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龙
小味
秋李郢是我生活过的一个村庄。那里其实很小,秋大说,一泡牛尿能绕三圈。
这么个“指甲盖”大的地方,常有些说词上的避讳。這些避讳,估计只有秋李郢那旮旯人才知道的。比如说某人姓“邢”,要是见面自我介绍时语言吞吐,说话不利索,那你就要注意了,姓邢未必这是TA真姓,可能是姓熊。在秋李郢,男性的精液叫“熊”。姓熊不好听。
面子要紧,说破不好,隐忍,无奈,也关乎智慧、民风、甚至教养。小味,也值得品味。
“小味”也是一种避讳。小味就是馊味。
秋李郢是个村子。秋、李是村上的大姓。秋大在家排行老大。村上人都叫他“秋大”。秋大率真的可爱。小味怎么了。政治分歧,光绪遭禁,母子陌路,慈禧派人送的不也是馊饭馊汤。天王老子都能吃馊饭,咱平民百姓一个。吃!
秋大早年读过私塾,识字,平日里也偷偷读些书。我七八岁的时候,读书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特别是一些线装的家藏书,读它要小心。秋大肚里有些墨水。他说的光绪帝吃馊饭馊汤的事,估计也是在什么书上读到的。
秋大好像为吃小味找到了充分的理由。秋李郢人虽说不再避讳说小味,但是对如何防馊还是尽心尽力。饥岁荒年,没有人会舍得把菜饭倒掉,不过馊了的饭食总是不洁之物,防馊才好。
那年月没有冰箱。饭少煮,菜少做。不过,吃饭时总有迟回的,家人当然不会把所有的饭菜吃光,给没回的人留着。在家中,不论是谁不回,家人都会为没回来的人留饭留菜的。小味不是风险,家人温饱更重要。在秋李郢,有人没回,家家还有留灯、留门的习惯。留门就是不闩门,留灯就是不关灯。
我父亲在油坊当会计,常遇着有人吃请;有时,油坊遇有出油的好日子,大家又会在一块“打平伙”。“打平伙”用现在的说法,就是AA制。没电话告知家人,秋李郢的男人不回家也少有告诉家人的。男人是当家人。不回,当家人当得了这个家;家人也不问,不回也罢,“惧内”也算是没面子的事。我妈便把饭菜盛在竹篮子里,夏夜,把篮子吊在屋外的晾衣服的铁丝上,为防落有异物,再在饭菜上盖一层纱布。纵是这样,夏天气温高,吊在铁丝竹篮里的饭菜也会有小味。一揭开纱布,我妈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鼻子凑上去:嗯,小味!她这样稀松平常的样子,闻到饭菜有小味了,一点也不奇怪,好像这是她期待出来的样子。
我妈把有小味的饭又要重新加工。炒。放盐,放油,有时,小味重了,我妈先把米饭在水里淘几次,放酱油炒饭,改色,改味,她还会在炒饭里放半把的葱花或是蒜花的。葱花和蒜花就是葱和蒜切成的碎末。我妈还在锅底的火上放盐,盐遇火发出“叭、叭、叭”的碎响,据说,用盐烧火也能去小味。有了小味的饭菜我妈不许我们吃。炒好的饭我妈吃,我父亲也吃。父亲还吃得有滋有味。他像是自食其果,这些有小味的饭菜原本是为他留着的,他自然没有怨言。
饭菜平常的多,有小味也舍不得倒,荤腥更没有人会倒掉的。年关,也是关。家家都会煮一道菜,鱼。秋李郢人叫“元宝鱼”。元宝鱼不大,也叫“碗头鱼”,两条鱼搁在碗里,差不多有一碗,跟古时的元宝差不多大小。家贫,菜少,这鱼是不能吃的,每天吃饭的时候,只是把这份元宝鱼端上桌。饭毕,再把元宝鱼撤回去。鱼“余”谐音,家里没有更多的鱼,哪有人会伸筷子。有鱼才好,有余才好。富裕生活是所有人的梦。这样端来端去,一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元宵节过后,才算年关尽了,过年结束。可想而知,十多天之后,鱼能没有小味?没有人会说,元宝鱼会是一道有小味的菜。
