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林白前期小说的异质性

2018-01-04 12:05任杰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林白个人女性

任杰

摘 要: 林白在九十年代前后的写作引起了巨大反响,其影响持续至今。从《一个人的战争》到《说吧,房间》风格的某些转变显示出了林白对创作转型所做的努力,但其前期小说的底色完全一致,都是一种异于以往中国文坛主潮的异质性书写。这种书写的异质性体现为两方面的核心指向,一是凸显个人话语,二是张扬女性意识。她前期小说的书写特征也颇为鲜明,主要有四点,一是回绕盘旋、时空交错的叙事方式,二是基于躯体经验的语言狂欢,三是“海面上的珍珠”般的细节描写,四是作为素材来源的个体记忆与经验的反复书写。

关键词: 林白;异质性;女性;个人;书写特征

中图分类号: I207.4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8153(2018)05-0039-07

1990年代以来,林白与陈染、徐坤等女性作家的小说创作成为文坛的一大焦点。林白的小说创作建立在她作为女性的个人记忆和个人经验的基础之上,常用“回忆”的方式展开叙述。她摒弃宏大主题,对女性个人体验进行极端化的描述,讲述绝对自我的故事,善于捕捉女性内心的复杂微妙的涌动,有强烈的女性意识。她的这种向内的、关注自我的“身体书写”,尤其明显地表现在一些关于自恋、同性恋的描写上,这在当时引发了很多争议。

如今,林白的小说早已被批评家和读者认可,她的先锋性创作实践也一直引起人们的极大关注。新世纪以来,林白不断寻求创作上的突破,她努力打开自我,向外部世界对话;走出房间,走向社会。事实也证明,她的这种追求是成功的,不论是《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还是《致一九七五》《北去来辞》,都给我们带来了惊喜。现在,我们回头再来看林白前期的作品时,仍然会生出无限感慨——以林白为代表的女性书写在当时所面临的不仅仅是文学本身发展的问题,它更需要的,是去抗争被男性话语所主导的社会文化传统。林白的异质性书写也便有了更为深刻的内涵。女性的、个人的、私密的文学被男性的、集体的、宏大的话语消解或者遮蔽难道是宿命吗?林白选择了否定的回答,她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活力,在这条“抗争宿命之路”上一直前行。

一、从“我”出发:林白前期小说的异质性底色

林白前期小说①的异质性首先就体现在她的小说创作非常注重个人经验、具有强烈女性意识。由于深受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影响,她的小说创作几乎与倡导女性身体写作的埃莱娜·西苏的观点完美暗合:“妇女必须写妇女”,“将自己的经历写进历史”,以及“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1]191。这三点概括起来就是:写作对象是女性,写作来源是个人经验,写作方式是通过身体。这是林白前期小说创作中一以贯之的写作立场和态度,也是她的创作持续至今都具有的特征之一。理论与文本的互文性阅读当然是必要的,但是,我们不能把作家的具体创作实践强制纳入到理论的框架里去,而更应该看到这其中作为创造主体的作家本身独特的个人体验,因为“精神产品的创造归根到底并不是观念的‘移植而是创造主体自我生命的感受、体验与表达……”[2]。

对林白而言,写作是她独特的一种生活方式,“我的写作是从一个女性个体生命的感官、心灵出发,写个人对于世界的感受,寻求与世界的对话。对于我来说,写作是一个通道,因为我与世界的关系始终是紧张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一直感到世界是恐怖的,难以沟通的,隔膜的,写作从根本上说是为了缓解与世界的冲突”[3]。通过写作,林白才与她所生活着的世界平安相处。写作于她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而这也是我们进入林白文本世界的一把钥匙。她的前期作品,包括中篇《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子弹穿过苹果》《回廊之椅》《瓶中之水》《致命的飞翔》等和长篇《一个人的战争》都对女性的身体和成长中的隐秘经验進行了详尽描写。林白尤其注重个体的感性体验,她将个人的世界渲染得五彩斑斓却又暗含着女性的孤独。这种极度个人化的写作,不仅写到了成长中的伤痛,还以个体经验支撑起了整个小说的架构。此时的林白,试图通过写出个人的经历、情感以及伤痛,来对抗整个男性世界,这是“一个人的战争”。

