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天地之中”的文化结构及其发展探讨
□刘涛
在人类文明发展的辉煌历程中,具有悠久历史的中华文明以其强大的生命力向世界范围延展,其鲜明的特色及独特的魅力被各民族所认同和接纳,彰显出勃勃的生机。作为天地之“中心”的登封嵩山地区,具有良好的位置、气候及资源等,是人类文明的诞生地和中华文明的重要起源地。考量其文化资源与历史建筑,郑州市将此地命名为“天地之中”,并将其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成为世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天地之中”,不仅包含丰富的历史文化、建筑遗产,更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容和文明元素。正是由于其蕴含的博大精深的内容,而逐渐被人们所接纳,并受到世界关注,成为华夏文明的见证地与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历史文化遗产。
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天地之中”主要以实体的文化建筑为外在特征,它由观星台、中岳庙、太室阙、启母阙、少室阙、会善寺、嵩阳书院、嵩岳寺塔、少林寺常住院、塔林、初祖庵等8处11组历史建筑组成。“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经历朝代多,跨越时间长,分布密集且影响深远,见证了中国古代教育、宗教、礼制与科技发展水平,是中国时间跨度最长、建筑种类最多、文化内涵最丰富的古代建筑群。这些建筑的单体,各具特色:东汉时期的太室阙、少室阙、启母阙,是我国现存时代最早的三座庙阙。唐代少林寺塔林,是现存塔林中规模最大、跨越时间最长的塔林。北魏嵩岳塔林,平面十二边形,是我国最早的砖塔。唐代天宝年间的净藏阐师塔,是现存最早的八角形仿木构亭阁式砖塔,为研究唐代建筑提供了实物依据。在“天地之中”核心建筑群之外,嵩山周边地区还存在着大量的地下建筑。距今9000年到7000年的裴李岗文化在嵩山地区有43处遗址,其数量之多、分布之密为全国之冠。王城岗龙山文化晚期城址的考古发掘,以及战国时期阳城古城遗址内供水管道、高台建筑基址的发现,揭示了中国古代建筑技术发展演变的清晰轨迹。古代建筑是古代建筑技艺的体现,它把中国独特的宇宙观和审美观融入其中,深刻体现了古代建筑技术、人类艺术与生存价值观的完美与和谐。作为古代文化遗产的“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历经了汉、魏、唐、宋、元、明、清等朝代,在辉煌的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构成了一部中原地区上下两千年的形象直观的建筑史。
中国几千年的建筑体系发展史中,礼制文化对其影响深远。古代礼制文化的形成,源于人们对自然力量的敬畏。夏商时期,人们将自然界和社会中的一切都归结为 “天之明命”,也产生了各种对自然力量的原始崇拜,形成了一系列尊重自然的仪式和礼仪,并借此表达人们对“天”这一神秘力量的尊重,敬天而求国家兴盛和自己安全。在中国步入大一统的秦王朝后,虽然皇权得到了加强,但国家治理力量则相对不足,权力难以达到最基层,基本上是 “皇权不下县”,推行基层社会乡村自治的模式,依托宗族、士绅等进行自我管理。为巩固皇权地位,统治者借助上古延续的制度文化来规范人们的行为,大力宣扬皇帝是天神在世间的践行者,奉行天命而维持天下之秩序,“皇权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于是,社会逐步形成了一套拜祖祭神的信仰体系,并兴建了相应的信仰场所。“东汉三阙”、登封坛、朝觐坛等,都是其代表性建筑,它表达的是“天”的崇高、神圣,以及皇帝与天之间的密切关系,某种意义上宣示着皇权是天赋予的、是不可侵犯的。在民间,人们通过祭祀祖先,以求得保佑家族平安,并由此延伸一套礼制文化。其中,“居于中是为尊”的思想,对建筑的布局、规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古代建筑的面积、间数,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标志。间数从九到三。这种等级规范,是礼制文化的要求,居住者的等级越高,建筑就越高,体现了尊卑有序的思想。人们遵从的“礼”,既是规定天人关系、人伦关系、统治秩序的法规,也是约制生活方式、伦理道德、生活行为、思想情操的行为规范,它带有强制性、规范化、普遍性、世俗化的特点,渗透到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
