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美国少数族裔诗歌的世界主义迷误

2018-01-05 11:21虞又铭
社会科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美国诗歌

摘 要:当代美国少数族裔诗人的创作,在追求族裔平等的诉求中,暗示出了超越族裔界限的种种方向。作为颇具影响力与代表性的少数族裔诗人,伊朗裔诗人索尔玛兹·沙里夫、华裔诗人白萱华、非裔诗人克劳迪亚·兰金分别依靠对普世人伦的期待、哲学共和国的建设以及“民族共同体”的想象,勾勒了超越族裔压迫与偏见的图景。这些写作,寄托着融通族裔关系的世界主义追求,在情感表现上真挚而深厚,在哲理思辨上值得称道,但问题在于,這些情感表达与哲思未能与政治-经济批判紧密结合,或忽略了历史视角,而最终显得无力与脆弱。以族裔之间的平等、理解、尊重为目标的世界主义追求,应更充分地注意到,当下不够平等的秩序是政治经济综合运作的结果,因此过度诉诸于情感、哲学与美好的理念并不足以改变局面。

关键词:美国;少数族裔;诗歌;世界主义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11-0181-11

作者简介:虞又铭,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副教授 (上海 200062)

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并无一个完成了的定义,这一概念“是如此四通八达”①。但其基本含义是,“将自己视作为世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是一个相互归属的联合体,它超越了有限的亲缘关系和国家关系,拥抱着全人类”②。正因其包含着全人类和解、共处的美好想象,世界主义才会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但世界主义也充满着陷阱与问题:这世界相互归属的方式与秩序是由谁主导的,它们处于怎样的历史背景之下,怎样才能真正实现对全人类的拥抱。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曾批判斯多噶派追求的内心自由只是一种虚假的自由,“单纯思想中的自由是只以纯粹思想为它的真理,而纯粹思想是没有生活的充实内容的,因而也只是自由的概念,并不是活生生的自由本身。因为这种自由首先只是以一般的思想为本质,这只是一种抽象形式,它脱离了独立存在的事物而返回到自己本身。”[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35页。没有现实秩序作为基础,被压迫者在内心虚构出的自由只如空中楼阁,易于幻灭。黑格尔的这段表述对于今天的世界主义诉求极有意义,它提示我们,世界主义所主张的互联、沟通、相互理解与尊重,不能仅仅停留在具有普世意义的精神追求中,而应有充分的现实观照。否则,世界主义只能是虚弱而无力的乌托邦想象。我们无法略过现存的世界秩序,而空谈世界主义,对于少数族裔作家来说,尤其如此。正如卡萨诺瓦(Pascal Casanova)所提醒的,“每一个民族-国家空间──相应地,烙下了民族-国家印迹的每一个作家──都受制于其在全球秩序中的位置,在其具体位置上它们要应对的是权力的总体结构”Pascal Casanova, “Combative Literatures”, New Left Review, No. 72, 2011, p. 129.。

然而在当下美国少数族裔诗人的创作中,出现了一种过于超脱的、以普世化视角追求族裔融通的写作趋势,具体体现在伊朗裔诗人索尔玛兹·沙里夫(Solmaz Sharif)、华裔诗人白萱华(Mei-mei Berssenbrugge)以及非裔诗人克劳迪亚·兰金(Claudia Rankine)等三位当下颇具影响力的诗人的创作中。这样一种写作,虽对平等友好的族裔关系有着真诚的期待与探索,但终因脱离了现实政治-经济的考虑,而落入空洞的、去历史化的世界主义幻想。本文试对此现象作一揭示。

一、索尔玛兹的自传写作与普世人伦诉求

由于政治与战争,美国与中东地区各国的关系一直错综复杂。加上极端恐怖主义的威胁,中东裔的移民在美国的处境并不乐观。在此背景下,诗人们的创作大量表现了来自白人群体、官方话语的蔑视与压制。然而,中东裔诗人的创作在美国诗坛一直默默无闻,直到2016年,任教于斯坦福大学英文系的伊朗裔诗人索尔玛兹·沙里夫初出茅庐,以其处女诗集《看》(Look)进入到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s)诗歌类的终选名单(finalist),为中东裔诗人赢得了关注。

索尔玛兹的创作试图在日常生活之流中,展示出在美移民生活的被动及受监控的事实,譬如《安全屋》(Safe House)一诗把美国比作“避难所”,然而这避难所的生活却并不美好:

