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记（短篇）

房学文

高速路和省道有时并行，有时交叉，都在深谷里游行。小南开车，老南坐车，车是枣红色的老式桑塔纳，在去丰阳县的省道上疾行。一路上，两人的眼光不时被两边植被丰茂的高山碰得有些疼，就哧溜溜又滑落到了路的前方。

小南不是老南的儿子，当然，老南也就不是小南的老子。老南和小南没大没小、荤七素八侃了一路，这时却不想说话了，昏沉沉有了些睡意。老南在单位上当科长，管着后勤一摊子事，“五一”快到了，按照单位计划，老南要去丰阳县采购一批丰阳绿茶，节日前想发到大家手里，司机小南的老家在丰阳，熟人好办事，这次出车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小南的头上。

丰阳县位于陕西省东南部的秦岭山区，从柞水县四方山流出的金钱河一路蜿蜒，绕山过川，经过丰阳县流入湖北境内，在夹河镇与汉江交汇，出夹河口，然后浩浩荡荡奔向了长江。水能养山，山养万物，丰阳县境内便物阜民丰，钟灵毓秀，其中以天竺山绿茶最为有名。这些，让老家在天竺山下居住的小南常常引以为傲。

春海葳蕤，时令正好。两边的高山层峦叠嶂，夹道迎人，车上的老南和小南受了感染，都非常兴奋。但“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时间一长，两人便都有了些疲惫。开始的时候，小南建议走高速路，但老南说走高速路要多花一二百元的过路费，坚持走省道，小南一想，反正这条省道车辆也少，沿途几乎没有人家，老南是领导，他说走哪里就走哪里吧。

老南不想说话了，小南也就不说了。小南也有些疲惫，但老南可以打个盹，小南却不行，小南就摇起了车窗点一支烟抽了起来，路边很少见到行路的人，偶尔闪过几个影子，也都零零散散空旷。

“嘀——嘀——嘀——嘀——”油表的红灯突然亮了起来，发出了警报声。

“坏了，坏了，汽油快耗尽了，这可咋办？”小南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了一声苦。小南年轻，丰阳县又是老家故里，亲近的感觉，让年轻的小南便疏忽了路途的遥远，出发的时候，竟然忘记检查油箱里的油量了。看这样子，还能跑个二三里路，但绝对是到不了县城的。接下来的这段路程附近是没有加油站的，加油站要到了县城后才有，小南路熟，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小南就开始熬煎起来。

小南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已经发出了鼾声的老南，他倒不是怕老南批评，只是一想起一会儿要让老南推车的情景，他的心里就有些不好受。老南是个和蔼的老头，当着后勤科长，对大家都好，很少对人发脾气。

“南科，南科，快醒醒！快醒醒！怪我粗心，出门忘记加油了，这下，麻烦大了！”小南想了想，决定还是叫醒老南。

“咋了？咋了？啥男科女科的，进医院了是咋的？！你这小子，一惊一乍，叫个叔你能吃亏？”惊了好梦，老南并没有生气，揉了揉眼睛，先伸出手向小南讨了一支烟点着。

“走的时候忘了加油，油不够了！”

“哦，前面没有加油站了吗？”

“没有，有一个在高速路上，我们上不去，开始走高速路就好了。”

“哎呀我说你这小子，倒会推脱责任！还能跑多远？”老南并没有小南想象的焦急，抽着烟往车窗外看。

“还能跑个一两里路，也就快到丰阳了。咋办？”

“用搅拌机拌！咋拌（办）？！走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南说。

还“车到山前必有路”呢，现在是空肚子的老爷车在深山里跑，沿途却没有一个加油站呀！小南心里有点嘀咕，但看老南脸上并没有忧愁的迹象，小南心里也就没有了负担。车欢实地往前跑着，力量很足，不像饥饿的样子。

前面有两个背着竹篓的身影在路边吃力地张望，车渐行渐近，小南便看到是一老一少两个山民打扮的男人，篓筐里露出些绿色植物的茎蔓，看样子，是一对刚从路边山上下来的采药人，疲惫的神情裸露在来往而过的车里人的视线中。常在山里的公路上跑车，这是小南司空见惯的情形，小南便指示了他的老式桑塔纳，从采药人的身边快速地游了过去。

“停！停！停！停车——”老南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吩咐小南把他的老式桑塔纳停了下来。

