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柏田
一、山居
1927年8月,专司为蒋介石筹饷的“苏沪财政委员会”解散,陈光甫总算喘了一口气。蒋下野约一星期后,财委会举行最后一次会议,对外宣称,这个临时机构的全部卷宗账目移交国民政府财政部,其全部职能和若干未尽事宜,也都转交到了财政部。
陈光甫明白,财委会只是政府结构未臻完备时的一个过渡机构,而自己,也未始不是过渡年代里的一个过渡人物。现在财委会已作鸟兽散,能够这般安全着陆,全身而退,在他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革命事业方兴未艾,回头的潮水总是要卷走一些人,想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曾经急火流星般的心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但这世界又哪里能让他真正安生下来呢?刚刚过去的这个惊心动魄的春天,他经手数千万元款项,供给隆隆开动着的革命机器,却已无意中得罪了政府里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宋子文。想当初,身为中央执委、财政部长的宋,衔着统一财政之命,从武汉来到上海,短暂的合作后,蒋抛开桀骜不驯的宋,打着苏沪财委会的旗号命他筹款,现在宁汉已经合流,下野的蒋总司令也重新归来,成为蒋的姻兄的宋子文以国府委员身份再次出任财政部长,俨然新政府的新贵,陈光甫已经隐约感觉到包围着他的敌意。
此时的宋子文为蒋筹款的劲头,已大非往昔可比。北伐之初,他对蒋并不怎么服气,对前线催款也是推三阻四,此时已今非昔比,蒋在宁汉角力中胜出,他只有把所有的宝都押在蒋的战车上,任其驱策了。宋子文一上任,财政部就大发公债,以供二次北伐之需,短短几个月间,计发行江海关二五附税1600万元,卷烟税国库券一千六百万元,军需公债一千万元,并以高利率、大折扣吸引银行购买。
而陈光甫认为,去年发行的数千万元公债尚未偿还,旧债未清,再发新债,很容易会使银行掉入循环式的陷阱里去。因为新债可以一部分抵充旧债,各银行为了维持旧债,就会不断购买新公债,致使公债积累越来越多,而政府只顾借钱应付眼下,根本不考虑偿还,如此一来,债务偿还遥遥无期,造成不少呆财,就会动摇银行信用。
此中关节,身为财政专家的宋子文岂会不知,只是眼下政治挂帅,革命第一,他不会坐视任何人的反对,更何况,持反对意见者,又是来自他一向对之耿耿于怀的陈光甫。几个月前宁汉对峙时,陈光甫就一直与自己对着干,眼下社稷一统,戮力北伐,难保陈没有觊觎财长之。宋陈之间的罅隙日甚一日。
于是,借着上年故去的父亲在武汉有一笔遗产有待处理为理由,陈光甫决定去汉口一行,也好躲个清静。在这急景流年的乱世里,他没想到,在汉口竟然逗留了整整半年。
促使陈光甫下决心远走汉口的,是他刚刚吃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宋子文不知何处打探到的消息,说是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仓库藏有一批硝石。硝石是兵工厂专用于制造炸弹的,属军用物资,私藏即为违法。满心以为抓到了把柄的宋子文想借此狠狠敲打一下陈光甫,当即委托沪上著名律师章士钊,以私运军火嫌疑向法院起诉上海银行。虽然事后证实,这场沸沸扬扬的起诉只是乌龙,这批库藏的硝石是南京政府军政部托运的,持有军政部的正式关文,但陈光甫无端受此诬告,留在上海已是兴味索然。
预订的是日清公司的瑞阳号轮,为候潮水,直到元月9日方始启碇。仆人九芝,带着大箱小箱伺候一切。副总经理杨敦甫、上海中国银行经理贝祖诒等朋友一大早都来码头相送。八时半,船准时启行。这日天气不佳,至中午,出吴淞口时,已风浪大作。同舱有一日本驻南京领事馆官员,与之略谈时局,说起上年3月北伐军下南京时,南军北军混作一团,甚或有人趁火打劫,杀死外交官员,酿成列强军舰炮击南京城的惨案,都觉恨恨。
舟中无事,惟有读书看报,以作消遣。时风所及,他带的旅途读物中有一册俄国革命书籍,其中内容,多从俄驻北京使馆文件中辑出,对于苏俄帮助中国革命等事实记述颇为详尽。俄人对华经济及军事调查之精密,让他“惊骇不已”。忽而联想到前年曾赴南满调查,见日人南满铁路调查课组织完密,侦探队对我国军事、地理、政治、财政乃至风土人情的刺探,也是无比精细,在他这个受美式教育影响甚重的银行家看来,这两个近邻,一虎一狼,都是别具用心,“帝国主义与第三国际之赤化,皆属不怀好意” (《陈光甫日记》,2页。上海档案馆编,邢建榕、李培德编注,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本文对陈光甫旅汉半年的记叙,大多根据该日记整理,同时参酌了何品、宣刚编注的《陈光甫日记言论集》)。
水路漫长,他又是个脑子闲不住的人,正好把沪上银行界情形细细推演一遍,以作脑力之操练。至他西行的1928年元月,上海银行公会的二十五家,在他看来可分四派:“镇江派”,“北四行”领袖多出其中(盐业、金城、大陆、中南四家银行,时人合称“北四行”),谨惕者少,思借地位而营私者多,社会不甚推重;“官派”,即享有国家银行之实的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两行,历史上与镇江派势不两立,多接近绍兴钱庄,行员舞弊严重,其舞弊方法,是把行中之钱存入关系较好的别家银行、钱庄和信托公司,藉分余利;“学生派”,或者叫“新派”,行事上较上两派干净,主事者多有留学背景,想做事业,多读了几句书,却不知谋利之法,“南三行”兴业、浙江、上海可为领袖(兴业即浙江兴业银行,浙江即浙江实业银行,上海即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因相互关系密切,时人合称“南三行”),东亚、工商、广东、和丰等行附之。“杂派”,如永亨银行,因其办法接近传统钱庄,最无势力。
陈光甫自忖在这四派中,他和他的朋友们是居于想做事业的第三派,亦即被人讥作“学生派”或“新派”的。新派总有理想,他们的理想就是银行必须脱离政府的羁绊,谋金融地位之独立。眼下国民政府对银行界的态度,如农夫驱牛,一味蛮赶,终非良策,也只能希望渡过了这一阵的难关,俾全国财政统一,再有好转。而各派只要抱定了共用提携之智识,多多辅助工商实业,前景应该还是可以趋好。
到得汉口,经过大智门火车站,记忆中,这车站还是二十年前那般崔巍坚固,远远一见,却大失所望,其寒碜破败,几近破窑。坐车子进入闹市,经过汉阳县衙署,前清时,这县衙的外观还有点森严气象的,现在看去也是倒却了架子。但比之喧嚣的上海,农历尚是丙寅年的武汉毕竟肃静了许多。这里喧闹一时的工会已被政府一律取缔,满街残红碎绿,都是破旧的标语,经雨一淋,字迹漶漫,无从辨认。年前春天,上海的血腥还让陈光甫余悸未消,这突然降临的安宁,让一心避世的他尚觉还差强人意。endprint
但萧条的市面还是让他愀然不乐,只觉得已非革命中心的武汉,也是危机四伏,只是不忍推测而已。城中银行、钱庄关停不少,平时流通资金,闲月在六千万,忙月约一个亿,现在市面上,他估算只一千余万元。汉口的一些亲友告诉他,平时还算殷富的小康人家,现今一点可怜的薪水已经无法养家了,必须外出谋事兼差,否则都有挨饿之虞了。