避难所(SANCTUARY),在此我们不必

清洁(SANITIZE)双手或语言或刀叉,不必使用

秤(SCALE)在每个清晨,因为担心我们占据了太多空间。我

扫描(SCAN)着记忆中爸爸谈话的场景,他在

电视(SCREEN)上回答问题(你怎么样?)我会在相机后面不断地问他这个问题,他脸上重复着看足球带来的表情变化。他不知道这就是我

记录(SCRIBING)生涯的开端:重复与变化。海港边的某人的脸庞,不断缩小的家。让我们

寻找(SEARCH)我的父亲的侧面像:黑色的胡须,保留着

秘密(SECRET),不让我知晓。

一部分(SECTION)的沙发在他的一次次重压下塌陷了

某个政府部门(SECTOR)限定他不能坐飞机。他让我们的家

安全(SECURE),除了对那些从伊朗带过来的草药中的小虫没辙。他想办法迫使

安全(SECURITY)官员起身离座。我的父亲可不在乎

妨碍治安的罪名(SEDITION)。他能

抓住(SEIZE)圣塔-莫妮卡大街上飞过的野鸽,也能直视

抓捕行动(SEIZURES),在他妹妹的房间──FBI闯了进来。他说用木棒举起抗议的标志,也可用它们

保护自己(SELF-DEFENSE),当马匹冲过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如此

敏感闪烁(SENSITIVE),在他给我忠告的时候。好像我就是他的

……

鱼群(SHOAL)。让它们跟随着你,在洛杉矶某处等我的时候他这么说。如果他

手头紧张(SHORT FALL)他也不会告诉我。Solmaz Sharif, Look:Poems, Minneapolis: Graywolf Press, 2016, p.14. 拙译。本文中所引索尔玛兹的诗作均出自该诗集,以下在引文后直接标出书名首字及页码。

在日常生活的场景中,索尔玛兹整理出了一系列能够代表内心感受的关键词,并将它们置于每一诗行的起始处:避难所(SANCTUARY)、扫描(SCAN)、电视(SCREEN)、寻找(SEARCH)、秘密(SECRET)、安全(SECURITY)、妨碍治安的罪名(SEDITION)、抓捕行动(SEIZURES),等等。这些关键词的并置以及大写方式构成一条牢不可破的锁链,横亘在日常生活场景之前,表现出诗人体会到的隔离感与被监控感,以及日常生活被政治化、军事化、情报化了的现实。面对这一令人不安的移民生活,诗人的安慰与力量来自于一个极为普世化的选择:父爱。父亲与我在家进行模拟采访的场景、父亲在洛杉矶街头抓野鸽的瞬间、父亲与前来审查的官员相周旋的机智以及父亲默默承担家庭经济重担的辛苦,构成了本诗日常生活的另一向度。

沿着同样的思路,组诗《致信关塔那摩》(Reaching Guantanamo)也是以普世人伦之情来应对冷酷的现实。此组诗歌由“我”写给被关押在关塔那摩的丈夫的信连缀而成,其中每一封信,都被删去了一些关键性词语。词语的省略一方面涉及官方话语或主流话语很少直面的话题,另一方面代表着“我”不愿袒露自己悲伤的倔强:

亲爱的萨利姆,

我的爱,你好吗?他们有没有 你?

我很担心。最近,我的头发 ,还有

我的皮肤 。医生跟我说这是 。

……

我捎上了一些 ──做了这

一些给你。请一定要吃好。为什么

你 我重新结婚?我已经告诉

而他不能 这事。

我不会再 。

我的爱,我正在唱着那 你所喜欢的,

记得吗,那一行是说

“ ”我正拿着

只是为了你。

你的,( Look: 45拙译)

不难猜想,信的开头,“我”是在问身处关塔那摩监狱的丈夫有没有被“殴打”“虐待”或“侮辱”?但这些词语显然是官方话语所不愿意触碰且要刻意回避的。面对这一现实,“我”也表现出一种顽强,在词语省略中将经历的各种痛楚只留给自己。诗作表现的孤独感是强烈的,而能够部分抵消这孤独感的无疑是对狱中丈夫未尝有变的爱情。同时,和上例《安全屋》中父爱起到的作用一样,作为对现实的应对,此处爱情的“亲近感本身就成为一种抵抗”New York Time Magazine, Aug 28, 2016, p.19.。

无疑,亲情、爱情这些普世化的、亘古不变的人伦之情,对于索尔玛兹来说代表着一种抚慰的力量、对抗的姿态,但既然是基本的人伦之情,其本身也同时就是一种对他者的感召与邀请,要让对方反省到自己的残酷。如果我们再引诗作《看》(Look)为例,就可更清楚地看到,索尔玛兹选择普世人伦并不只是为了抚平自己的忧伤,她的确也是想借助这一视角找到一个能与对方平等相待的平台:

你说一个事物的方式是重要的:精致,一个情人这样说我。精致。

然而是这样,如果我来自于你的文化,现在住在这个国家,2004年共和党全国大会会场外的那位先生说道,那么我将为了这个国家而忍受这一切;

然而我感觉需要确认一下:你将忍受这种折磨,你是这个意思?他斩钉截铁地说:是的;

……

然而从拉斯维加斯啟动按钮到地狱火导弹在马扎里沙里夫着陆,大约需要16秒钟,之后他们将问:我们没打中孩子吧?没有,一条狗。他们将自己作答;(Look: 3拙译)

