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生蹲在厨房门口,低着头说:“娘,这媳妇可是为你娶的。”
娘坐在灶前烧火,火光映着娘的脸,也映着厨房门上贴着的鲜红鲜红的“喜”字。娘边往灶底添柴边说:“不管为谁你今晚必须圆房,哪有新婚三四天不圆房的?再说,你要真是为了我,就得给我添个孙子。”
夜渐深时,东厢房传来东生带着粗声喘气声的低低喊叫声。东生娘和爹都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爹在黑暗中发出“嘿嘿”的笑声,娘刚刚平息下去的心,突然躁乱起来。
东生的爹和娘住在堂屋,堂屋被半截砖半截玻璃窗的墙隔成一出一进两间,中间留个门,外间大,里间小。里间曾是东生爹娘的卧间,玻璃窗上吊挂着蓝底小白碎花的窗帘。许是年头久了,窗帘蓝底泛黑,白花泛灰,整个窗帘像是一块灰斑斑的旧布,吊在玻璃后面。东生爹瘫痪后,东生娘贴着里外间门口,在外间安了一张床,自己睡在外间,与东生爹隔门隔窗相望。
东生爹还在笑。东生娘在黑暗中冲着东生爹低低狠狠地骂了一句,“不要脸的老狗!”东生爹不管,依旧时不时发出一声“嘿嘿”的笑声。东生娘的躁乱有些难以自控,顺手从床头摸过一把扫炕笤帚扔了出去,不巧,笤帚打在了玻璃窗上,玻璃清脆的“哗啦”一声,碎了。夜,一下子就静下来。
东生走了,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东生娘上厕所时,发现了儿媳妇红果用过的卫生巾,知道红果还没有怀上。
院子西墙根有棵石榴树,油绿油绿的叶子,半青半红琉璃般的果子。红果穿着紧身秋衣,站在石榴树前铁丝上晒被子,挺挺的奶子、圆滚滚的屁股,还有红苹果一样泛着光的脸,东生娘恍恍惚惚觉得那站着的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视线瞬间有些模糊……东生的二叔就在这个时候进了院子,红果转身进屋穿上外套,赶忙迎出来跟叔公公打招呼。东生娘没理会,径自走进堂屋去。
东生二叔每天都到家里来几趟,说是过来帮东生爹翻身。有时二叔不来,二婶子来。二婶子来时就陪东生娘说句话:“嫂子你也别怪他,他就是个驴种!”东生娘只是干笑一下说:“他的心思我还不清楚?好在我儿子长大了,媳妇也进了门,我们应该过自己的日子了吧?”二婶子赶紧跟着转话题,“嫂子你是好命呢,村里谁不说你娶了个好儿媳妇啊。”东生娘一脸的满意,“儿媳妇条件好,自小没有父母,跟着姐姐长大,娘家没人啊,省心,我这辈子被人管够了!”二婶子感到不对味儿,赶紧噤了声。
二叔帮东生爹翻完身,向口袋里摸出烟点上就抽。东生娘靠在门框上眼看向院子里,不言语。红果赶紧给二叔倒茶、让座。二叔抽了几口烟说:“我哥身体可不大好啊,就剩一把骨头了。”
“一天三顿,我一口也没少他的。”东生娘不冷不热。
“嫂子,我哥可是一月三千多的养老金,就是觅个人照顾也应该啊,再说了,你这个家也就靠我哥的退休金养活,他多活一天,你们就多一天指望。”
东生娘依旧望着院子说:“谁说不是呢,他要死了,他奶奶的养老金也就没了,你还是好好照顾他奶奶吧。”
二叔有些急了,“嫂子,你这话就不中听了,当年哥哥出事要不是我去争,我侄子怎会去顶替?娘的赡养金也是我争取来的,不过就算娘走到了哥哥前面,村长说了,村里也会给出证明,娘的赡养金我照拿!我们这大家子的好处都是我哥的身子换来的,做人得讲良心。”