这种尝试在《一个人的战争》中表达得最为明显。《一个人的战争》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部自传小说,在小说中,林白实际上写了自己从小到三十多岁的生活和情感经历,并且“思索一个女性为写作所必须付出的代价”[4]。全书的叙述从小时候的林多米通过抚摸自己而初识身体欲望开始,然后是她的学习经历、创作诗歌的经历、流浪四方的奇遇以及比死更残酷的爱情等。最后的林多米伤痕累累,“死里逃生,复苏了过来”[5]251,被一个老人收留,老人就成了她的丈夫。在这一个人的战争中,林多米顽强而独立,执着而幻想,深潜入自己的身体而无比敏感。最终的结果是,她被现实“击退”了,“多米十九岁时因为剽窃,三十岁时因为嫁人,她也曾两次遭到社会的拒绝”[5]253。

在林白前期的小说创作中,发现自我、展现自我,并言说作为女性的个人,是基本的底色。这一时期的创作虽然保持了底色上的一致,但她也在努力进行创作上的转变。1997年发表于《花城》的长篇小说《说吧,房间》可以视为林白创作转型的初步尝试。这样的尝试当然不如后来的《妇女闲聊录》那样具有鲜明的创作转向特征,但至少说明了林白正在预备着创作上的真正转型。这部小说里,叙述主线表面上是林多米想要写一部关于室友南红的故事:南红在深圳几年的生活中,不论是丢掉工作还是贩卖珠宝,抑或是被迫堕胎,每一次命运的转折、沉沦都是因为某个男性,最后,南红在一次次的沉沦中走向了死亡。但实际上,小说行进过程中,作为叙述者的林多米不断跳出来,将自己的经历掺杂到小说文本中,比如林多米的被下岗、与丈夫闵文起夫妻生活的无趣及最后的离婚、在现实中遭遇的种种压抑和歧视等等。这样,小说叙事就具有了故事内和故事外两层空间。完全可以说作为叙述者的林多米乃是《说吧,房间》的另一条线索、另一重话语。不论如何,南红和林多米两重话语的最终指向完全一致,“两个女人有不同的身份个性,不同的生存遭际,不同的生命追求,但共同的性别命运却把她们联结在一起:在男权压迫面前,她们如同网中之鱼,无处逃遁”[6]。这部小说的题材和结构皆与林白在1995年发表的中篇《致命的飞翔》相似,都表现了林白对自我的重新认识和创作上新的追求,“我逐渐平静下来,这使我慢慢看到了他人的生存”[7]41。这时,林白不再执着于敞开私人的、封闭的经验,而是去更深入地感受女性生活的艰难和苦痛。可以说,这仍然是植根于林白个人生命体验的表达方式的又一次成功,这也是林白异质性书写的更为深刻的实践。

区别或许在于,《说吧,房间》没有了《致命的飞翔》里那种决绝的复仇:“女人拿着刀仔细看他,她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那就是他脖子上一侧微微跳动着的那道东西,她就从那个地方割了下去。”[8]而是不止一次地表现出作为一个女性的困惑:“它将越开越快,呼啸而去,像闪电一样迅猛,像惊雷一样无可阻挡。一节又一节黑色的车厢,它们到底是什么?”[9]231

值得思考的是,这里的“它”(火车)究竟隐喻了什么?是否就是对于女性深陷其中的残酷的现实生活?是否就是女性在面对男权主义时的无处遁逃?不难看出,对现实生活的深切关注使《说吧,房间》逐渐散去了《一个人的战争》中那种诗化的浪漫色彩,而多了许多深刻的思考和严厉的控诉。此时的林白,开始将个体的经验努力融入社会,从自身出发去看待整个社会,社会成为了叙事展开的背景,甚至是矛头所指。作品也因而更具深度、更有社会指向性,而这也为她后来分界线般鲜明的转型奠定了基础。

二、个人话语与女性经验:林白前期小说的核心指向

凸显个人话语是林白异质性书写的核心指向之一。九十年代的女性主义深受西方话语影响,其特点之一就是对个人价值的强烈肯定和私人话语的特别突显。不论是林白还是陈染、徐坤,她们被人称作女性写作的作品中几乎都出现了“我”,而且“我”所占的位置都颇为重要。这个“我”,让我们不难想到“五四”时期对个人的发现、对“我”的崇拜。郁达夫说:“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10]但那个时候的“我”是本质意义的我,是为了与压抑人性的封建礼教抗争的“我”,言说立场是作为个体的人类。“对个体生命地位与意义的强烈关注曾是五四以来的文学最具现代意义的生命意识”[11]94,但是,当时的这种关注并不是从个人体验出发,国家、民族、救亡的宏大叙事深深遮蔽了个人价值和经验的存在,人的生命只有在广泛的社会整体中才呈现出其价值。即使当时的少数女作家的少数作品表现出了女性的意识,如丁玲的《莎菲女性的日记》等,但这种“女性写作寻求的更多的是自我的社会平等解放”,并不是“自我的身体认同”、“主体真正意义上的建构”[12]156。

