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学事
(广西壮族自治区英山监狱,广西 桂林 541004)
今年五月底,在江苏镇江的一次文学创作联谊会上,我与刘方冰相识,并获赠他的两本书,一本是抗战题材长篇小说《寇风烈》,另一本是文化研究专著《文化治理与监禁生态》。①《寇风烈》,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文化治理与监禁生态》,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作者刘方冰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副研究员,现任江苏省监狱管理局《江苏警视》编辑部副调研员,江苏省监狱管理局“十百千人才”理论研究首席专家。我一直认为,长篇小说的创作在作家创作生涯中应是个标志性的“事件”;作家若把长篇小说的创作与文化研究同构,相信会有一些不错的看点。《寇风烈》是一部以徐州会战的一个侧面——1938年连云港保卫战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作品通过对气势恢弘的正面战场、悬念迭出的谍战和海州属地刚烈醇厚的民俗民风的描绘,展现了抗战语境下一批中华民族仁人志士壮怀激越的家国情怀和跌宕多姿的命运交响,读来动人心弦,感受深刻。笔者不才,将感受录于此,与同道交流。
一
女性在抗战史与抗战题材文学作品中永远“在场”。上海财经大学教授韩元在《从文学叙述看抗战时期乡土社会阶层分化与文化变迁》一文中指出:“抗战时期女性走出家庭参与社会事务,实现了在乡土社会中地位的上升,由此导致了农村中新型男女关系的出现,即婚姻伴侣不再是封建家长包办,而是一种迥异于从前的、基于志同道合的自由选择,包括自由结婚和自由离婚。”[1]在《寇风烈》中,作者塑造了多名女性人物形象,中方的有李雯秋、汪文娟、汪梦蕾、马雪姣、杜晓芸等等,她们参与社会事务、宣传抗日、慰问前线军人、参加战斗,恰恰诠注了韩元教授的观点。李雯秋是112师师部参谋、中统秘密特工,是国军112师667团营长梁潇的女友,又是日本特工李雯清的孪生妹妹,她是个率真、儿女情长、敢爱敢恨、英勇顽强的女军人。在书中,她的故事最多。在强娃对她说宣传队有两个女的来找梁潇的时候,李雯秋吃起醋来,马上给梁潇订规矩“那也不许你和她们勾勾搭搭的”,表现出李雯秋的儿女情长。在梁潇批评师部一些人是奶油小生、又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老子不知哪天就在前线为国捐躯了,还在乎他们”时,李雯秋回道“呸呸,胡说什么?破嘴”,[2]表现出她率真的一面。在梁潇与抢劫武器的土匪对侍的时候,土匪张一川想偷袭李雯秋时,李雯秋“就地一滚,抬脚一扫,张一川便啃了一个狗吃屎”,表现了李雯秋的英勇。在姐夫汪文盛带队与姐姐在其中的日本特工火拼时,李雯秋又极为矛盾,为阻止汪文盛向姐姐开枪,她甚至“举枪对准汪文盛的脑袋”。最后李雯秋因112师发生一系列事件被撤掉别动队副队长职务。汪文娟在书中出场的次数尽管不多,但她另类、任性、刁蛮、刚烈、果敢的形象让人记忆深刻,最终她敢于嫁给土匪头子周法乾。汪梦蕾是大财主汪天宇的孙女、汪文乾保长的女儿,雅致、灵巧、清纯的十七岁小姑娘,她与梁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心心相印,两情相悦。每当想起梁浩向土匪声明自己是他的未婚妻的时候,她便自觉将自己视为梁家“没过门的媳妇”。她思想进步,在学校时就上街散发抗日传单,后来又踊跃与梁浩一道上街宣传抗日,后进入112师政治部宣传队,更是热衷宣传抗日。但由于太过单纯,被日谍松本惠子(尉迟红)利用,差点丢了性命。马雪姣是盐帮帮主的女儿,也是女中豪杰,在获得梁浩相救后,拿起一把斧头,与梁浩一起打土匪。之后,又跟随父亲一起去向土匪兴师问罪。同时,她还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当知道梁浩文武双全之后,她与荷花前去找梁浩,见到梁浩之后,她大胆向梁浩表达自己的爱意。杜晓芸是海州首富之女,因父亲年迈,代表父亲上前线慰问,救下受伤的李雯清。她从小与国军军官汪文盛订 “娃娃亲”,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前几年听说汪文盛在海州税警总团,她多次悄悄跑到营房去找他”,当看到抗日英雄汪文盛的照片时“她喜极而泣,悄悄剪下照片,日夜祈祷汪文盛能平安归来”。当知道汪文盛要来自己的家,她六神无主。当她知道汪文盛已与李雯清结婚生子,她痛苦地“冲进自己的房间,扑在自己的床上放声痛哭”。[3]即使如此,关键时刻,她却舍身救了“情敌”李雯清,其高风亮节令人肃然起敬。
