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游戏说”谈《宋元戏曲史》对西方思想的借鉴

2018-01-02 01:17张婉婉
关键词:席勒王国维功利

张婉婉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云南 昆明 650504)

王国维从跟随罗振玉在《时务报》时,就深受日本和西方思想的影响,后受罗振玉资助前往日本涉猎到更多西方思想文化。在此影响下,加之王国维自身的勤勉好学和兴趣所致以及从小所受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二者交汇融合碰撞出中国视域下的文艺学术思想。其中《宋元戏曲史》中所蕴含的中国戏曲起源、发展和创作欣赏的“游戏说”思想,就是受康德、席勒等人思想的影响,以西方思想的化用又表现出中国戏曲文艺思想的独特性。

一、游戏说的理论基础

“游戏说”最早是由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针对审美自由的比较角度而提出的一种审美无功利的情感状态,认为只有把一切强制性的因素从艺术中剔除,并且把艺术从劳动转化为一种单纯的游戏自由状态下的活动。康德认为,艺术是自由的产物和自由的象征,艺术是自由艺术,与纯粹的、客观存在的自然事物,各种人工工艺品截然不同。要抵达现自由艺术和艺术的自由,路径是把艺术从以功利为目的的劳动和一切强制束缚形式中解救出来,到达游戏的自然状态,即进入非功利、无目的的自由状态。康德认为,艺术及艺术活动应该像游戏活动一样自由和愉快,一切带有强制性质和直接功利目的的创作或艺术活动,都应该被排斥在真正的艺术活动之外,这种观点同样适用于艺术欣赏。康德的游戏说思想后来由席勒进一步深化,真正从哲学美学的高度提出理论化的“游戏说”的概念,使其思想进一步系统化,用来阐释艺术的起源的无功利自由本质和特性,以及人由感性和理性的和谐而达到的人自身的审美自由的救赎。在审美游戏中,人应该摆脱实利功用主义的束缚,抵达自由的无功利的审美状态。虽然王国维在实际运用时与席勒的“游戏说”有所不同,但是吸收了席勒的“游戏说”的精神内核。王国维把这种源自康德、席勒的游戏说思想视为人的生命剩余精力的发泄的精神游戏,是一种无用之用的文学观,从而形成了王国维的新的独特的游戏观,以服务于文学艺术应摆脱社会功利目的的纯艺术理论。这种游戏概念和游戏说的文学观念,与传统的“文以载道”的观点背道而驰,这是中国近代最早构成的20世纪初新文学观的内在动力。晚清各种以游戏精神和心态为办刊宗旨而出现的众多刊物如《游戏》《游戏报》《游戏世界》等,可以看出在世纪之初,西方现代哲学美学思想尤其是审美无功利观的影响。

关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中的“游戏说”思想的出发点,中国文学自古以来受儒家诗教传统影响而提倡文以载道,封建道德说教与政治宣传统治的工具,文学的独立价值和自身的文艺性受到压制。以及当时中国社会学习西方器物而轻视精神层面的介绍和引进,以文学作为政治改良社会变革的工具,王国维反对文学成为现实政治的奴隶,针对当时社会现状与保护文艺的纯洁性而提倡“游戏说”,其《人间嗜好之研究》一文中王国维接受康德、席勒等人的影响,提出“游戏”说观点:“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人们的剩余精力的发泄转移,从而发展转化为游戏。中国自古以来注重文以载道的诗教传统,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很少注重文学的娱乐纯欣赏的功能和目的及自身独立的价值,王国维在康德、席勒哲学思想的影响下,也正是在西方游戏说等纯文学观的启发和影响下,发掘出宋元戏曲独特的审美娱乐价值倾向。王国维认为文学的本质就是在精神领域中的一种游戏性的势力之余的发泄,而戏曲则最为显著。“常人对戏剧之嗜好,亦由势力之欲出。......夫人生中固无独语之事,而戏曲则以许独语故,故人生中久压抑之势力独于其中筐倾而筐倒之。”王国维认为宋元戏曲以其独特的虚拟、代言性使人们发泄心中不敢或不能发泄的生命剩余势力,人们在戏曲创作和欣赏的过程中获得精神愉悦的快感,从中获得了一种类似于游戏的审美的和精神的无功利的自由状态,这正是游戏和戏曲的相似之处。通过发掘宋元戏曲的娱乐审美取向,突出戏曲自娱自乐的游戏审美心态,在日常生活之闲暇游戏中对人自身有所裨益,即审美的无用之用,是这种游戏审美的所有内涵。且在王国维看来,以娱乐为本质属性的戏曲,并非对戏曲的轻视,反而是对戏曲独特功能的充分肯定。于是将戏曲提到了与诗、词一样的文学地位,以引起对戏曲研究的重视,王国维第一次从学术高度提升了戏曲的文学史地位。