“天地之中”,也是佛、道荟萃之地,既包含有少林寺、法王寺、会善寺等寺庙建筑,也有少林寺塔林、嵩岳塔、法王寺塔等塔类建筑。中岳庙的四岳殿台,在五岳中独树一帜,渗透着“五岳共存,五行俱全”的宗教观念。战乱年代,道教力图以宗教来消融纷争、安定人心,稳定之时转化为巩固统治、稳定秩序的文化工具。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其文化建筑遗产都是凭山而建,山林环绕,体现了“天地人”合一的理念和超脱的境界。例如,禅宗祖庭少林寺,它背依五乳峰,面对少室山,左有太室山子晋、太白诸峰环峙,右有香炉、系马诸峰护立,门前有少溪河东流,完全符合“负阴抱阳,背山面水”的设计理念和格局,使得位于自然形胜之地的千年古刹历久不衰。中国人强调自然界与人的统一性,追求最佳生态环境、完美自然景观和良好心理空间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友善关系,是生存环境与文化心理的结合物,在佛寺中运用得最为亲密无间。中国的宗教建筑,有着浓郁的中国本土色彩和民族特色,凝聚着各族人民的智慧和创造精神,是中华民族不同历史时期人民智慧的结晶。
“天地之中”的嵩阳书院,是中国最早的传播儒家理学、祭祀儒家圣贤和举行考试的书院,是儒家文化的重要载体,更是古代重要的教育机构,承担着社会教化、知识传播、学术传承等多种功能。嵩阳书院前身为佛教寺院,创建于北魏时期,隋朝炀帝改为嵩阳观,唐朝玄宗时期在此建天封观,五代后周时期将二观合建成 “太乙书院”,宋朝仁宗时期改名为嵩阳书院。 嵩阳书院,是中国古代教育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产生的,它兼有讲学、研究、聚书、祭祀等功能,教导人们行为所遵循的基本社会价值观念和道德修养方法,反映的是儒家文化对人的基本要求。人们在这些基本规范的熏染下,自觉遵行基本礼仪规范,进而化入内心。从某种意义上讲,书院能够对人们进行行为规范、道德训导,维持基本秩序的稳定,保证社会的和谐有序。嵩阳书院的规划布局独具特色,文物留存也很丰富。书院的石碑、图案、文字等,具有鲜明的文化性和民族性,它以研究和传播经典文化为己任,教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践行经世安邦之策,弘扬中华文化生生不息、刚毅诚信、博厚悠远、仁爱通和的可贵精神,对研究中国古代书院建筑、教育制度以及儒家文化具有不可替代的标本意义。
“天地之中”建筑群中蕴含的各类神话传说、文物史迹、古代建筑、艺术作品,在历史上具有初创制度和形制典范的意义,凝聚着东方文明传统的核心理念和突出成就。历史建筑与哲学文化、自然科技与社会制度的融合,在“天地之中”的宏大建筑中得以充分展现,尤其是建筑遗址中蕴含的“天人合一”“和而不同”等“和合”的思想尽显,其强调事物间存在差异性的同时,又强调其间必有一事物起主导作用。古代嵩山,被认为是四时、天地、风雨、阴阳交汇的地方,天与地、人与神、国与家、君与民,上下分明,尊卑有序,和谐而自然地共生。这种“和合”观念,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并被人们所接纳,进而融入建筑中,体现在人们行为中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各类宗教建筑、天文建筑的出现,表明了人们对自然力量的敬畏,是对自然的接纳与认可的体现,同时又是渴望利用自然的一种体现,最终能够在利用自然的基础上回归自然。这也是“天人合一”理念的表达,是中国文化本质的呈现,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境界。由此来看,在早期王朝建都于此、文化荟萃的嵩山,沧桑与辉煌的礼制、宗教、科技和教育等建筑遗址,见证了古建筑漫长的发展史,也是古代艺术文化、生存哲学、宇宙观与审美观的综合表达,硬质建筑与软性文化之间的完美融合,让古老而含蓄的中华文明焕发着生机。
在中国古老的 “天圆地方”宇宙观中,中国是天地间的中央之国,国家文明起源之地就在登封嵩山地区。这个天地之 “中心”区域之所以孕育了古代文明,源于其先天的自然环境,其优越的自然环境使得原初的农耕文明从这里起步。学者周叔昆对嵩山在人类形成中的作用有深入的研究,他撰文指出:嵩山本身就是水、土、生物等资源丰富之地,加上地处温带与亚热带交接地带,水、热条件优越,雨、热同季,为农业生产提供了便利。二里头文化时期,人们就开始种植粟、稻、麦、大豆等,为文明生成创造了有利环境。古代人类抵抗洪水的能力不足,居住山之周边,可以有效躲避洪水,防止自然灾害对农作物的破坏,为生活提供保障。学者杜金鹏提出,就目前的考古资料而言,嵩山地区自旧石器时代以来即是人类活动的理想地区,尤其是七八千年以来,大量人口聚集在嵩山地区,不断创造着灿烂的文化,积累着文明的因子,形成一条环环相扣的古文化长链,文明因子逐步积累,聚合为文明的种子,在中原腹地落土生根。古代嵩山的生存环境,对于人类的生产生活和文明的形成与发展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正是优越的地理位置、独特的气候条件,让农业得以快速发展,并带来了人口数量的增加,以嵩山为核心的地域文明逐渐繁盛,奠定了华夏文明诞生的基础。
