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笔记（二题）

曾从技

汪主任改稿

当年的铁路分局其实就是一个高配的县处级机关，是设置秘书的起码单位。因此，分局的秘书没有大机关的秘书分工那么细密、工作那么单一，秘书们基本都是复合型的。除了偶尔陪同领导出差以外，常秘书的主要工作是文字，负责起草有关文件和领导的会议讲话。而起草好这些文字材料后，一般都要先经过主任核稿，才能送领导或会议审定。

那段时间，国有企业正在进行政工机构的改革试点。按照路局党委的要求，各分局要上报一份关于站段政工机构精简的参考方案。那天，分局召开常委会，第一次研究这个问题。汪主任通知常秘书与他一起参加会议并作记录。会议在烟雾缭绕中开了整整一天没能达成一致的意见。基本情况是党群系统的领导主张动作不能太大，说改革开放还是需要政治工作保驾护航，党群力量过于薄弱可能留下后患。而个别激进的行政领导则认为政治工作基本上是虚的，产生不了效益，应该抓住这次机会，痛下决心整合部门精简人员。最后书记和分局长共同的意见是，请政办按照今天讨论的基本意见，起草一个初步的方案，提交下次常委会研究定稿。

下来后，起草的任务落在常秘书头上。这样的文件文字要求并不太高。两天后，常秘书就摇头晃脑把初稿交给了汪主任。过后的几天里，汪主任很少落脚办公室，只见他夹了个本子低着脑袋，一会儿组织部，一会儿宣传部，一会儿工会办，一会儿团委书记办来回蹿，后来还要了汽车，到筑城铁路地区所属站段上蹿下跳。每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一只手在计算器上不停地敲击。他既没有说文稿起草得不行返还常秘书修改，也没有说文件起草好了送书记审阅。一份文件就压在他手里，泥牛入海没有了回音。

而这边，书记每次在过道上碰到常秘书，就要问一声方案草案写好了没有。常秘书说初稿早就好了，交到汪主任手里。书记低头念叨一声：“这个小汪搞什么名堂？”一看主任办公室门关得死死的，就打电话到处追，好不容易在筑城工务段黎书记办找到了小汪。小汪回答：“书记不要着急，我正在认真修改。改好了马上送您审阅。”书记说能不着急吗，下周一就是局党委给出的最后期限。

周六下班后，汪主任把常秘书叫到办公室，把自己修改好的文稿递给他看。常秘书想，一个3000字的稿子改了两周，一定改得面目全非，弄出了个大花脸。他忐忑着心情接过来一看，文稿干干净净，所有汉字一个没动，仅仅是那些用阿拉伯数字表明需要设几个部门，需要放几个定员的地方，被橡皮反反复复擦过不知多少回。汪主任从抽屉里，摸出几个瓶瓶往手心倒，丢一把药片在嘴里嚼出嘁哩喀嚓的怪声，语重心长对常秘书说：“小子，我们手头这支笔可有千钧重啊，起草文件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哟。是，你常秘书思维敏锐，文字功夫好，文件起草得干净漂亮，形式上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是作文，可以打满分。可是，如果这个文件常委会一旦通过，局党委一旦采纳，那些普普通通的阿拉伯数字就决定了一些人的命运，甚至决定了国有企业改革发展的前途啊，不广泛征求各方面的意见，不经过认真细致的调查研究，能够随随便便交上去吗？嗯？”

自此，汪主任改稿认真，稿件不好通过的概念就牢固树立在常秘书心头。每当送稿过去，就有战战兢兢的感觉。

转眼到了年底，分局照例要召开一次团拜会。汪主任在班前会上安排常秘书给郝主任起草讲话稿。因为是第一次写这样的稿子，常秘书心里没底，会后就夹了本子去主任办求教。汪主任推他出门说：“我还有事。这篇讲话稿小常你就放开来整，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愿意写多长就写多长，我一个字不改你的。行不？”

下来后，常秘书收集了一大堆资料，用简练的富有文采的文字归纳了分局当年取得的成绩，明年要做的几件大事，写出了一篇热情洋溢的稿子，提前给汪主任送过去。谁知刚进门，汪主任一摆手：“稿子写得真好，请常秘书直接送郝主任审阅。”常秘书无奈，只好咬紧牙关直接送给了郝主任。

第二天，郝主任把常秘书叫到办公室。先是表扬，说稿子写得不错，基本成型，就是文字上还可以润润色，麻烦常秘书再费心修改一下。常秘书从郝主任办公室出来，正准备去改稿，被汪主任叫到办公室。汪主任说：“节前没有什么更多的事，你到沿线去走走，跟一线职工聊聊天。你把分局的总结和安排带在身上，但不要照本宣科，要用摆龙门阵的口气跟职工们交流。再听听他们有些什么说的，回来告诉我，不一定写成书面材料。”常秘书说：“可是郝主任还等着我修改讲话稿。”汪主任说：“你把稿子留下来我帮你改，放得下心不？”