二、宋元戏曲史中游戏娱乐成分的研究

戏曲从起源就伴随着一定的歌舞游戏性质的成分在内,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中在论述戏剧起源与本质问题时就指出,作为戏曲艺术源头的巫优表演已体现出鲜明的娱乐特性与审美功能,中国自古以来的巫以歌舞乐神、优以调谑乐人的娱神乐人的巫优传统。巫优表演从源头上就为戏曲发展植入了娱乐游戏的基因。从上古时代的巫优表演继续发展演化为汉代的俳优、南北朝的参军戏、踏摇娘到唐代的歌舞戏、宋辽金的滑稽戏,歌舞表演的娱乐化倾向不断强化着戏曲的娱乐审美功能。这样从上古巫优而延续至唐宋辽金,以调谑滑稽的言语动作为手段与方法而娱人的表演艺术伴随着戏曲得以延续与发展,这些艺术形式后来在戏曲中发展为科浑,并作为戏曲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戏曲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王国维考证各个时代产生一些的新的具有代表性的娱乐表演形式,如汉代的角抵、隋唐的大面戏、唐宋的说话、诸宫调、赚词、金院本等,发现这些掺杂在戏曲中的艺术形式都从不同方面不同程度上对戏曲的形成与娱乐功能产生一定的影响,特别是被王国维统称之为“古剧”的宋金以前杂剧院本,更是以戏曲形态而兼容各种表演技艺,所谓“古剧者,非尽纯正之剧,而兼有竞技游戏在其中。”王国维对戏曲概念的理解中认为戏曲必须具备言语、动作、歌舞演唱来以演绎一个完整的故事,才可以称之为戏曲,戏曲除了具备演故事的特点外还必须由叙事体变为代言体,他敏锐地发现了戏曲所具有的叙事特点,从文学上确定了戏曲代言体的叙事文学特性。叙事文学是在唐宋市民经济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叙事文学因其曲折的故事情节和鲜活的世俗人物形象给当时市民大众带来一种全新的抒情文学所难以具有的吸引力与审美愉悦。戏曲叙事与舞台表演相结合,促成戏曲走向了完善与成熟。因此,“演故事”作为戏曲成熟的必要条件,以情节、人物形象与舞台表演的完美结合,从内容上奠定与强化了戏曲的自娱娱人的娱乐审美功能。王国维从戏曲历史性的起源、发展、形成的过程以及从戏曲本身的特质:形式与内容方面,全面的发掘了未曾被意识到的戏曲的游戏娱乐审美功能和特性。

正是因为戏曲从起源及发展过程中就一直伴随着各种说唱、歌舞等表演形式的娱乐、戏谑特点,所以才被文以载道的中国诗学传统和封建文人士大夫视为小道末技、不登大雅之堂,被正统文学所排斥和不屑。也正是这种文体地位的边缘化,导致作家创作心态的变化,即不再将文学创作视为经国之大业来传不朽之盛事了,无以戏曲扬名传世之抱负与企图。王国维认为元剧作者之创作“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因而有意兴所致、随意自然之趣味,将自娱娱人作为创作动机和基本的审美追求。加上元代废科举后,知识分子进仕无门,一些失意文人逐渐产生了这种游戏的非功利创作心态,不再以戏曲主动承载封建伦理道德的政治意图与抱负,而正是王国维所说的创作对于元代剧作家来说是一种精神领域里生命游戏势力的发泄,得以慰藉和解脱的生命游戏的创作。这些都是戏曲创作者在生活中的自然涌发,于是才有王国维所说的“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这样自然有意境的戏曲杰作使元曲与唐诗宋词一样成为一个王朝一个时代的独特象征。自娱从而亦达到娱人,通过作者创作和描写生成写情、写景、述事都自然愉悦的戏曲审美意境,从而使戏曲作品给予戏剧观赏者以真实自然的社会之情状和真挚强烈的情感感受;使欣赏者感受到沁人心脾的情、看到如在耳目的景,体会到这种真挚自然的审美娱乐的快感,进而实现自娱和娱人的融合,达到一种审美的自由和愉悦。王国维通过对戏曲这种娱乐审美功能性质的发掘,把元曲提高到了与诗词等传统正统文学并列的位置,提高了戏曲的文学史价值和地位。

