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视野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2017-12-27 20:09阳露
牡丹 2017年35期
关键词:黛西了不起的盖茨比萨特

存在主义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思潮之一,其产生不仅有经济危机、一战、二战、社会变革等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也有重要的哲学思想渊源。它肇始于克尔凯郭尔的个体哲学和尼采的唯意志论,海德格尔又运用胡塞尔现象学方法对存在主义做了存在论解释、阐发和提升。而以萨特为代表的时期是其发展的最高阶段,其哲学观点深刻影响了二战前后那几代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其中就包括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有人这样评价菲茨杰拉德:“他是一位有着极高的文学天赋和创作激情却又放浪形骸,自戕才华的小说家。他纵情参与了‘爵士乐时代的酒食征逐,是这个时代的化身,也是经济大萧条时代的自我牺牲品。但他在追名逐利的同时却又能冷眼旁观,用敏锐的目光来审视生活和社会的变迁,用严峻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发生在周围的一切。”所以,在菲氏的作品中,人们可以看到他不断将自己生活的影子和时代的环境影响反映到书中角色上,这讓他的作品不仅高度戏剧化地表现了自身的成功和失败,同时也细致入微地浓缩了一代人的欢乐和悲哀。

在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就描写了青年尼克误打误撞发现邻居家大富豪盖茨比夜夜所举办的宴会只是为了追寻以前的恋人——现在住在一岸之隔的黛西,并见证了在残酷浮华的社会下,盖茨比“梦想”破裂的故事。不仅如此,整个故事对美国社会种种腐败和黑暗做了酣畅淋漓的描绘,也隐含了菲茨杰拉德对20世纪20年代美国表面繁荣的忧心,包括深切感受到的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以及其中人们信念的丧失。这与存在主义中萨特所代表的强调关注个体内部非理性的主观情绪体验,阐发有关个体行为、自由、选择及其责任的态度不谋而合。本文也将运用萨特的观点,即从“不诚”“他人即地狱”“自由选择”三个角度,分析《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悲剧发生的原因,并探求悲剧背后的社会意义。

一、“不诚”的内在悲剧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曾说:“我们很大程度上都淹没在日常生活中,忽视了向存在敞开,只是‘随波逐流,即像“常人”那样非本真地生活。”海德格尔把这个淹没称作“沉沦”,这明显是暗指《圣经》的原罪观。而后来的萨特也认同这种观点,即我们通常倾向于否认自己对境遇的责任,生活于不诚中。不诚的形式之一就是急切地想要贬低我们的过去,似乎我们是毫无现实性的纯粹可能性,完全生活在未来之中,没有任何对过去的牵挂。笔者从这个观点来分析盖茨比的悲剧,即从盖茨比自身出发。盖茨比出生于美国贫穷的中西部,但他身上有着与他出身不同的雄心壮志,他小时候就开始制定作息时刻表,展现“个人决心”。十七岁的时候改名字,他将原来的詹姆斯·盖兹改为杰伊·盖茨比,认为自己是上帝之子。除此以外,他极力摆脱自己破败的过去,其中包括和自己的家庭断绝联系,以及编造了高贵的出身,在编造的过程中甚至闹出了不少的笑话。例如,他说自己是中西部贵族家庭的富家子弟,而当尼克问他家在中西部的哪里时,他说在旧金山,而实际上旧金山位于太平洋沿岸,并不属于中西部。更不用说他故作深沉地说自己在家族消亡后像个东方王子一样游历欧洲,靠着收藏珠宝、打打猎、学学画来消遣解闷。这样陈词滥调的谎言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甚至想笑。这样拼命隐瞒自己出身的不诚态度也是让众人对“盖茨比”这一名字讳莫如深的重要原因。

另外,他在自己与黛西的爱情关系上也不诚,人们首先必须承认盖茨比对于黛西的爱情。泳池,宴会,尖叫着起舞的人群,他们不请自来,到盖茨比的城堡中狂欢。盖茨比作为这一切财富的拥有者,挥霍无度,但让人们记住的并不是这些。他对于黛西的真心和他的专心痴情让这种本该病态的价值观蒙上了美好的爱情表象。小说中所表现的所有浮华享受都建立在使人感到温情的情感上,当贝克对尼克坦白“他特意买了栋靠近她的房子。他如此铺张浪费地举办宴会,是希望有一天,她也会出席”时,情感已经完全成了主线,而物质成了陪衬。盖茨比在豪宅里夜夜笙歌,支持他不断如此做的力量是对黛西的爱。而当黛西终于在他家时,就像尼克说的“或许,盖茨比意识到,那束巨大绿光的意义已经永远消失了。码头上再次亮起绿光,而令他心碎的事情,已被一个人所取代。”他一直深信黛西深爱自己,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而从未考虑过这份爱情的真实性和存在的可能性。他对黛西的执念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盖茨比对过去美好时光的过分执着和对自己出身的极其不自信,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黛西共同打造自己的“美国梦”,并认为这个梦想和未来可以遮盖甚至抵消自己破败的出身。但黛西只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思想的富家大小姐,根本不能担当这种角色。正是这种不诚的态度让盖茨比忽视了所有现实的因素,并且导致了自己最终的悲剧。

