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婷婷
内容摘要:在美国学者理查森那里,“非自然”被视作是“反摹仿”的同义词。以阿尔贝为代表的学者则认为“非自然”指那些在物理上、逻辑上不可能的场景与事件。通过细读《硬汉不跳舞》,可以看出梅勒小说故事世界的基本构成要素,如事件、人物、时间、空间都成了有问题的概念,丧失了稳定性和确定性,整个故事主线由不可靠叙事者马登进行叙述,支离破碎的事件之间还互相矛盾,互相排斥,可以说是一部将非自然完美融入叙事的作品。本文通过推敲小说中的非自然叙事因素,体会“非自然叙事”在小说中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非自然 反摹仿 不可能 问题 不可靠叙事者 非自然叙事
一、反摹仿视角下的《硬汉不跳舞》
非自然叙事学以建构“非自然叙事诗学”为终极目标迅猛发展,为叙事学提供了新范例。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并且开始研究一些在当今叙事学的框架下被忽视或者是被边缘化的非自然文本。而这其中,有三位学者(理查森、阿尔贝、尼尔森)对非自然叙事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理查森那里,“非自然”被视作是“反摹仿”的同义词。他认为非自然叙事学是打破传统现实主义的反摹仿文本或者是超出自然叙事范畴的叙事学(对立于弗鲁德尼克所理论化的非虚构的的口头的自然叙事)。非自然叙事学理论研究直接与摹仿还原论相悖。为了打破自然叙事的框架,许多作者会选择将作品中的故事情节或人物问题化,使其远离真实世界的还原。比如在梅勒的《硬汉不跳舞》中,故弄玄虚的降神会,扑朔迷离的故事情节,主人公的描述似乎总是在梦境与现实中切换。故事的主线是围绕杰西卡和帕蒂被杀展开的,但小说并没有直接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去讲述两人的死亡,而是通过马登的似梦非梦,一步一步地找出杰西卡和帕蒂的人头,之后便借马登的推理一步一步地揭露各个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及结局。
其实,因为这部作品是以马登为第一人称进行叙事的,而马登在小说中扮演了一个不可靠叙事者的角色。“不可靠叙述” 是一个看似简单但实际上颇为复杂的叙事学概念。对于这一概念,普遍认为有两种研究方法,修辞方法和认知建构的方法,这里不做赘述。詹姆斯·费伦将不可靠叙述从两个类型或两轴 (“事实/ 事件轴”和“价值/判断”)发展到三类型或三轴 (增加“知识/感知轴”), 并沿着这三轴区分六种不可靠叙述的亚类型: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价值/判断轴上的“错误判断”和“充分判断”;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 充分解读”。马登讲述了事件的发展,但在这其中有许多是醉酒后的“错误报道”,此外对于一些事件比如初见杰西卡和潘伯恩的那天晚上,马登都模糊带过。此外,因为对汉克·尼森(蜘蛛)的厌恶,马登作出他就是杀害杰西卡的杀手,这是马登作为不可靠叙事者本身的错误判断。同时,马登总是会对异性的小动作做出很大的反应,比如他认为自己想要多少关照,女招待就会给多少。但其实女招待只是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仅此而已。再如,它对觉得杰西卡“死死瞅了他一眼,并给予最热情的欢迎”这一切都是马登的“错误解读”。因为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是由马登之口进行叙事的,而这就使得许多故事情节尽管离奇,读者也无法对此做出考证。比如马登家的狗突然对其感到害怕,不敢靠近,马登的车里突然出现的血迹,马登的父亲道奇身重六枪没有倒下,而追赶带枪的歹徒六个街区,而后自己走进医院,而且在小说最后部分以令马登震惊的方式从人头中取出弹片并将人头沉入海底等等。在《硬汉不跳舞》中,马登对人头案的叙述充满了前期的错误报道,比如他讲述了虚假的豪宅故事,不可靠叙述者往往为第一人称, 现实中的读者只能通过叙述者的话语来推断 (隐含)作者的规范和概念框架。可以说, 这种推断往往是读者将眼中的可靠性或权威性投射到作者身上,比如在《硬汉不跳舞》中,马登作为叙事者,虽然经常酗酒,神智不清,但是故事的主线仍旧是依靠他的叙述来进行的。一开始的马登并不知道有杀人案发生,但是之后马登在雷杰西和沃德利的设计下,先后发现帕蒂和杰西卡的人头,马登在半醒半醉中发现线索、推理各个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及结局。但是,即使最后故事结束了,读者不免疑惑,马登的叙述是完全真实的么?最后的凶手真的另有其人么?我们如何能够根据他的一人之言,而完全抹掉其作案的可能性呢?小说的最后,雷杰西中风,被玛蒂琳打死,但已没有人关注他的生死; 杰卡西之死获得了媒体的短暂关注;通灵的哈坡则被关进了监狱。一切对马登不利的人都遭遇了悲惨的结果,谁又能证明这不是马登的设计呢?从头至尾,我们都是通过马登之口来具体想象故事情节。叙事学界通常将“可靠性”仅仅用于敘述者, 不用于物。