我小妹不懂事,她哪里明白“元宝鱼”年关只是一道“看菜”。她禁不住鱼香的诱惑,那天,见着鱼,便伸筷子要去搛。这让我妈急坏了,顺手便举起筷子。筷子落在我小妹的手腕上。我小妹的手上,顿时,便曝出了两道“黄瓜棱子”。小妹哭,我妈,也撩起围裙,擦眼角。我猜,这两道“黄瓜棱子”在我妈的心里一直没有消肿。每到年关的时候,她都会提及我小妹吃鱼的事。我小妹也不知是她真忘了,还是不想让我妈伤心,总是避而不谈,她那副嬉嬉哈哈的样子,好像更让我妈心酸不已。
我上师范那年,也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那年,秋李郢人家家户户都自己在门前打一口小井。我临走的时候,我也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了口小土井。井不大,井口比碟子大不了多少。这口小井为除小味也派上了用场。我妈会把吃剩下的饭菜用碗装好,放在打水的小铁桶里,然后用绳子系好放到土井里去。夏日,井水凉,放进去的饭菜不会馊。似乎是转眼的事,有了冰箱,也便不再用小土井防小味了。小味,连同泛着乡愁的淡淡往事,业已渐渐淡去。
香囊
秋李郢是我生活过的一个村庄。印象中,秋李郢的上空吊着一只香囊。
一进腊月,阳光味、熏烤味便弥散开来,整个秋李郢像是着了一层淡黄的底色,这样温暖的底色里,泛着淡淡的腊香。
其实,家家都吊有一只香囊。
交冬数九,秋李郢人就开始腌咸货了。每家也不会有更多的咸货,几根勒条肉,或是一副大肠,殷实人家的会到集市上买个猪头。听大人说,秋大家每到腊月的时候都要腌两只“小跑”的。这让秋李郢人好不羡慕。啧啧。腌小跑呢。啧啧。那小跑的肉啊——啧啧。那小跑下酒呢。啧啧。秋李郢人说到腌咸货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对话。说着说着,仿佛腊香已浸染了整个村子,伴随着这腊香的,还有酒香,还有的就是他们能在这腊香之中分辨出小跑的香味来。
“小跑”就是兔子。说小跑是兔子怕只有秋李郢人了。那天我闲,翻手机去查“小跑”。开篇的“小跑”图片是跑车,紧接着“360百科”的解释是“快步行走,接近于跑。”“some the kids began to trot”,“一些小孩开始小跑起来”。英语更离谱。不关兔子的事。所有的解释似乎都没有味道。
小跑是兔子。有味道。秋李郢人的隐秀或是隐耀近乎让我惊讶。只是这样的说词似已久远,小众,不向外人道,收进香囊,隔着逝去的岁月,泛着淡淡的陈香,腊香。
差不多晒过八九个太阳,腊香味出,这些咸货就要收藏起来了。晒一天叫晒一个太阳。晒八九个太阳就是晒八九天的样子。晒的时间长了肉质变老,硬,水份失去的多,吃起来口感不嫩,且肉上的油往外渗,“跑油”。收藏这些咸货的叫“猫叹气”。秋李郢人家家都有猫叹气。它们把咸货藏进猫叹气里,吊在家中的房梁上,慢慢地香。endprint
猫叹气成了吊着的香囊。
腊香诱人,垂涎欲滴的哪里是人,打那点腊货主意的还有他物,是猫和老鼠这一对冤家。猫叹气的出现不只是让猫叹为观止,也让人叹为观止。
除了隐秀或是隐耀,还有想象和智慧,那我无论如何是要惊讶的。你也惊讶。你能想象得出,“猫叹气”是一只装咸货的竹篮?