东生娘还是看着院子说:“我有没有良心你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我也知道,伺候你哥十几年了,转过年呢,我就五十了,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东生娘狠狠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转身去了厨房。红果给二叔续水,让二叔喝茶。二叔说:“侄媳妇一看就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以后帮着你婆婆照顾好你公公,还是那句话,这个家还就指望你公公的养老金。”
二叔走后,红果看到婆婆在厨房里偷偷抹泪。
进门的第七天,红果端着饺子去给公公喂饭。公公的床贴着里间南墙,南墙上有个不大不小两扇玻璃门的窗户,玻璃上糊着发黄的报纸。秋天正午的阳光很亮、很暖,躲在发黄的旧报纸后面的里屋,却一点也感受不到,依旧清冷、昏暗。红果把饭碗放在公公的床头柜上,绕过公公的床想去开窗户,发现窗台上堆放着落满灰尘用过的盐水瓶、药瓶和叫不上名的杂物。迟疑一下,又绕回来,坐到公公床边凳子上上给公公喂饭。刚坐下,公公像是闻到了饭菜香味,伸长脖子、张着大嘴,“啊——啊——”要吃。红果夹个饺子,俯下身去,喂到公公嘴里,同时闻到了公公嘴里、身上散发出的股股令她作呕的臭气。
闲着时,红果收拾了公公屋里的那个窗台,撕掉发黄、发脆的旧报纸,贴上薄薄的白纸,屋里一下子亮堂、温暖起来。亮堂的屋里,红果看到了公公沟沟壑壑的脸、稀拉拉长长的胡子及眼角的眼屎、枕头边的饭粒。
二叔来给公公翻身时,红果就说:“叔啊,我爹身上太脏了,给他洗个澡吧……”二叔有些意外地看了侄媳婦一眼说:“真是个好孩子。”就又对东生娘说:“嫂子你去烧锅热水,我回家拿木盆。”
东生娘烧了一大锅热水,红果用水桶去提热水,婆婆就阴阴阳阳地笑着说:“真孝顺啊,给公公洗——澡!”红果的脸一下子臊红到了耳朵根。
二叔给公公洗完澡后,红果又请人给公公刮了胡子、理了发,公公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二叔就说:“我侄子真是好眼力,娶了这么个好媳妇。”二叔又说:“有了红果侍候,我也就省心多了。”
算日子,东生该回来了。
吃过早饭收拾完,红果就骑着车子到邻村澡堂去洗澡,傍午,带着一身热气、香气走进院门。婆婆说:“东生该回来了,你去捉只公鸡杀了吧。”
红果推着车子一愣,忙说:“娘我不会杀鸡啊!”
“我也不会,你自己想办法吧。”婆婆撂下这句话,走了。
红果放好车子,把换洗的衣物泡到盆里来不及洗,就去捉鸡。她垂着双手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地追逐的公鸡、母鸡发愣。
院门外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红果伸头去看,竟然是邻村的齐小栓。齐小栓看见她就停下来,搭讪着问她忙什么。
红果为难地说:“杀鸡。”
齐小栓笑了,“你空手站在院门口怎么杀鸡啊?”
“我还没逮住。”
“就你这样还能逮住鸡?我帮你吧。”
齐小栓把三轮摩托车停在门口,进了院子就说:“你去厨房烧锅水,这里交给我了。”
东生娘带着秦二叔进门时,看到红果和一个年轻的男人边说边笑地在褪鸡毛。见婆婆进门,红果站起来打招呼,齐小栓也站起来打招呼。婆婆的眼从红果脸上移到齐小栓脸上,又从齐小栓脸上移到红果脸上。红果说:“他是齐小栓,是他帮我杀的鸡。”齐小栓用水瓢舀了一瓢水,冲了一下手上污物说:“剩下的你自己可以弄了,我有事先走了。”齐小栓和婆婆打了个招呼骑上电动三轮车“突突突”地走了。婆婆看着红果说:“鸡放在那里我来弄,你到园子里拔棵白菜回来。”
