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利军
1978年的春天,注定会给许多人留下一生最美好的记忆。
那一年,全国各地的大中专院校都迎来了一个真正的春天。十年动乱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新生在这个春天入学!作为一名响应领袖号召到农村去的下乡知识青年,我也从乌兰察布草原考到了包头师范学校。
从呼和浩特到包头的火车上午十点多到达沼潭(今包头站)。我下了火车,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说明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没想到的是,这一去,注定了我今后的人生将和这所学校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那天是1978年4月8日。学校不在城里,在乡下。我从旧的乡下来到新的乡下。
麻池乡——汉代故城的遗址上,时不时会有一列列为伊盟(今鄂尔多斯市)转运木材的火车吐着烟雾呼啸而过。刚刚返青的芨芨草用一抹新绿淡淡地涂抹着些许春意,土灰色的蜥蜴瞪着诚恐的眼睛悄悄地注视着身边突然发生的变化:崭新的包头师范学校的牌子替换下“包头五七师范”的门牌, 幸运地考上这所学校的700多名学子,带着满身的泥土,步履铿锵地走进了这座命运多舛的学校大门。
迎接这些学子的是学校的领导、老师、工人、学生,还有学校工作人员的家属。我们无法想象这些欢迎的人群都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人们真实地感受到高考制度真的恢复了!教育的春天真的就要到了!
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当时的这片土地,則很难把这些散落在郊外的屋舍看作是一所学校,你可能会认为那是农场、军营,甚至可能会认为是一个大菜窖。是呀,那时的包头师范学校展现给人们的是十几幢低矮的平房,一块块麦田和菜地以及在学校操场上自由漫步的奶牛。学校最高的建筑是蔬菜公司庞大的菜窖!每年秋天,到了储存冬菜的季节,操场就要无条件地“让位”给大白菜了,因为这些冬菜关系到市区居民的冬天蔬菜保障问题。那时菜窖上赫然写着的八个大字是“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那年间,读师范是免费的,每个学生每月12.5元的伙食费,虽说吃不太饱,但也很知足了。学生宿舍是曾经的“军营”,往往是二十个人睡一张用木板搭起来的大通铺。确实是挤了点,但也其乐融融。
学校最美丽的风景就是那一排排挺拔的白杨和顽强的沙枣树了。这些耐干旱、抗风沙的生命毫不吝啬地把自己最美丽、最傲人的风姿展现给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当学生们每天宿舍、教室、餐厅三点一线式地往返时,那些白杨就会用最纯真的眼睛和学生们交流,似乎在诉说着一种仅属于年轻学子的激情和浪漫。
是呀,那时的每个人似乎都很容易被感动,究其原因大概是那地方有太多的能让人感动的人和事吧。
律少卿,学校的老书记,一个在抗日战争中出生入死的老军人,他以校为家,吃住都在学校里。在这个知识分子汇聚的地方赢得了人们的敬畏! 一辆据说是他当年的部下送给他的帆布军用吉普车,名义上是他的专车,是他每周进城回家的代步工具,其实这辆车最大的用处是学生、教职员工以及家属的救护车。由于学校远离市区,所以这辆很旧的军用吉普不知送过多少生病的学生、老师和家属!
那时的校领导基本都是和老师、学生一起住在学校里的。从早到晚都能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烈日下坐在菜窖顶上等着午睡过头迟到学生的鲁亮校长;深一脚浅一脚夜查宿舍的王瑶老师;和学生一起清理猪舍、羊圈的白锡勇书记……他们用自己全身心的付出,躬身前行,趟出一条坚实的路。
那年,在那地方汇聚了一群令人骄傲的师者。那是一个容纳了全国许多名校高材生的优秀群体。在那年以前十几年的时间里,包头教育界一批所谓需要改造的知识分子被发配到这个远离城市,人称“城梁五队”的地方。种地、养猪、养牛,接受再教育。后来有了工农兵上大学的事儿,它的名字也从“五七”农场更名为“五七”师范。再后来,有了这批七七届,学校才正式更名为“包头师范学校”。
老师们来自天南地北,生活习惯不同,操着不同的口音,那时大多四十岁左右,正值人生的黄金时期。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者是夫妻天各一方,或者是儿女父母难团圆。物质生活的贫乏,精神上的磨难并没有改变他们血脉中秉承的品格。他们把自己的心都放在了学生的身上,放在了教学上,他们用渊博的学识、不倦的付出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用高尚的人格魅力给人们以启迪与思索。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住在校墙外的那几排低矮的家属房,或者办公室就是他们的家,许多的师范子弟——“校二代”们就诞生在那里。
那时教学资料极其匮乏,很多课程连教材也没有。老师们自编讲义、习题集。没有打印设备,他们就用蜡纸刻印。每一本讲义都是用油磙子一张一张推出来的。没有稿费,也没有“成果奖”,然而,当学生们翻开带着油墨清香的讲义时,如饥似渴的眼神,足以令他们满足和欣慰。那时的辅导没有补助,自习课也不用校方安排,都是老师们自愿来辅导、学生们自觉来学习。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从教室里透出的暖暖的黄色的灯光里,最美、最难忘的就是老师的身影。当年在那里学习的学生说起自己的老师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题,大家不约而同地珍藏着那些墨迹可能已经淡了的讲义。尽管后来这些老师中的大部分人先后离开了这所学校,但是他们却把严谨的治学精神、认真的教学态度作为一笔宝贵的财富留在了当时的包头师范学校,传给了自己的学生。
那时候,这些老师在学生的眼里,论知识个个渊博,说个性那也是充满了魅力。
方式,一位毕业于西北大学的数学分析方向的高材生,人风度翩翩,对学生尤其是学习成绩比较突出的学生特别热情。有机会总要把你叫到他独居的那间狭小潮湿的小房子里,他会告诉你,他美丽的妻子和漂亮的儿子在南京,也会和你谈他大学时的学习;他也会指着满屋的藏书让你挑选一本喜欢的书去读。他尤其对那些专题性的小册子钟爱有加,强烈建议我们这些学生们要多读“小册子”。我就在他那里读过许多这样的小册子,比如华罗庚的《优选法》等等。不知道方老师的“小册子”影响了多少学子。
刘兴国,体育教研室主任。一米八多的身高,挺拔伟岸,他可是学校的绝对明星!第七届全运会上曾代表内蒙古自治区获得十项全能的奖牌!这只是学生们崇拜他的理由之一,人们更佩服的是刘老师对体育教学的一丝不苟。可就是这样一个“严”字当头的老师,却深受学生的尊敬。人们经常能够看到这样的情景:在刘老师那间办公室兼宿舍的房间里,刘老师全神贯注地在练习书法。他的书法真可以说是大气、潇洒。也许是受了刘老师的影响吧,包头师范学校体育老师写字的水平,一直都是为人们所佩服的,即使后来的许多年轻教师,他们的字也普遍遒劲洒脱,不失刘老师当年的风范!