圆底,圆口,中间凸起,像一只坛子,口底小,口覆一带把的竹制的盖子。这样的盖子有点像茶壶盖。不同之处在于它们的材质,一是竹,一是陶。手艺好的篾匠会在篮底做文章,编出菱形或“回”字形的各式图案。因为猫叹气悬在空中,底朝下,进入人们视野的是篮底。篮底要结实,多用篾青编的。篾青就是竹子最外层的丝。第二层或是第三层的丝叫篾黄。据说,秋李郢的秋大能在竹上开出四层丝的。秋大是篾匠。我估计秋大用的竹子粗,是“把攥一”的竹子。“把攥一”是秋李郢人衡量竹子粗细的计量单位。“把攥一”就是成人一把只能攥一棵的竹子。“把攥二”是一把攥两棵的竹子。当然,“把攥三”就是一把能攥三棵的竹子。“把攥三”的竹子细,我们常砍它当钓鱼的鱼杆。
猫叹气平日里是吊在二梁上的。盖房子之初,房梁上镶一两个U形铁钩,一根绳子从铁钩的凹槽处穿过,一头系在大人够得着的墙上。墙上会有一根拴绳子的钉子。晒好的咸货要装篮了,解开绳子,二梁上的猫叹气随着重量便自行下来,取下猫叹气,装上咸货,盖上,再一拉绳,猫叹气便徐徐上升,悬吊在半空中。
盖房的房梁数逢单,一般是三道梁,也有五道梁的。中梁是大梁,没人动手脚。二梁上镶有钉,也有拴绳子的。空间利用,可以挂物,腾出好些地方。
一屋腊香。这浓浓的味道扑鼻而来,是个极大的挑衅,就像斗牛士手上的那块红布。腾腾缭缭的腊味,让老鼠们累坏了。跑,满屋子的奔跑,还有,就是相互打架,叽叽叽,厮咬声,磨牙声,它们用自己的微暴力,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我曾见过几只胆大的老鼠,顺着墙上的绳子向猫叹气的上空爬。结果呢。无果。只是吊在绳子上荡一会秋千,再倏地沿绳子逃回。它上不去。腊香难敌。这块“红布”也不会在猫面前停止晃动,猫也曾窜上窜下的,它身手敏捷,当然,它不会放弃对猫叹气执着的企图,一而再再而三地“缘绳求香”。其结果呢,比老鼠更惨,上一次,摔一次。从半空的绳子上摔到地上,会发出“哇”的叫声。夜里,每闻此声,我都会吓得向我妈怀里钻。
“馋猫!叫你馋呀?”
显然,我妈是太了解猫的脾性了。我妈对猫叹气的防御功能自信满满。“哇”疼了,之后,猫也似乎长了记性,不再去爬绳。但是,它是没法从腊香的诱惑里逃出来的,始终钻不过那块“红布”。又能怎样。猫只能坐在地上,无可奈何,望肉兴叹,望篮兴叹,望香兴叹。
猫叹气——真的让猫叹气了。
艾
五月,该掐把苦艾烧水洗澡了。
艾香弥漫,淡淡的清苦的味道,中药的味道,静默,虔诚,甚至有宗教感,周遭浸染,之于一株神奇的草。艾。
《诗》曰,“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日兮。”《离骚》称“今直为此艾也”,为“昔日之芳草”。就是这艾。草本,多年生。艾蒿,杆直,似有木本的企望,叶面绿,藏有淡淡的白粉色,背面,白粉的色调比正面要深的多。田野多蒿,唯艾好辨,闻其味,清高、孤傲、旷野。翘楚出众的,是味,艾的味道。
艾草遍地,没有人去动它,甚至牛羊也不会去吃它。它们只是用鼻子去嗅一下,做个分辨,抬一下头,呵,这是艾。这一抬头似乎也是在思考。艾安好。艾静静地长。汲取阳光、露和雨,汲取流岚和雾。九月,秋天的时候,艾跟地上大多数的蒿草们一样,收汁,纵有满腹心思,所有的叶也都一一地打起卷儿,化着风里的唿哨,依附在杆上飘摇。茎直,状如拇指,聚拢所有的叶,还有待生的芽,以及依附在杆上的绒毛,待艾。
