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士勇
论《十八洞村》对情景关系的呈现方式
陈士勇
以“献礼十九大”为创作宗旨,老戏骨王学圻、陈瑾等领衔主演的《十八洞村》于2017年10月中旬登上荧幕,旋即引发了热烈的讨论,不少高校师生也自发组织观看,其在知识界的震动可见一斑。一部主旋律题材的影片有如此热烈的反响,看似偶然,但倘若认真分析其实际的拍摄技法与传递的思想,却又觉得其深受认可,可谓在情理之中。的确,在之前拍摄的以弘扬主旋律为本的影片中,部分作品因缺乏相应的艺术感染力,成为偏向思想教化的作品,固然不会获得业界的认可。但我们完全不必因此而惩羹吹齑,因为《十八洞村》的出现,已向世人证实了思想与艺术绝非分道扬镳的两个元素,完全可以做到在同一语境中水乳交融。在这一维度上看,该影片的意义已经不仅限于政治思想方面,还进而为同题材影片的拍摄提供了重要的启发。该影片除了在思想方面取得优异成绩之外,在电影美学方面也相当清新脱俗。本文以其对情景关系的呈现方式为中心,揭示该影片在情景方面取得的成功。
电影《十八洞村》海报
对于情景关系的讨论,最早是起源于文学研究领域。民国时代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曾详细讨论过情感与景物的关系。在他看来,人的情感会随着景物的变化而变化,诸如看到春天阳气升腾,则心情变得愉悦,而看到秋天的残花枯草,心情则会变得阴郁。随着中西学术交流的日益加强,中国文艺学对于情景关系的讨论成果逐渐被介绍到欧美,从而走进了影视评论的视域。美籍德裔学者柯马丁(Martin Kern)在《仪式中国》中提出:“中国诗词作品中的情与景,进入到影视世界中,将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美感。”这一理论后来成熟于霍金斯(C.R.Hawkins)的《再论电影景物中的情感》,在这篇论文中,西方影视评论家终于发掘了景物背后的人文情怀,换言之:“出现在影视作品中的景物不再仅是自然界的客观物质,还是精神界的情感寄托物。”顺着这一认识,霍金斯又提出如何对影视作品中的景物与情感做出分属(division),“分属”区别于“分别”(difference),因为“分别”仅是对同一事物不同种类的划分,诸如情感可以划分为喜悦、悲伤、绝望等,景物可以划分为花、草、风、云等,但并不言明情感与景物的具体关系;而“分属”不仅指向分别,还涉及隶属,即何种景物对应着何种情感。据霍金斯的分析,影视作品中的情景“分属”可以分为两类,即阴郁的景物(blue scene)对应失落的心情(depressing mind),而晴朗的景物(sunny scene)则对应愉悦的心情(delightening mind)。
很明显,作为西方影评开风气的人物,霍金斯实际上只是提供了一个分析电影中情景关系的启发,而具体的“分属”当然不可粗暴地划分为两组。但这一分析方法,却可以为我们探讨《十八洞村》情景的“分属”提供重要的指示。作为一部思想内涵丰富、拍摄技术高超的影片,《十八洞村》的情景“分属”也丰富许多,复杂许多。事实上,也正是这种复杂的“分属”关系,造就了影片水乳交融的艺术效果。按照霍金斯对情景“分属”关系的定义:“情感与景物必须具备一致的逻辑色彩,即一般人认为阴郁的景象,往往代表阴郁的心情”,借此可以将《十八洞村》的情景“分属”划为六种类型:(1)浓云密布的景象分属于绝望的心境;(2)阴雨的景象分属于惆怅的心境;(3)油菜花开的景象分属于生机盎然的心境;(4)水田的景象分属于充满希望的心境;(5)蓝天白云的景象分属于明媚的心境;(6)红旗飘飘的景象则分属于希望达成的心境。由此可以看出,影片在具体的“分属”关系中,极大地拓展了霍金斯的理论。
《十八洞村》以国家第一批精准扶贫县为拍摄背景,真实记录了这一落后的湘西水村从破败不堪走向小康的涅槃之旅,再现了党和政府带领人民奔小康的历程。而影片展示这一历程却又不是凭借枯燥的说教与机械的图谱,而是借助上文分析的不同层面的情景“分属”,从而浑融无迹地将主题融入其中,但需要指出的是,这六个层面的“分属”在影片中并不是按照平行路线,而是按照递进的方式展开。用物理电学的术语,可将其“分属”形容为“串联”,而非“并联”。实际上,这六个阶段,也正是“精准扶贫”政策落实之前到落实完毕的过程展现。在2013年将十八洞村列为“精准扶贫县”之前,彼时该村的人均年GDP为不足2000元,十八洞村处于绝望的边缘;而将其定为精准扶贫对象之后,以杨英俊为首的贫困户又陷入了对政策的误读,心情呈现为不明前程的惆怅。随着政策的逐步落实,以杨英俊为代表的村民逐渐找到了新生活的希望,于是心情也日渐积极,最终走向了成功。在上述情与景的“分属”确定后,影片的情节发展线路也骤然明晰起来。清楚了这一线路,可以在此基础上,继续讨论情景关系在影片中的呈现。
如前文所言,情景关系在《十八洞村》中不仅有审美愉悦的功能,还暗示了整个影片情节发展的轨迹,担负着映照情节的作用。可以说,此刻的情景关系已不再仅仅隶属于情与景的领域,还拓展到了故事发展的领域。
该影片对于情景关系的呈现,首先表现为宏观视角的参与。据苗月导演介绍,整个影片在拍摄期间恰好遭遇了暴雨天气,所以导致拍摄设备无法运抵十八洞村,只好将其重要部分拆卸开来,运进村里后再安装。且阴雨天气无法在地面拍摄,所以只能采取航拍模式。正是这样的新模式,使得影片再次呈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沈从文先生创作的一系列湘西小说的美感——格局分明的绿色梯田,暮霭霏微的杏花春雨,朝阳初上的绿色荷叶,再配合着宁静淳朴的民风,的确高度还原了原生态的湘西风物。而退伍老兵杨英俊正是生活在这样一片与自然为伍的环境中,这便产生了影片在景物基础上萌生的第一种情感,即乡土情。正是对于乡土有着浓烈的感激之情,所以当杨英俊得知自己被定为帮扶对象时,感到万分羞愧,他的羞愧并不是因为贫困,而是出于因其贫困而拖累了乡土的发展,其背后的动因是浓烈得无以复加的乡土情。相比于现代社会嫌贫爱富的劣根性,杨英俊表现出的却是一种责任和担当。