他的家眷都留在上海,趁着农历新年将到,他索性放任了一回自己,应一个叫黄席珍的朋友之邀,前往九江乡间一个叫沙河的地方度岁。黄席珍曾任基督教卫理公会创办的南昌高初两等学校校长,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长得一团和气,在沙河乡间有一片庞大的家业。
他们在南浔铁路站下车,再换坐去沙河的慢班火车。这一天是农历腊月廿五,彤云四合,欲雪未雪,天气异常寒冷。南浔铁路是国民革命军和孙传芳的五省联军反复交战争夺的地方,尽管战火已停歇数月,但铁路周边村镇之凋敝,实堪惊心。南浔火车站的破败程度,比之汉口大智门车站尤胜,触眼都是破车头、破车厢,乘客的衣服也少有光鲜的。沙河离南浔火车站只半小时,他们下得车来,在镇上的福音堂用过午餐,即往黄席珍的老家进发。
黄宅在离沙河十五里的一处山岙里,从地图上看,已近庐山。一路走去都是平地,至山脚下地势渐陡,山也不高,只三四百米许,道旁是成片树林,都是南方的常见树种,有成年的老樟,也有新植的桃树和杜鹃,是黄席珍花费多年心血栽种的。山中地气暖,好多树都葱茏着,远远望见青枝绿叶掩映下露出的一角屋檐,几面粉墙,陈光甫突地觉得自己成了个武陵中人,他为乱世之中还有这么个桃花源般的所在,自己把自己感動了。
次日,主人陪同游山。前夜下过一场雪,他们出门时,雪都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惟屋角、瓦楞和道旁的枯草丛中,还有一簇簇的白。雪后的天空,纯澈如洗,蓝得不掺一丝杂质,山间潮润而沁凉的空气,也让人的精神陡地一振。黄席珍说,附近有个花城寺,主持和尚有趣而健谈。他们趁兴找去,和尚有事外出,未能遇见,相约下次再来寻访。
接下来几天,都是冬日难得的响晴天气。主人早起读毕一章圣经,就差佣人来请陈光甫用早餐,然后陪他出游。附近各乡人家,大多胡姓,一看到黄老爷陪客出游,都殷勤让道,脸上皆欣欣然有喜色。还有热情好客的拉他们去家坐坐。黄席珍也不放过传道的机会,一路总在劝人为善,劝人读书,劝人孝顺父母。陈光甫久处繁华都市,忽置身于乡村,终日与乡间人谈话,上海的那些烦心事也全然搁下了,就像服了一剂清凉散,心里涌上一种新奇而又充实的体验。
某日,两人走在山道上,听着鸟声啁啁而鸣,乡人唱山歌,陈光甫胸襟大畅,对黄席珍说:“老兄,这片山林,卖与我一些吧,不须多,有三分之一就够了,处此乱世,能够早一日归隐林下,这一生就万幸了!”主人知是这个红尘客一时谈笑,也自笑笑。
乡间自有好处,但风气不开,生活穷困也是大弊。几天走下来,陈光甫注意到,这里好赌嗜烟者颇不乏人,太阳底下,笼手而谈,比比皆是,而荒山满目,却不知开垦。在他一个受过美国式教育的银行家的眼光看来,好赌、懒惰、放纵,造成这些乡村陋习的原因,就在于人民太无智识,用不着奢谈高深的欧化、都市化理想,首要的是开学堂,先办平民识字运动,认了字,再养成国民的常识,这才是国家根本事业,否则,以这样低素质的国民所组织的农协、工会和政府,于国家无益,还会成为傀儡,被奸人利用。“可惜一般大人先生们下野后,均要将钱到外国去花,研究外国东西,贩运回来,还是要从此下手去做,可叹可叹!”
走在他身边的地主叫了起来:“现在的农民只想着减租,或者不缴租,别的都没心思去做了!”
陈光甫正色道:“现在的农工政策,鼓励工人罢工,农人减租,都是自杀政策!要国家好起来,主事者心里还是要有众生,要多作建设,少作破坏。中国的乡村,目下最要紧的还是开学堂,选择良种,修路开河,把钱低利借给农民,若只是鼓励减租,那不是鼓励好吃懒做,又抽又赌吗?这与城里人多钱而不讲学问,终于入下流一途又有什么区别!”
黄席珍说:“乡下最难的事,就是娶媳妇。沙河乡间有一习俗,每一男婴落地,其母就要设法抱一女孩养为童养媳,如不抱来,待男孩长大成人再要娶新妇就难了,没有一百大洋根本办不下来。就说我家几个男仆吧,一个廿九,一个廿六,一个廿二,看样子都是要一辈子打光棍的了!”
陈光甫说:“是啊,中国的乡村太贫穷了!久而久之,人口愈少,荒山愈多,民情愈窳劣,就愈难治理了。”
一谈到乡村的未来,两人的心情都有些黯然。外头起了风,天色也似乎要变,空气中的寒湿味,似乎也随着暮色加深浓重了几分。黄席珍佯作笑道:“明日就是新年,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今天吃年夜饭,我已吩咐山上各人,均不可做事,晚饭须大家一起吃。”陈光甫欣然说好。
一年里的这场岁末大餐,再加有新客在,主人几日前就已让下人筹备开了。各色菜肴,鸡鸭鱼肉,山笋菌菇,热腾腾摆了满满一桌。黄家是新式人家,让辛劳了一年的佣仆们也都上了桌。佣人们起先还拘谨着,满桌的美味很快让他们放开了,每个人的眼睛面对食物都放射出快乐而知足的光。晚餐进行到尾声,陈光甫要给佣人们分发压岁钱。主人客气推辞了一会,也就由他去了。毕竟辞旧迎新,人人都喜有个彩头,陈光甫赏给黄家仆人每人两元,赏给从上海跟来的仆人九芝也是两元,众人皆一一道谢接过,快乐之色几乎要飞出眉梢。这反而让陈光甫有些内疚起来,这一点小钱,若是在城里,他这个银行家是万万不敢拿出手的。
黑甜乡一夜,也不知有梦无梦。陈光甫一早醒来,只觉舌面发干,头也微晕,想来昨夜喝的几杯家酿米酒劲还未过。正月初一是个雨天,重雾迷山,反正不能出游,他就索性多睡了一会儿,起来洗漱过后,和黄席珍在堂前下象棋消遣。赢了一盘,正待再战,只觉肚中隐然作痛,赶紧跑去如厕。
黄席珍也推枰而起,一脸痛苦状,小跑去找厕所。也不知昨日年夜饭的食物里有不净之物,还是水土不服,俩人都腹痛如绞。黄席珍一迭声地表示歉意。主厨的佣妇也犯了大错误似的,作声不得,倒要陈光甫去宽慰了。可是同桌吃饭的其他人都无问题。年长的一个佣人大着胆子说:“两位老爷吃惯了江水,一旦吃起了山水,江水平和,山水坚硬,才会闹肚子哩!”陈光甫向主人苦笑道:“把一切旧腐之存贮,随同旧年之种种不快,一概排脱干净,由今日起,为新生命之起点,也是身体上、精神上极好之变化。”endprint
话是这么说,一日里解手五六回,拉稀拉得脸色都惨绿着了,这滋味也只有自己消受了。好在雨天毋须出门,将养了一日,把肚子排泻空了,方觉说话也有了些力气。刚觉得有了些胃口,这个宾夕法尼亚大学昔日的高材生,他娇贵的肠胃竟然起了乡愁,思念起了牛乳、面包和咖啡的味道,好在此地与庐山牯岭不远,黄席珍差人去购买,过午就能返回。
陈光甫自我解嘲道:“我等从城里来,身体、思想、见识,都不能与山居生活合拍了。山居虽好,也是要预备好学问,方能享受宇宙天然之乐趣。譬如钱庄跑街的,要晓得市面状况,办银行的,要晓得银行家所应知道的学问,诸如经济学、中外历史地理、法律、中外汇兑等等,居山居乡的人,也应当晓得天文学、气候学,农林学、植物学这四门根本的学问,否则只是游历一场,算不上真正的山居。”
黄席珍笑他,毕竟是书生,山里人粗鄙,哪晓得那么多“知识”,说白了也就“生受”二字。两人腹泻初愈,话头一起,又不免就国人习性一番好谈。陈光甫说:“城里人也一样粗鄙,即以生意人而言,其学术卑陋,风气恶劣,不知进取,比之乡下又好到哪里去?君且看国内大商埠,外国人总是高等的,中国人总要低人一头的,要是在他国,这是要视为奇耻大辱的,可是国人都麻木惯了的,所以中国人乃是半开化的民族!”