二、“他人即地狱”的外部打压

萨特有一句名言,即“他人就是地狱”。萨特之所以产生这一认识,源自于他在二战时做德军战俘的经验,用他的话来说就如同“在一个沙丁鱼罐头里度过两个月之久”。这段经历和其间的复杂感受,促使萨特对“他人”进行思考,并在独幕剧《禁闭》里让加尔森说出这句名言:“地狱就是他人!”萨特认为,“在这个‘主观性林立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必定充满了抗争与冲突,以及丑恶和罪行。而人只是这个荒诞处境中的一个痛苦的人,世界给人的只能是无尽的痛苦、绝望、消极悲观”。这个观点引出了盖茨比悲剧发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即外界社会的不断背叛和打压。小说中的黛西和汤姆是美国的上层阶级,他们自己并无什么大作为,而是靠着继承家族的财富和荣誉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黛西则是那个年代美国东部上流社会富家小姐的典型代表,她喜爱享乐,贪图安逸。虽然内心对于爱情有美好的幻想,但即使在结婚前夕收到盖茨比的来信,哭叫着不要结婚。最终仍逃不过家族势力的逼迫和内心对金钱享乐的迷恋,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了汤姆。所以当盖茨比归来,带着对她炽烈的爱和金钱,她又再次找到了安全感,可她并不愿与汤姆摊牌,当被逼得无路可走时,她说道“唉!杰!你想要的太多了,我现在爱你,这还不够吗?对于过去,我无法改变。我爱过他,但我也爱你。”她顾忌与汤姆的旧谊,却又抛弃不下盖茨比的金钱。对于黛西来说,汤姆在盖茨比毫无消息时迎娶了她,并且提供给了她奢华的物质生活和上层的地位,这让汤姆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成为黛西隐形的支柱。所以,最后她撞死人后,虽然内心无比混乱,黛西却顺从汤姆的主意让盖茨比成为“替罪羊”,软弱的性格和对享受生活的不忍舍弃让她对自己的生活毫无主宰。汤姆对于盖茨比的成功更是不能容忍,黛西被迫摊牌后,汤姆对盖茨比说:“我,他们,她,我们和你都不一样,你要知道,我们生而不同。这是融入血液的东西,你无能为力,你偷也偷不来,做梦也改变不了。”这番话无疑戳中了盖茨比自卑、空虚的内心,他一直认为黛西是因为钱离开了他,所以当他富可敌国后,黛西还是犹豫不决。这让他不安,并联想到自己贫穷下贱的出身,他并不满意自己原来的一切,“在他的臆想中,他是上帝之子,命中注定将会飞黄腾达”。他一直隐瞒这一切,包括在刚开始认识尼克时急于证明自己“名门”的身份。就在他认为这一切都将安全隐藏时,汤姆却一语揭穿,成功地让盖茨比暴怒,在黛西面前露出自己不堪的一面。不仅如此,在盖茨比不顾一切保护黛西后,遭遇到的仍然是她的抛弃和汤姆的破坏,这更让盖茨比的“美国梦”彻底被摧毁。

尼克作为旁观者,将他们观察得十分清楚:“汤姆和黛西,他们是满不在乎的人——他们砸了东西,毁了人,然后就退缩到自己的钱堆中去,退缩到麻木不仁、漫不经心,或者不管什么使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东西中去,让别人去收拾他们的烂摊子……”这一席话可以概括那个时代美国上层阶级所过的一种自己无所作为也不负任何责任的生活方式。盖茨比的悲剧不仅源于以汤姆、黛西为代表的上层社会的打压,实际上,在奋斗过程中盖茨比也没有真心的朋友。在盖茨比死后,出席他葬礼的只有盖茨比的父亲、尼克、四五个佣人。以往在他的宴会上不请自来,肆意享受的人一个都没有来,甚至是盖茨比号称最好的伙伴沃尔夫·山姆都避之不及,最后在尼克找上门后,他说:“咱们大家都应当学会在朋友活着的时候讲交情,而不要等到他死了之后。在人死以后,我个人的原则是不管闲事。”盖茨比生前拼命为自己争取地位和爱情而无能为力,死后也面临着无人问津。他的命运无情地揭示了金钱表象下的残酷和当时社会的打压。