到了九十年代,在林白等女性作家处出现了鲜明的变化,林白以真诚率真的写作态度表达并深化她的个人价值取向,她“甚至愿意让自己彻底摆脱传统生命叙事中对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和集体主义精神的诉求,让自己的‘生命叙事变成一种纯粹‘自我本位的个人主义生命叙事”[11]95。林白的创作不依赖与任何外在的附加观,直接从个人,从本身经验出发,叙述独特的生命体验。也因此,林白的创作特别凸显了个人的价值,个人化的写作成为林白的立场,“个人化写作是一种真正的生命的涌动,是个人的感性与智性、记忆与想象、心灵与身体的飞翔与跳跃,在这种飞翔中真正的、本质的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7]43。可以说,个人主义的生命价值观很大程度上主导了林白前期的小说创作。

这种个人化的写作被林白演绎到了极致状态——“自恋”,《一个人的战争》结尾的那段文字就是女性自恋的一个绝佳隐喻:“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墙自己挡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毁灭自己。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女人自己嫁给自己。”[5]253

这段文字也是女性自恋的一个写照:与世界隔离,沉浸在自身的体验中,欣赏着自己。而这种“自恋”的最主要的来源,是女性在試图进入男性话语世界而被拒绝后的自我回归。值得注意的是,林白的小说中经常出现镜子的意象,镜子成为女性确立自身的一个必要工具,照镜子也反过来成为她们正视自我、欣赏自我的独特方式。通过对躯体,乃至自我的欣赏,女性意识得到了确立,并不断得以强化。

林白在为自己而写作,她的个人化写作完全从自身经验、情感出发,呈现出一种绝对性。这种彻底、决绝而又与众不同的“私语化”写作,其根源在于林白个人生命中深切的孤独感和漂泊感。生命中的真实经历是林白写作的源泉,不论是幼时父母离婚、在阁楼上看到堆积着的肉色生殖器模型,还是生父去世、作品抄袭被揭发等,都让林白的生命体验变得孤独、奇异、痛苦和深刻。于是,林白在现实世界中不可避免地丧失了很多感知力,她封闭起了自我,保持着对外部世界的警惕。“我想,无论写小说还是写散文,都是一份为自己黑暗的内心寻找光明的心愿”。[13]99写作成为她生活的力量,“面对现实,我是一个脆弱的人,不击自碎,不战亦败。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写作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宿命”[7]41。写作对于林白来说,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了她面对世界的力量源泉。而孤独感也许是林白持续进行女性写作的原动力——“好在文学收留了我,我无根的病态和焦虑,以及与人隔绝的空虚感,都在文学中得到了安放”[7]41。“就这样,写作冲淡了我的恐惧感,它使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并不像我生命早期所看到的那样处处黑暗”[7]41,在与外部世界的相处中,写作成为了林白的生活方式。通过对自身的集中关注和对外界的刻意疏离,林白的个人话语不断涌现出来,在与世界的孤独对话中,真正实现了个人化写作。

其次是敞开女性经验,张扬女性意识。在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威权之下,女性的身体在历史的长河中一直被遮蔽,女性很难光明正大地面对自己的身体,也因此,女性的身体成了一块“黑暗大陆”。在女性主义者眼里看来,“黑暗大陆既不黑暗也并非无法探索——它至今还未被开发只是因为我们一直被迫相信它太黑暗了无法开发”[1]200。其实作为社会个体的女性本身,就是一块“黑暗大陆”。女性无法说出自己的话语,更无法为自己争取权利,而说出话语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权力的表现。能否通过话语(不论是写作还是讲话)表达自己、展现自己甚至为自己抗争,就意味着是否具有权力。“福柯(Foucault)指出,哪里有话语,哪里就有权力,权力是话语运作的无所不在的支配力量”。[14]要想占据应有的位置,掌握话语、发出声音是唯一的路径,正如福柯所说,“写作是为了永生。也许,甚至,说话也是为了永生”[15]20。