“精致”,来自一个情人的赞美,却暗含着将“我”物化的眼光;为了现在的公民身份,而应放弃对源文化的同情,这借口虽堂而皇之,却明显折射出霸权心态;导弹攻击之后关于孩子的提问,貌似人道主义关怀,但最终由自己一方的回答来了结,这不是一场骗局吗。索尔玛兹将这些言论汇集在一起,有力地展现了所经历到的从个人层面到国家层面的语言暴力。这些语言暴力在她看来与美国对中东伊斯兰世界政治军事上的暴力完全是一种同谋关系,她要做的是对它们进行“拷问与敲打”Alexander Nazaryan, “The Weird and Beautiful War Poetry of Solmaz Sharif”, Newsweek, 。然而这首诗的拷问与敲打最终仍然是由普世人伦的视角来完成的:“就让这精致的脸庞存在至少16秒钟吧。/让我看着你。/让我看着你,在这一道光线之中,它经过多年才到达此地。”(Look: 5拙译)时间无限、生命有限,在“光年”的参照下,强权者的统治被“颠覆”了:我们都是生命有限的造物,在时间面前都是卑微的,所有的傲慢都将归于尘土,所有的侵略都将受到谴责。人类最基本的存在属性帮助诗人恢复了文明、宗教与种族的平等。

所以,索尔玛兹的诗作暗含着一个由普世人伦所奠定的世界主义图景。在其中,被征服、歧视、监控的族裔与处于强势地位的族裔因为人性的基本面而汇集于同一个平台,他们在此有着同样的人性诉求与命运,强权者也将会为自己的行为蒙羞、意识到自己的虚无。但不得不说,这种由普遍人性构造的世界主义理想有些太过空泛了,特别是对于来自中东的诗人。正如诗人在《看》中所描写的,美国国内对伊斯兰世界移民的态度,是与美国对中东的政治军事行动遥相呼应的,既然如此,她所设想的跨越界限的族裔局面,就不应最终绕过那个并不接受普遍人伦指导的资本主义秩序。恰如大卫·哈维(David Harvey)鞭辟入里地指出的,“石油决定一切”[美]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中、沈晓雷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对中东的政治,是围绕着自然资源的争夺而展开的。“我们不能仅仅将伊拉克,而应将整个中东地区的地缘政治环境和重要性与全球资本主义联系起来。”[美]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第17页。《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近期的一篇文章则在实地访谈的基础上犀利地提出,许多驻伊美国士兵其实并无价值观上的支撑,“许多人只是把自己的付出看成是谋生的手段……确实,当子弹飞过,大部分士兵的战斗是出于伟大的、忘我的爱,而不是为了钱。但这种重要的、激动人心的情感来自于身旁两侧的战友,而非旗帜”Lexington, “Semper Fidelis”, The Economist, Oct 28, 2017, p.34.。士兵们的心态同样影射出美国中东政治的实利性。那么,面对着对世界霸权对经济利益不顾一切的攫取,一个由普世人伦拉平的族裔关系是否是太过脆弱了?这样一个建立在人情、人性基础上的乌托邦,能否抵抗得了政治-经济巨轮的碾压?正因为看到文学不能对现行世界秩序的牵绊视而不见,谢永平(Pheng Cheah)提出,今日文学中的世界主义诉求,应当担负起“重塑世界”Pheng Cheah, “World against Globe: Toward a Normative Conception of World Literature”, New Literary History, Vol. 45, No.3, 2014, p. 326.的责任,要能够 “质疑由资本主义全球化造就的世界”Pheng Cheah, “World against Globe: Toward a Normative Conception of World Literature”, p. 303.而不是默许其存在,为此,“单单描绘一个作为超越目标的理想化的世界”Pheng Cheah, “What Is a World? On World Literature as World-Making Activity”, p.35.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找到并“激活能够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力量”Pheng Cheah, “What Is a World? On World Literature as World-Making Activity”, pp.35-36.。索尔玛兹的诗作从少数族裔的生活感受出发,摆出了世界政治-经济的不公正,但最终却导向了去历史化的解决方案,后退到纯精神性的、关于人性相通的乌托邦想象之中,这在相当大程度上是自己终结了由自己所开启的现实批判,削弱了其诗作本可能具有的更为有力的“对物质世界的构成性作用”Pheng Cheah, “World against Globe: Toward a Normative Conception of World Literature”, p. 324.。

二、白萱华的场域诗学与哲学共和国

与索尔玛兹相比,著名华裔诗人白萱华的诗作更加哲学化,更像是在讨论哲学而不是族裔关系。在其笔下,每一个人的身份,每一件事物,都只取决于与他者的位置关系、互动过程。这些关系、过程不仅是物理空间的、人际关系的、心理的,同时也是语言的、生物磁场的、细胞学意义上的。对于每一个人或物,我们永远只能是一种靠近,因为它们本就无所谓终点或本质。这些想法,正如她本人所坦承的那样,既来自于德里达也植根于中国的佛道思维,“我喜欢法国哲学,德勒兹、德里达。我喜欢佛教典籍”Laura Hinton, “Three Conversations with Mei-mei Berssenbrugge”, Jacket 2, .,“我母亲不信宗教,她相对而言更像是一个道家主义者”Zhou Xiaojing, “Blurring the Borders between Formal and Social Aesthetics: An Interview with Mei-mei Berssenbrugge”, Melus, Vol. 27, No. 1, 2002, p.203.。正是在中西哲思的互通中,白萱华看到了形而上学思路的虚妄,“意象、身份、界定都倾向于简化”Zhou Xiaojing, “Blurring the Borders between Formal and Social Aesthetics: An Interview with Mei-mei Berssenbrugge”, p.208.。