与宏观视角相对应的呈现方式是微观拍摄。该影片有多处镜头采用了微观拍摄,也将主人公的性格与感情表现得真实可感。例如杨英俊被定为“贫困”后,喃喃自语,不肯接受这样一顶帽子,所以回家后找到妻子,称要“精准地测量余财”,但所有家当都计算完毕,也仍无法摆脱“贫困”的限度,于是陷入了苦闷之中。此时,影片将镜头给了那口破碎的米缸,其中的米已经接近缸底了。这种微观拍摄首先表现出了人物苦闷的根源,但在情节的继续发展过程中,这一米缸再次进入了镜头中,只是旧貌换新颜,暗示的也是心情的转变。因为在杨英俊的不懈奋斗下,再加上帮扶小组的精心帮助,以杨英俊为代表的“杨家班”彻底摘掉了贫困的帽子,家中破旧的米缸也再次装满了大米,这是生活殷实的最好凭证。更值得注意的是,米缸上的春联也有了变化:首次出现的是一张破碎不堪、褪了颜色的“抬头见喜”,最后出现的则是大红色的“年年有余”。这种照应,是导演的匠心独运,胜过无数苍白的台词。很明显,在微观视角拍摄的景物中,折射出的是对党和政府的感恩之情。值得注意的是,此时郊野中也换了新颜。冬天的残雪已经融化殆尽,逐渐变化的是绿色的水稻田,层次分明而生意盎然。毫无疑问,杨英俊痛苦的思考与抉择产生于冬天的冰天雪地,而其人生再次焕发光芒,则是辛苦劳作后的第二个春天。英国诗人雪莱在《西风颂》中的名句:“如果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在此刻得到了细致精美的诠释。
影片在航拍模式与微观视角之外,还将镜头给予了更多平凡而不平庸的人,为观众奉上了复杂而又不失真实的当代农村图景。杨英俊是整部影片着重刻画的人物,而按照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的看法,艺术作品中的每个人物都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体,“而是代表了一类人的典型人物”,毫无疑问,杨英俊代表的就是在党的“精准扶贫”政策下受益的一类人,围绕杨英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实际上是一类人不同遭际的合成体,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有机合成,才塑造了这一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类似于鲁迅先生创造的阿Q、孔乙己,这些人物形象早已摆脱了具体的形象,而成为一个类型的人群的代表。杨英俊也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典型人物”。他不仅自己努力不懈地脱贫致富,还带动其亲属从贫困的境地中脱离开来,其中又蕴含着相当浓烈的亲情。影片在描述兄弟情深时,特写了湘西水田中成双成对的仙鹤,也寓有兄弟和睦的意味。
实际上,无论是乡土之情、感恩之情还是血亲之情,《十八洞村》都是借助不同拍摄视角所捕捉的不同景观加以呈现的。在该影片中,景物不仅扮演着道具的角色,还负载了情感的意义。尤其是我们借助霍金斯的理论,对该片的情景关系进行“分属”后,尤其能够彰显情景关系对于推动和反映情节发展的意义。而该片的匠心独运,也在这种精妙的设计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同时,该片也切实地践行着影视理论的每一步开拓,尝试在影视作品中利用有限的景物去承载无限的情感,极力打通景物与情感之间的壕沟,将二者串联为天衣无缝的整体,实现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未删稿》中标举的“情中有景,景中有情”,这些开拓无疑是具有示范意义的。更难能可贵的是,影片在情景关系方面的探讨能够做到与情节的连贯融为一体,而未落入单纯凸显景物或情感的套路中,从而使整部作品呈现为霍金斯标举的“有机的整体”(organic entirety)。
[1]王国维.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汇注[M].周锡山集评,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49-76.
[2](美)柯马丁.仪式中国[M].陈致,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6-17.
[3][4]C.R.Hawkins.The deeper discussion on the emotion of the scenes in movies[J].The new statesman,1989(2):1-19.
[5](英)雪莱.雪莱抒情诗选[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284.
[6](美)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译.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2:187.
[7]王国维.人间词话新注[M].滕咸惠,注.济南:齐鲁书社,1996:9-10.
陈士勇,男,山东淄博人,西南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博士。本文系西南医科大学党建研究项目“全面从严治党视域下高校基层服务型党组织建设研究”(项目编号:DJYJ2017003);西南医科大学社会发展与文化价值研究中心项目“新形势下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研究”(项目编号:XYDSZ2017002)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