因此,话语乃是权力最深刻的表达方式,而写作也就具有了其宏大的意义,“面对死亡,语言喷薄而出,但它是从头再来的语言,它讲自己,讲故事的故事,并发现这样的阐释可能永无终止”[15]20。对于女性来说,“只有通过写作,通过出自妇女并且面向妇女的写作,通过接受一直由男性崇拜通知的言论的挑战,妇女才能确立自己的地位”[1]200。而这种写作必须是身体的,这种身体性表现在,妇女只有通过自身的经验(不同于男性的),去书写自我,才能让自我脱离或者抗争男性权力。“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潜意识的巨大源泉才会喷涌”。[1]200“她们就是妇女,她们用身体的唯一话语刻画出一部急速旋转无限广大的历史。这部历史如离弦之箭正跳出整个男人的历史,跳出《圣经》和资本主义的社会”。[1]200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更能明白女性写作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文学在此时,也便具有了比文本、故事本身更大的社会和历史意义。“她将在人类关系上、思想上和一切常规惯例上引起一场突变:她的斗争不仅仅是阶级斗争,她将其推进成为一种更为广大得多的运动”[1]197,这种运动其本质就是抗争男权话语,抗争菲勒斯中心主义,让女性成为女性,获得和男性平等的言说权力和身体权力。

可以说,九十年代女性主义作家们选择以身体经验写作具有其必然性,“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1]195。在男性威权话语之下,唯有女性的身体感受与经验是男性无法侵入的,因此,女性的“我”就成了写作的经验源泉。在前期的小说中,不论是女性奇异的感受还是私密的性爱,林白都让其获得了充分的言说空间。但是林白的笔下的女性身体和性爱描写却毫不“色情”,而是唯美而梦幻的,她拒绝迎合男性的审美眼光,也拒绝满足男性的窥视欲望。事实上,林白“身体写作”的目的就在于表现自我、表现女性,通过写性爱,写感官经验,去肯定作为个体的女性的欲望,突破菲勒斯中心主义的限制。

林白小说还经常出现女性同性之爱的美好,不论是《一个人的战争》中南丹与“我”的感情,还是《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中意萍和二帕的同性之爱,都是那样兼具美丽与忧愁,那样朦胧而含蓄、纯洁而梦幻。在这样的叙述中,男性被放逐,女性成为了世界的中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个人的战争》中,很多男性姓名模糊,甚至无名,峨眉山遇到的青年男子、强奸多米未遂的男孩、老乡小何,以及最后林多米嫁给的老人,他们都指向了一个符号化的存在:男人。男性成为了一个整体性符号,而女性则是丰富多彩的个人实体。林白就这样在凄美、忧伤、决绝的叙事营构中,反抗着菲勒斯中心主义,不断为女性争取应有的存在空间。

在《说吧,房间》中,林白更是对男性主导下的社会主流话语进行了控诉,并表达出自己的愤慨,尤其是在林多米被解聘而找工作又失败后,林白借林多米(或者可以说就是作者自己跳入小说进行言说)的感受表达了对男权主导的体制社会的无比愤怒:“随着我身体重量的被抽取,我的心却像注了铅一样越来越重,它变重的过程就像针扎,……一些火苗紧跟着跳出来,在这个干燥的初冬里游走。……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一点就要着火了……呼地一下,一朵火苗顷刻变成无数火苗,它们连成一片,你呼我应,汹涌澎湃。它们无声地燃烧,犹如一群哑巴,怒目苍天,在灰色的院子中,比落日还要壮观。”[9]224-225

三、林白前期小说的异质性书写特征

林白的小说创作在相当的程度上拓展了当代文学的表现面,其异质性的书写也让我们获得了新的阅读体验。那么,林白前期的小说有哪些书写特征呢?应该说至少有以下几点。

其一,回绕盘旋、时空交错的叙事方式。林白小说典型的特征之一就是在叙述中呈现出多角度、多人称、多时空的叙事方式,以主要人物为中心,聚焦女性的心理世界,从多个角度审视女性自身。这样的叙事方式使得林白的小说具有了一种叙事上的深刻性,使其主题能够更加深入、贴切地展现出来。从《一个人的战争》来看,林白在小说中一方面把叙述者“我”当成主人公,回忆、记叙了我的成长历程,另一方面作为叙述者的“我”又不时出现以全知视角在当下出现,审视着小说中的她——林多米。如此多变的叙事方式围绕的中心是林多米的个人生命体验。因为叙事角度的不断变化,造成了对叙事中心的时而远离时而贴近,在回绕与盘旋、过去与现在中,更突出了情节重点,突显出女性世界的丰富和多样。