红果在园子里碰到二叔。二叔问:“怎么弄了一身水?”红果说:“刚才杀鸡呢,杀了一半我婆婆就让我来拔白菜。”红果噘了噘嘴。二叔问:“杀了一半扔在那里怎么行?”“我婆婆和秦二叔在收拾。”二叔愣了一下,伸铁锨从地上掘出一棵白菜,塞到红果手里说:“不早了,赶紧回家去。”
红果进门时,看到公鸡正头朝下,赤条条地吊在厨房门口的铁丝上滴水。把白菜放到厨房回到院子的水池边洗手时,二叔扛着铁锨进了院子。二叔一进院子就大声问:“不年不节的,怎就杀鸡吃啊?”秦二叔和东生娘从屋里出来,东生娘说:“谢谢他二叔了,忙了一下午连口水都没顾上喝。”秦二叔说:“不就杀只鸡嘛,又不是大事。”秦二叔和二叔打个招呼匆匆去了。二叔进屋,见桌上摆着茶碗茶壶,茶碗里的茶酽酽的,冒着热气。东生娘抽身进了厨房,二叔到里间去看公公。
太阳躲到了院子西边的杨树林里。厨房里传来“梆!梆!”的响声,是东生娘在厨房剁鸡,准备晚饭。红果把晒好的被子收进房里,被子软软的、暄暄的,还散发着暖暖的太阳味。红果低头铺着床,脸上不自觉地泛起红晕,她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从小姐姐就说她长得像孟庭苇,只是她从未留过长发,不是自己不想留,只是那自来卷的头发一长了就乱蓬蓬的,只能理短发。一个波浪卷一个波浪卷地趴在头上,省得去烫发了。红果拿起梳妆台上姐姐为她买的那把桃木梳子,慢慢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拉开梳妆台上的抽屉拿出护肤霜,轻轻涂在脸上。再站起来对着镜子看了看今天自己的衣服,粉灰相间条纹的可体上衣,黑色牛仔裤,显得自己有青春又有活力。红果对着镜子笑了一下,走出房间,院子里飘满香喷喷的炖鸡味。红果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婆婆也没招呼她干活,就来到院门口向街上张望。
天傍黑时,东生回来了。
红果把一块鸡腿夹给东生,东生瞄了一眼媳妇,笑了,也夹了一块鸡肉正送给红果时,公公在里屋喊起来:“水啊——水啊——”红果看了婆婆一眼。婆婆说:“去给你爹喂水吧。”红果稍稍迟疑,还是笑吟吟地看了东生一眼,去给公公喂水。
东生娘劝东生吃鸡肉。东生边吃边问:“是秦二叔帮杀的鸡啊?”
娘说:“哪里啊,是齐小栓杀的。”
“齐小栓!齐小栓来家里了?!”
“你认识他啊?”
东生重重地放下筷子,愣了一会儿说:“娘,有酒吗?”
“有,我去拿。”
红果给公公喂完水回到饭桌上时,见婆婆和丈夫正在对酌。丈夫一口一杯,很快就倒下了,赖在娘的床上睡了。
夜深了,东生醒酒后起夜上厕所,红果听到动静打开了自己房里的台灯,东生上完厕所却又折回了娘的屋里。
娘说:“你该回自己屋里睡去。”东生说:“应该的事多了,我今晚就睡在娘这里!”
东生躺下,不停翻身。娘就问:“你昨天就该回的,怎么拖了一天?”
“孙晓慧去找我了……”
娘就没再说话,替东生拉了拉被子,说:“睡吧。”
娘渐渐打起了轻鼾,东生却不停地翻身。
孙晓慧说:“为了你我把青岛的工作都辞了,怎么突然就跟她结了婚?咱们同学谁不知道,她和齐小栓好多少年了,你怎么……”孙晓慧哭了。
“我是为了我娘,我娘这辈子不容易……我爹瘫在床上,她照顾我爹很上心……我这辈子欠着你的……以后我们就别见面了,比我好的有的是,你找个人嫁了……”
东生本来歇五天的班,第二天一早就走了。红果追到村外,红着眼问他:“怎么了?”
东生说:“有齐小栓帮着这个家,我还留下来干什么?”
东生走后,第二个月没有回来,红果的脸就不再那么发亮了。
红果给公公喂饭时,不小心喂到了脖子里,公公嗷嗷大叫:“烫啊——烫啊——”
婆婆说:“才几天你就烦了,不想伺候你以后就别管了!”