申丹在发表于美国《体》杂志上的论文中提出聚焦于叙述层上的不可靠的人物眼光对人物主体意识的塑造作用。她提出,在第一人称的叙述中,人物的眼光均可导致叙述话语的不可靠, 这种 “不可靠叙述”可以对塑造人物起重要作用。以《硬汉不跳舞》的马登在叙述清教徒的事情为例“好多天来,我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件事儿,那些清教徒们,在横渡了大西洋之后,所见到的第一块土地便是科德角的峭壁悬崖。科德角后岸,拍岸的惊涛最汹涌时可卷起十尺多高。就是在风平浪静的日子,危险也十分之大。无情的海潮会将船只卷上岸,尔后把它们拍浅滩上。是流沙而不是岸边岩石,在科德角,吞没了你的航船。听到波涛那永不歇息的哮声,那些清教徒们不知要有多么害怕。谁还敢乘着他们那样的小船靠岸呢?他们掉转船头向南驶去,那片白色的荒凉的沙滩仍旧是老样子,冷酷无情,根本不像是海湾。仅是一片无垠的沙滩罢了。于是他们又试着向北航线。然而有一天他们发现,海岸向西又弯了过去,又继续弯向西南,甚至后来又弯向南边去了。”马登把自己当作了清教徒,并且开始疯狂想象清教徒刚来到科德角的场景。这时的马登瞬间变成了那些清教徒,看到峭壁悬崖的紧张,听到海浪咆哮的惊恐,每一个细微的感情变化都让读者觉得马登就是那些清教徒。当出现不可靠叙述时, 叙述者的意图和价值体系与读者的预知和规范之间的差异会产生戏剧反讽。对读者而言,叙述者话语的内部矛盾或者叙述者的视角与读者自己的看法之间的冲突意味着叙述者的不可靠。在《硬汉不跳舞》中,马登在叙述帕蒂这个人物时,总是自相矛盾,比如,在讲述帕蒂为了得到离婚的财产时,听从律师的话,装出胆小怕事、战战兢兢的样子。而后又开始说帕蒂的智慧是绝不掺假的。可以说马登这个不可靠叙事者的出现,为小说的故事发展作出了推动作用,但同时,似梦非梦的马登也不禁让人怀疑从他口中所叙述故事的真实性。同潘伯恩的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马登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又同庞德和潘伯恩在一块喝酒了,但他又向读者展示了另一个剧情说明,帕蒂·拉伦回来了,他和帕蒂吵得一塌糊涂。可以说,马登的叙述给故事情节的发展增添了许多的不可靠因素,但是同时这也正好符合作者的意图。可以说,这是诺曼·梅勒创作这一作品时让案情更加扑朔迷离的方法。这进一步造成了读者理解作品情节的难度,作者有意增加叙述者讲述过程的主观色彩,给读者理解作品造成障碍,迷惑或误导读者。而这就需要像马登这样能在全知视角和有限视角之间互相切换的不可靠叙事者来发挥作用。endprint
马登这位不可靠叙事者远离了真实人物对真实世界的摹仿还原。“摹仿”本是柏拉图在《论国家》第十章提出的问题,他把摹仿放在“真理”之后的第三位,但丁也曾对喜剧提出“表现现实的要求。在文学史上,将“摹仿说”运用得最淋漓尽致的要数荷马文体,其所描述的事件每一部分都摸得着,看得见,可以具体地想象出各种情况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内心活动也是如此: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不可表述的事情。人物的情绪也处理地很好。荷马笔下人物的言谈话语毫无保留地表达出自己的内心世界。各个事件的环节之间联系得十分清楚;使用大量联词、副词、小品词和其他句法修辞手段意义明确、层次分明地将人、物和事件区分开来,同时又将它们置于一种不断间断而通畅的联系之中;如同各个事件本身一样,它们之间的联系,它们在时间、地点、原因、目的、结果、比较、让步、对照以及有条件的限定上都表达地十分完备,这样一来,所有事件便都呈现出一种连续不断的、有节奏的动态的过程,任何地方都不会留下断简残篇或不明不白的表达方式,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疏漏和裂缝,不会有可以深究的地方。而荷马史诗中起修饰作用的形容词和偏离主题的情节插入则是是其他的、没有完全被现状裹挟的、仿佛是绝对存在的东西,这些形容词和离题的叙述可以阻止读者将注意力单方面地集中在眼前的一种危机上。然而,非自然叙事学则完全与之相悖,在理查德看来,非自然叙事有着差别的时间性,比如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奥兰多》以独特的叙事技艺侧重浅析时间多元化,解构了摹仿现实的时间观。再如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作品《赛博利亚特》,理查德认为这是一部将叙事时间叠加构成非自然的作品。造物者图尔组装了一台能制造任何以n开头的东西的机器。一切就绪后,他与机器进行对话,要求它制造needles(针),还有nankeens(南京棉布)和negligees(宽便服),它都造了出来。而后他要求机器集中制造充满nepenthe(解忧药)的narghiles(水烟袋),以及种种narcotics(麻醉药),机器严格地执行了任务。图尔对机器的效能还不够确信,又要求它相继制造nimbuses(光轮)、noodles(面条)、nuclei(原子核)、neutrons(中子)、naphtha(粗汽油)、noses(鼻子)、nymphs(宁芙)、naiads(水仙女)和 natrium(钠)。最后这一种机器无法制造,图尔很恼怒,要求机器作出解释。钠在拉丁文中叫natrium啊。但在英语中叫做Sodium,以s开头,而机器只能造以n开头的东西。在理查德看来,这部作品超越了真实话的情形。对此,他也提出建议,在叙事时,两个人物之间的对话故事若要进行创新,首先可以考虑改变人物的真实性。当然,人与机器的对话在当今社会已经不会被看作是非自然的叙事了,不论是打败柯洁和李世石的Alphago还是可以与人类正常沟通的Siri,几十年前人们所认为的超越现实的非自然在21世纪的今天已经成了再正常不过了。
