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洋
《海边的曼彻斯特》:悲剧叙事的真实呈现
胡 洋
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由肯尼斯·罗纳根执导、卡西·阿弗莱克主演,成功斩获包括第89届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最佳男主角奖在内的多项国际大奖,展现出主流大片之外美国小成本文艺片的出色创制。影片讲述了一个普通男人在死亡和意外阴影笼罩下的悲情生活,以独特的悲剧气氛打动人心,其悲剧风格除了来源于惨淡的故事内容本身,还依赖于巧妙的电影叙事形式。悲剧叙事语言极为真实地刻画出人物在生活重压下的痛苦和无力,让观众在视听欣赏的同时产生共鸣,并生发出深沉的人生思考。
《海边的曼彻斯特》主人公李·钱德勒是一位生活落魄的公寓管理员,他对待客户态度粗暴,独自居住在波士顿一间窄小的半地下室房间,而他的家乡是不远之外一座叫做曼彻斯特的小镇。影片要描绘的与其说是单身汉李·钱德勒的生活,不如说是整个钱德勒家族的生活,李的妻子、哥哥和侄子构成了李这一人物形象树立起来的背景。因而故事实际有两条叙事线索,分别围绕李和他的哥哥乔展开。李的经历线索,是他过去曾有幸福的家庭,却因为不慎导致三个年幼的孩子葬身火海,妻子兰迪也离他而去。李搬去波士顿,变得沉默寡言、颓废压抑。在另一条线索中,渔船主人乔·钱德勒被查出患有充血性心力衰竭,他的妻子嗜酒好赌,后来不知所踪。乔突然发病去世,留下了一个16岁的儿子帕特里克,而遗嘱中指定李来做孩子的监护人。李回到曼彻斯特与侄子共处,两条故事线索至此重新交汇。但小镇上的人言可畏和沉重的心理负担,让李无法重拾幸福生活,他最终选择了再一次离开。当李对帕特里克哽咽着说出“我撑不下去了”之时,影片的悲剧意味也达到了顶峰。
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海报
两条线索的交织缠绕,决定了影片在叙述时不宜采用简单的线性时间顺序,因而导演大胆引入了大量的闪回镜头,以多次突如其来的倒叙打断正在进行的叙事,通过现实与过往的穿插,将李和乔的生活历程逐步揭示出来。从电影语言的角度来说,对叙事时间的巧妙安排无疑是本片最大的特色。
叙事学理论一般将作品的时间结构分为两层,即“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前者指事件自然发生的原始时间,后者则是文本中叙述话语对原始时间的重新安排。叙事学家热奈特认为:“二者的关系(对照或不协调关系)对叙述作品至关重要。”多维的故事时间与线性单维的叙事时间不可能完全重合,而“这种双重时间性质赋予了叙事文根据一种时间去变化乃至创造另一种时间的可能”。电影丰富的音像手段极大地扩展了在叙述中重组自然事件的可能,叙事时间的变化和创造也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一部电影的审美特性。《海边的曼彻斯特》中闪回镜头的交错运用,充分显示出非线性叙事在电影表达上的效果。
在影片的前半段,非线性叙事主要起到制造悬念和吸引观众的作用。故事设置了两位线索人物,观影者从一开始就会产生双重好奇:李经历了什么使他如此忧郁暴躁、落落寡欢?乔又为什么突然死亡,留下的儿子由谁照顾?影片以一段段的倒叙渐次解开疑惑,让原本平淡的故事情节平添几分紧张感,避免了一般家庭生活片平铺直叙的乏味,使观众产生强烈的观看热情。另一方面,片中的闪回镜头多采用干脆利落的直接切换,不用一般电影剪辑中常见的叠化效果、阴影色差或以相关物件引导回忆。过去与现在无缝衔接,以最直接的对比震撼观众,使得影片充满张力。在回忆与现实齐头并进的叙述中,李过去的幸福和眼下的痛苦形成鲜明对照,这既解释了李一系列冷漠行为的原因,也突显出他在火灾事故后的悲哀和绝望。对李来说,所谓“时间会治愈一切”全然无效,他的悲剧性正在于他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中,无法抹去过去留下的痕迹。现实生活对他是冷漠疏离的,过往回忆却鲜活得无法逃避。电影叙事以过去与现在的频繁穿插,完美呼应了李的情绪起伏。旧日创伤一次又一次地袭来,闪回在此已不仅仅是打断线性时间的叙事手段,而上升为了人物悲剧情感的表达方式。