三、“自由选择”的心酸存在

存在主义的核心是自由。它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自由,面对各种环境,采取何种行动,都可以做出“自由选择”。“如果存在确实先于本质,人就永远不能参照一个已知的或特定的人性来解释自己的行动,换言之,决定论是没有的———人是自由的。人即自由。”而与这种自由选择观相联系的也牵扯到萨特对责任感的理解。“每一个意识行为就其本性来说都具有自我意識,尽管只是一种隐含(即非位置性地)的自我意识。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强调了我们的责任。我们没有借口。”每个人对自己的存在、行为就负有完全的责任,上帝和任何外在因素都不是推诿责任的对象,人生的意义就体现为人本身的行动。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通过非法手段,即贩卖私酒等迅速累积大量财富,更是在暴富后改姓换名,抛弃了自己过往不光彩的所有,这种建立在已经虚假基础上的“美国梦”本就岌岌可危。而盖茨比在黛西撞死人后唯一担心的就是黛西的反应,而丝毫没顾忌被撞人的生死,他执着地守在黛西家楼下,并不断在尼克的面前为黛西开脱。他不顾世俗的良心保护着自己的爱人,但这种没有道德底线的守护为他和黛西的爱情蒙上了浓重的阴影。盖茨比直到最后都在等待黛西的电话,而就如同尼克后来所说“盖茨比本人并不相信会有电话来,而且他也许已经不在乎这个了”。在他打算牺牲所有来换得爱情时,这场豪赌他就已经输了。也许只有在将死的那一刻,他才会感悟到他已经失去了旧日的那个温暖的世界,感悟到他为了死抱着一个梦想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价。

尼克本来抱着雄伟的指向来到东部,但在他旁观盖茨比的悲剧和感受到东部残酷后毅然决然地选择回到生养自己的西部,当他坐在火车上,看到遍布农田和城镇的中西部时,他敏锐地感觉到他、盖茨比,甚至是汤姆、黛西和乔丹都难以适应东部的生活,“尽管东部有许多引人入胜的东西,但是生活在那里的西部人总是如履薄冰”。这无疑是个反讽,尼克当初离开西部就是因为那里是个一毛不拔之地,而在最后,能接受他感情和道德平衡的反而是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尼克最后一次见到盖茨比的时候看到他那套华丽的粉红色衣服衬托在白色的台阶上,构成了一片鲜艳的色彩,于是联想起三个月前,初次来访盖茨比古香古色的别墅的那个晚上。当时草坪和汽车道上人头攒动,人们纷纷猜测着盖茨比的劣迹罪愆——而盖茨比站在台阶上向他们挥手告别,心中还蕴藏着他那永葆青春的梦想。而当时光过去,这些梦想已经变质褪色,甚至盖茨比已经无人搭理的时候,一直对他的所作所为不怎么赞成的尼克却大声地喊出:“他们一伙全是混蛋,他们那一伙全放在一块都比不上你。”尼克选择遵从自己的良心回到西部,也许他这辈子都不能成为他所梦想的银行家,但也只有他对盖茨比的“美国梦”给予了同情和哀悼,这种微不足道的选择和责任感让人动容的同时也让人心酸。在这种或者自愿或者无意识的“自由选择”中,人们更可以看到盖茨比为代表的底层人民“美国梦”存在的艰难。

四、结语

菲茨拉尔德自己曾说:“这部小说的全部分量就在于,它表现了一切理想的幻灭,再现了真实世界的原本色彩。因此,我们不必去考究书中事情和人物的真伪,只要它真实反映了那个时代的诸多特征。”所以,虽然它是个虚构的故事,但是人们完全可以把它当成反映当时社会状况的一面镜子。盖茨比的“美国梦”本来所昭示的是个不断出现奇迹和艺术繁荣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美国梦想”是可以企及的,财富就在你的手边,个人的理想完全能够实现,“只要你有才华,命运就在你的掌握之中”。而盖茨比的悲剧却昭示了这同样是个挥霍无度和具有讽刺意味的时代。他的悲剧不仅是因为自身的不诚,更重要的是因为整个上层社会的打压和在繁荣表面下已经被腐蚀的人心。萨特曾坦诚地说:“我的使命就是要让资产阶级感到内疚自责。”在存在主义的分析视野下,盖茨比“美国梦”的坍塌所体现出的社会悲剧意义不止让资产阶级感到愧疚,更是令整个社会感到惭愧。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作者简介:阳露(1995-),女,重庆人,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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