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前段时间,出版家范用的女儿范又给我发来微信,说父亲生前留下一些好酒,她为我留了一瓶,让我有空去取。感动之余,我想起了一张特殊的贺卡。那是在1991年春节前夕,范用寄来一张亲自设计的贺卡,简朴淡雅,背面印着他外孙女许双的一篇作文《我的外公》,并配上丁聪为他画的肖像漫画。当年只有9岁的许双,把外公写得活灵活现:
我的外公已67岁了,他瘦瘦的,个儿不高。
他做什么事情都快,看书快,写字快,走路快,吃饭快,就是喝起酒来,慢慢的。
他喜欢学习,天天看报纸看书,一看就是半天。有时夜里,我们都睡觉了,他还在看书。
他喜欢音乐,经常欣赏有名的乐曲。他也爱唱歌,总是拿着歌本坐在那里哼唱。有时候还把唱的歌录下来,听听自己唱得好不好。
外公喜欢收集酒瓶,他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酒瓶,颜色不同,有大有小,大的很大,小的只有一点儿,都挺好玩,我也很喜欢。
他有些习惯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吃饭的时候,他睡觉,我们睡觉的时候,他又吃饭,走来走去,弄得我们睡不着觉。晚上,我们吃米饭,他不吃,要吃面条。有的时候,我们吃面条,他又要吃米饭。你说他怪不怪?
多年交往中,我对范用的“快”深有体会。上世纪80年代,我曾向他约稿,一旦收到来稿,接下来几天,我要做好准备随时接他电话。有时,早上7点不到,睡梦中的我就被电话吵醒,十有八九就是范用。他起得早,不管三七二十一,打过来电话说要改文章,有时只为一个字。听他说完,我还没来得及回句“好的”,他已撂了电话。这样几次后,他再来电话,我也“快”,不等他放下电话,我提前挂机。“快”成了我们之间有趣的游戏。见了面,我逗他说:“快,谁不会?”他哈哈大笑。
1994年,范用离开居住多年的北牌坊胡同,搬到方庄。他特地印了“迁帖”,寄给熟悉的朋友:
来北京在东城一住45年。而今搬到城南,住进高楼冒充“上层人士”。室高两米五,好在我俩都是小尺码,倒也相称。再也不用烧煤炉换煤气,省心省力。在高处看落日,也别有一番感受。北牌坊胡同那个小院,将不复存在。免不了有点依恋。为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楚。许是丢不下那两棵爷爷妈妈辈的老槐树,还有住在那一带的几位长者、稔知。
搬家要写“迁帖”,还印成卡片,大概也只有范用想得到,谁让他是一位热爱出版的人呢?对我们这代读者来说,范用策划出版的不少书,我们都很熟悉,譬如《傅雷家书》、巴金《随想录》、杨绛《干校六记》等。他参与创办的杂志《读书》《新华文摘》,也颇受欢迎。
在我眼里,范用是爱书人而不是出版家,因为他几乎从来不谈自己的出版业绩,只谈书。我每次去他家,他都要说到一些感兴趣的书与杂志。有时说着说着,他就“腾”地站起来,走进另一个房间。只听木地板嘎嘎一阵响,转眼间他拿出一本:“你看,这就是当年的杂志。”不等我细细翻阅,他又转身走进屋,拿出另一本:“看,台湾刚出版的,印得多漂亮!”他不断地站起来、走进去、拿出来,犹如一阵不停歇的风。
时间久了,我把他的家当成理想的“图书馆”,遇到难借到的书,便找他帮忙。有一年,我想校勘上世纪30年代沈从文发表于《国闻周报》上的《记丁玲女士》,从唐弢那里借来上册,却没有下册,最后还是从范用那里借来了下册。
后来我写黄苗子、郁风夫妇传记时,范用又将收藏的上世纪30年代的相关漫画杂志借我参考。刚借走这些杂志,他写来一信:
您刚走,收到苗子为《时代漫画》合订本写的题词,复印一份给您。
苗子的画、文,请复印一份给他。
范用爱漫画,与许多漫画家关系密切,叶浅予、丁聪、华君武、方成、廖冰兄、黄永玉、鲁少飞、贺友直等都为他画过像。2003年,他特地将这些漫画肖像编选、结集,交由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书名曰《我很丑也不温柔》。书名起得很妙,但范用其实不丑,还挺注重形象。冬日里他爱穿中式外套,戴漂亮的帽子、围巾,而且非常喜欢红色,要是外出参加活动,就打扮得更加讲究。“不温柔”倒是非常准确,他说话、做事直来直去,遇到不平事,从不会拐弯抹角。
范用出生在江苏镇江,只念过小学。填履历表时,他总是老老实实填“小学毕业”,用他的话说,如果想好看一点,可以填“中学肄业”。他常自嘲:“要是现在,我是没资格进出版社大门的。”
范用的故乡记忆,一直围绕着他的母校——镇江穆源小学。他给母校学生写过一封信描述当年的学校生活:学校门口有面大镜子,让每个走过的学生看看自己是否穿着得体;礼堂里的钢琴和风琴从不上锁,老师弹琴,学生唱歌;童子军上街募捐,参加公益活动;学生剧团演出新话剧……很难想到,当年的小学生活居然如此丰富多彩!后来,他又花费不少精力,用硬纸板做了一个母校的建筑模型。1993年退休之后,范用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我爱穆源》,书中的短文朴实简洁、令人感动。池莉收到他的赠书后,回信说:“您的书读得人心里宁静极了,干净极了,美丽极了。”我曾经感到奇怪,范用为什么对小学生活那么留恋?现在想来,他那是在回味一种浪漫。
2002年,我请范用录制一集关于他回乡寻觅故人故事的纪录片,他答应了。次年春天,80岁高龄的范用有了最后一次故乡之行。在前往镇江的火车上,他面对镜头,唱起当年放学时必唱的《夕歌》,声音苍老,却充满活力。摄制组跟随他走进镇江,走进穆源小学,他站在孩子们中间,高兴得像个小学生一样。是啊!像他这种率直、坦荡之人,心底必存童心。
有一年,我们一行人在黄永玉的万荷堂聚会,黄苗子、王世襄几人正在聊天,范用拄着拐杖走了进来,说前两天摔了一跤。大家问怎么摔的,他说突然发现家里养的金鱼,有两条不停地追来追去。他不解,害怕后面那条要吃前面那条,就好奇地盯着观察,结果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摔倒了。面对大家的关心,他仍认真地自语:“真是奇怪,它们干嘛要追来追去?”黄苗子指指王世襄说:“专家在这里。”
“你说是为什么?”范用扯扯王世襄的衣服。
王世襄慢条斯理地回答:“那是金鱼在产卵。”话音一落,大家一阵大笑。只有范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连声说:“噢,噢。真奇怪,真奇怪。”
范用爱书,爱生活,这样的人,也坦然地面对生死。早在1989年初,他就自拟遗嘱,提前安排后事,甚至还代替儿女为自己拟写讣闻:
家父范用(鹤镛)于 月 日 时 分辞世。遵从他的嘱咐,不追悼,不去八宝山,遗体捐供医用。他留下的话:“匆匆过客,终成归人。在人生途中,若没有亲人和师友给予温暖,将会多寂寞,甚至丧失勇气。感谢你们,拥抱你们!”
范里 范又
一九 年 月 日
一转眼,范用写下这些文字快30年了。回想起来,我身边不少前辈,都像范用一样,一生淡泊名利,对后事也不在意。每念及此,感慨万千。如今,这样可爱的先生真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