《海边的曼彻斯特》是一个弥漫着悲伤气氛的故事,但它不营造撕心裂肺的灾难体验,而是平静流淌着极其日常的哀伤。故事本来不乏戏剧性强烈的元素,例如,李引发的火灾彻底摧毁了家庭,乔患有罕见的心脏病,乔的妻子艾丽斯酗酒、赌博、失联,这每一件都足以构成一出家庭悲剧的核心冲突。但导演有意避开了这些激烈时刻,尽可能淡化对剧烈痛苦的描写,叙述节奏舒缓而冷静。影片将叙事主线放在乔去世之后,因此李要做的不是应急处变,而是突发事件过去后漫长的善后工作。这就赋予了影片强烈的现实感,极大地提高了观众的共鸣体验。毕竟在日常生活里,戏剧性的变故只是偶然瞬间,应对平淡的琐事才是生活的常态。
影片中悲剧情绪的累积和传达,正来自于对生活琐事不厌其烦的叙述。不同于好莱坞大片对恢弘刺激的追求,本片将重心放在了生活场景的塑造,以近乎“反戏剧”的形式展现出平凡无奇的日常点滴。电影叙事以充满现实感的细节连缀起来,从而使艺术的真实感和代入感都大为增强。
李在医院听闻哥哥去世的消息时,不是哭天抢地,而是在短暂震惊后即开始考虑如何安排后事。亲人的死亡在这里没有被表现为一段悲惨历程的顶点,而是回归于日常生活中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环节。告知亲友、领取遗物、接送孩子、联络殡仪馆,甚至和殡仪馆为丧葬费用讨价还价……相比常见的从病房立刻跳转葬礼的电影桥段,《海边的曼彻斯特》所描写的死亡无疑更为贴近生活的真实。影片中李和帕特里克去医院时的一段对话尤其具有代表性。帕特里克问李,已经故去的乔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李的回答简洁而直接:“他看上去就是死了,我是说,他并不像睡着了或者怎样。”人们常用的那种温情脉脉的安慰在此被彻底撕裂,死亡就是死亡,它毫不避讳地显露出最真实的模样,没有什么说词可以使它显得美好。这个关于遗体的回答带有象征的意味,因为李也就是这样不加掩饰地直面生活的痛苦。对他而言,已经发生的灾难没有任何办法被美化,心头的愧疚和悲伤也不可能被忽略。大错已然铸成,时间的流逝并没有让生活变得看起来更好。
在一个具有悲情色彩的故事中,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期待某种“反转”的发生。早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意外的转变就被认为是构成悲剧情节的重要元素。《诗学》中提出:“悲剧所以能使人惊心动魄,主要靠‘突转’与‘发现’。”逆境与顺境之间的突转是传统上悲剧的基本结构之一,在当代电影中观众也常看到这样的叙事模式:悲剧主人公或是突然得到救赎,或是由幸福走向万劫不复。但《海边的曼彻斯特》却反其道而行之,执着地拒绝一切突转。李终归没能治愈心灵的创伤,他无奈放弃了侄子的监护权,但也不会再做出自杀之类的过激行为。故事一路发展,希望的曙光出现却又断绝,矛盾无法解决,悲伤依然流淌,人物对命运的挫折无能为力,却也没有走向彻底的毁灭。这种处理方式消解了古希腊悲剧英雄的崇高,却让每一位观众都仿佛看到了自己平淡而真实的生活,感受到了普通人在生活重压下的无可奈何。一个不寄希望于戏剧性救赎的悲剧故事,才能以最具现实感的方式打动观众,让人们去思索在平凡生活中负重前行的意义。