但白萱华对形而上学的反抗,仍旧是以族裔政治为其旨归的。 “我是一个中国人,我的家庭是我生命最核心的象征”Laura Hinton, “Three Conversations with Mei-mei Berssenbrugge”, ,白萱华从不刻意回避自己的华裔身份,然而尽管没有军事冲突横亘在母文化与移民国之间,诗人还是像索尔玛兹那样感受到了弥漫在其生活中的压力。“身在这个国家而又不是一个白人,那是你人生经验中一个重重的部分”Zhou Xiaojing, “Blurring the Borders between Formal and Social Aesthetics: An Interview with Mei-mei Berssenbrugge”, p.208.。她将反本质的哲学思维融化在其诗歌中,正是要卸载所遭遇到的压力,准确地说,是要反对那种对少数族裔的概念化眼光与简单化认定,反对“缩略性的划分”(reductive categorization)Zhou Xiaojing, “Blurring the Borders between Formal and Social Aesthetics: An Interview with Mei-mei Berssenbrugge”, p.208.。因此在她的創作中,无论是中国传统还是中国元素以及作为传统载体的人,都以一种充满变数的面目出现,拒绝被简单图解,譬如《编年史》(Chronicle)一诗:

我的祖父昏然睡去,在饮罢

热酒之后,在他那间满是书册的暗屋

作为孙辈之长,她如往常般

径直进屋去叫醒他

而他已经死去。一只毛皮袖子耷拉在地上

他曾用这宽大的袖子抱着她穿过

阴冷的堂屋走向燃着稻草的

厨房。他的女儿闻着苦艾的味道

站在炉火后面等着加料。往日那一件长袍

不在他死时的身上,但一个颜色、同样的布料。我的母亲

实在回忆不起猞猁毛皮的味道,驱蛾的

草药味,还有他步履的迟缓

虽然它们曾经都被讲起过。Mei-mei Berssenbrugge, I love Artists: New and Selected Poems, 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6, p. 6. 拙译。

这部“编年史”贯穿了“我”“母亲”与“祖父”三代人,按常理它能够将三者紧密关联在一起,尤其是在祖父去世这一主题的引导下。然而诗作对人物采用的不同指称首先就打破了这一幻觉。“我”在诗中又被称作为“她”,也即,“我”与过去的“我”之间存在着陌生与审视的距离;“我的母亲”同时被称为“他的女儿”,诗人提醒我们,换一个角度,亲近的人也不再那么熟悉。至诗末,我们的认知再次经历震荡。原来,所有这一切关于祖父之死的场景记录只是母亲模糊的记忆,而非“现实”本身。除此之外,“我”对这些场景的记忆来自于“它们曾经都被讲起过”。此处,“讲述是关键”Dorothy J. Wang, Thinking Its Presence: Form, Race and Subjectivity in Contemporary Asian American Poetr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251.,过去只是在语言中被讲述的过去,而不存在一个绝对无疑的“过去”。“没有讲述,就没有传承下来的记忆──中国人的血液里不存在荣格式的‘种族记忆。相反,语言是呈现以及创造这种假设中的文化/种族记忆的主要媒介。”Dorothy J. Wang, Thinking Its Presence: Form, Race and Subjectivity in Contemporary Asian American Poetry, p. 251.“我”“母亲”“祖父”三人之间的“编年史”,就这样,在语言、记忆、视角、时间等多重维度的“干扰”下,从所谓史实变身为一种建构,从时间轴上的一个点拓展为多重维度相交叉的场域,其开放性自不待言。诗作由此拒绝了对所谓传统、家族、族裔的那种“迷信或异域化”Dorothy J. Wang, Thinking Its Presence: Form, Race and Subjectivity in Contemporary Asian American Poetry, p. 252.的认知套路。