三、王国维“游戏说”的特点

王国维借鉴西方文艺哲学思想来阐释中国文学文化现象,形成了超越中国本土经验意识之上的认识。老子的无用之用的人生哲学与西方康德审美无功利的融通,将戏曲提升到了文学史的正统地位。从游戏的虚拟性与中国戏曲的程式化写意性和虚拟性特点的相似性方面,发掘出中国文学之中的游戏精神,即戏曲的娱乐审美的本质功能。这种重视戏曲的娱乐审美功能,意在发挥戏曲实现人精神自由的审美追求,使人获得纯粹性的精神愉悦。王国维在西方形而上哲学思想的影响下,阐释中国文学时也关注形而下的实用功能,即国民精神的诊治和救赎,落实在现代性的精神启蒙上,是对梁启超等人的发挥文学的政治功用的一种反驳,对中国文学现状的一种深切关注。文学艺术的价值和功能应使人得到情感的升华和精神的解脱,这才是艺术应有的审美功效。王国维借鉴西方思想又融入自身及中国传统文化心理体验,他的无用之用仍落在用上,用于解释和解救国人的精神,使其实现审美自由与救赎。因此,王国维在对席勒游戏说思想改造的本土化基础上,也有着一定思想启蒙的现代性。

他借鉴西方“游戏说”思想阐释中国文学时的出发点是用“游戏说”来提升戏曲俗文学地位与审美价值,而不是席勒所立足的提升高雅文学的地位。在中西美学思想的交流与碰撞中,他亦有强烈的本土意识,引进的同时加以吸收改造。因为与席勒所面对的社会时代背景不同,中国当时还没有进入席勒所谓的启蒙泛滥的工具理性危机之中,中国正在进行现代化启蒙背景下还远远没有出现德国等西方社会的工具理性大行其道的精神危机。因此,这种思想理论的移植与化用必然带有中国的现实特色。晚清中国社会注重文学实用功能,忽视了艺术活动本身的审美功能。中国在20世纪初正高举理性启蒙的大旗,以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等赋予文学以政治革命的使命。王国维从“游戏说”来倡导审美无功利的审美意境,将戏曲文学审美价值提升到历代以来未被重视的极高地位。王国维是在20世纪初的中国最早关注文学艺术的审美无功利现代性命题的探索者。他不但倡导游戏说,提升戏曲的学术及美学地位,而且试图消解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界限,他试图打破精英与大众之间隔膜。中国传统文学虽有戏曲创作是游戏思想的彰显,如李渔等明清戏曲家对戏曲的游戏娱乐本质功能的重视。但王国维明显是受到西方思想启发后从而发掘出中国文化文学中的潜藏的游戏思想内蕴,将西方思想内化并与中国传统美学有机交融,从而实现中国传统文学审美观的现代性转型。

王国维文学与戏曲的“游戏”本质论与娱乐功能观,借鉴了西方理论并改造使其适合中国戏曲文化的“戏”的本体内涵与文化特征。中国人将其人物扮演的艺术表演称之为“戏”,正是基于其游戏性与娱乐功能。王国维的“游戏说”在康德、席勒等的影响下,加以改造吸收适应中国的文化土壤,具有批判性的本土接受意识,因此,在近代率先引进西方文艺思想,并用来阐释观照中国文学现象,使中国文学可以与世界文艺思潮接轨的启蒙现代性,在这方面王国维的贡献是前无古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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