嵩山,是一个地域概念。“天地之中”,是空间、时间、族群与文化概念的结合体。“天地之中”,不是单纯地指文化建筑本身,而是指以嵩山为中心、以中原为范围的华夏文明发展之区域,是指从嵩山地域向“天地之中”的认同的转变。相传,周公为营建东都洛邑,曾到嵩山南麓的阳城(今登封市告成镇)测量日影,查找地中。《周礼·地官·司徒》记载:“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通‘影’),以求地中……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周公以古代测日影的方法在阳城寻到了“地中”,标注了登封嵩山作为空间上“天地之中”的位置。“中”的意义,就是要“不偏不倚、执两用中、天人合一”,强调人与自然和谐统一,它不仅是一种哲学文化,更是一种做人的原则,渗透到人们的行为之中,并逐渐成为一种习惯,被推广至整个社会发展、经济运行和文明演进之中。在儒家乃至整个传统文化演进中,被视为人生和道德的至高境界,对维护人际关系、调和社会矛盾、维护生态平衡、促进政治进步等起到了重要作用。
从人类文明发展史来看,在嵩山附近的新郑市,是人类始祖黄帝的诞生地,黄帝及其民众的主要活动区域以嵩山为中心。黄帝时代,已经建造城池。郑州西山古城即为黄帝都城之一。此后,夏、商、管、郑、韩5次为都,也因此使得人口、资源进一步集中,成为古代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与科技中心。在都城繁盛的基础上,社会分工、政治制度、社会结构等逐渐规范化,从中原龙山文化开始,房屋已成行排列,家庭以及由家庭组成的家族已经成为社会基本单元。从墓葬顺序来看,社会分层也已经出现。尤其是耒耜耕作农业的发展,意味着文明社会的来临。耒耜农业推动了井田制的形成,耕作方式的家庭化、精细化,让手工业、制造业开始出现,人们改造自然的能力提高,这不仅使财富增加,而且人口数量激增、城市不断扩大,统一的华夏民族逐渐强盛起来。
在嵩山地区,考古发现有不同文化类型的新石器时代遗址。这些遗址,都体现了嵩山作为不同文化融合、汇聚的中心和地域文化中心的地位。从文化遗产的类型和结构来看,嵩山是地域文化的核心区。这一区域的文化,不断地向周边辐射,对周边的文化发展与文明的演进起到了推进和带动作用,周边文化的发展明显带有嵩山文明的印记。因此,可以认为,聚族而居、精耕细作的农业文明孕育了内敛式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成熟的农政思想、健全的乡村管理制度,让华夏民族更能适应多变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成为民族发展和延续的基础。中原地区肥沃的土地、适宜居住的气候、较少的自然灾害等优势,吸引了大汶口文化、屈家岭文化等海洋文化与南方文化的进入。兼具大陆与海洋文明优势的泰山大汶口文化的进入,实现了中原文明与海洋文明的交融,为华夏民族的发展带来了新的理念,增加了文明发展的活力。长江屈家岭文化的进入,带来了稻作水田文化,实现了长江与黄河两大主流文化的融合。“天地之中”的优越环境、先进的生产技术、适应性突出的文化理念,对海洋、平原与河流等不同特色文化产生了极强的吸引力,并在嵩山地区实现了汇集与融合。
在多元文明的交融中,中原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之间的碰撞最为激烈。周边游牧文明则由于变动性较大,无法形成发达的社会文化与组织制度,无法应对环境的巨变,存在衰落与消失的可能。由此,游牧民族对稳定的农业生产形成了较强的依赖性。他们在与中原华夏民族的多次斗争、交易与协商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合作的平衡。周边游牧民族,开始进入中原学习农业生产,并与农耕民族进行交易,获得生活必需品,而农耕民族则可以从游牧民族那里获得狩猎与采集的技术。在竞争与互动的过程中,两种文明逐渐融合。于是,更为稳定和先进的农耕文明获得了主导性地位。
华夏民族生生不息、世代绵延,具有较强的向心力和凝聚力,迥异于西方单一文明所形成的排他性文化。位居“天地之中”的华夏文明,不断地向周边扩展,影响并吸纳周边其他的文明类型。处于周边的文明,又不断地主动进入到中原腹地,享受具有丰富内涵的华夏文明的成果。多元文明在嵩山地区的交错、碰撞、汇集、融合,使华夏文明具有地域多样性、民族多元性、历史传承性等特征,展示出极强的包容性、开放性、一体性、核心性,构筑起了一个庞大、严谨的“多元一体”的文明体系。其居中容纳的宽大胸怀和可贵品格,是中华文化的源头活水,也是中华文化绵延不断、长盛不衰的文化基因。
(作者单位 郑州市社会科学院历史文化研究所)
[责任编辑 孟昭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