注定有等待,注定有收割。没有野火,有人收割。艾—艾。艾是草。艾也是收割。只是变了一下腔调,读它yi。我们的老祖宗把这两个义项放在了一个字里。艾之始是艾(yi)艾,是割艾草的么。割艾草就叫艾么。艾为艾草而生。我说不明白。
根在。春天在。艾在。味在。四时皆然。周而复始。
其实,还没有待到秋天,人们便寻味割艾了。五月,艾正茂盛,味正浓。割艾,亦说艾艾,不出三个太阳,艾叶便蔫了,再过两日,茎已干。顺手,插两枝在檐下。去年或是前年的那两棵艾草还在,再插两枝,接着香。檐如睫,门是鼻,艾香满院。旧时,人们在端午时做个艾人,悬挂于门上,据说可以辟邪除毒。多年沿习,或许觉着做个艾人要费时费力的多,干脆省了,改着插艾。一插千年,一香千年。
艾蒲共生,艾喜欢水,都有仟细条状个头。大人收割艾草的时候,我们喜欢折蒲草。蒲草长在沼泽地里。沼泽地是孩子的乐园。“臭蒲一寸二寸,黄鳝往外挣。”人们比着臭蒲的长短,算计着黄鳝什么时候结束冬眠,出洞出水觅食。我们早就把钓黄鳝的钩子准备好了。拔开艾草或是蒲草,捉泥鳅,逮鱼,钓黄鳝,差不多是整个五月的事,是整个夏天的事。阳光好,我们就坐在岸边,用蒲草做手表。折一根蒲草,盘成圈,到圆圈跟手表差不多大小的时候,再用另外一根蒲草草茎系在手腕上。眼盯在表盘上,奇怪的现象发生了,有表针在晃动。那会小,不知道这是阳光照射下的幻像。艾香飘动,沉静在美妙的幻像里,人生的第一只草手表,让我喜悦满格。
依附在艾茎上絮状的绒毛,是艾绒。闲,我外公会把夏日里割下的艾草摊在地上,一根根地去剥艾绒。他在剥艾绒的时候也会把一些嫩叶或是细小的茎一块剥下。积聚多了,他会把裹挟着艾绒的叶、茎一块儿搓成细小的绳。一根铁钉,外公把这根绳子就挂在墙上,点燃它,艾像一支燃着的雪茄。外公把它当一支燃着的火梅,从腰间掏出旱烟袋,烟袋头在荷包里装满烟叶,就着火点烟,抽烟。火梅不熄。烟袋不熄。烟雾缭绕,烟叶的味道,艾的味道。外公滋滋拉拉的吸呼间,惬意至极。显然,这不是一根普通的绳子,不只是只能當火梅点烟这么简单,村上人多有揶觎。艾可入药,它性温,纯阳之性,通十二经,具回阳、理气、逐寒湿的功效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一般艾灸的去寒袪湿的穴位人人都会。秋李郢人似乎个个都是郎中。少不更事,艾灸是我国中医的瑰宝。我们小孩子自然不懂。
有艾在家,家家都充溢着艾香。洗澡的是女人,是月子地里满月的女人。关门,挂上门帘,拉上窗帘。妈妈或是婆婆,把艾草放在锅里,差不多一大早就开始烧水了。阳光好。蒸气出,艾香出,病毒除。出浴后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是一个新的妈妈。经过艾水的洗浴,经过艾水的洗礼,再交给岁月,仿佛不再惧怕什么了,任凭日月更替,春夏秋冬,她们变得茁壮,变得坚强。她们的一生,只有这一个月的休闲。她们顶着艾香出门,迎接新的生活。一只手呵护成长的孩子,一只手又开始劳作,开始割艾。
艾香弥漫,有家的味道,有乡愁的味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