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阎连科小说人物形象扁平化现象及原因

2018-01-01 07:25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阎连科扁平化现实主义

宫 月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教程中,似乎很难找到阎连科这位作家的名字,不管文学史怎么定位阎连科,毫无疑问他是当下内地文学非常有争议的作家之一。不管是他的《受活》《年与日》还是《日光流年》,阅读阎连科的小说都会感受到作品带有强烈的作家个人的风格。阎连科被人称为苦难大师,他很擅长描写苦难,描写在困境中奋力挣扎的人。通常,他会把人物设定在极端的困境中,这种困境或是来自外部,比如先爷是在极度干旱的环境中守护玉米苗,或是来自内部,比如三姓村每个人都逃脱不了40岁死亡的悲惨命定。在这种特殊的极端环境中,自然也就诞生出了在环境中苦苦挣扎的极端人物。这些人物激烈、荒诞、极端,他们的行为给人一种强烈的残酷的视觉冲击。福斯特在他的作品《小说面面观》中将人物分为圆形人物和扁平人物两种。圆形人物是复杂的,他们性格丰满,表现出人物的多面性,具有丰富的性格内涵。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就是一个典型的圆形人物,他具有着复杂的内心世界,有崇高的理想,目光敏锐,思考深刻,又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但过于内向,过于审慎,加上势单力薄的处境,造成行动上的延宕。这些圆形人物的人物性格并不会一出场就被观众所认识,而是随着情节变化发展,人物逐渐成长变化,人物形象逐渐丰满立体。扁平人物则不同。如果说圆形人物是立体的,那么扁平人物则是单面的。扁平人物因为其突出的一面,而很容易被读者所记住,比如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这是一个典型的吝啬鬼形象,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到葛朗台自私、贪婪、嗜钱如命的一面性格,却很难发掘他性格的其他方面,葛朗台性格的丰富程度远不如哈姆雷特,但是丝毫不影响人物表现出来的文学魅力。阎连科小说所塑造出的人物形象大多带有极端甚至有些病态的性格,这些人物往往突出性格的一个方面,一登场就带有使命感和任务感,人物往往为了某一目的而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所以,阎连科小说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大多是扁平化的,他们没有丰满立体的性格。李陀认为阎连科在人物塑造方面的“漫画化”的倾向,杨亮曾说:“阎连科小说人物塑造的‘瓶颈’即为其‘扁平化’的倾向,缺乏丰富的、富于变化的,或者干脆说能‘立’得起来的‘圆形人物’形象。而这样的‘扁平人物’也意味着阎连科笔下的人物‘脸谱化’十分严重”。有很多学者指出了阎连科小说中存在着人物形象扁平化,但仅仅作为批评,并没有深入探讨。

一、人物形象扁平化现象

小说通常以事件为中心,起因、经过、高潮、结果一起构成一个跌宕起伏的完整故事。除了作家营造的故事情节之外,人物形象也是作品中一个重要的构成部分。小说塑造的人物可以分为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阎连科塑造的主要人物,始终处于中心位置,所以称为中心人物,而次要人物的位置过分偏低,远离中心被边缘化,所以称他们为边缘人物。在阎连科的小说中,不管是中心人物还是边缘人物,他们都存在着形象扁平化现象。