红果忙給公公擦拭脖子,换枕巾,之后,认认真真喂起来。
第三个月,东生还是没有回来。
二叔来给公公翻身。东生娘说:“你都两天没来了呀?很稀罕。”二叔说:“侄媳妇当帮手,我们大家都轻省了嘛。”
二叔把手伸进公公被窝,高兴地叫道:“我哥屁股上长肉了,侄媳妇伺候得好啊。”二叔出来后对东生娘说:“我跟我哥商量了,每月给侄媳妇二百元钱作零用钱。”
东生娘抬了抬眼皮,“跟你哥商量?你哥还会说话吗?”
二叔说:“我哥只是瘫了,又没傻,话也能说几句啊!”二叔转头看着里屋说:“哥哎,我说给侄媳妇二百元零用钱,你不反对吧?”
公公眼里放着光,张着嘴大声喊:“好——好——”东生娘厌恶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又说:“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卡在你那里,你说了算!”
“嫂子话不能这样说,卡当初放在谁那里,是公家定的。”二叔看了东生娘一眼,又说:“公家为什么这样定,原因咱们都知道的。再说了,虽说卡在我那里,但该给你的我一分也没少过吧?”
东生娘不再言语,拿把锄头出门,下地去了。
红果拿了第一个二百元零用钱,就到超市给二叔买了一条烟送去。二叔乐得合不上嘴。红果说:“叔啊,你侄子两个多月都没回来了,给他打电话,就说是忙,不会有别的事吧?”
二叔瞪大了眼,“有这事?真是反了他了,别管了侄媳妇,我找他!”二叔撕开一包烟,揪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两口,吐出一团雾说:“侄媳妇啊,你只管把公公伺候好,把家看好,你公公瘫在床上十几年,你婆婆看不住家,我的心都操碎了。现在你来了,就好了,只要你公公在,这个家就在,就少不了你的。”
第四个月,东生依旧没有回来。
二叔来给公公翻身时说:“嫂子啊,侄子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了,给他打电话也不接,翅膀真是硬了啊,不把我这个当叔的放在眼里了。只是这么的,你啥时候才抱上孙子。”
东生娘说:“我哪里管得了啊!这是你家的家风,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二叔突然就噤了声。
听着他们的对话,红果一言不发,出去了。
开春了,院子里暖烘烘的。一只花红羽毛的公鸡,顶着火红的鸡冠正乍开尾巴追逐一只花母鸡。东生娘端着个簸箩,“咕,咕咕咕”地唤着鸡,随手向鸡群撒了一把粮食,隔着窗户伸长脖子向红果屋里张望,什么也看不到。
东生娘发现这些日子以来,红果服侍好公公后,既不去串门,也不再抱着本书在堂屋看,躲进自己屋里不见人。东生娘就拿着扫帚,慢慢扫到红果窗户底下,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也有红果粗粗的喘气声。东生娘脸满是诡异,慌忙带着扫帚离开。
中午吃饭时,东生娘说:“园子里的地该翻一翻了,吃过饭你去地里先干着,我忙完手头的活就去。”吃过午饭,红果下地去了。东生娘站在大门口,东西张望。刘家五六岁的孙子福娃,抱着个皮球走过来。东生娘就喊道:“福娃到大娘这里来。”东生娘引着福娃到院子中,掏出一个棒棒糖给他说:“到你嫂子的房里去,摸摸枕头底下、被子卷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找到了大娘还给你果冻吃。”福娃放下皮球跑到红果的屋里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福娃才抱着一本书出来。
“大娘,什么都没有,枕头底下就一本书。”
东生娘抢过书本揣进怀里,哄走福娃,关上门,去翻看那书。东生娘虽识字不多,但那书也看了个大概,更何况还有插图。东生娘看到那些插图,脸一下烧到了脖子,嘴里说着淫货,慌忙把书扔到了厨房的柴禾堆里。
东生爹突然喊起来:“痒啊——痒啊——”东生娘进屋站到里屋门口看着东生爹说:“真是长进了,知道痒了,我还以为你熬不过这个冬了呢。我忙着呢,等你儿媳妇回来伺候你。”
东生爹就喊:“媳妇——媳妇——”东生娘厌恶地叹了口气,甩手出门。
红果进了院子,看到婆婆在厨房,就放下锄头向厨房走来。红果站在厨房的门口,见婆婆正坐在灶前的矮凳上看一本书。婆婆猛然抬头,看到了红果,惊慌地合上了手里的书。红果看到那竟是自己那本私密的书,一脸的惊慌诧异。婆婆嘴里含糊嘟哝一句不知什么,忙乱地把书扔进了灶膛里。
红果说:“娘你去我屋里了?”