《编年史》这首小诗在表现族裔之思的过程中,体现出了精致的解构哲学的意味,但这样一种哲学书写其实仍暗含着过于超脱的世界主义话语。要解构对华裔身份的固化认识或偏见,就要直视意识中的各种惯性、模式、简单化的概括,也就是说意识要愿意反躬自省,可是正如阿尔都塞曾经指出的,意识形态“首先作为结构而强加于绝大多数人,因而不通过人们的‘意识”[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02-203页。,“在意识形态中,真实关系不可避免地被包括到想象关系中去,这种关系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意志”[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203页。。今日的美国社会,在或明或暗的白人中心主义的影响下,在全球霸权的支撑下,对于包括华裔在内的少数族裔的偏见与歧视,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意识形态。它既然与国家与民族的优越感及现实利益不可分割,其“意志”本身就有一种强迫性,就不会允许将自己调换到怎么认识事物这一哲学频道上来。其次,即便是愿意从语言、记忆、视角等各维度来打破关于少数族裔的简单化言说,现实的困难也是超乎想象的,因为这一类意识形态的背后有着无数的政治-经济运作:“开发商与房地产利益,金融家与连锁超级市场,营销组织以及旅游产业全都在他们对商业优势及政治-经济权力的追求中,生产着地理知识。流行期刊(比如《国家地理》)……电影与电视节目、晚间新闻,还有纪录片……各个领域中的这些活动综合地对世界作一种意识形态化的再现与呈现,这一意识形态化的世界容纳着各种含蓄的──有时是直接的──以阶级或种族优越感为主导的地理、种族、文化或是政治的区分。”David Harvey, “Cosmopolitanism and the Banality of the Geographical Evils”, Public Culture, Vol.12, No.2, 2000, p. 553.按照大衛·哈维的意思,打破对少数族裔的意识形态上的偏见与压迫,其实要面对的是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对利益的追逐,这种追逐给我们的语言、记忆、视角不断填充着固化的想象。忽略资本主义秩序对各种固化想象的支撑,而单以解构主义的“延异”来探寻解放的可能,这事实上将族裔关系简化到了美好的哲学层面,戏剧化地破解了族裔偏见的立体结构,由是,注重精神交流的、歌德意义上的世界主义时代也几乎就在眼前了,“各个民族应当相互了解,彼此理解,即使不能相互喜爱也至少能彼此容忍”《世界文学理论读本》,达姆罗什、刘洪涛、尹星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页。。然而正如谢永平(Pheng Cheah)所批评的,“因为缺失了对资本主义的批评,歌德没能关注到文学发展的世界格局是嵌入在权力关系之中的”Pheng Cheah, “What Is a World? On World Literature as World-Making Activity”, p. 31.,白萱华《编年史》的问题也正在于此。

《编年史》以解构哲学来消解族裔偏见的进路,在其创作中多次出现。如果说《编年史》从时间这一纵向角度来展开描写,那么《安慰剂》(Placebo)采用的则是横向共时角度。诗作从身为模特的“我”的走秀开始:

我从后台迈入,在聚集于此看我的人群的热切能量面前停下脚步。

他们是一个表面,蠢蠢欲动、香气四溢,半隐半现,仿佛彩虹般的花布。

我、感觉与结构开始自发形成,随着我一路走过的与你相迎的脚步,我是说不断地形成。

我担心自发行为的原因在其自身,而非我。

我的裙子是处于无意识认证过程当中的视觉意象,是自发性对自己的展示,就在我创造一个世界之时,被放置在T台上的小狗,手袋,还有腰部装饰了纱质玫瑰的外套。Mei-mei Berssenbrugge, Hello, the Roses, New York: A New Directions Book, 2013, p. 13. 拙译。本文所引该诗段落均出自这一版本,以下在引文后直接标出书名首字及页码。

尽管走秀中的“我”试图在紧张中保持自我,担心这光影交错中的意义“原因在其自身,而非我”,但诗作表明,这一担心徒劳无益,因为根本就没有纯粹的“我”。“我”在登上T台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改写,与观众热切的期待合一。诗人用“pausing”而不是“stopping”一词来描述“我”“停下脚步”的动作,就是表明,这不仅仅是模特上场时规定的身体动作,相反,观众在等待中散发的能量无可阻挡地扑面而来,让我在心理上也无比惊讶。接下来,行走也不仅仅是“我”的行走,幽暗灯光下的观众仿佛一个多彩的平面,给“我”一种滑行感。随着脚步穿过T台,感觉在与不同观众的“相迎”中不断转换着发生方式,也持续改写着“我”的存在。所以诗人说,“我、感觉与结构开始自发形成”(I sense structure simultaneously form),一切都在瞬间形成的关系结构中成立与消失。这种关系结构,又不仅仅是空间的、灯光的、心理的,更是生物学的,诗作第二节就说:

凝视一片树叶能发现微生物间瞬息万变的交流。

所以,乐天的想法就是最生物学的那一种。

……

所以,身体的变化并不是时间,就其本身而言。(Hello: 14 拙译)

白萱华在诗作中常常引入科学视角,强调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包含着彼此间电磁场的作用、细胞的交流,她甚至认为“荷尔蒙控制着一切”Laura Hinton, “Three Conversations with Mei-mei Berssenbrugge”, 。此处,白萱华给出这一视角,让读者留意秀场行走中那不可见的生物学场域的形成与变动,它们也在不断改写着“我”:兴奋程度、感觉、状态与身体表现。“身体的变化并不是时间”。至第三诗节,构成了“我”的存在的场域再一次扩大,延伸到秀场之外:

