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鸦
那家理发店在老街。我去那天,下着雨,街上升起清凉的水气,青石板油光发亮,像些镜子,将雨天的阴郁和潮湿反照到两边的墙上。父亲说,从这些青石板上,可以看见这座小镇的过去。可我没有看到过去。我只看到两条湿漉漉的影子。父亲在前,我在后,两辆自行车欢快跳跃着,抖出一路的清脆铃声。我们路过一家杂货店时,一条狗叫了起来,另一些狗仿佛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叫,很快我们耳边就全是凌乱的狗叫声了。父亲弓着腰,赶紧加速,就像自行车链条断了似的,两只脚蹬得飞快。自行车慌慌张张,从一片狗叫声里突围出来。他比我更怕狗,等狗叫声远了,才停下来,在脚架上踢一脚,哐当一声,把自行车支在了屋檐下面。
“就停这里,不远了,”父亲擦了把汗,说:“一会见了面,记得要叫师父。”
我点了点头。父亲说话时,语气非常郑重。我有些激动。我隐隐觉得,一会见到的,应该是个大人物。在我们这座小镇上,有些神秘的大人物,他们背着一身的传奇故事,异于常人,人们谈论起他们时,脸上总带着敬畏之色。
我也踢一脚,把自行车支好。父亲站在那里,抽了支烟。雨天的老街阴暗潮湿,连成一片的屋檐下面,回荡着淅沥的雨声。父亲解开绑在尾座的松紧带,提下两个装有烟酒的塑料袋,打开看了看。袋口没系紧,渗进去一些雨水。他把烟和酒拿出来,用衣袖擦了擦,再重新装好。他脸上和头发上也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趁父亲忙碌的间隙,我靠着墙,歇了一会。青石板延伸到这里,突然断了,老街也到了尽头,就像张口,对着小镇的边缘洞开,把风和一块明亮的天空吸进来。出老街往前,数百米之外,是片芦苇荡,满地的绿色像块丝绸,平整地铺在那里,随河风一起颤动。到了秋天,芦苇会结花,小镇满天飘絮,蔚为壮观,被誉为新化县十景之一,叫“秋日芦观”。我们这座小镇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叫炉观,取的谐音。但是很遗憾,过不了多久,“芦观”两字就会名存实亡了。有位台商来到小镇上,把那地方买了下来,打算建个电子厂,那里的芦苇有部分已被铲掉,剩下来的也难以幸免。几辆挖掘机举着铲斗停在那里,蓄势待发,似乎想把整座小镇掀翻。
“走吧,”父亲说,“前面就到了。”他拐了个弯。我也跟着拐个弯。我们眼前闪现出一个废弃的码头,一半沉在水中,一半搭在岸上,暗褐色的石头裸露出来,显示着繁华过后的落寞。很多年前,码头就在这里了,比小镇的年龄还要大,只是早已被人遗忘。我在小镇上长到十六岁,这地方一次也没来过。有很多次,我站在桥上,远远往这边张望,这座被视线浓缩了的老码头就像张陈年旧画,荒凉地挂在小镇一隅。
码头旁边有栋平房,一半搭在岸上,另一半被几根水泥柱子支撑着,扎在河里。门前很安静,只有河水淌过的声音,此外就是我和父亲的脚步声。这样的寂静让人恐慌,我恍惚觉得,这地方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隔开了,它既在小镇之中,又在小镇之外。
父亲将我带到平房前,停下来。我抬头看了一眼,门两边一副对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不用说我也知道,这就是宋一北的理发店了。门开着,里面状况一目了然。一张黑色沙发正对着门,靠里墙摆着,沙发前是张茶几。左右两面墙上,挂着两块墙镜,镜前各有张转动的坐椅,椅背上搭着白色围布。天花板上有把吊扇,在缓慢地转动,让时间仿佛也跟着变慢了。
父亲弯下腰,把鞋底在地上擦干净,进了屋。我跟在父親身后进去。店里十分拥挤,家具见缝插针地摆着,但并不显得杂乱,地上一根碎发也没有,几块白色的毛巾,整齐地挂在一条铁丝架上。宋一北在沙发上躺着,头枕着一边的扶手,两只脚跷起来,架在另一边。他好像睡着了。
父亲说:“人带来了。”
他睁开眼,翻身从沙发上坐起,目光像尘土一样,缓缓飘到我们面前。这副松松垮垮的样子,让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一个有气无力的男人,洗得发白的衬衫空荡荡地罩住瘦小的身躯,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盏陈旧的油灯,被一层昏沉的气息笼罩着。我估摸着他的年龄,应该在五十左右。可实际上他只有四十出头,跟我父亲同龄。他们是高中同学。
“叫师父。”父亲气息尚未喘平,胸膛起伏着,脸上写满了对他的尊敬。我不知这种尊敬从何而来。在我想象里,这是一次极具仪式感的见面,我本该跪下来,恭敬地叫他一声师父。可是看到他之后,这两个字就像根鱼刺,鲠在嗓子里,无论如何叫不出来。这让我很难受。我确实是想学理发,我想把手艺学好,像小镇上那些年轻的理发师一样,顶着时尚的发型,操起电剪,在别人头顶上理出一片天地。然而眼前的这位男人,与我想象中的理发师相差太远。
“你他妈哑巴了?”父亲骂了一句,朝我吼道:“快叫师父。”我低着头,手垂在身体两边,闭紧嘴巴不说话。父亲很生气,从身后一脚向我踹来,力量很大。我晃了晃,脚底下加把劲,把自己扎稳,顶住了这一脚。与此同时,我的倔劲也上来了。我想父亲也许忽略了一点:我俩并肩站在一起时,我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初中三年,我长得很快,每年都会看到父亲像缩水一样,在我面前矮下去一截。我心里暗想,他要敢再踹,我就跟他干上。但是父亲没有再踹。
“别难为他了。”宋一北撑住沙发,把瘦小的身体支起来,两只脚探索着,懒洋洋地伸进拖鞋里。屋子里有些暗,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把窗帘卷起,让河风和光线涌了进来,还有清脆的水声。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与此同时,他脸上的落寞也更加明显了。他从兜里摸出支烟,拧燃火机点上,吸一口,又摸出一支,递给父亲,说:“师父两个字,也不是那么随便就叫的。”
父亲接过烟,别在耳朵上,尴尬地笑了笑,说:“没办法,这小子随我,嘴笨,不喜欢叫人。”他将两瓶茅台酒和两条烟拿出来,摆在茶几上。这几样东西一亮出来,就像块遮羞布,将他脸上的尴尬覆盖掉许多。
父亲在镇上的农机厂上班,一个月工资七百多,这些烟和酒,估计他得在车床前忙上一两个月。当然,他准备的不止这些,除此之外,还有个红包,八百八十八块,隆重地装在一只信封里。见我不肯叫师父,他犹豫着将红包拿出来,一并放在了茶几上。但宋一北只收下了烟和酒,钱原封不动退回给父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