林白的小说叙事有意背离男性主导下的审美眼光,以女性的感性去对抗男性叙事上的理性,“几乎粉碎了男性审视视角建构起来的小说美学框架,中心主义和叙事理性被消解了”[16],分散的段落碎塊,纷乱的女性体验,都在漫无边际地飘散着。因此,我们不妨把林白的小说叙事看作是一幅“百鸟归巢”图,碎片化、零星化的叙事以女性的独特命运经历为中心,不断回绕着,盘旋着,显示出了别样的美感。

其二,基于躯体经验的语言狂欢。林白的小说写作中极度依赖个人身体的感受,“个人的躯体经验大量进入了小说的叙述,种种隐而不彰的生理反应得到了记录”[17],个人感官的独特感受被不断写入,使小说语言甚至触碰到躯体的每个角落。林白曾说:“我写出来的东西,也是我皮肤上的感觉。”[18]45也因此,她的小说语言显得奇特而反讽,诗性而浪漫,细腻而敏感,很多描写会让人产生强烈的阅读刺激感。这主要来源于林白对感觉的极度敏感,如她在《说吧,房间》中对林多米做人工流产时刮宫产生的疼痛的一段描写:

“这跟断指之痛的单纯和明亮完全不同,那是一种闷痛,是痛的噪音,黑暗的痛,是碎裂和放射的同时又是凝聚和胶着的痛,是一种刺眼的泛光,没有方向却又强劲无比的风,它使人无法叫喊只能呻吟。这种痛的难耐使我们怀念另一种痛,那种在皮肤表面割一刀的痛,被开水烫伤被火烧伤的痛,它们火辣辣的痛像晴朗的天空一样透明,像鸽哨的鸣叫那样确定和易于捕捉,像晴天霹雳那样令人震惊却比噪音容易接受,在我们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记忆中,它甚至灿烂无比,它的亮光被混浊晦暗的闷痛衬托得无比真实。”[9]70-71

如此敏感的肌肤感受和感官经验使她小说语言能充分调动起读者的阅读想象,因而也别具一种魅力。感官性的描写、奇特的想象以及梦幻般的色彩使得林白小说能直达人心。林白还擅长描写心理感受,如她在《瓶中之水》里的写意萍和二帕发生矛盾,关系即将决裂:“意萍的话像一把尖刀插到二帕的心上,二帕瞬时感到五脏六腑有一阵烧灼的疼痛……意萍的话像无数凶猛的黄蜂在她的体内穿来穿去,它们带着噪音(这噪音是无数个意萍的声音汇成的,这噪音中最响亮的词就是‘纯洁与‘资格)与毒汁进入她的心,二帕感到她的心正在被洞穿,被焚毁。”[19]

女性的凄厉、惊艳、痛苦、细腻的心理感受就这样直白而深刻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带给我们一种异质性的阅读体验。林白以她的描写展示出女性语言王国的丰富性、锐利性和感官性,这是语言的狂欢。

其三,“海面上的珍珠”般的细节描写。林白曾说,“在我的写作中,我最喜欢做的就是让局部的光彩从整体中浮现出来,把整体淹没,最好有无数珍珠错落地升上海面,把大海照亮。”[20]阅读她的小说时我们不难看到,其中的细节描写非常惹人注目,让人记忆深刻。《一个人的战争》中“我”与导演N相爱后,怕被人发现,“我”就在八楼等N的来临,期间通过看到一个红色自行车而发生了许多联想,可谓绝妙之笔,精妙高明地描写出“我”的无聊和敏感。这种细腻表述在林白的小说中俯拾即是:《说吧,房间》中的诗人余君平在笔会时胸前出现奶渍而变成母亲余君平,和闵文起的夫妻生活中“我”对黑暗里微光的感受,人工流产时的裸露与敏感,坐在汽车上闻到汽油味后的晕车反应等等。如此这般的细节描写使得小说坚实有力,深刻感人。林白说:“细节和语言一样重要,如果没有细节,一本书就空掉了。假设一本书假大空,要按照某种原则写一个生活中不太可能存在的人,但如果有大量动人的细节,人性化的细节,这个假大空一定能够化解。细节就是渗透到你毛孔里的水。”[21]突出的細节描写使得林白小说具有了一种纵深的力量,在不断地被渲染的细节中,读者被带入,被感染,陷入小说而无法自拔。