我从时尚圈感受到爱,就像从照片中他者的身体上接收到光,就像从他们对我照片的注视中看到光,照片中的我穿着大胆,将我入场时那空洞的光的穿透力稳稳把持。

我要将这美,归推于观众、不知名的裁剪师、绣花工、制珠匠,当意义,也就是说风格,得到了和谐一体的呈现。

……

时尚就是这样,赋予我们不可言说的冲动以形状与颜色。

我所呈现的瞬间就是阈限、转变与透明。

你推动了这无边的困惑,并无处处可被共鸣的奏响。

灰色,如云朵般深厚,然而并无一丝忧伤。(Hello: 15 拙译)

“我”所承载的是来自整个圈内圈外的爱意与压力,“我”所表现的是知名的、不知名的人物各自想要表现的东西,“我”的欲望是自我与他人内心冲动的并存,也即,“我”只是一个载体,一个未能定性的中间体,“阈限、转变与透明”。经过几重描写,诗作揭示了一个比《编年史》更为复杂与多维的场域,在其中,“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实体,对“我”的任何一种界说都是徒劳,“我”只是“如云朵般深厚”的现象,而无现象背后我们习惯于去找到的那“一丝忧伤”。这一解构主义的描写过程并未最终脱离族裔之思,第五诗节起始处,一个中国意象出乎意料地现身了:

在餐厅,年轻的中国艺术家修复的明代壁纸贴在墙上,琪琪穿着一个镶着金色花边的蓝色丝绸外衣。(Hello: 17 拙译)

诗人将这一中国意象/元素放在此处,无疑有其匠心独具之处。经过前述长长的铺垫──从场域角度对于“我”的解构,此刻站在这中国明代壁纸之前,我们已明白诗人的用意:这明代壁纸其实同“我”一样,拒绝任何直截了当的言说,它或许被用来刺激设计的灵感,或许被用来舒缓模特们的紧张,或许就是餐厅的一个装饰,……我们只能追踪它在具体场域中的踪迹。正因为此,诗人摆出了这一幅明代壁纸之后,不复作任何说明,转而描写模特们琐碎的谈话去了。“我”与“中国”(以明代壁纸为象征)的这样一种重逢或并置,再次表明了诗人反对缩略性的族裔偏见的哲学立场:“我对任何事情都置之于未然。”Zhou Xiaojing, “Blurring the Borders between Formal and Social Aesthetics: An Interview with Mei-mei Berssenbrugge”, p.208.

白萱华这种哲学性十足的创作,遭遇到两种不同的评判。赞成者如查尔斯·奥提瑞(Charles Altieri)肯定其作品“不是传递我们所知的东西,而是将我们带入一个‘调音的过程”Charles Altieri, “Intimacy and Experiment in Mei-mei Berssenbrugges Empathy”, in We Who Love to be Astonished: Experimental Womans Writing and Performance Poetics, eds. by Laura Hinton and Cynthia Hogue, Alabama: 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 2002, p. 68.,安吉拉·休谟(Angela Hume)看到白萱华作品对未知的探寻,而称其写作为“冒险的政治”Angela Hume, “Beyond the Threshold: Unlimiting Risk in Mei-mei Berssenbrugge and Kiki Smith's Endocrinology”,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 Environment, Vol. 22, No.4, 2015, p. 841.。另有持批评态度的学者认为白萱华的诗作太过抽象,读起来更像是现象学的“哲学笔记”Edward Schelb, “Decode into chrysanthemums: Mei-Mei Berssenbrugge and Post-Structuralist Thought”, Philosophy & Literature, Vol.37, No.1, 2013, p.125.。筆者认为,白萱华的场域诗学,在具体诗作中必然有其表现的差异,但如果从其诗学选择与其族裔诉求的关系来看,其场域诗学就很难说是成功的。既然关于少数民族的偏见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哲学史上的反形而上学问题,那么以此为出发点建构关于华裔或少数族裔身份的场域空间,是否这一诗学选择本身就有些“缩略”了呢?如果我们能够同意大卫·哈维所说的,政治-经济的无数运作在支撑着对少数族裔的意识形态化了的偏见,那么诗人以纯哲学的思考来作为应对,是否有些一厢情愿了呢?在这一问题上,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的这样一番话或许是个不错的答案:“尽管它(后现代主义──引者注)已经抛弃了本体论的出发点、形而上学的领地、绝对化的真理、不可挑战的权威等等,但它所归属于其中的发达资本主义秩序可还没有抛弃这些,事实上,也不会抛弃。”Terry Eagleton, “The Contradictions of Postmodernism”, New Literary History, Vol.28, No.1, 1997, p. 4.白萱华的诗作,作为对族裔偏见的批评与反抗,不应忽略的正是对那些由资本主义秩序所支持的偏见文本“进行X光的扫描,去找到野蛮行为的踪迹”Terry Eagleton, “Base and Structure Revisited”, New Literary History, Vol.31, No.2, 2000, p. 239.。可惜的是,她的场域诗学直接指向了一个哲学意义上的世界主义共和国,在其中人们学习如何多维地认识自我与世界,进而跨越族裔界限,在精神领域走向尊重与认同。但是,“组成精英社会的富有学识的知识分子──他们关心的是全人类在精神上的联结──今后会有更大的号召力,可如今这个世界可仍旧是一个令人不快的日常生活世界。”Pheng Cheah, “What Is a World? On World Literature as World-Making Activity”, p.30.