车停了下来。老式桑塔纳听小南的，小南听老南的——小南不知道老南要干什么，但小南听老南的！

“哎——老乡，回县城吗？要不要捎你们一程？”老南把脖子伸出窗外，冲着已被闪在了车后几十米外的采药人喊了起来。

“回县城！回县城！——捎一下脚么，捎一下脚！”两个采药人应着声，颠颠地跑了上来，觉得今天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老南笑容满面，态度和蔼而亲切，像——像什么呢？采药人急急地往前跑，一时不能给这菩萨一样的老头定义——一个最感激的形象。

小南下了车打开后备箱，两个采药人便把篓筐放了进去。篓筐有些榔槺，后备箱关不严实，但后备箱里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小南就让后备箱的盖子翘起来悬着，车开动的时候，晃晃悠悠地上下闪动。

上了车的采药人叽叽咕咕说着感激的话，是司机小南亲切的家乡土语。小南有些感动，小南也有些惭愧，小南觉得是老南让他有了些感动和惭愧。人可能都是这样吧，别人对与自己有或近或远关系的物事有了好意时，自己便也觉得是对自己的善待了。爱屋及乌吧？对，是爱屋及乌，小南现在就有“爱屋及乌”的感受，当然，“屋”是他小南，“乌”是他那两个背篓筐的乡党，而给予这“爱”的，则是南科——呵，不对，则是他的南叔了。

车欢实地往前跑着，力量很足，不像饥饿的样子。

六七分钟后，老式桑塔纳哼哧哼哧了两声，终于停了下来，像一头耍了脾气的老牛。

——意料之中的事！但小南还是变成了一个忧愁的小南了。老南下了车，两个采药人也跟着下了车。现在，老南的脸上也挂上了忧愁，颜色比小南的忧愁要浓郁得多，这张忧愁起来的脸，看上去有些苍老，正无奈地看着两个采药人，有些意思在里面。

“师傅，咋了，这车？”两个采药人急切地问。别人捎了自己一程路，车子现在出现了问题，采药人觉得自己和“师傅”是有了某种亲近的联系，甚至因为自己搭乘了“师傅”的车而有了些不安，开始替车的主人着急起来。

“再有个一两里路就到县城了，这车却没油了。唉——这可怎么办呢？”发了烟给两个采药人，老南叹着气回答，老南的眼睛一直落在采药人身上没有移开过，“意思”已经很意思了。

“嗨——！我以为怎么了，是没油了啊！没事，没事，到县城的路没多远了，推着车走，一会儿就到了。”年长的采药人说，如释重负的样子。

“就是，就是！没事的，有我们呢，推着走一会儿就到了。”年輕的采药人也说着，欢欣的样子，觉得有了一个回报“师傅”的机会。

老南开始有了笑容，采药人明白没明白他眼睛里的意思，老南不知道，但看着采药人鼓足了气力开始推车，车在公路上缩短着与县城的路，老南知道，让司机小南犯愁的问题，在他的策划下完美解决了。

小南坐在车里掌握着方向盘，车在平直的公路上缓缓往前走。现在，小南的忧愁没有了，但坐在车里的小南却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老南搭着手要推车，采药人不让，推了老南要老南坐上车，老南没上，老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抽着烟跟在车后走。

接近丰阳县城的这段省道很平缓，两个采药人有说有笑鼓着劲，老式的桑塔纳渐渐地越跑越快——

买完了茶叶，小南给车加足了油，已是午饭的时间。小南觉得是在自己的家乡，要做东人请老南吃饭，老南没让，老南说还是他请吧，他回去后可以报销，小南就没有再坚持。

回来的时候，车子没有走高速路，依然走的是省道，是老南的意思。老式的桑塔纳听小南的，小南听老南的。

刚出了县城，老式桑塔纳呼啸着跑过一座小桥，小南便看见了前面的路边有两个背着篓筐的人影，一老一少，疲惫的神情裸露在来往而过的车里人的视线里。

是那两个采药人！

小南想停车，老南看了小南一眼，说：“别停了，走吧，赶时间！”老南是个和蔼的老头，当着后勤科长，对大家都好，很少对人发脾气。老式的桑塔纳听小南的，小南听老南的，小南便踩了一脚油门，老式桑塔纳“嗖”地一声叫唤，从采药人身边快速地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