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鎏金荆台隐士盘故事小考

□ 童宇

银鎏金荆台隐士盘故事小考

□ 童宇

陕西历史博物馆（以下简称“陕西历博”）旧藏有一件宋代人物故事银鎏金盘，中有鱼、龙、凤，竹、人物及建筑等图案（图1）。无独有偶，福建邵武市故县村南宋窖藏亦出土一件银鎏金盘，与陕西历博藏品在图案内容上完全一致，唯细节与位置小有差异（图2）。①两件宋代银盘无疑有着相同的故事，不过内容历来失考，仅以“人物故事”或“鱼龙幻化”称之。今搜罗文献，略有所得，兹此典故的源流始末，稍作解说。

1.本事勾陈

陕西历博银盘其实隐含了揭开故事谜语的关键线索。在盘面左右两栋建筑的匾额中，分书“道院”、“书堂”两字。再对应银盘中鱼龙幻化、凤栖竹林的情形，不难看出，这正是一首古诗的图像演绎：“道院迎仙客，书堂隐相儒。庭栽栖凤竹，池养化龙鱼。”回看邵武窖藏银盘，内容也可以与诗句一一对应。

现存文献中，最早记载此诗作者及背景的是明代文人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称其为唐末诗人罗隐（833～909年）过梁震(约863～?年)在荆台的居所时留题。②照此看来诗句所描述的自然是此处的景致。梁震生于唐末乱世，是活跃在五代初荆南高氏政权的一位谋士。他原名蔼，是四川邛州依政人（今邛崃市），大约在20岁开始修举业。据宋末叶寘《爱日斋丛钞》所引宋初的《天下大定录》，梁震于唐朝末年（907年）在吏部侍郎于竞（生卒不详）门下及第。③同年朱温（852～912年）废哀帝，建立后梁。梁震大概不愿与朱梁合作，计划回蜀。但途经湖北江陵时却被占据此地的朱温属下高季兴（858～929年）所招募。高季兴原是朱温义子的家奴，梁震耻之为僚。然而在此形势下若不从招可能惹祸上身，故提出可为谋士，但不出任官职。高氏也不勉强，接受了这个要求。

据载，高季兴给予这位前朝进士极高的礼遇，称他“先辈”，相交如布衣。而梁震也尽心在江陵为其服务，提供各种战略意见。他所推举的孙光宪（？～968年）亦成为荆南的重要谋臣。总之，高氏政权其后拥兵自固，与后梁貌合神离，身处强邻环绕的荆南却屹立数十年不倒，自有梁震的功劳。④高季兴逝世后其子高从诲（891～948年）嗣位，梁震退而隐居。说法有多种：有谓他与高季兴相交平等，侍奉其子感到委屈；⑤有谓他怕高从诲生于富贵而与自己“相知不深”；⑥当然，或许也仅仅是年老而精力不济。⑦

梁氏晚年以诗文自娱，与诗僧齐己（生卒不详）交善。《资治通鉴》说他隐居在“土洲”，自称“荆台隐士”。⑧《五代史补》则谓其隐居在“龙山别业”，自号“处士”。⑨从南宋《舆地纪胜》来看，荆台、龙山均为江陵附近的著名景点，荆台位于“土洲”之南。⑩《舆地纪胜》中江陵景致还有“百洲”一种，后有人认为这个“土洲”即是“百洲”之一。梁震隐居的地点，大致如是。

2.流传演绎

据《尧山堂外纪》所述罗隐是经过梁震居所后留题了上文“道院迎仙客”一诗。不过此诗作者是否罗隐其实十分值得怀疑。一来罗隐病逝于开平三年（909年）年春，梁震此时才新入高季兴幕下，远未隐居。二来即便此诗说的是梁震初入高幕的居所，但罗隐时在浙江钱镠（852～932年）幕下，易代后不仅推却朱梁所授官职，还规劝钱镠起义，难以想象他会去朱梁属下高季兴占领的荆南。总之，或许是诗句平实的遣词让人想起罗隐的诗风，故被附会。