看着陈光甫因激愤涨得通红的脸,黄席珍抚掌大笑,“走,下山去,后天就要返回,陪我去山下一个亲戚家拜岁吧。”
他们这日去的,是黄席珍的一个远房长辈家。那家住在山麓,几间土墙瓦屋,屋后还有片竹林,境况也是不差。乡人好客,先上一道红糖茶敬客,再上四小碟乡味,毛栗、豆干、萝卜、甜姜,都是素净的吃食,陈、黄连泻两日,肠胃本已空了,给红糖茶一润,只觉浑身舒泰无比。两人和长辈说话时,这一家的妯娌、孩子都挤到门外来看城里人,隔壁邻舍也有来凑热闹的。这样的场合,黄席珍总是不放过传道的机会,让陈光甫直叹,真是个模范牧师。
这一趟上山下山,走了近十里路,傍晚四点半回山,两人身上都微微见汗了,只觉得全身肠腹都好似洗涤了一遍似的。陈光甫说,初次出海的人会晕海,我这次游山腹泻是晕山,晕山晕海,都是為了让人排除肠胃中的旧积,更换新食物,使合于新环境,可见我们都受Nature(自然)支配,谁也逃免不了。
两天后,正月初四的下午,陈光甫循着来路,从沙河小站坐火车至南浔站,从这里他要前往九江领取信件。山居十日,书信不到,电报电话不通,像一个化外之民一般清静无扰,但这份闲情和闲心马上就要消失了,不必多想他也知道,沪、汉两处的电信,都快要把他的信箱挤爆了。
二、汉口
陈光甫此次来汉口,毕竟不如在上海时忙碌,闲暇时动笔甚勤,分途次记有旅汉日记三册,逐日记述每日行迹、交游、心情,有时把一些信函原稿也收了进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此次乘桴西来,虽则是远离漩涡,图避清静,没什么特殊使命,但春节过后巡查各埠银行,尤其是中国银行在汉口一带的分行,还是发现问题多多。自己虽已辞去苏沪财委会主任的衔头,毕竟还是上海银行公会副会长,还兼着个中国银行监事会成员,事关同业前途,金融未来,他不能对发现的这些问题置之不理。
国民革命军北伐,上海金融界出力最多,总计资助款项,至1927年底,已达四千万之巨。去年春天以来,总司令蒋介石虽然对他器重有加,委以财委会要职,但以他之有限观察,一心想要扫平北方军阀的蒋某人,也不过是个军头。就拿蒋进占上海来说,一次次地逼着商人和银行家拿出钱来,若不支持,就视同反革命,如此蛮横行径,近乎勒索,又与军阀何异?须知银行里的钱乃市面上之流动资金,应使之生产,轮流不息,怎么可以是政客的私家钱囊,一次次搜刮无度?难道真的要搞到银行一家家倒闭,市面上的钱像沙漠里的河断流了,才肯罢手不成?
去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月余,被一次次催款搞得焦头烂额的陈光甫在一页便笺中记下过对蒋的不满。这页便笺,他没有往文件册里一塞了之,而是带来夹进了这次的旅汉日记里(1927年6月11日的这篇日记,和三册旅汉日记一起,七十多年后才由上海档案馆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浩如烟海的文档中钩沉出来,并公之于世,否则以蒋介石眦睚必报之性情,若有人打小报告说陈光甫背地里诽谤,很难说他还会启用陈出任苏沪财委会主任一职)。
陈光甫在日记里说,欧美各国在东方的殖民地,香港、西贡、河内,日本人经营下之大连,外人共管之上海,都较中国人自管的苏州、南京等地,要“高出万万倍”,关键在于,人家是做事的。孙传芳之所以在江浙失败,就在于他一事未办。他认为蒋政府要立足下去,就要先为人民做一两件事,取得人民之好感,譬如完成粤汉铁路建设、整治淮河流域等等,如果仍是按照张作霖治东三省的办法,哪怕你天天高喊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两三年后也必定会被人取而代之。
他分析张作霖为何在东北失败,其原因有军事上的、经济上的、用人上的,要之在于“不代人民做事”,“以个人为本位,视东三省如张家天下”。而蒋之南京政府,成立时间虽不长,却已经有了些张的作派。
出任财委会主任后所受委屈,加深了他对国民党的恶感,来武汉后也未减轻分毫。在写给下属伍克家 (时任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长沙办事处主任,1944年出任上海银行总经理)的信中,还兀自愤愤着:“国民党为人民之指导者,而一入政治舞台,贪钱卖法,不顾廉耻,大言不惭自私自利,较之前人更坏。”
武人不懂财政,屡屡插手,扰乱金融,即以去年上半年中国银行遭受的惨重打击而言,蒋强制向中国银行上海分行摊派二五库券一千万元以充军饷,并限三天内解交南京,逼得经理宋汉章辞职,已是开了一个坏头,但政客这般对待银行家,银行家们自己就没有丝毫责任吗?陈光甫放言道,这正是他们自尝苦果。包括中国银行在内的各大银行,无辅助工商业之成绩,使得一般人民对于银行无好感,假使银行界真的做出了成绩,“则蒋亦何忍出此?”
在给杨敦甫等人的信里,他说:“弟寓汉三月以来,默察汉口各银行失败情形,多属自取。银行经理与商界完全隔绝,行中款须向各他处转存而来,一一分放钱庄,钱庄即放胆以之转放市面,此中黑幕重重,一旦失败,全军覆灭……至工潮及政界借款,亦由银行当事者平日骄侈太过,行员不服,发生反动,及与往来之人多属官僚、政客,乘虚攻入,内外受敌之苦也。”endprint
这次来汉口,巡查中国银行长江各埠分行,他才发现中行问题尤其严重。行员舞弊,敲诈存款人、携款潜逃,诸如此类糗事层出不穷,而中行当局又把盖子捂得严严的,外人无从调查。去年北伐军与孙传芳在江西大战前,孙手下大将陈调元,有一笔十余万元的款子存在中行九江分行,孙败退时,陈调元派参谋长来九江提款,行长即以逆款为名,扣着不付,还把那个参谋长锁在行内数小时,逼其送酬金六万元,方始释出。后会计主任串逼贺耀祖指提此款。陈调元倒戈向南,摇身成了革命阵营中的一员,复向中行补提六万元。中行敲诈存款人在先,落得个一款三付,也只得打落牙齿肚里吞,自苦自得知。陈光甫说,中行各分行的经理们与政治走得太近了,各处军阀向银行借钱,都是中行开的坏头,行长们为了赚取厘金,拿好处费,与军阀左右之人联成一气,把钱放给他们,实不啻与虎谋皮。
还有中行长沙分行,看到汉口洋厘大,长沙洋厘小,行长、会计主任、出纳主任串通一气,将库存钞票运汉售成银子,汇到长沙再买进洋钱,补还库存,上下分利。做金融的,怎么可以毫无担当,像小市民一般,只知逐此蝇头小利?