(一)中心人物扁平化现象

在阎连科的小说中,中心人物总是占据着绝对的话语权,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最为突出,令人印象深刻。但是,虽然阎连科在小说中给了中心人物很大的论述空间,但这些人物的性格形象并没有随着事件的发展发生成长变化,他们的形象总是扁平化的,并不立体丰富。在《受活》这部小说里,明暗交替了两条故事线,一条以柳县长为主,一条以茅枝婆为主。在故事中我们能够很清楚的看到这两个中心人物的想法和抱负,也能够通过人物行为从侧面反映出他们的性格和某些形象,但是阅读作品,总会感到人物形象存在残缺性、扁平化的表现。《受活》中的柳县长是一个满是抱负与野心的政治家,但是作家有意拔高他的农民政治家的形象,他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可以做任何荒唐的事情,但是除此之外,我们几乎看不到柳县长的其他形象,几乎就如同照镜子一般,我们只能看到人物形象的一面,而另一面受镜面限制被忽视了。同样,另一个中心人物茅枝婆,一心一意想带领受活庄人退社,她以守护神的形象出现在受活庄里,甚至为了实现退社的目的,被迫答应柳县长荒诞的提议。我们所看到的,就是茅枝婆为了她退社的目的不断地和权力部门博弈,但是这个形象自身的内心世界却是模糊不清的,她的其他性格方面我们并看不到。这些中心人物的出场,往往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而变形扭曲的外部环境,往往又催生这些非理性中心人物做出极端事件,一系列的事件又反过来倒逼人物走向极端化。这些具有典型性格特征的形象构成了阎连科小说的中心人物,在他的小说设定里,人物形象总是某一方面的尤为突出,甚至以荒诞的行动凸显人物,人物性格往往有悖于常理常情,但是我们看不到人物其他性格方面,这些人物并不立体丰满,存在着扁平化现象。

(二)边缘人物形象扁平化表现

相对于中心人物,边缘人物数量更多,但是话语权更少,基本丧失,而他们的形象残缺更为严重。这些边缘人物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形象,总是以群体的形式出现,在《受活》里,他们是受活庄人,在《日光流年》里,他们是三姓村村民。在《日光流年》里,权力高于一切,村长的话语权也占据着绝对的地位,司马蓝、蓝百岁等四代村长带着大家为活过四十岁而抗争命运,因为村长的决定,村民就要卖皮卖肉,牺牲所有,成为为了生存的生存机器。村民的话语权泯灭在权力的威慑中,每个人都只是中心人物为了实现目的的一部分工具,他们没有独立的意识,只是被迫行动者。蓝四十作为这些边缘人物中的一个代表,虽然出现的频率略高,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出场设定就是为了给司马蓝做出牺牲,这是一个牺牲者的形象,除此之外我们无法看到她其他方面的性格特点,这个形象是扁平的、残缺的。边缘人物作为一个群体,他们的性格被集体化,缺乏“独属自我”的色彩,他们只有一个声音,一种话语,这样雷同化的人物,自然也就不存在圆形形象。但是边缘人物的形象,并不是夸张的脸谱化,也不是为了取得喜剧效果,他们的性格是一种“静态”,相对缺乏变化,这些被动的边缘人物以单一的集体形象出现在阎连科的小说当中。

(二)人物形象扁平化原因

1.凸显人物性格,增强读者印象

阎连科的小说有一个很典型的特点就是故事情节荒诞夸张,有了荒诞夸张的故事情节,自然也就相对有了夸张荒诞的人物,过于夸张荒诞会导致人性形象单一性、夸张性,从而导致人物形象扁平化。但是这种扁平化并不是文本的写作缺陷,相反,扁平化的人物形象性格非常鲜明,这也让作家的写作目的变得更加显而易见,在情感上更能拉近与读者的距离,使读者对作家的写作意图有了更好的把握。正如福斯特所说:“扁平人物的一大长处就是容易辨认,他一出场就被读者那富于情感的眼睛看出来。”“第二个长处是他们事后容易为读者记忆”。通常,圆形人物的形象丰满立体,扁平人物的形象会着重突出人物的某一方面来塑造,也正是这一突出的性格会使读者对其留下深刻的印象。阎连科的小说,不管是故事情节的营造,还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有作者较强的目的性,作家为了使读者对故事、对人物产生强烈的印象感,选择夸张人物形象,突出人物性格的单一方面,也导致了人物形象扁平化。《受活》中的柳鹰雀,是集权者的代表,他善于玩弄权术,对权力有极大的热忱,对权力有极端的渴望。这样的人物因为有了突出的性格,一出场就抓住了读者的眼球,读者能够清晰的看到柳鹰雀政治狂人的形象,再反过来看柳鹰雀所作出的荒诞行为,似乎都在情理之中,迎合了作品荒诞化的艺术色彩。