三、兰金的档案体与提前到来的世界主义幻局

非裔诗人克劳迪亚·兰金2014年凭借《公民:一首美国抒情诗》(Citizen: An American Lyric,2014)位列美国“国家图书奖”诗歌类终选名单,虽未能胜出,但于次年获得“全美书评家协会诗歌创作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Award in Poetry)。她也曾担任包括“美国国家图书奖”在内的许多诗歌奖项的评委,同时编辑了多部当代美国诗选,可谓是当今非裔美国诗坛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兰金在《公民:一首美国抒情诗》中极具实验性地采用了档案化的写作方式来呈现当今美国社会中的族裔歧视,她以冷静的笔触、生活场景的再现来揭示当下族裔歧视的变化,即从公开的欺压转而潜伏于波澜不惊的日常交往与日常语言之中,于是因其隐蔽而变得难以察觉、也难以驳斥。比如诗集中关于美联航的片段:

一年的飞行消费使你成为优质客户,基于这一身份你已经在联合航空班机靠窗的位子安然落座,此时一个小女孩和她的妈妈来到了这一排。小女孩,眼睛盯着你,跟她妈妈说,这是我们的位子,这出乎我的意料。妈妈答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明白,她说。我来坐在中间。Claudia Rankine, Citizen: An American Lyric, Minneapolis: Graywolf Press, 2014, p. 12. 拙译。本文所引兰金诗作均出自这一诗集,以下在引文后直接标出书名首字及页码。

小女孩对妈妈说“这是我们的位子”,是因为不愿与黑人比邻而坐。这种与其童真不相符的族裔排斥立场当然来自于父辈,母亲说“我明白”、“我来坐在中间”,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这一平白至极的日常对话,表面上不具有任何攻击性,母亲压低声音安抚女孩的动作甚至及时化解了机舱内的尴尬,但终究令人遗憾地呈现了种族歧视在白人世界的代际传承。这极为生动地揭示了族裔政治的新维度:“微笑的歧视”(smiling discrimination)R. L. Brooks, Rethinking the American Race Proble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 p.74.。再如房产经纪人的片断和超市购物结账的片断:

这位女房产经纪人,并未确定她是否可以约你们去看她经手的房子,只是一路走一路告诉你的朋友,她觉得跟她谈话真舒适。你和你的朋友都没有打断去问:谁让你感觉不舒适。(Citizen: 51 拙译)

结账处的男收银员想要知道:你确定你的卡能刷吗。如果这只是例行公事,他为什么没有问我那位先过去的朋友。她拿起她的袋子,等着看你怎么回答。她什么也没说。你希望她能说点什么──作为证人也作为朋友。她不是你;她的沉默如是说。……结账处的收银员将卡还给了你,把三明治和Pellegrino矿泉水放进一个袋子,你把它从柜台上拿起。你到底啥意思?这个问题在你的梦中一再响起。(Citizen: 54 拙译)

在上述两个片断中,房产经纪人对“你”的置之不理以及收银员关于信用卡的提问,在现实交往情境中显得很“正常”。我们不可能要求一个陌生人喜欢自己,也不可能认定收银员的提问违背了什么规定。然而言行举止间微妙的差异,仍然暴露出族裔歧视的根深蒂固。这些歧视诗人感受得到、体会得出,却因其“正常”而无从指责。《公民:一首美国抒情诗》就陈列了上百个类似的日常生活片断。