最令他伤心的是他的镇江同乡、前上海银行副总经理兼汉口分行经理唐寿民。此人已自立门户国华银行,眼下正与宋子文打得火热,让他一想起来就五味杂陈。
想当年,唐寿民从钱庄学徒做起,凭着“一把洋伞打天下”的劲头,与他一起在银行界摸爬滚打,真称得上是患难之交。陈光甫创设江苏银行,请他来做银行司库,1915年上海银行创办,他又是最早加入的。说起来也是“南三行”中的翘楚,二十年来同甘共苦的老兄弟,却私心过甚,欲望太重,先是与人合资在镇江老家开钱庄,钱庄倒闭,他无钱可赔,只好挪用储户款项。唐的一个堂兄在苏州开祥大绸缎号,年年歇本,挨不下去了,要将镇江老宅的房子押在本行贷款,陈光甫不答应,唐寿民私自在汉口分行作了押款。此人又好听恭维话,要做镇江帮领袖,拼命拿行中钱去做面子,结果吃了两家钱庄倒帐六七万元,元气大伤。
更让陈光甫无法忍受的是,此人“在职之时不知节省,家用、外用非分的扩张,以致不安于位”。当初在江苏银行时月收入只十几元,到后来八千多元还不满足,到汉后竟急急要东做生意、西做生意。趁着做汉口分行经理时结识了武汉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只知一味巴结,经手未兑事件,“不料理,无法无经”,想当江苏银行行长,又想当厘金总局局长,“不忠”迹象早就显露。自己顾念旧情,一直隐忍不发,没想到昔日兄弟,最后还是反脸。“若说其有意害我,则我不敢信,但是他为何要如此做法,为何还不知足?此无他,乃受镇江环境式之麻醉也”。
此事让陈光甫深感窝心,都过去了数月,一提起来还觉恨恨不已,只觉得整个汉口分行都没有第二人可靠了,以致说出这般负气的话来:“一种黑暗之气笼罩全行,或云腐败气亦可”。
日后交通银行改组,唐寿民因财政部长兼中央银行总裁宋子文垂青,获任交行官股董事,后又出行总经理一职,与另一个镇江籍银行家胡笔江做了搭档。太平洋战争爆发,已在香港的唐寿民来不及走脫,抓到上海,被诱在汪政府出任伪职,战后以汉奸罪被国民政府判刑,这已是后话了。
九江、长沙、汉口的情形如此,长江各埠其他分行的情形又能好到哪里去?总之是欲望深重,只要做到了经理,事事皆可取求自私。二月廿一日,陈光甫给驻沪的中国银行副总裁张嘉璈、董事李铭(字馥荪)、徐寄庼等人发去一电,认为对中行各地分行必须彻查账目,且此事关乎金融大局,“辉德近到长江各埠,始悉中行内容,有即行彻底调查之必要。事关金融大局,辉德负监事人之责,弗安缄默,用特电陈,祈即复议。”
既然大家都是多年朋友,他索性把话挑明,在次日发给三位的信中又说,这么做不是害中行,而是爱中行,如果事不得行,自己良心上也殊为不安:“弟所以如此主张,实则中行情形不佳,势必成为招商局之第二,闻金融管理局已有查账之议让他人来办,勿宁自行整理,得免当局为验证。且为股东与存户之血本、地方之金融计,更不得不出此。此乃弟一片善意,想已在诸兄洞鉴中矣,倘弟之主张难见实行,则弟忝居监事,责任所在,良心受谴,惟有辞职以谢国人耳。”
三日后,署名“璈、铭、冕”的复电到了,说“所见甚属扼要,弟等深为赞同”,已电请董事会和监事会公决,同意派员彻查。李铭还在私信里告诉他,说经与公权讨论此事,中行汉属各行,官欠、商欠的呆账加起来三百多万,经济上虽然吃了一些亏,尚非致命之伤,中行目前最危险之处,实在于用人一端,进人“不慎加选择,因才器使,为事择人”,使用中,“又不严行考核,留良去窳,以树观听”,致使队伍一天天烂下去。行员舞弊,以赣行最为严重,必须予以严厉惩处,云云。
查账人员从北京总行赶来尚须时日,陈光甫闲着无事,某日,去汉口有名的中央俱乐部散心。此处原名新世界,与上海的大世界相仿佛,里面有戏院、弹子房、茶馆、酒楼,端的十分热闹。陈光甫本是打发无聊而来,听得京戏园里传出皮黄二胡声,就进去觅一座位看戏。戏院里座位不全,看客约有二三十人,茶房来回泡茶、打手巾、传递瓜子花生碟子,又有小贩不时进来,推销糖包子、肉包子、糖果、花生等各种吃食。这些人聚在一起,或打骂,或嬉笑,挡住其他观众的视线也全然不顾。一会儿,又涌进来十几个兵士,操着各地的腔调大声说笑。陈光甫本来就让座席上的破凳子硌得十分不舒服,看着台上的男女咿咿呀呀地唱,也不甚明白,他忽地有点后悔闯入这个嘈杂地方了。
在写给伍克家的信里,陈光甫叙述了这次令人不快的看戏经历。他自嘲,自己进到这样一个地方来,简直是梦游般莫名其妙。他说,置身于这个戏园子,倒也让他找到了观察当下中国社会的一个窗口。他从这窗口看到的,乃是一个“穷化、恶化” 之中国普通社会。败窑般的车站、衙署,穷困的人民,萧条的市集,全都让他不爽。他还说到了不久前的正月十五,他去过的汉阳归元寺,烧香祈福的男男女女不知凡几,大殿上挤得路都走不通,五百罗汉堂香烟弥漫,一进去就觉得昏昏晕晕,愚夫愚妇的迷信,也让他觉得不可理喻,觉得是穷化恶化之一斑。endprint
汉口的各种不景气,让一向温文尔雅的陈光甫变得愤世嫉俗,他对伍克家说,昔年张之洞任两湖总督时办新政、练兵、设学堂,办纱厂、丝厂、铁厂、麻布厂、兵工厂种种实业,魄力何等之大,真可以推为先知先觉,可惜近三十年来,被一干政客、破靴党,全都摧残得一败涂地了,若张文襄仍在世上,肯定要被活活气死!最可恶者,是汉口银行几乎家家不做事(除上海聚兴诚外),早在吴佩孚时代,银行经理们就以与官场交接为头等要务,不屑于与商人往来,结果中国银行吃亏四千万,还不敢对外宣布,“夫银行一业乃社会建设之原素,交此辈人经理,安得不失败?!”这些不负责任的银行经理们,在他看来,也是“穷化、恶化中国社会所产出者也”。
这几个月在汉口的见闻,在他看来,“麻醉”二字,已成国人目前状态最贴切的形容。人人都只想往做官发财一条路上去走,银行中人受此麻醉,也一心只貪图享乐,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成为木偶式行员。更危险的是,有人藉着在银行界的地位,一心只想发自己的财,扩充自己的势力。这样的麻醉病若不早日疗治,银行倒闭也是早晚的事。“总之,千言万语,国人无适当之教育,政府固然弄不好,即纱厂、铁路、银行、市政、航业、农业、水利等等永远皆弄不好。”
他告诫本行同仁:当此乱世,无饭吃的人太多,在上海银行做事的人先要打破发财、穿好的吃好的思想,纵使每月仅拿十元之薪资,日日受妻孥的怨骂,亲戚的讥笑,仍不改我志,一心研究为行中想法子谋利益,行中生意上了轨道,大家虽不能发财,然一生温饱却有余矣。
查账的事,向中行方面催了几回,迟迟未见动静。一个月后,中行监事会才通知他,行务总会已决定让中行董事、浙江兴业银行副经理徐寄庼赴汉属各行查账,并派“重要行员二三人”,一个姓程的财务稽核和一个姓居的副行长将协助进行。
又拖了近一个月,快到4月底了,程稽核、居副行长才姗姗来到汉口,徐寄庼却没一同前来。陈光甫去电又催,隔几日,徐寄庼从上海来电,称“行务所羁,不克赴汉”,请陈监事就近主持,“偏劳一切”,云云。
一日,北京来的居副行长联系他,说要登门拜访。陈光甫那几日身体不适,再兼中行汉属各行的查账也阻力重重,心情抑郁,不想见客。但居副行长却不管不顾,居然自己找上门来。陈光甫压制住心头不快,把他让进了屋内。居副行长很傲慢,一会儿说他很忙,在汉口不能久呆,一会儿又催速查账。陈光甫说,须等上海的徐监事到了一同进行为好。居副行长却说要单独进行。陈光甫闻听此言,饶是他涵养再好,胸中一把无名火也好似腾地要烧到外面来,遂冷着脸,说你若不能呆,那就请回吧。见主人下了逐客令,居某脸上挂不住,遂怏怏而去。
徐寄庼不来,先前总行来过的两人又走了,这账还怎么查?陈光甫继续不依不饶,向北京的总行要求派人。还给徐寄庼去电,催他来汉共商办法。这一回,行务总会倒是回复得快,让上海中国银行转告他,说查账的事终归是要搞的,那就劳烦陈监事单独先搞吧。徐寄庼找各种借口,又是托辞,“兴业干部无人”,又是叹苦,“又为儿病初愈,未敢离开”,反正就是摆出一副死也不来汉口的架势,让他莫之奈何。
自从2月初,陈光甫发出第一个电报,主张中行自行查账,到此时已三月有余,双方电文往返不下数十通,此事却一点进展都无。陈光甫此时的境况,就如同被传说中的鬼打墙给困住了,转来转去就是出不去。中行明着答应查账,却迟迟不见行动,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还是故意设绊子,要他这个监事单独查账,这明显是推诿搪塞之辞,一点诚意也无。眼见得此事阻力重重,陈光甫也觉意兴阑珊,爱莫能助了。5月9日,他以有事将要离开武汉为由,向行务总会提出终止本次查账。
原是出于同业公心,“事属大局,义弗敢辞”,却被接连阻挠,陈光甫心绪大坏。本来是想把监事一职也给辞了的,但静心一想,大家都在金融圈里混,还是不伤感情为好,起码的面子还是要维持的,也就打消了此念,但心里已是暗暗打定主意,从此以后,中国银行的事是再也不会去过问了。
陈光甫初来汉口时,武汉政府发布现金征集令引发的金融风潮还没有过去,市面还在持续动荡中,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发行的大量钞票无法兑现。中国银行董事李铭曾向他摊底,中行汉属各行约官欠达三千一百九十余万,商欠呆账一百八十八余万。中行当时的策略是尽力收缩钞票,争取把损失减少至最低程度。陈光甫令本行汉口分行,为中行维持申钞十足代兑,为中行挺过这次风潮出足了力。事后他写信告诉宋汉章和贝祖诒(淞荪),武汉的金融这次坏到如此地步,政府固然有不可推卸之责任,但各银行不明经济状况,贪利放款,也是推卸不掉,此后沪上各行来汉推发申钞,必须吸取此一前车之鉴,处处为地方着想,地方有了利益,银行方有利可收。切不可听其涨落,发行时不问供求情形,随市售卖,降落时袖手旁观,听其死活,倘若银行还是惟利是图,全国金融破裂、同归于尽,真不是一句吓人的空话。
他来汉口,本想离政治远一些,安心读书,少一些和政客们的纠葛,但似乎天命注定,他到哪里,金融和政治的漩涡总是要把他卷吸进去。4月,在汉口有过一次与李宗仁的会见,印象却是出乎意料的好。
之前,李宗仁来汉口,曾在商会的一次欢迎会上向人打听陈光甫住址,商会负责人说陈尚在汉口,当约之前来,李宗仁说不可,他当亲自登门探访。因李宗仁要赶往长沙处理军务,那一次他们没有见上面。四月九日上午,陈光甫外出散步回来,有人告诉他,武汉财政委员会曾派人来打听他是否在家,说李宗仁前日已回汉口,想跟他见一面。
眼下北方战事正烈,三路集团军沿津浦线、京汉线向奉军发起总攻击,兵力尤嫌不足,李宗仁是奉命来武汉带第四集团军北上增援的。身为集团军总指挥的李宗仁,不提兵北上,却要来与自己相见,难道是有什么急差要他去做?