《海边的曼彻斯特》回避了剧烈的戏剧冲突,但观影体验并不枯燥;影片全程没有刻意煽情,却让很多观影者哀伤落泪。这得益于电影语言积极利用对比、衬托等手法,在保证视觉体验多元化的同时增强了悲剧效果的表达。
影片的叙事时间在过去与现在之间跳转,随之而来的是画面景物与色调构成了适当的反差。这种反差并不夸张,不至于把整个故事拆解得支离破碎,却以生活化的场景诉说出无法逆转的今昔之别。例如开片的第一个镜头,非常切题地给出了曼彻斯特的海滨景色,蓝天白云,碧波荡漾。画面缓缓移动,远景呈现出宁静的小镇风光,画幅中碧蓝色的海水占据了绝大部分,时而与悠远的天空构成大量空镜。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下,渐渐转到渔船上父子叔侄嬉笑聊天的温馨场面。此时的李热情开朗,和年纪尚小的帕特里克相处愉快。但二人的对话还没结束,镜头突然一转,波士顿的漫天飞雪跃入眼帘。接下来的画面中,李在自己的居所前奋力铲雪,在公寓里粗暴地与客户交谈,在冷清的街道上独来独往……从海景到雪景,影片选用了同样冷冽的色调,但两个场景的对比依然显而易见:海滨景致尚有明媚的色彩,波士顿的雪景却只余灰暗阴沉。回忆中的欢笑将现实衬托得愈发压抑,而一以贯之的冷色调则让每一次今昔对比有了共同的悲情底色。
除了李自身经历的前后起伏,影片叙事还设置了其他人物角色与李的对比,有意将悲剧性集中在李一人身上。侄子帕特里克有一群感情不错的同学和两位女友,在父丧后很快重新拥抱生活。帕特里克那失踪已久的母亲也洗心革面,有了体面的家庭。小镇上的人们总是夸赞乔是位好父亲,却对李指指点点。和李同经丧子之痛的前妻兰迪也已再婚生子,甚至在重逢时对李表达了原谅和爱意,但李对她的示好全然无法招架。似乎其他人都从过去走了出来,只有李依然活在旧日的枷锁里,在绝望中无法解脱,在悲哀中孤独前行。正如影片中律师对李所说的那样:“没有人真正理解你的遭遇。”
影片恰到好处的配乐也促成了悲哀气氛的蔓延。最有感染力的一处是在李回忆火灾发生的经过时,配乐使用了巴洛克时期意大利作曲家阿尔比诺尼的《G小调柔版》。这只乐曲节奏舒缓,音调悠长,以对浓郁悲情的抒发闻名于世。管弦乐演奏得如泣如诉,用来烘托李目睹灾难时的心境再合适不过。本片的配乐善于像这样跟随人物情绪起伏流转,但也有声音与画面形成反向对比的时刻。例如,李在酒吧莫名挑衅与人打斗的一幕,背景音乐响起了雷·查尔斯演唱的《哦多美的早晨》:“哦多美的早晨,我有一种美妙的感觉,一切一切都会在我的掌控之中。”轻快的歌声中,画面却是李心烦意乱、逐渐失控,对素不相识的酒吧顾客大打出手。这首配乐在此显出几分反讽的意味,美好的早晨是别人的歌唱,而李本人只有难以言说、不被理解的痛苦。声画对比有力地突出了李此时的情绪,也强化了影片对李生活悲剧的刻画。
《海边的曼彻斯特》以独特的电影叙事语言讲述了一个极具现实感的悲剧故事,悲伤的气氛弥漫于影片始终。主人公经历了沉重的心理打击,但他最终既没有获得救赎,也没有走向毁灭,他只是背负着内疚和痛苦艰难地生活下去。非线性叙事预示着过去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现在,一如现实生活。无法与过去告别,不能同自己和解,都是生活的常态。悲剧叙事不讲大团圆式的故事,而是让观众在痛彻心扉的同时坚强地思考,在人生之路上负重前行的可能和意义。
[1]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4.
[2]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63.
[3]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22.
胡 洋,女,陕西西安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