2008年,年过八旬的刘老师作为内蒙古自治区的代表当选为奥运会火炬手。
卢馥芳,教“初等几何复习与研究”的老师,一个瘦弱的上海女子,在那个动荡的50年代的末期,放棄了在上海的工作,追随丈夫来到这片正在建设的土地。为了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中,她的一双女儿被送回上海老家。站在讲台上的她,严厉的目光总是毫不掩饰地从那副深度近视的眼镜后面投射出来,欧几里得公设、九点圆、化方为圆等等,一个个精粹的几何问题,让那些渴求知识的眼光和她的眼神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她的几何课简直就是学生的精神大餐。她烧的上海菜也是学生们的最爱。在卢老师那里,不少学生第一次吃到了上海菜。然而,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卢老师却因为取暖炉溢出的煤气停止了她睿智的思维。“卢老师!”“卢老师!”闻讯而来的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在沙枣树挂满串串金色果实的时候,“熟睡”了四个多月的卢老师,平静地离开了那些爱着她的人们。
不修边幅的书法家、文物收藏家李云超老师,不仅拥有国宝级的书画真迹,而且教学方式也独具一格,其“吟唱”古诗文的韵味似乎真的是“此音只能天上有”呀!
具有“活字典”之称的张逝川老师,慢悠悠的语调里,竟然让字典里的古语、今意活灵活现地变成学生的才智和惊叹!
爱生如子的魏俊泉老师,带着他的学生们徜徉在文学的海洋里撷取奇珍异宝。他只做过一任班主任,任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只知道一直到退休的前夕他还是班主任。
正是这一个个才华横溢、个性鲜明的学者、师者,在那地方撑起了文化的殿堂。
在教师队伍中还有一批特殊的人群,他们或者是师范留校,或者是包头师专毕业分配于师范学校。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当年上山下乡到农村、牧区或兵团的。许多师范的人都记得,那两个从北京徒步到巴盟插队的知青王黎明和陈韵。他们在天安门宣誓之后,带着简单的行囊就开始了自己的长征。他们的行为,今天的年轻人可能无法理解,但是有一点可以相信的是,他们给包头师范带来的是一种精神。这些曾经满怀理想的知识青年给校园带来的是纯净的文化和醇厚的情感,虽然他们都先后离开了这里,但是正是这些人用青春传承了包头师范厚厚的积淀,用奉献铸造了包头教育坚实的基石。
那片土地永远会记得这一个个年轻的身影:操着吴侬软语的林凤雅,这个来自舟山群岛的水乡女子,幽雅得让严谨、抽象的解析几何变得空灵清逸;当年的北京市中学数学竞赛一等奖的获得者侯旭,不苟言笑,京腔京味儿,但她却让数学的智慧和文化充满了诱惑;赵明星,精灵诡异,不可思议地让数学符号变成了音符、旋律,从学数学到教乐理,从作曲到晚会上拉起手风琴为学生伴奏,在学生们眼里是绝对的大“明星”;出身艺术世家的李树榕,用自身的魅力和才华,让文学作品里的人物鲜活地来到课堂、来到学生的中间,和学生们一起经历人生的起起落落;那个连说话都是“美声”的声乐教师朱定青,在那个还是风沙频频的季节用充满穿透力的声音把世界名曲《含苞欲放的花》献给了那地方的人们……那年,这些生动的、个性鲜明的年轻教师们,在为包头师范学校的学子们传授知识的同时,也树起了师者的风范。
那个年代,在那个充满了感动、沉淀深厚的地方,一个大汉遗风浸润的地方,一群学子抖落曾经的沉寂,抖擞青春的活力,在激情与理智的碰撞中,砥砺前行,抒写着属于包头师范学生的华章。让我们把视线聚焦在那些“满身泥土”的学生身上吧。那是一群怎样的学生呀……
那一年,包头师范学校历史上浓烈的一笔,就写在那片厚重的汉城故地上;那些人,经历了太多磨砺的人们,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地方为包头的教育事业辛勤地耕耘;那地方,昭君出塞落脚的地方,又一次容纳了无限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