陈光甫忐忑着去了财政委员会。武汉财政委员会的主席白志鹍,是省党部监察委员,此人也是个金融学者,持身谨饬,陈光甫曾同他见过,印象颇佳,只是他作客武汉,刻意与官场中人保持距离,一直没去造访。endprint
到财政委员会大门时,正见白志鹍送客出来。只见正与白志鹍说话那人,身着军装,年四十左右,广西口音,中等身材,面上略有风尘气。他见过报纸上李宗仁的照片,估摸着此人应该是了,正犹豫着是不是上前招呼,白志鹍看见了他,向他喊,李总指挥正约我访兄呢!随即介绍李宗仁和他相见。
李宗仁伸手与他相握,言词举行极为热切:“久闻阁下为有正气之人,惜以前未能见面,今得见面,且一时尚不他去,我们可做朋友,关于武汉各事尚望指教。”
从李宗仁手上传过来的力量,让陈光甫感到了这个军人的爽直,这让见惯了军阀跋扈作风的他顿生好感。他客气道,自己毫无本事,毫无学问,此次留滞武汉,系因料理先父商业手续而来,何敢有劳李总指挥亲自登门造访。
李宗仁说,既然今天见了,也是与陈先生特别有缘。吩咐推掉别的安排,先向陈先生请教一二。三人入内,按席次坐定。李宗仁也无客套寒暄,直接問他,对当今武汉商业如何意见?
陈光甫对两湖财政一直都很悲观,晚清张之洞办新政时,已是困难万分,辛亥以来迭遭北洋军阀敛利,去年北伐军又在此地与吴佩孚的北洋军大战,再加上发布现金征集令,两湖财政已是凶险万状。他来汉口三个多月,眼见金融界只知与官场勾结,与商界完全隔绝,银行款项,一一分放钱庄,钱庄再放胆转放市面,此中黑幕重重,揭开不易,一旦资金链断裂,或至雪崩,全军覆没都有可能。但因还不知李宗仁财政上的主张,也只是淡淡地说客气话:“在此数月,见政府施政完善,人民安居乐业,共党工会根本铲除,各业得以自由用人,此为恢复市面最重要办法。又白委员长(白崇禧)在汉办理财政,不扰百姓,处处体谅,人民爱戴,因之汉口商业日渐发展。”
话虽这么说着,内心里一个抗拒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他甚至为言不由衷的这些话感到赧颜,暗暗发誓再也不讲这种场面话了。
李宗仁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复杂的内心活动,又问,中交钞票停兑,有何办法应对这次市面风潮?
陈光甫神情一懔,正色道:“此实为武汉生死存亡之一大问题,此事不解决,则市面绝难恢复。汉口与忙月时,市上筹码有九千至一万万元,此款均凭信用由上海的银行、钱庄放与汉口,现在旧账不能理,因政府下令中交票子不能兑,信用制度根本破坏,且以后建设、中国之钱万不敢用,非向美国人借钱不可,试问本身尚无信用,又怎么向外人借钱?”
白志鹍也插话说:“中交票子不兑现,人民恨之入骨,对于中央尚可原谅,而中交总行、分行均做生意,岂可不兑现?中交递来呈文叙述苦衷,因空白钞票为他人取去发行,却是政府的责任。”
李宗仁问两位有何妙法。见两人沉吟不语,自言道:“有人建议发行公债归还官欠,商人得之,即可以之清偿债务,行否?”
陈光甫说:“此法甚好,惟利息总要靠得住。”
白志鹍说:“还有一法,即是不理,听其自然。”
陈光甫说:“此法不好,若要事业成功,必须先取信于人民,区区之数千万元之担任,都不给兑现,如何对得住,且将来武汉事业何止数千万元。”
李、白都深以为然。李宗仁又说到湖南局势,比湖北更差,且遭受的破坏更多。去年春天以来,国民革命军暂时放弃北上,调锋向东,也是情非得已,实在是养兵太多,地盘又窄,不得已只好东征先取上海,而为粮饷之地,至于北伐大业,终究是要完成的。
陈光甫说:“我在报上看到了先生提出的胜利后的裁军计划,此实乃大政治家之主张,深感敬佩!此次北伐革命,实系生计革命也!”
听到“生计”一词,李宗仁眼睛一亮,说:“余总思一法,使人民安居乐业,现在各事复杂,也不知如何着手去做。”
陈光甫说:“现在大局方定,为政之道,不可太繁,解决生计问题,当以造铁路、开垦入手,去年我在南京,跟蒋总司令也说过,革命时期之内,应首先完成粤汉铁路及导淮入海,一可使货物流通,一可使加增农产。眼下之计,如能先做三件事,也就不安自安了。第一件,维持治安,保护人民;第二件,维持法律,无论何人首须遵守;第三件,公道待人,尤其政界,应首先提倡,况且这也是做人的基本道理。”
这番话,说得李、白两人均颔首不止。又谈到上层的腐败,中下层的自私逐利,末了还谈到教育上去了,陈光甫说:“这种弊端都是环境使然,要改变它,惟有整顿教育。昔年张之洞在汉兴办实业,何等气魄!现在开办各事都后继无人,南通张謇先生,创办实业甚多,一旦身故,各项事业都告中断,实都是教育不足之故啊!”