2.反叛现实主义,表现神实主义

阎连科曾称自己是现实主义的不孝子,他大胆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认定现实主义是阻碍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他在《受活》的题记中写到“现实主义——我的兄弟姐妹哦,请你离我再近些。现实主义——我的墓地哦,请你离我再远些”,作家拒绝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写作,因此,他用自己“神实主义”的理论创作出《日光流年》、《受活》之类的作品。这样的神实主义,作家阐释为:“在创作中摒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的真实。神实主义疏远于同行的现实主义。它与现实的联系不是生活的直接关系,而更多的是仰仗于人的灵魂、精神(现实的精神和实物内部关系与人的联系)和创作者在现实基础上的特殊臆想。”他的小说形式大胆新颖,如《日光流年》的索源体叙事、《受活》的正文中夹杂着“絮言”,同时,内容也荒诞夸张,如《年月日》中的先爷把自己的身体当作肥料给玉蜀黍苗提供养分,《受活》中的柳县长费劲心力赚钱的目的是要把列宁遗体买回来设为旅游景点。这种不管是语言形式还是情节内容上脱离常规的表现,都是作家向现实主义写作发起的挑战。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有一个典型的特点就是要求塑造出典型的形象,人物也就要立体丰满、生动丰富。但是阎连科有意背离现实主义写法,他没有遵循传统人物形象要求丰富立体的写作要求,而是片面塑造人物的某一个突出特点,作家没有刻意丰富人物。这种有意地使人物脱离常规,脱离正常思维的手法就是作家有目的是让他的作品远离传统现实主义,通过塑造超越常情常规的人物形象,来表现超越了现实的真实,但这种手法往往会导致人物片面化,因此也就造成人物形象扁平化现象。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阎连科的小说故事情节带有荒诞性,但是过于夸张的情节发展往往会淹没作家所塑造的人物,人物受故事情节的推动,又由于情节的荒诞性被漫画化。作家想要以荒诞来表现真实,就无法使用写实的手法,写实和荒诞之间的巨大差异使作家在人物塑造方面加剧了难度,复杂立体的圆形人物也许并不能与作家塑造的荒诞情节相融合,所以,我们要看到批评家所推崇的圆形人物并不一定适合阎连科的小说,我们更应该看到小说扁平人物身上散发出的文学光辉。

3.隐藏人物形象,反衬权力滥用

以上两点多是倾向于中心人物而谈,边缘人物的扁平化在很多作家作品中都有体现,对于边缘人物,作家在作品中的论述空间有限,无法和中心人物一样着墨过多,因此,边缘人物多是作为陪衬,性格形象自然无法丰富立体。阎连科的小说世界也是一个权力世界,权力总是或隐或现地在情节上发挥着作用。不管是村长还是县长,只要手里握有权力,也就有了绝对的话语权和控制权。一旦权力被集中,一大部分的群众的话语权就要被剥夺,他们就变成了无声者,而他们的形象也相对被隐藏,此时,权力者占据着中心舞台,成为中心人物,被边缘化的人物形象模糊不清,在权力的指挥下被迫行动。作家有意让人物边缘化,而边缘化的人物几乎没有完整典型的形象可言,这是因为作家想要通过这些边缘人物形象的模糊和残缺凸显被绝对化的权力。正是因为权力的暴力使用,导致边缘人物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意识和独立行为,因此这些人并不突出,形象也不典型,甚至找不出完整的形象特点,因此人物形象存在着扁平化表现。在《日光流年》里,司马蓝为了有资金修水渠,让男人卖皮女人卖肉,这种看似荒唐的做法竟无人敢反对,村民默默地按照村长的命令去做。这些被权力阴影笼罩下的村民成为权力的工具,而他们集体失声也正是侧面衬托出权力被滥用,被暴力书写。

阎连科小说人物形象扁平化表现并不能简单的认为这是作家写作的缺陷,相反,这也是作家一个具有鲜明特点的写作特色,是作家为自己的写作作出的选择,人物形象的扁平化是作品内容的一个表现,也暗含着作家某种内在的写作目的,在阅读阎连科的作品时,需要我们深度思考人物形象存在的意义和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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