常秘书下去就是一周，他走完了那条著名黔桂线的管内各站。他感受到小站的确艰苦，吃水难、吃菜难、交通不便、职工子女上学难，可是小站山清水秀，特别是下了雪后，果然就是山舞銀蛇、原驰蜡象，在南方的版图上铺陈出一派北国风光。再就是小站人热情淳朴，与自己很投缘。自此，他喜欢上了小站，喜欢上了小站人。

恋恋不舍回到分局，已经是团拜会召开的前一天。郝主任问常秘书要讲话稿，常秘书急急忙忙跑到主任办公室，汪主任从抽屉里翻出稿子来递给常秘书。常秘书一看就傻了，稿子原封不动一字没改。“天哪，这怎么交差呀？”常秘书急得要哭。汪主任轻轻关了门，笑嘻嘻对他讲：“你把稿子给郝主任送过去，告诉他说汪主任亲自把关，做了精心修改，你又重抄了一遍。然后，就等着听领导的表扬。”

常秘书把稿子送过去，怯怯地把汪主任的教导重复了一遍。郝主任连连说：“好，辛苦了，我再仔细看看。”

第二天团拜会上郝主任的讲话，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热烈掌声，特别是离退休的老领导们听得热泪盈眶。他们既为分局一年取得的成绩而骄傲，也为郝主任对他们的亲切问候所感动，说现任分局领导没有忘了老人。

第三天，郝主任把常秘书叫到办公室，表扬他稿子写得真好，特别是修改后的第二稿，字里行间融入了真情实感。昨晚上，他接到了十几位历任老领导的电话，让他表扬起草讲话稿的秘书。常秘书听着听着，冷汗就下来了，嗯啊两句，逃也似的跑了。

紧接着，常秘书被汪主任叫到办公室，也被拳打脚踢表扬了一顿。常秘书大着胆子问：“主任您就从没有看过稿子？”汪主任嬉笑着回答：“是啊，我为什么要看呢？如果我连这点都信不过你，我把你从红城机务段弄来干啥，我要你这个秘书来干啥？”

“那为啥上次的稿子，您硬是死死折腾了两个星期才改下来呢？”常秘书没说，在心里嘀咕着。

汪主任办会

过了“七一”，筑城铁路分局党委召开常委扩大会，专题研究党代会会务工作。本来是按部就班、顺理成章的事情，被扩大进来的汪主任一个建议彻底颠覆、严重复杂化。虽然汪主任的建议只有那么一句话：“能否打破惯例，把会议放到红城地区去开？”

话音一落，会场立刻“轰”地一下炸了锅。人们脸上凸现高度惊讶和高度兴奋的综合表情。不说会场里的20人，就是整个分局机关500号人，就是全分局四万职工，除了这个特殊人物，有谁的脑子里会冒出这等稀奇古怪的想法，挥洒出这样的神来之笔。分局成立30年，先后召开9次党代会，哪一次不是在筑城的分局所在地召开，哪一次不是在分局大礼堂召开，哪一次的程序与格局不是相对固定的，哪一次会有人想到过去外地召开。可汪主任嬉笑着解释，“其实并非是自己的异想天开，在中国革命史上曾经有过先例，中共党的第六次代表大会，就是在莫斯科郊外的‘银色别墅召开的。并且半个世纪年前在红城召开的红城会议是中国革命的转折点，红城因此而以革命历史名城闻名遐迩。到那里去成功召开一次分局党代会，可以给会议赋予新的含义，可以给代表一种全新感觉，可以给分局的未来一个很好的征兆。再并且以前地区的确没有召开大型会议的条件，现在不敢说完全胜任，但基本条件已经大有改善。”

石破天惊的提议，犹如一颗石子在平静水面激起了绚丽浪花。与会者陡然兴奋起来，这想法真他妈太有新意、太撩人啦。可是，几百人的住宿、几百人的吃饭、几百人的会场、几百人的行程与安全，省、局领导莅临会议的难度、文艺晚会的安排……太多太多的新课题，太多太多的新考验，除了良好的动机，剩下的完全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会场一下子彻底乱套，根本无法按照既定程序开下去，而是完全围绕汪主任的议题在展开、在争吵。