婆婆说:“我没,是福娃,刘家的福娃……”
书,在灶膛内很快燃尽了。婆婆红果都没提书的事,两人默默地对着桌子吃饭。
公公在里屋喊起来:“痒啊——痒啊——”婆婆说:“去给你公公挠挠痒吧。”红果抬眼去看婆婆。婆婆说:“你都过来人了,什么没见过,害什么羞?再说,那是个半死的人了,尽尽孝吧,东生知道了也高兴啊。”
红果低着头,在外屋坐着没动。公公在里屋又喊起来:“痒啊——痒啊——”红果还是进了里屋。红果把手伸进公公的被窝,手刚触到那温凉松懈的皮肤,就跟触到一块烧红的铁板一样,立马抽了回来。“痒啊——痒啊——”公公还在喊。婆婆说:“他胸口有块癣,许是到了春天又发病了,给他挠挠就好了。”红果掀开公公的被头,解开领口扣子,第一次这样地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胸膛!虽是干瘦蜡黄,却也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力量。在婆婆的指点下,红果在那胸膛上轻轻挠起来。婆婆出去了,红果继续给公公挠,公公闭着眼,很受用地呻吟着,嘴里含糊不清说着:“好啊——好啊——”
东生爹的饭量大起来,手也有了力气,能拉拉被角拽拽枕头了。二叔高兴地去了村委会。不久,村委会敲锣打鼓地把一块“模范孝星”的牌子钉在东生家堂屋的正面墙上,红果还被请到镇上作了报告。
东生娘看着墙上的牌子说:“这是公家给你立的牌坊,以后你就只管照顾你公公吧,也算我对他的一个交代。”
东生娘打开大衣橱,找出东生从城里给她买的那件绛红底子黑碎花的金丝绒上衣穿上,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梳理好头发,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瓶带着个包装的护肤霜打开,慢慢涂在脸上,一股青青涩涩的香气传了出来。红果以为婆婆要去串亲戚,边收拾碗筷边疑惑地看了婆婆一眼。婆婆平静对红果说:“我去下地去了,你在家好好照顾你公公吧。”红果张了張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就见婆婆扛上锄头走出了院子。
麦子收回来了,红果和婆婆在院子里翻晒麦粒,街上有“突突突”的摩托车骑过。婆婆说:“像是齐小栓呢,他骑着个三轮摩托车在街上转悠着找么呢?”
红果说:“许是收山货吧。”
“是吗?他不是卖化肥吗?什么时候改的收山货啊?”
“啊——”红果愣了一下,一句话没说出噎在了那里。
婆婆又说:“你们是同学啊?”
红果低了头,翻晒麦子,没有再接婆婆的话。
知了在门前的树上不停歇地叫着,红果想睡会儿午觉的,却被闹得反复睡不着,索性拿把蒲扇到了大门口的树荫下乘凉。
午后,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街道显得有些慵懒,像红果一样提不起精神。红果下意识地摇着手里的蒲扇,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发呆。去年的这个时候,姐姐带着她来相亲,第一次走上这条街道,第一次踏进这个院门。
姐姐说:“挺合适的人家,公公瘫着,儿子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不会吃亏,再说你那婆婆一看也是个老实人,好相处。”姐姐看了她一眼,笑着又说:“主要的是你先看上了人家呀。”
那天的天气很好,地里的玉米苗刚刚没膝,风吹过,一波一波的碧绿在蓝天下荡去。姐姐说:“我们总算熬出来了。”
路过祖坟时,姐俩去了爹娘的坟上。姐姐跪在坟前说:“爹啊,娘啊,闺女把红果拉扯大了,也找了个不错的婆家,你们放心吧。红果的婚事我会操持好,等她出嫁了我再跟大秋去广东。”
秋收利索后,姐姐带着不错的嫁妆把红果送进了这个院门。尔后,姐姐卖了家里的那两间房,钱送给红果一半,跟着自己的丈夫去广东打工了。
