赵新
那一年,儿子八岁,老爹三十岁。
那一天吃过早饭,儿子背上书包要去上学,老爹扛上锄头要下地干活儿。两个人在大门口分手的时候,老爹说狗旦,到了校里要好好学习,要听老师的话。儿子说爹,你放心,有你管教着,我哪敢调皮捣蛋,等什么时候考试,我一定给你拿个第一!那时候还不时兴说“拜拜”,说了上述的话,他们笑了笑,然后各走各的。
晌午了,老爹淌着满头大汗回家吃饭,家里却没有儿子。
老爹问女人:狗旦呢?
女人说:他还没回来,要不你先吃?
老爹说:等等吧,孩子还小,上学挺费脑筋,他不在我也吃不下去。
等了一小会儿,儿子没有回来。
等了一大会儿,儿子还是没有回来。
老爹沉不住气,就到小学校里去问老师。老师摊开双手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你家狗旦今天上午就没来上学,怎么回事?
老爹一下子蒙了。老爹压根儿没想到儿子敢和他耍心眼儿,小小的年纪就弄虚作假,光天化日之下糊弄老子!
老爹觉得自己丢了尊严丢了脸面,让老师小看自己。
老爹在村南的树林里找到了儿子。儿子正爬在一棵老杨树上掏鸟窝,爬树的样子很像一只灵巧的猴子。
老爹怒不可遏地吼道:狗旦,你个驴日的东西!
儿子压根儿没想到老爹会来找他。老爹的一声怒吼如同晴天霹雳。儿子猛地受了惊吓,双手一抖从树上掉了下来,啃了满嘴沙子。
老爹也不管儿子摔得轻重,上去就踹了儿子两脚,怒火中烧:叫你上学你不上,你还和我耍把戏,活该,摔死你!
老爹又骂:你滚蛋,你不是我儿子!
儿子很倔,躺在那片沙滩上和老爹犟嘴:爹,你打吧,你把我打死!
儿子爬起来,挥了挥拳头说:爹,别看现在我打不过你,等你老了以后你打不过我,你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若干年过去以后,儿子六十岁,老爹八十二岁。
老爹真的老了,老得弯腰驼背步履踉跄,老得白发苍苍嘴里没了牙齿。
儿子的身子骨依然硬朗,硬朗得推车挑担追星赶月,浑身都是力气。
晚上儿子照例给老爹洗脚,一年四季儿子每天晚上都给老爹洗脚。
儿子把水倒进脸盆,把老爹的裤腿挽起来,笑皱了一张脸说:爹,咱们开洗。老爹把脚一伸,嘴里“吸溜”一声:哎呀狗旦,好烫!
儿子把老爹的脚轻轻吹了吹,赶紧添凉水:爹,这回你再试试,你慢点儿,悠着点儿。老爹先放进水里一只脚,并用那只脚划了划水:这回好,不凉不热的。
儿子跪在老爹跟前,抱住老爹的两只脚轮换着洗,一边洗一边搓,咯吱吱,咯吱吱,声音如诗如歌,柔韧绵长,很有韵味。
正是春天,屋里有只蟋蟀叫起来,咯吱吱,咯吱吱,声音如诗如歌,柔韧绵长,很有韵味。
灯光闪闪,和风悠悠,老爹倚墙而坐,合了眼睛听歌,舒服得如痴如醉。老爹哼了起来:咯吱吱,吱吱咯,又是洗又是搓,没酒我也醉,我儿孝顺我。
老爹突然问道:狗旦,你还记得那件事情吗?那一年你上树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
儿子说:记得记得,那一天我逃学,爹骂我是驴日的。
老爹红着脸笑了: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会那样骂你吗?
儿子也笑了:爹还不让我回家,说我不是你儿子……
老爹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别光揭我的老底,你不也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话吗?要不你就打我两下,我现在是没有还手之力。
儿子说:爹,你别和我一般见识呀,那时候我不还是一个孩子吗?
老爹说:狗旦,爹现在可不是和你算后账,爹是想问问你,爹那两脚踹下去,你是不是疼得火烧火燎,头昏眼黑?
儿子说:爹,疼是疼,只疼了那么一小会儿。
老爹说:可是爹疼了五十多年……
一连串的泪水落下来,很响亮地掉到了脚盆里。儿子抬头一瞅,老爹泪光闪闪,哭得像个孩子。
选自《金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