在《寇风烈》中,作者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还有日方的千叶美黛、松本惠子(尉迟红)以及被逼迫成为日本特工的中国人李雯清。千叶美黛是日方谍报员,化名“乌贼”,单兵作战能力强,国军副官胡展云即是在战斗中死于其手。当受伤落入土匪手里后,她善于伪装、欺骗,自称是青岛人,还是安清帮的人,与土匪头子周法乾互称师兄妹,蒙混过关。她训练有素,身手不凡,张一川、三驴子等土匪和杜家家丁孟海都不是她的对手。她诡计多端,当她被耿辉和梁浩截住时,她信口雌黄说与梁浩是安清帮同门师兄妹,还说梁浩抢国军的枪弹,追杀她,骗取军统特工耿辉的信任。松本惠子是日本特工“海蛇”,她化名尉迟红混入112师政治部宣传队,表现积极,骗取宣传队长的信任。她实际上是这次谍战日方头目,心狠手辣,亲自操控李雯清,逼李雯清答应前往毒害112师师长。她威逼李雯秋脱下军服让李雯清穿上,以便李雯清混入师部,之后暗中协助李雯清实施计划,敲昏发现李雯清的汪文盛。在被汪文盛带队包围时,她又将李雯清作为人质,李雯清反戈时,她先于李雯清动手,将李雯清打死。李雯清临死前,她告诉李雯清,她给李雯清儿子注射的是“一针葡萄糖”。她指挥特战能力强,被汪文盛的队伍包围时,沉着应战,最终逃脱。李雯清是汪文盛的妻子,是李雯秋的孪生姐姐,她因孩子和父母被日本人控制,以孩子和父母的安全作为交换条件,被迫成为日本特工,命名为 “海豚”。在便衣队长的威逼下,李雯清多次执行炸炮台、毒杀国军特派员等任务。在战场上,她与丈夫多次相遇,为了孩子和父母,她却被迫与丈夫枪弹相见。她面对丈夫是凄苦绝望的,生不如死。她真希望死在丈夫的手上。在教堂血拼时,汪文盛向李雯清射击,“李雯清欢快地大笑:‘呵呵,文盛,打得好,快打死我,快啊!’”她心里装的永远是孩子和父亲,当她死在松本惠子的枪下时,她对汪文盛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说到孩子:“文,文盛,我们的宝宝没中毒。”[4]
这些女性在作品中斑斓鲜艳,既有在民族危难时对救亡图存精神的高扬,也有对多舛命运竭嘶底里的抗争,还有被战争裹挟后疯狂的嗜血杀戮,更有在对决搏击下对人类悲悯情怀的点滴观照,丰富了抗战文学人物群雕,读来令人唏嘘。
二
我们从文学文本中常常会不经意地窥见作者的身影,或在对作品思想的摩挲中,或在对文本细节的击节抚掌中,或在对作者创作意图的沉思中。46万余字的《寇风烈》亦如是。不难看出,作者的抗战文学启蒙于小时候就爱听村上的老人讲抗日故事和民间传说,以及少年时就开始的抗战文学文本的阅读——“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从部队转业的叔叔送我们一本《小兵张嘎》连环画,我是爱不释手,不知翻了多少遍。”“四年级的时候开始迷上了长篇战争小说,其中就包括《敌后武工队》《新儿女英雄传》等抗战经典长篇”。[5]但真正促使作者建构这个长篇的却是作者成年后在文化研究过程中所洞察的重构民族“抗战记忆”的极端重要性和迫切性,以及在面对当下“荡寇神剧”等消费文化浊流中日渐式微的民众忧患意识、文坛中某种消解革命与悬置崇高等倾向而生的强烈使命感与责任感。正因如此,作者的创作态度是非常严肃的,准备是相当充分的。多年来作者研读了大量的抗战史、军史、中日历史、地方志、中日关系专著等资料,实地走访了当年战场,并始终将文本置于海州属地的地域文化语境中,并基于人这个基本面去写战争、写生死,赋予了作品历史厚重感和人物复杂性。莫言说过:“我对伟大作品的定义:深刻地揭示了人类共同的优点和缺点,深刻地展示了人类的优点所创造的辉煌和人类弱点所导致的悲剧,深刻展示人类灵魂的复杂性和善恶美丑之间的朦胧地带,并在这朦胧地带投射进一线光明的作品。”①参见《朔方》2018年1期卷首语。作者正是努力刻画人物的复杂性来打造《寇风烈》的。在《寇风烈》中,很多人物十分复杂。秦怀山既是盐帮二帮主,又是海匪,日本潜伏间谍;松本惠子也是国军宣传员和日方便衣队队长双重身份。最为复杂的是周法乾和李雯清。周法乾身份是土匪,时而抗日,时而助纣为虐;时而坏事做尽,时而为利救人。李雯清被逼成为日方特工,尽管内心滴血,却要做与亲人为敌、危害祖国的事。而在细节方面,作者也颇具匠心。在《寇风烈》中,我们看到多处战场细节的描写,若非作者深入研究,是写不出也不敢写这样的场景的。正是细节的具体、生动、形象与传神,让我们感受到了这部作品的艺术力量。