远远地,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开了过来,看到门口坐着红果,就轻轻按了一下喇叭,隔着玻璃,红果发现开车的竟是齐小栓。还不待红果站起来打招呼,齐小栓早就把车停在了红果前面,下来车递给红果一本书说:“你从小就喜欢看书,闷得很了,就看点书吧,我天天往外跑,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一下。”
红果站着没有动,也没伸手去接书,说了一句,“我不闷,一天忙着呢,没心思看書。”拿着蒲扇进了院子。
一进门正好与从厕所里走出来的婆婆走个对脸。婆婆说,书烧了,齐小栓又给你买了一本啊?红果像是被婆婆的突然出现吓着了,直勾勾地看着婆婆没有接话,愣了一会儿,垂下眼皮,转身回了自己屋。
红果给公公吊蚊帐时,东生突然回来了。
东生跟红果说:“我们离婚吧,齐小栓比我喜欢你。”红果看了东生一眼没说话,端着盆到院子里洗衣服。
东生又说:“我们离婚吧,齐小栓更适合你。”
红果看着盆里的衣服说:“这不关齐小栓的事,齐小栓就帮我杀过一次鸡,我跟齐小栓的闲话都是齐小栓的一厢情愿。”
红果把衣服晾到院子中间的铁丝上,又说:“婆婆一整天一整天在地里呆着,有时午饭也不回来吃,就两口人的地,哪有那么多农活?我听说了婆婆一些过去的事,还有秦二叔……公公也跟你一样,长期不回家……你和孙晓慧很般配,可你偏又娶了我……我不能离开你家,我要走了,你爹就真活不了了……”
红果拉扯着衣架上的衣服,看着东生很认真地说:“我现在还是你老婆,你让我怀个孩子吧,怀上了就离婚……你知道的,离开这,我无处去。离婚后我不走,继续照顾你爹,这样婆婆、公公、叔公公、你和孙晓慧,大家都合适了……”
东生像是被东西卡了嗓子,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一个字,在院子里傻站了一会儿,天黑前走了。
红果给公公喂饭时,公公出了一身汗,红果放下饭碗,打来一盆热水给公公擦洗。公公突然抓住了红果的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听了……听了……儿啊,傻啊……坏啊……”眼角竟有泪水流出。红果扶着公公平躺下,盖上一床蓝方格被单,用毛巾擦拭公公的眼角。公公的眼角又有泪流出,嘴里又含糊地说话:“媳妇……亏待……亏待……”红果坐在公公床边,拿过一把蒲扇,看着窗外轻轻摇着说:“我不觉得亏,只要照顾好爹,媳妇什么都有了。”
公公的身体一天好比一天,立秋时,能坐一下了。二叔来给公公洗澡,说公公的身板硬朗得超过自己了,“哥你要长命百岁了。”公公就说:“媳妇——钱——五百——”
二叔说:“我明白,侄媳妇的零用钱长到五百,哥啊,你心里真是明白着呢。”
红果零用钱涨到了五百,东生娘什么也没说,依旧每天收拾利索下地去,二叔除了隔几天来给公公洗个澡,别的也很少过问了。
红果到村里超市买盐,老板娘问:“怎么几天不见你婆婆了?”
红果说:“婆婆回娘家了。”
“回娘家?她娘家早就没人了,看谁去啊?”
……
红果穿了件黑色无袖T恤,给公公喂饭,公公却突然拒绝进食。
红果问:“这是咋地了?”
公公双眼盯着房顶,说:“死了——了了——”
红果说:“婆婆照顾你那么多年,你硬硬地活着,我照顾了你才一年,你就想死,看来是我不好啊!”
公公说:“骂我——能见——人,不骂——不见——心——走了,家——散了——”公公说着,两道清泪沿着脸颊流下。
红果也哭,伏在公公床帮上,身子一耸一耸的。公公的手,搭在红果裸露着的胳膊上。
红果抬起头,把脸埋在了公公臂弯里……男人酸臭的汗味,让红果的心一下战栗起来。
公公突然说:“痒——痒——”红果停止哭泣,把手伸进了被单下,去挠,公公还说:“痒——”红果加了点力。公公说:“下——下——”红果的手一抖,退了回来。公公望着红果,嘴里含糊地“啊啊”着,红果却不敢抬眼去看公公。
不到一月,东生又回来了。东生躲在厨房跟娘低声说话。
娘问:“几个月了?”