最后书记看看表问汪主任，“有没有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保证会议圆满召开？”汪主任站起来挺胸回答，“只要领导敢下决心，其他事情包在小汪身上。”于是，书记一拍桌子，会议作出决定：“筑城分局第十次党代会，当年12月底在革命历史名城红城地区召开。分局政治部郝主任任大会秘书长，政办汪主任任副秘书长兼会务组长，统领政办、分局办、工会办、纪委办、机关党委、团委和红城地区工委全体人员，全权负责会务工作。要求必须保证会议按时保质保量召开，务必开成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当晚，汪主任一个电话让女人把被子和换洗衣服送过来，就在办公室安营扎寨、靠前指挥。以前都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汪主任家住火车站前卫星坝，5个月里在筑城与红城间往返，进出车站30次以上，过家门时连头都没有偏一下。那天在招待所吃晚饭刚端上碗，半老徐娘女所长翘首弄姿、挤眉弄眼跟他开玩笑，问汪主任几个月不回家，是不是体内什么功能出了障碍。汪主任放下碗一伸手松了皮带说：“走嘛，到你值班室去试试、去检验。”女所长不含糊，也把手伸进裤腰，挺起肉肉的胸迎上前说：“试就试，跟你汪大主任试老娘不蚀本。但是常秘书你要作证，到时别说我老妖婆腐蚀革命干部就行。”两张嘴眼看要碰到了一起，汪主任突然熊包软蛋，丢下碗飞也似逃之夭夭。女主任提着裤子就追，边追边喊“回来”，可汪主任却越跑越快。女人气喘吁吁停下来摇头说：“看来的确不行。”

三个月光阴转瞬即逝，10月中旬，分局党委再次召开常委扩大会，听取党代会会务工作筹备情况汇报。郝主任从代表选举、报告准备和会务工作的宏观角度，作了轮廓性汇报后，具体的会务工作由汪主任全面汇报。汪主任让常秘书抱进来半尺高一摞材料，分36个问题作了4个小时汇报。分局领导燃着香烟，一个个像听袁阔成讲评书一样入心入脑。

最后，书记再次落实省委领导出席会议的情况。汪主任一字一句回答：“请各位领导放心，省委秘书长给我打了包票，省委书记绝对亲自参加会议并作重要讲话。”书记说：“这个问题要是出了一星半点差错，我立马撤了你汪主任。”旁边领导补充：“毙了他。”汪主任站起来敬军礼：“汪承功愿以党性担保。”

12月底，筑城铁路分局第十次党代会在革命历史名城红城隆重召开。代表们先行到筑城分局组织部报到，然后，统一乘坐路用车前往150公里外的红城铁路招待所。路用车上午10时从筑城出发，书记与分局长陪同省委书记上了分局唯一的老式公务车，其他代表分乘三节硬卧车厢。省委书记到车厢里与代表逐一握手，然后，在小会议室听取了会议准备和铁路工作情况汇报。会议结束后，就在会议桌上用了公务午餐，然后回包房小憩。沿线所有的车站都悬挂出了“热烈庆祝筑城铁路分局第十次党代会胜利召开！”的大红标语，路用车沿途停靠的5个车站，都组织了小型的文艺节目在站台敲锣打鼓表演。整个川黔線弥漫着浓郁的节日气氛。15时10分，列车到达红城车站。红城市委书记带车来接省委书记到市里宾馆下榻，书记婉言谢绝，明确表示自己就住车上，与铁路的同志一起同甘共苦。

安排代表们入住后，汪主任请分局领导检查会场。书记、分局长把主席台座次和名牌反反复复查看了几遍，话筒试了几次。确认无误后，方才离去。送走领导回到会务组，汪主任突然一软差点儿倒下。他赶紧掏出那几个宝贝药瓶，胡乱倒了一把，丢进嘴里嚼得嘁哩喀喳，再次召集会务组工作人员开会，一直开到凌晨1点。

困极了的汪主任倒下床却死活睡不着，迷迷糊糊听着窗外的北风越刮越猛，一咬牙爬起来推开窗户一看，不好，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汪主任摇头苦笑，倒下床继续聆听风声雪声。到了早晨5点半，他推醒常秘书，让他去敲每一间会务组人员的房门，把大家叫起来扫雪。晨曦中他亲自指挥，硬是活生生从雪地里扫出一条净路，把车站、住处和食堂，食堂和会场连接起来。

6点半，省委书记握着袖珍收音机，从公务车上下来。抬头看，下雪了；低头看，雪地里伸展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7点钟，代表们陆陆续续走出房间。抬头看，下雪了；低头看，雪地里伸展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大家站在屋檐下，没有舍得伸脚去踩这条路。他们被嘴里吐着白气，脸膛红扑扑的会务组成员们的行动深深感动了。在省委书记的带领下，代表们一起鼓起掌来。

据说，后来省委书记到市县检查工作，无数次地提及他参加铁路分局党代会的深切感受。

——选自中国成都铁路局集团责任有限公司局文联《通途》2017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