兰金这样一种档案化写作显得十分细腻,正如伊格尔顿在评述康拉德小说时所说的,“讨论性与种族偏见时,不能无视语气、音调、速度、组织、语法、技巧、节奏、重点以及叙述结构”Terry Eagleton, “Edward Said, Cultural Politics, and Critical Theory (An Interview) ”, Alif Journal of Comparative Poetics, No. 25, 2005, p.262.。兰金的写作正做到了这一点,在细微处挖掘出伪装过了的族裔歧视。但问题在于,诗人的所有这些片断又总是包含着意外与低落的情绪。除了上引三个片断之外,意外与低落之情在诗集中一再出现,有时非常直接,如“每一个瞬间都是如此……他刚说了什么?她刚刚真的那么说了吗?我听到的真是那样吗?那是我说的,还是你他说的,抑或是你说的?这时刻散发着恶臭。你不再想盯着树看了。你想走出去,站在他们中间。雨水像光一样,仍然打落在你身上。”(Citizen: 9拙译)换言之,主人公似乎总处于一种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每逢有所体会,便倍感失落。伴随着这反复出现的“意外”,一个前提预设浮出了水面,即:事情本不该如此。只有预设族裔偏见与歧视不该存在或已经消失,才会如此频繁、不间断地表达出诧异。这等于是暗示,跨越族裔鸿沟的世界主义时代已然到来了,康德与歌德所设想的人类精神上的彼此尊重与沟通应该已经成为了人们的共识。这种预设或者暗示,有点类似于遭到强烈反对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说的“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y)。安德森说,“民族被想象为一个共同体,因为尽管在每个民族内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与剥削,民族总是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7页。。对于安德森而言,民族-国家的本性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就是能够超越差异与界限的“友爱关系”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第7页。。回看兰金给这部诗作起的名字──《公民:一首美国抒情诗》,她其实也是引入了“民族/国家”(nation)这个视角,有意识地将自己作为民族/国家的一员(citizen)来展开书写。这本无可厚非,但从兰金诗作中大量出现的“意外”来看,她是把族裔之间的平等融通过于直接地视作为民族/国家的题中之意了,这与安德森对“友爱关系”的强调是完全一致的。但正如厄内斯特·拉克劳(Ernesto Laclau)所批评的,这样一种民族/国家观,抽空了所有的现实冲突与时间维度,将民族-国家看成了一个高度“同质化的存在”(equivalential nature)Ernesto Laclau, “On Imagined Communities”, in Grounds of Comparison: Around the Work of Benedict Anderson, eds. by Pheng Cheah and Jonathan Culler,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3, p. 24.,“我們在神秘的经验中找到了它,它处于最纯洁的状态:一种作为整体性空洞的绝对,但却无法与现实的一切相容。”Ernesto Laclau, “On Imagined Communities”, in Grounds of Comparison: Around the Work of Benedict Anderson, eds. by Pheng Cheah and Jonathan Culler, p. 25.2016年1月,联合国“非裔人民专家工作组”(The Working Group of Experts on People of African Descent)在结束了对美国的为期十天的考察之后,多次使用了“系统性歧视”(structural discrimination)“Statement to the Media by the United Nations Working Group of Experts on People of African Descent, on the Conclusion of Its Official Visit to USA, 19-29 January 2016”, < http://www.ohchr.org/EN/NewsEvents/Pages/DisplayNews.aspx?NewsID=17000&LangID;=E>一词来概括当下美国非裔人群的处境。这提示我们,对民族/国家──包括其中的族裔关系──的任何过于美好的、超越矛盾的预设都有些过于轻飘了。尽管我们不必像有些学者那样,悲观的认为一个民族/国家之内永远只有“不同的地区性、不同的社群、不同的社会同情。认为它们将共同超越至民族的层面是一种幻想”Jonathan Ree, “Cosmopolitanism and the Experience of Nationality”, in Cosmopolitics: Thinking and Feeling beyond the Nation, eds. by Pheng Cheah and Bruce Robin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8, p. 82.,但我们至少要在抱着这一幻想或希望的同时,清醒地看到它只是在历史过程中有待形成的、有待争取的。恰如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在反驳安德森时所说的,民族/国家的“伦理空间”(ethical spaces)只是特定历史时空的产物,需要不断有新的斗争来“创造新的政治正义”Partha Chatterjee, “Andersons Utopia”, in Grounds of Comparison: Around the Work of Benedict Anderson, eds. by Pheng Cheah and Jonathan Culler, p. 169.。如果兰金能够更多地留意到她在“公民”身份上赋予的安德森式的共同体想象,更为谨慎地使用国家范围内族裔关系的世界主义预设,那将会使其诗作少一分失落与伤感,多一些应对现实的可能。

索爾玛兹对普世人伦之情的强调,白萱华以解构哲学突破身份限定的努力,兰金作品中包含的民族-国家共同体想象,对我们了解当今美国少数族裔的现实处境均不无裨益。她们的情感诉求、哲学思路、社会期待,就其本身而言表现得也极为精到。但因为族裔政治本身的形成及其未来的发展,远不止于人伦之请、哲理沉思或道德层面的友爱,忽略现实政治-经济维度,就易滑入空洞的世界主义,误入乌托邦的幻想。这无论对于现实的改变,还是文学作品自身的表现力,都是一种缺憾。

(责任编辑:李亦婷)

Abstract: Contemporary American minority poets, in their pursuit of ethnical equality, tend to describe possibilities of transcending discriminative distinctions between races. Being the most influential and successful minority poets, Solmaz Sharif, Mei-mei Berssenbrugge and Claudia Rankine respectively emphasized universal humanity, the construction of philosophical republic and the ideal nature of imagined community to present the vision in which racial discrimination and oppression are removed. These cosmopolitan pursuits of a better racial relationship, though emotionally and philosophically impressive, are eventually fragile and impotent due to their ignoring political, economic and historical dimensions. Contemporary cosmopolitan pursuit in literary writing should realize the existing inequality and discrimination, to a great extent, root in world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der. The problem cannot be solved only by the beautiful emotions and philosophical ideas.

Keywords: America; Minority; Poetry; Cosmopolitan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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