二、《硬汉不跳舞》中不可能的故事世界
“故事世界”指的是叙事中包含人物,人物的品质以及与人物有关的行为和事件的上下语境以及叙事场景。根据这个定义可知,故事世界与时间与空间的追忆(时间参数和空间参数)紧密相连。而对于“不可能”的定义可以说是十分抽象,1699年,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给有可能的世界下了一个定义,他认为,有可能的东西就是那些不包含矛盾的。因此,“不可能”是指那种存在矛盾的故事场景,而这种不可能是通过改变故事世界的时间和空间正常顺序。
不可能的故事世界里总是有许多有悖基本叙事学观点的一些元素。比如,时间上的背离。在自然叙事中,时间总是按照时间前后排列而记载。非自然叙事为了打破这一点,会以两种方式来改变时间顺序。第一种是在原有的故事主线基础上,将事件顺序打乱,比如,有时,作者会将故事的结尾或是故事的高潮放在作品的开头。第二种是直接在故事中加入与物理相悖的故事顺序。第一种叙事方式其实并不少见,如霍华德·品特的《背叛》、茱莉亚·阿尔瓦蕾兹的《加西亚女孩是如何失去口音》等等。《背叛》的这部作品的第一幕场景发生1997年主人公的风流韵事结束之后,而最后一个场景发生在1968年主人公之间的复杂关系开始之前。而故事的关键两年(1977-1973)则是按照正常的叙事顺序进行的。罗杰·艾伯特在评论这部作品时说道:《背叛》的叙事顺序将人物在隐藏出轨事件上所使用的诡计展露无遗。同时,这部作品也告诉我们,爱的能力不仅在于背叛别人,有时也在于我们对于自己的背叛《硬汉不跳舞》中,整个故事世界的线路都是混乱的。读者需要通过马登的叙述自己梳理事件的先后顺序。在小说的一开始,我们看到了一个酗酒、健忘的作家马登,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了他24天,他內心充满了妻子离去后的“凄怆、自怜、绝望、内省、颓废、沮丧、坐立不安”,在这部小说的每一章开始和结束,马登都会发现新的线索;由于酗酒,他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对前一天夜里的所作所为,他完全没有印象。很多时候,他都对前一天发生的事情有两种不同的解读。他无法解释身上的刺花、家中和车内的血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降神会后剪掉了照片上妻子的脑袋,所有的故事都支离破碎,时间线也一度混乱。对于第二种在时间上做改变的叙事方式,马丁·艾米斯的《时间箭》可谓是经典。一个纳粹军医托德从死亡中坐起身来,他的灵魂回到身上,身体也完全康复,眼睁睁看着自己从老年到中年,落叶长回树上,水呢则是倒流进水管子,世界变得毫无章法...接着他回到集中营,成为一个纳粹。他吃惊地发现,虐人致伤变成了抚平伤口,射杀平民变为拯救生命、焚烧尸体变为归还灵魂、肢解活体变为使人重生...最后,托德发现自己越来越小,直到集中营变成一片无边的草坡,他坐在母亲身边,仰望无限的星空...。艾米斯在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悲凉惊悚中发人深省。
综上所述,在诺曼·梅勒的《硬汉不跳舞》中,利用马登这个不可靠叙述者创造了一个非自然的故事世界。这个世界的故事情节和人物非自然化,故事中有许多极端的情节导致了故事的不可信度以及叙述者的不可靠性。同时,这个故事世界还渗透着时间上的背离。然而,这所有的非自然叙事都不会影响梅勒作品的精彩性,因为这一系列的“非自然”给《硬汉不跳舞》增加了许多的可读性。
参考文献:
1.Alber, J. S. Iversen, H. Nielsen & B. Richardson. “Unnatural Narratives, Unnatural Narratology:
2.Beyond Mimetic Models.” Narrative, 2010: 113-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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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James Phelan, Living to Tell about It. Ithaca: Cornel University Press, 2005.
5.申丹: “何为不可靠叙述”, 《外国文学评论》4(2006): 133-143。
6.埃里希·奥尔巴赫: 《摹仿论》,吴麟绶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
(作者单位:江南大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