高尔基说:“我在提笔写之前,总要给自己提出三个问题:我想写什么?如何写?以及为什么写?”[6]高尔基讲出了创作的一般规律,我以为每个作家创作前都会提出这三个问题。刘方冰在卷首语中也交代了创作《寇风烈》的目的,即“谨将此‘抗战记忆’献给为中华民族生存、独立、自由与解放而前赴后继的英烈。”并在跋中进一步点出创作主旨:“只是想在被战争裹挟的一个个鲜活生命之间勾勒苦难,在寇风施虐中寻觅人性踪影,在慷慨悲歌与救亡图存中再现民众觉醒,在不时飘来的纯真童谣中追忆与慰藉逝去英魂。”但是,我们在《寇风烈》跋中也读到作者发出的疑问:“两个都拥有纯真民谣的民族到底怎么了?是什么恶魔把我们拖进了战争的深渊?难道仅仅是倭寇国力强盛、中华积贫积弱吗?”[7]作为文化研究专家,在《寇风烈》中,我们不难看到作者努力试图从文化方面揭示日本侵略中国的深层次原因。为了说服梁浩,千叶美黛唱起了《红蜻蜓》,梁浩表示拒绝与日本人合作时,千叶美黛不满地说:“日本人怎么了?你不是听过《红蜻蜓》了吗?如果不是心地纯净、热爱生活的民族能配拥有这样优美的歌曲吗?”[8]在松本惠子威逼李雯清前往毒害112师师长时,她向李雯清哼起了《风筝谣》,讲述了徐福东渡日本的故事和“杀鲸节”的故事,在巧施计谋中还不忘炫耀自己的文化。从一些资料看出,日本人心中的文化优越感、民族优越感是他们侵略中国的重要原因之一。新中国成立之初,在改造59师团中将师团长藤田茂过程中,开始时他认为:“日本大和民族作为优等民族,有义务指导劣等民族。在战场上杀人是战争的必须手段”,根本不承认自己是战犯,也就谈不上战争罪行。“1950年7月21日,原苏联将969名日本战犯移交中国政府处理,刚到抚顺战犯管理所时,有的则按帝国主义的逻辑,狂言‘我们到中国是搞日、满、中共存共荣,是帮助你们反对其他列强’、‘我们战败是犯了扩大战线的错误,但无疑日本是个强国,有朝一日还会东山再起’、‘大和民族自古就是优等民族,你们不能随意处理我们’”等等。[9]在与作者交谈中得知,作者在研究日本文化时发现,清末民初有些日本精英在中国考察时对中国乡村的脏乱差深恶痛绝,认为古代优秀文化在中国没有传承下来,打心眼里瞧不起中国。其实,当下中国的有识之士大多明白,即使在中国今天的成就面前,相当多的日本人文化优越感还是存在着。这种文化优越感是否包藏祸心,值得我们深思。
三
民族抗战记忆需要文学作品持续建构,这种建构有赖于历史研究的新成果,也有赖于作家对现实主义创作风格的持续坚守与传承。近年来,对抗日战争历史的研究越来越深入,越全面,取得很多新的成果,产生了很多新的观点,许多提法也得到更新。如:“中国抗日战争以1931年九一八事变为起点,到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结束,历时长达14年”。[10]“从1937年8月到1940年冬,中国正面战场组织了淞沪、太原、徐州、武汉、长沙等11次大的会战,共毙伤日军30万人”。[11]“在战略防御阶段,正面战场发挥着抗击日军的主要作用,战略相持和战略反攻阶段,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战场成为主战场,牵制和抗击了大部分日军”等等。[12]如何客观书写抗日战争题材的文艺作品,本身就是对一个作家的考验。近年来,出现很多雷人的抗日神剧,有盖世神功、轻功无双、手撕鬼子的;有无敌飞刀,飞刀把成片鬼子击倒的;有用石头炸飞机的;还有国军女兵装备精良、后世武器穿越的。这些都是历史虚无主义对文艺影响的结果,危害极大。刘方冰在创作《寇风烈》时,坚决向历史虚无主义说“不”,自觉抵制荡寇神话,使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进行创作,正如他在《寇风烈》跋中所说“《寇风烈》保持了应有的清醒。她想说,诸如动员民众之类的政治策略并非是哪个政治主体的专利,正面战场的杀敌身影中同样潜伏着个别政治力量的身份。同仇敌忾,共赴国难,是那个年代真切的主旋律。”“《寇风烈》在抗战史、地方志、民间口述史与海州属地民俗民风中开启复活抗战记忆的旅程,既不敢妄言荡寇神话,也不愿悬置革命话语”。正因如此,《寇风烈》才扣人心弦,人物跃然纸上,充满代入感,警世意义也更强。一如作者在跋中所言:“蓦然惊觉,苦难未已,寇风频起,《寇风烈》所着意深描的审美意象何止是指涉过去,不也正直指当下和未来么?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