正说着,另一个财政委员进来汇报工作。陈光甫及时刹住话头,与李、白握手道别。本来他还想就金融上的弊端作些建言,告诫政府不要把银行当作提款机,见李宗仁已神思游移到了别处,也就不再多说。
三、东归
陈光甫说要离汉东归,倒也不是妄言。北伐已近尾声,全国金融会议即将召开,宋子文已数次来电邀请。蒋介石也电促他前往南京,说有要事相商。
京津底定,6月20日,新财长宋子文召集的全国经济会议在上海召开。宋子文邀请了近七十名国内主要的银行家、商人、实业家及四十五名各省市政府的代表参加这次会议。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陈光甫,中国银行张嘉璈、贝祖诒,交通银行胡孟嘉,浙江实业银行李铭、金城银行吴蕴斋、浙江兴业银行徐新六、国华银行唐寿民,实业界闻人虞洽卿、荣宗敬、穆藕初、王晓籁、顾馨一、王亭一等,都在出席会议的名单上。
宋子文先对过去以高压手段筹款的做法表示了歉意,他承认,“在战争期间我们或许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去筹款”,接着他号召与会各界精英与政府合作。他强调说,除非人民能参与到政府的决策中来,否则,没有一个政府能取得人民的信任。宋子文着重围绕金融、公债、税务、贸易、国用等方面,向会议提出了他准备实施的一些主要财政方案,诸如限制军费、整理旧债、采用预算制度、建立中央造币厂、废除厘金等等。他说,这次会议的成功召开,“将是中国走向民主制度的一个步骤”。
会议继而讨论裁兵、统一财政、统一交通三问题,通过“请国民政府即日裁兵,从事建设事业”。讨论了成立中央总金库、各省逐渐成立分金库等事项,设立全国统计委员会和预算委员会,以为国家中央银行成立之准备。会议期间,宋子文宣布,财政部发行津海关二五附加税国库券九百万元,月息八厘,两年还清,由金融界承担,南北银行家们皆无异议。endprint
张嘉璈在会上提供的一份报告称,“自民国十六年四月至十七年六月,此十四个月之内,国民政府共发行国库券与公债一亿三千六百万元,均由金融界承受,先行垫款,陆续发售,其中以中国银行所占成分最大。”他希望国家统一后,多多把精力用到建设上来,扶助工商,发展民生,不要再无休止向银行借钱了。
此次会议的召开,正值北方战事告竣,南北统一,与会者又大多是为北伐提供后援的江浙金融界人士,国外舆论至为瞩目,会议期间的报道中,日本报纸甚至开始有“江浙财阀”一说。张嘉璈对此论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日人“讽刺国民政府之语”,“谓革命军北伐成功,得力于江浙财阀之支持”,江浙银行家不过一松散组织,其实力何可言“财阀”:
所谓江浙财阀者也,盖指隶属江苏宝山之我、江苏镇江之陈辉德、浙江绍兴之李铭、浙江吴兴之钱永铭诸人。实则此数人者,并非如日本之三井、安田等家族之拥有实力,号称财阀可比。仅凭藉各人之地位,兼得民众之信仰而已。且全国人民因久乱思治,故诸人者不难因势利导也。
二十年后,把事业重心南移到了香港的陈光甫也在日记中说,“财团”“财阀”之说,日人首倡,沿用至今,不过是“刺激人心”之语:
查此名称之由来,乃日本人所创造。当国民军北伐之时,中交两行垫付军费,颇具努力。而银行主持人张公权、钱新之、周作民、吴鼎昌、李馥荪等,皆为留日学生,日本工商金融界联络吾国银行家,有时亦邀余在内。自中交两行增加官股后,其大权握于政府之手。即所谓南三行、北四行者,其内部亦各自独立,不受任何人之支配,虽有每周之聚餐,亦仅谈谈人事之待遇与应付政府之法令而已。并不若美国摩根集团等等,可以指挥投资途径,性质完全不同。
这次经济会议,让经受了一年高压的上海实业界和金融界,终于寻找着了一个机会发泄对政府的诸般不满。会开了十天,发还战争期间被政府占用的私产、限制工潮等种种提案一直不绝于耳,宋子文则竭力放下身段,耐心地做着引导和疏解。
虞洽卿代表上海工商界人士,在会上提交了一份关于整顿公债、保护商人、裁撤厘金的书面建议。南京国民政府开张,上海商界可谓倾洪荒之力襄助,蒋承诺的保护商界利益、裁减兵员、减轻赋税等却没有一项落实到位,对上海的税源控制得更加严厉。宋子文态度诚恳地收下了虞洽卿的建议书。
但很长时间过去不见丝毫回音。虞洽卿等不下去了,发起了一个四十八家商业团体组成的请愿团,自任团长赴南京请愿。行前他写了一封信给上海总商会、县商会和闸北商会:“今者,裁兵未见实行,自治未见实行,自治未见筹备,关于农工商学之设施,以及人民之衣食住行四大需要,均未见政府与人民协办共谋发展,徒见厘裁而苛税繁兴,兵未裁而供亿为难,民众运动未上正轨,劳资纠纷愈入歧途……目睹民生之困苦,商业之疲敝,殊觉不寒而栗……”字里行间,难掩失望之意。国民政府成立才一年余,上海的商人们已经在怀疑,这场合作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虞洽卿率领商业请愿团来到南京,递交了由四十八个商业团体联合署名的呈文,内容不外是陈述上海商人在革命时期已作出巨大牺牲,目前革命已经成功,政府应多为商界着想,保护商界利益等等。蒋介石亲自出面,宴请了全体请愿代表,并说这几日正值二届五中全会举行,事务缠身,不能马上接见,深表歉意云云。何应钦在随后的讲话中,竭力赞扬上海工商各界深明大义,济助军饷不遗余力。既然主人给足了面子,资本家们也不能不识抬举,虞带着请愿团怏怏回了上海。
再过一年,国民政府开始实行新的海关税制,取消了二五附税并入国家正税,也算给了请愿团一个迟到的交待。这是后话了。
为期十天的上海会议后,宋子文又赶往南京,主持7月初在南京召集的全国财政会议。当时宋子文面临的问题是,他所管的财政部,实际税收只能取之于江浙两省,其他省份的税收都被地方将领截留了。连续两会的目的,正是为了把财政大权统一收归中央。陈光甫参加完上海会议后没有前往南京,而是又去了汉口。可能是听闻宋子文要把中国银行归并中央银行,且有意让他参与其事,为免伤与中行朋友的感情,他才不得不远避。
中国银行归并中央银行的传言,外界已纷纷扬扬,张嘉璈自己也承认,宋子文曾找他讨论把中国银行改组为国家银行的事,只是因为张嘉璈没同意,此事才暂时搁置着。中行今后人事,陈光甫在汉口时写给伍克家的信中曾有透露:“中行因发行关系,子文不肯放手,因恐渠之政敌取去筹款,失其能力。革命军统一中国,当然中行要改组,换一个总裁为南方之人,公权提出庸之(孔祥熙),张静江要提新之(钱永铭),子文均觉不好,以兄之名,子、蒋必赞成……兄在汉六个月,安然读书,不料命中天定,结果仍吸入旋涡之内,岂非天意乎?”
南京財政会议上,陈光甫缺席被推荐为财委会委员。在汉口,他向宋子文发去一电,称“辱推财会委员,惭感交并”,又说,下星期将离汉,“当图晤教”。
但宋子文没有在南京等他。财政会议一结束,宋子文就去了北平,带着会上通过的管理预算、裁减军费等提案去找北方的将军们一一落实。陈光甫从汉口返回上海,再到南京,已是7月底了。
陈光甫到南京参加建设委员会会议,住在下关中行。蒋介石也于前日从北平回来,约定8月1日见面。当天建设委员会的会议拖延,再约后天晤谈。
8月3日,陈光甫在日记里记载了他拜访蒋的经过:“三号早起,余即往访蒋,六点半到蒋处,已有客多人候见,值蒋早起行静坐法,直候至七点半,蒋请余先入见,他客咸以为异。”
蒋介石的青眼有加,旁人的惊异态度,令陈光甫蓄积多日的怨气一扫而光。蒋询问现在社会上对南京政府有何看法,陈光甫最初的回答颇为客气:“人民前见南北有两政府,今南北统一,人民对南京信仰更好。”
当蒋问到“上海一般商人对南京之态度如何”,陈光甫不再敷衍了,而是直率地回答道:上海商人对南京政府不信任,兵住民房,逆产未决,政府没收中兴煤矿,以上三事甚失人心。endprint
蒋介石解释道:“中兴煤矿之事,缘该公司先已答应借垫政府款,嗣后不肯照付,故特将没收以示惩罚。”陈光甫却不以为然,说:“商人心理因当时北伐尚未成功,故对南京政府难免有疑虑处,故欲图避免借款,亦人情之常耳。”
该日两人所谈,范围甚广,要之还在建设事业。蒋的信任,使陈光甫放言无忌,对所谈诸多问题都直陈己见,时而还作尖锐之批评。陈光甫说,这次来京,是为就建设委员一职而来,各项建设事业包罗万象,都需专门知识,自己没有学识,也没有经验足以贡献,但就这几日建设委员会连日开会讨论以五千万元建设首都一事,他就非常不赞成:“就余所见,当此民穷财尽之时,裁兵须几千万元,建首都又须用几千万元,试问此钱从何处来?”