其四,作为素材来源,个体的记忆和经验被林白反复书写。林白前期的小说呈现出的一个鲜明特点是小说中所描写的很多情节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如前所述,我们几乎可以把《一个人的战争》看作林白的自传小说,因为小说中很多情节、情感就是她自己真实的经历和情感体验。与小说中主人公林多米去N城改稿子完全相同的描写出现在了她的散文《第一次去南宁》里;林多米在峨眉山碰到一个工人,也与林白的散文《一个人上峨眉山》中她自己的经历相同,类似的情况还有许多。因此虽然林白曾澄清,很多东西都是她的虚构,“并不是我个人的经历”[18]46,但说她的前期小说建基于个人经验和记忆完全可以成立。个人化写作在林白这里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个人的真实。

不仅如此,在林白的笔下,同样的人物、同样的情节以及同样的情感在不同的小说中以不同的方式出现了。比如《回廊之椅》中的朱凉和《一个人的战争》中的朱凉是一个人,比如《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中天秤的经历:少女写信、烟头烫伤手臂,就和《一个人的战争》N的经历完全一致,又比如在不同的小说中对不适应北方大澡堂洗澡的几次描写,都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究其原因,乃是林白对个人记忆和个体经验的极度依赖。“在我的写作中,回望是一个基本的姿势,这使我以及我所凝望的事物都置身于一片广大的时间之中”[7]42,因此,她前期的小说创作可以称之为对过去的回望,这是一种体验式的、回忆式的写作。“在我的写作中,记忆的碎片总是像雨后的云一样弥漫,它们聚集、分离、重复、层叠,像水一样流动,又像泡沫一样消失,这使我的作品缺乏严密好的结构和公认的秩序”。[7]42利用这样的“记忆碎片”,林白建构了一个个不同结构的故事。“林白所能拥有的人生经验几乎都被反复编织到小说中去,童年经验、女性成长经验、出走、家庭生活、知青经验和革命记忆等”[22],她在这样的书写中不断总结、深化和升华自己的生命体验,有意无意间书写出自己的“个人史”,这使得她的小说更显深刻性、更具穿透力,在不动声色间对抗着男性主导着的主流话语。

四、结语

林白前期的小说创作不论是写作主题、书写对象还是价值指向、表达特征,都体现了一种异于新文化运动以来“主流”小说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使得她的小说具有了独特的存在价值,并获得了相当的文学史地位。林白在创作中恣肆地书写着女性独特而奇异的体验和感受,展现了女性之所以为女性的生理经验和心路历程。某种程度上来说,林白并不想在女性性别、女性权力等社会学命题方面大做文章,她只是在写自己,写作为女性的自己。“把自己写飞,这是我最后的理想,在通往狂欢的道路上,我这就放弃文学的野心,放弃任何执著。我相信,内心的故乡将在写作中出现。”[7]42在写作中,林白寻找着她真正的故乡,也寻找着自己。

林白曾表达过自己的创作意图,她认为作为一名女性书写者,她的小说创作竭力对抗的是主流叙事和男性叙事,目的是不让“个人”被淹没,解放真正、本质的人。[7]43因此可以认为,突显个人经验、摒弃集体记忆,是林白前期创作中的更为根本的旋律。一定意义上,林白前期小说中的个人色彩较女性主义更为鲜明,她更看重的是发出自己的声音,让自己成为自己,不被集体的、男性的话语覆盖。于是,在让自己“飞翔”的过程中,林白成为了女性,也成为了独立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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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Lin Bais writing caused huge response around the 1990s,and the influence continues till today. Some changes in style from A Persons War to Well,the Room reveals her efforts in writing transformation. However,the basis of her previous novels is completely accordant,namely,that is a heterogeneous writing different from past Chinese literary world. This heterogeneity embodies two central aspects, namely highlighting personal words and displaying female consciousness. The writing characteristic of Lin Bais previous novels is very distinctive. There are four characteristics in her novels,first is narrating structure of intervening time and space,second is orgiastic language based on body experience,third is detail description like “pearls on sea surface”,fourth is the repeated writing of personal memory and experience.

Key words: Lin Bai;heterogeneity;female;person;writing characteris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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