东生说:“四个月了,马上要出怀了……”
娘说:“要不就跟她摊牌,去求她吧。”
东生没跟红果摊牌,只说离婚。红果说:“这么着急,有事了吧?”东生低头不语。
红果说:“我只管照顾公公,你们过你们的就是了,婚,我不离。”天黑前,东生走了。
齐小栓开着灰色面包车偶尔过来,说是路过,却从车上拿下些什么送给红果。
西墙根那棵石榴树,不知怎地,突然就死了。细细碎碎油亮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变黄,就失去了水分,蔫蔫巴巴地挂在细柔的枝子上。红绿红绿的果子张着的花瓣嘴,也要收起来。红果晃了晃树枝,果子歪头耷脑地摇摆着,叶子簌簌落了一地。
东生娘说:“是不是浇了脏水啊?”
红果摇摇头说:“不知道啊。”就把大大小小多半还青着的果子一个一个摘下来,摆放在堂屋的窗台上,满满摆了两溜。
秋分时,东生娘带回一兜子山楂,红果见了,竟拿出几个,洗都不洗就吃起来。婆婆说别倒了牙啊,婆婆的话音刚落,红果就对着水池子吐起来。晚饭,红果没有吃,还是一个劲儿地吐。婆婆说:“去卫生所看看吧。”红果说:“没事的,歇一歇就好了。”第二天,红果还在吐。婆婆看出了端倪,去给东生打电话,东生很快回来了。
在镇医院的大门口,东生对红果说:“孩子是齐小栓的吧?你这是何必呢?离了跟齐小栓正大光明地过有什么不好,干吗非这样偷偷摸摸的?”
红果没有说话,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东生娘跟红果说:“我到东生那里待两天,孙晓慧六个月了,我得出面了,你在家好好收拾收拾,过几天去和东生把手续办了。”婆婆跟着东生走了。
東生娘那天从东生那儿回来时,天已经黑透。进了院子,见红果的屋门紧闭,堂屋的屋门开着,屋里一片漆黑。东生娘进堂屋打开灯,屋子里收拾得利利索索。进里间去看了一眼,东升爹睡着了,枕头边上放着一个大面包,满满一大杯水,水杯里插着吸管,东升爹一歪头就可以吃到面包、喝到水。东升娘看了,明白红果走了,心里禁不住生起气来。真是着急啊,这一天都等不及了,手续还没办呢,人先跑了。到红果屋里看了看,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写字台上还摆放着红果和东升的合影,衣柜里衣物满满的,看不出任何要走的迹象,又一想也许一会儿就回了。
再到厨房里看看,锅里有菜和馒头,只是都凉透了,想来是中午做的。
东升娘气哼哼地把饭菜热了,端到堂屋,边生气边吃饭。吃了一半,突然想起东升爹还没吃,就端了饭菜到里屋来给东升爹喂饭。
东升娘喊了两声:“吃饭了!”
东升爹睁开眼,看了东升娘一眼说:“不——吃。”接着就闭上了眼。
东升娘心了又是一阵气恼,把饭扔在桌子上,关了门洗洗去睡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东升娘起来后先去红果屋里看,屋里依旧是昨天的样子。寻思了一会儿,去厨房做早饭。给东升爹喂饭时,东升爹眼也不睁地说:“不——吃。”
“不吃我做的,吃你儿媳妇的面包吧。”东升娘撂下一句话,自己去吃饭了。
将近中午时分,东升娘正给东升打电话,说着家里的情况,东升二叔火急火燎地进了院子喊道:“出事了,出事了!有人看到红果在水库上漂着呢!”
东升娘赶到水库时,红果已被人从水里捞了上来。红果穿着出嫁时的衣裳,躺在水泥地上,早已没有了气息。
红果死后,东升爹一直拒绝进食,不到俩月,病情恶化,去世了。
作者简介:缨足,本名,王丽萍,女,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理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以小说创作为主,作品先后在《山东文学》《朔方》《作品》等十几家刊物发表,2012年出版小说集《城市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