蒋沉吟不语。陈光甫又进言道:“余以为,此时政府与人民都应卧薪尝胆,一切计划应以顾惜民力为宗旨。”
陈光甫建议,以目前计,可就前南京劝业场旧址加以修葺,暂为政府各机关之用,至于首都的道路建设,亦可暂且维持现状,对道路狭窄、转弯不便之处撤除部分民房,以便交通,用不着劳师动众去新建二十四条新马路,如此则可节省许多民力与财力,以示政府与民休息之决心。
看蒋介石兴致颇高,陈光甫又说,目前政府要赶紧办一件事,这件事办好了,真可以普救众生,又可以增产数倍,那就是导淮入海。蒋问何人可胜此任。陈光甫推荐总司令部顾问吴忠信,建议由山东、江苏、安徽合组治淮机关,办公地址可设在蚌埠,切不可设在南京,因在南京忙于会客应酬,空费时间太多,不能做事。蒋都颇以为然。
谈了一个多小时,蒋介石最后问到中国银行的事,问如何办法。
金融是陈光甫的专长,但这也是他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因涉及到中国银行未来之规划,且宋子文、张嘉璈在暗下已有多次角力。陈光甫给蒋的建议是,如果中央银行不办,可将中、交两行合并作为一行,任择何招牌,但须为民众谋利益,不可专为政府筹款之用。
这番话,他实已憋了许久,一经出口,也觉酣畅淋漓。此前为蒋主持苏沪财委会,专办北伐短缺款饷,他已多次吃过军人不懂财政、又要事事干涉的苦头。眼下北伐告成,南北统一,他不能不正告当局,切勿再把银行当作提款机使用。毕竟通货膨胀一来,不只银行吃不了兜了走,政府弄不好也要垮台。陈光甫又谈到了与民生关系至切的币制统一的问题。这两点建议都得到了蒋的首肯,陈光甫也表示会与宋子文交换意见。谈至最后告别时,蒋表示还没有谈畅快,希望另日再约晤谈。
建设委员会开会在韩家巷教会女子学校里,与会委员张静江、吴稚晖、李石曾、冯玉祥、王正廷、叶楚伧、刘纪文、陈立夫,不是革命元勋就是政府新贵。此机构既为全国建设最高机关,而建设又是千头万绪,自是连着几日都是开不完的会。陈光甫到京数日,计参加常委会两次,审查会三次,审查议题,一为建设首都,一为委员会施政大纲。陈光甫自觉对所谈问题才力不足,缺乏准备,也无电气、水利、市政等方面的专家到场,只觉得空谈无多大意思,故于会上极少发言。冯玉祥到会一次,也没说什么话,只是手不停笔地记录他人发表的意见。最喜欢夸夸其谈是吴稚晖,这也是此老性癖,众人见怪不怪了。所可笑者,每次开会,约的时间下午四点,众委员到齐都要四点半以后了。兴高采烈地说些出国考察,与欧美实业家和华侨联络的事,晚饭时间也就到了。
对陈光甫来说,坐在这一帮喜欢空谈的大佬们中间真是活受罪。在金融业打拼半生,他还是习惯从经济的角度看问题。8月3日与蒋介石会谈后,他犹嫌自己当时谈得不够透彻敞亮。革命军占有南京以来,用钱如泥沙,不惜物力,不顾民生,旧债未了,又发新债,朝增一税,夕发千百万之债,实已一脚滑入循环式陷阱,这些衮衮诸公怎么还不自知?尤让他寒心者,政府里的人只抱定做官主义,一般民众又离心离德,怨气冲天,这样下去,跟北京旧政府又有什么两样?
他算了一笔账,以前军需时期,月需千万,现在战事停止,每月仍须七百万,而苏、浙、皖三省收入每月平均仅三百万,所差过半,势须借款度日,南京政府用钱,真是“过于浪漫”了。
而民众对于银行家毫无感情,不肯体谅,也是沉疴积习,一时难改,“银行家背后是无民众,民众心中是无银行家,因为银行家不顾民众的利益,所以民众亦不谅解银行家的痛苦”。
“党人之心理如彼,民众之心理如此,财部弄财部的把戏,银行家做银行家的把戏,仍是互相利用的旧把戏,试问前途尚有好结果乎?!”看起来南北已经统一,革命大功告成,可他心里却越来越悲观了。
更让他难堪的是,由于他不赞成开办中央银行,宋子文愈发地跟他过不去了。
四、天命
1928年,张嘉璈四十岁。进入这一年,他陡然觉得,事业和人生都不顺遂了起来。既然命卦是蹇卦,该来的还是要来,“王臣蹇蹇,匪躬之故”,他自问毫无私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自北伐以来,中国银行对革命事业一向多有赞襄,为了擘画款项,自己还从北京总部回到了上海,可令他失望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蒋介石对自己总是亲不起来。去年向中国银行逼款一千万一事,固然是宋汉章过于耿直,冒犯天颜,但堂堂当局竟形同无赖,意气用事,也让他对蒋某人的本性看透了一层。此事虽经陈光甫、黄郛等朋友从中说项,中行以缓期付款了事,但在他心里已然划下一道创痕,且短期内难以平复。眼下蒋介石重新出山,宋子文掌财部大权,陈光甫也已不管筹款的事,没有了中间缓冲,所有压力都迎面而来了。
去年6月15日,在南京,国民政府召集财政会议,张嘉璈曾与蒋介石再三讨论中央财政,决定每月开支不可超过一千六百万元。当时张嘉璈估计,中央收入不过五百万元,每月银行界可吸收公债或国库券之数,不过七八百万元,故中央的实际支出,每月应以一千四百万为度,惟蒋坚持应增加两百万元,张嘉璈也只好同意。
元月7日,宋子文执掌财部,嗣后宣布,中央每月收入不足三百万元,支出须一千一百万元。这一估计数,与去年6月财政会议时他与蒋所讨论之数相比,尚不算太过离谱。蒋总司令率大军即將进兵北方,军需孔急,宋子文提议,发行第二次海关二五附加税国库券四千万元,由上海金融界先行垫款。尽管条件尚称优裕,利率月息八厘,前二月付息,分四年四个月还清,但沪上金融界还是叫苦连天。中国银行摊配成分最大,有了上次逼款的教训,他硬着头皮承应了下来。endprint
随着战线北推,军费开支也节节上涨,3月27日,
财政部再次发行以卷烟税为担保的国库券一千
六百万元。议定利率月息八厘,分三年七个月还清,仍由上海金融界承受。中国银行摊配又是最多。想着目前形势,如同爬山到了关键处,翻到山的那一边,早日结束战争,早致南北统一,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也咬牙答应了下来。
再到4月28日,财政部公布发行军需债券一千
万元。以印花税收入作抵押,月息八厘,十年还清,第一期六百万元,仍由上海金融界承受。尽管这段时间正逢父亲去世,张嘉璈还是打点精神,尽力照拨。父亲一生行医,悬壶济世,救人无数,他相信自己这么做,也是尽一个银行家的本分济世。
中行上海分行的行务,宋汉章在位时他一向较少干预。宋汉章在金融界的资历比他老,行内关系盘根错节,又曾是他上司,这是其一,其二呢,宋作风强硬,乡愿气重,喜用同乡余姚帮亲信,他也不愿对之触犯。有人小报告,说宋不怎么把他放眼里,背后还以“政客”呼之,他也只是笑过了事。毕竟宋是前辈,为人尚称正派,对己也有提携之恩,他不愿意造成内讧,让银行界同仁看笑话。
贝祖诒接替宋汉章任上海分行总经理后,行内大小事务,皆与他这个总行副总裁相商,两人配合,颇觉默契。鉴于上海分行发行纸币数额,在中行各区域中所占成分最大,其信用之厚薄,悠关全行安危,而当下政府财政,尚赖发行公债库券度日,信用迄未建立,设或上海中国银行钞票,偶有风吹草动,金融全局将至不堪设想,国民政府也无以立足,两人经商量,决定发行准备公开。
中行上海分行邀集的“发行检查准备委员会”,财政部、中行董监事会、银行公会、钱业公会皆派人参与。决定自4月1日开始,发行准备检查每月一次。随即公布发行数字,计上海分行本身发行为四千六百五十七万余元,联行领券为二千九百九十六万余元,行庄领券为二千四百三十二万余元,共计一亿零九百八十五万余元,占全行兑换券发行总额百分之七十以上。