然而从内容上看，诗作本身却与梁震有所关联。“书堂隐相儒”无疑可以形容梁在乱世能治理一方，但同时不出仕，保得名节的光辉事迹。“庭栽栖凤竹，池养化龙鱼”诗句一方面可指居所中栽竹养鱼的清幽环境，另一方面也暗喻梁震才干特出，宛若人中龙凤；或是说他曾进士及第，有如鱼龙幻化。而首句“道院迎仙客”则显现出梁震“修道”的特点：梁震退隐后时常身披鹤氅。高从诲有时也会召见梁氏。他便骑着黄牛见召，宛若老聃。僧齐己也有诗寄梁震，谓：“慈恩塔下曲江边，别后多应梦到仙”，形容他半儒半仙的特征（用曲江典故象征他进士及第）。总之，唐宋时有功名却隐居修道并为后人熟知的文人或许不多，本诗说的很可能便是梁震。

图1 .1 宋 银鎏金荆台隐士盘

梁震一生展现了进退有度的人生哲学：不出仕而治国，功成名就也懂得急流勇退。《资治通鉴》对他评价很高。除官史外，其故事在同时代《北梦琐言》、《鉴训录》等文献均有记载。直至元末，杨维桢（1296～1370年）还有诗缅怀他的事迹。

而这首五言绝句也在宋代民间流传，但其著作权和主题已混淆不清。例如杂采了许多宋及前人作品、传为汪洙所作的《神童诗》中就有收录是作。据载磁州窑博物馆所藏金代绿釉枕中也有此作，题目则为《古吟》。诗句得以广泛流传，恐怕主要因为其中飞腾黄达的寓意容易为人所记取。理宗宝祐元年（1253年）的状元姚勉（1216～1262年）衣锦还乡，曾代笔写郡守宴请自己的开场白，说到：“竹州出状元，果应市河之。道院迎仙客，真为珂里之荣”，显然引用了诗句的这重含义。上述南宋邵武窖藏出土的银鎏金盘原配一件八角形杯，内芯錾刻一首《踏莎行》描述与高中状元相关的活动。外壁锤錾其中词句内容画面，包括“接报”、“游街”、“折桂”等，相信正与银鎏金盘内“书堂隐相儒”、“鱼龙幻化”的中选及第含义相互呼应（图3）。明清时代的童蒙书如《增广贤文》等亦收录此诗，劝喻一代又一代的学子考取功名。

总括而言，陕西历博馆藏及福建邵武南宋窖藏出土银鎏金盘的诗意图像可能衍生自与五代谋士梁震故事有关的诗作；而由于其中包含科举成功的寓意，也使得这首浅显易懂的五言绝句在后代民间广泛流行。陕西历博馆藏银鎏金盘原或亦配有一个多角形酒盏。工匠巧妙地将养着化龙鱼的鱼池制成多角，以配合酒盏的放置。不过当酒客举盏，看到银鎏金盘上的故事并理会其功名寓意之时，不知是否还会记得乱世中梁震的命运。

图1 .2 宋 银鎏金荆台隐士盘局部

图1 .3 宋 银鎏金荆台隐士盘局部

长17.5、宽13.4、高1厘米福建邵武市故县村银器窖藏出土 邵武市博物馆藏

图3 .1 宋 银鎏金《踏莎行》酒盏

注释：

①王振镛、何圣庠《邵武故县发现一批宋代银器》，《福建文博》，1982年1 期，页54～64。

②[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39，收入《续修四库全书》（119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页11。

③[宋]叶寘《爱日斋丛钞》卷2，收入《历代笔记小说集成》（23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页9；关于《爱日斋丛钞》作者，见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2册），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页768～769；于竞在开平二年由唐吏部侍郎改任后梁的中书侍郎，见[清]嵇璜、刘墉等《续通志》卷19，收入《十通》（第5种），上海：商务出版社，1935年，页3347。

④房锐、苏欣《梁震生平事迹考》，《蜀学》(第1辑)，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页126～130。

⑤[宋]周羽翀《三楚新录》卷3，收入《历代笔记小说集成》（7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页3。

⑥ [宋 ]陶岳《五代史补》卷4，收入《丛书集成续编》（27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85年，页7～9。

⑦[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79，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页9135～9136。

⑧同上。

⑨[宋]陶岳《五代史补》卷4，页7～9。

⑩[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64，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页9～10。

田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