张嘉璈说,此后中国银行全体发行,在国难重重、金融风潮迭起之中,仍能有增无减,法币实行之前夕,中行发行占到中央、中国、交通三行之一半,正是得力于发行准备之公开。日后,中央、交通两行相继效法,民众视三行纸币几同于现金,都是由于在当时“厚植券信”,是以,这次发行准备公开,“动机虽微,而收效实宏”。
这年初,还有一事耗去他不少精力,那就是协助黄郛解决“宁案”。去岁3月,国民革命军江右军抵达南京时,南京城曾发生抢劫领事馆及外人风潮,事涉英美法意日五国,造成多名侨民死亡,并引发停泊在下关的英美军舰炮击南京城。虽然事后北伐军方面辩称,此事系逆军溃兵和当地流氓“乔装南兵”所为,背后还有共产党势力的指使,但美国人和英国人对这解释都嗤之以鼻。眼下蒋总司令已经复职,二次北伐正在进行,与英美等国分头协商解决“宁案”,以银钱上的赔偿(当然是有限度的)换取欧美等国对国民政府的支持,为北伐扫除障碍,也就成了新任外交部长黄郛的首要之事。风向已转,政府正在去俄化,从以前的高喊打倒列强,到现在坐到谈判桌前,在国际法的框架下寻求解决,也是为了取得国际社会的好感。
2月中,谈判开始,但问题出来了,英美等国建交的是北京政府,英国公使蓝浦生,美国公使马慕瑞亦尚驻北京,两国公使与国民政府外交部往来,及见面会议,不独多所顾忌,而且也难找合适地点。黄郛找张嘉璈相帮,张把中国银行为他在上海准备的一处住宅交与他,以作谈判使用。张嘉璈对此有自述称,“我以银行家地位,从中折冲,较少痕迹。因与驻沪英美两总领事频相接触,经过彼等转与两国公使沟通消息。嗣两使在沪与膺白先生正式谈判,彼此愿在中立地点举行,遂选择沪西极思菲尔路九十四号,为会谈地点。” 3月29日,黄郛与美国公使马慕瑞以换文方式签约解决宁案,就是在极思菲尔路张的私宅里进行。
去年武汉中交两行票子停兑后,长江各埠悉以中行沪券为周转筹码,陈光甫在汉口为中行维持申钞十足代兑时的同时,中行于3月初已在芜湖、汉口两地专门设立沪券兑换处,此事由张嘉璈一手抓办。陈光甫说,巡查中发现中行各地分行问题多多,给他和李铭等打电报,也迭次去电北京总行,催促查账纠正。张嘉璈当然知道中行在汉各行呆账很多,行员舞弊严重,辉德兄这一建议纯是出于好心。但此事耽搁数月,终未进行,不是张嘉璈捂着盖子不想揭,实是他遇到了事关中行前途命运的一件大事。跟这件事比起来,内部查账纠错简直成了小菜一碟。
这事儿,就是宋子文瞄上中国银行了。
设立中央银行一事,去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就已筹备。“国家银行,既未建立,临时垫借,亦难通融”,宋子文上任财长后着手整理财政,即从筹建国家中央银行着手。当时负责其事的,是张静江的湖州同乡、曾在上海参办证券物品交易所的周佩箴,由他来出任筹备处主任。宋子文继孙科出任财政部长后,始着力推进。宋子文一开始动的念头,就是把中国银行改组。他找张嘉璈商量说,广州和汉口中央银行纸币风潮后,央行信用十分薄弱,政府要在短期内建立国家银行之效,不如把已有一定历史、一定民众信心的中国银行直接改造。张嘉璈一眼看穿宋子文的把戏,是要鲸吞中国银行,而且背后一定有蒋的支持。当即婉拒了,理由是,中国银行四字已深入人民脑筋之中,骤然改名中央银行,必致生起疑惑,此事若硬要推行,很可能导致新的中央银行制度未建立,而固有的中国银行基础被摧毁。
张嘉璈还有一层顾虑,他没有明说,他担心的是,新银行的政府股份一旦超过商股,那么十余年来一直在孜孜努力的银行独立就成了一句空话。而且既为央行,银行人事就势必随财政首长进退为转移,绝难保持政策的连贯性。宋子文明白他的用心,也没有勉强。日后央行正式开张,他听取了张嘉璈的意见,把中交两行调整业务方向,中国银行改组为“特许国际汇兑银行”,交通银行为“特许发展全国实业银行”,与中央银行分工合作。
7月1日,蒋介石偕同李宗仁北上,在第二、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冯玉祥、阎锡山陪同下,相与入北京。为了便于蒋就近咨询财政问题,宋子文和张嘉璈也于7月3日前往。當时北京已哄传,中国银行将归并中央银行。虽系捕风捉影,因宋、张相商在前,却也不是无中生有。为安定金融,中行方面通电各地分行,声明传言并非事实。宋子文也专门出来辟谣,说“中国银行归并中央银行,并无其事,交通银行改名,亦无所闻”。endprint
既然中央银行另起炉灶,中交两行改组为特许银行,保住了中行招牌,张嘉璈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宋子文找张嘉璈起草中交两行新则例,张嘉璈说,如果政府能把历来向中国银行借的款归还,中行自愿放弃发行权,让发行早日全部集中于中央银行。但政府羽翼未丰,天天拆了东墙补西墙,还不时要中行垫款周转,宋子文请示上峰后表示,财政部特许中行继续保留发行权。
根据新修改的银行则例,中行股本三千万元,政府入股五百万元,可派董事三人,监事一人,改总裁制为董事长制,董事长由常务董事选举,政府委任,发行权照旧保留。张嘉璈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挤出去的官股又重新回潮了。难怪陈光甫感慨“天命难违”:“中行自开办以来即不能与政府脱离关系,政体变更,今仍不能脱离关系,天命之难违可见一斑矣。”
从一开始,陈光甫对开办中央银行是持保留意见的。用他对副总经理杨敦甫的话来说,“兄对于此事根本不赞成”。
在他看来,今日中国要紧之事,在裁兵,在取消杂税,今日当局为此不急之务,既不能统一币制,又不整理江西、山东、直隶、奉天各省钞,此行与人民有何益处?面见宋子文时,他还劝其“审慎”。
打过多次交道,他早就感觉到,宋子文为人“胸襟狭小,不能容物”,他告诉杨敦甫,“我辈商人托身于此政府之下,前途可惧”。“我行为今之计,惟有注重保守二字”,“今后如有盈余,请多存账内,万勿逞豪支配,到于行基方面,又受巨大之影响。我行在银行界声誉已著,此后宜处处保守,以待时机耳”。
10月5日,国民政府会议通过中央银行条例。宋子文本想聘任陈行、陈光甫、钱永铭、王宝仑、荣宗敬等五人为常务董事。陈光甫托人代辞,后经杨敦甫一再劝说,才答应出任理事,他希望能够藉此参与管理,不让这家银行成为“专为政府筹款”的银行,而真正成为“银行家之银行”。
他也真是爽直敢言。10月8日下午,央行筹备处举行监理事联席会议,他就在会上放了一炮。出席这次会议的,监、理事李铭、贝祖诒、秦润卿、徐寄庼、叶琢堂、姚咏白、钱永铭、荣宗敬、周宗良等之外,财长宋子文、财部金融管理局局长陈行也到会,宋子文为会议主席。用陈光甫的话来说,“到会者大都外行”。
会上七嘴八舌。陈行说,央行的组织经缜密研究,系按照日本制度办理。钱永铭说,中央银行系银行之银行,不宜与普通银行竞争,不宜做汇兑生意。荣宗敬说,将来成立后,对于汉口中央银行钞票必须大力整理,否则银行牌子不好。
陈光甫将了宋子文一军,说,此时组织中央银行,必有重大之使命,请主席宣告。
宋子文讲了一通,不外调济金融、福利民众等语。然后陈行散发章程,议决由常务理事审查。陈光甫说,章程固然极重要,究竟是死板文字,我等既办此事,有四点不能不特别注意。当即侃侃而言道:
“政府办银行极难得良好之结果,诚以政治变化难测,将来主席他去,中央银行又将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中央银行既以福利民众为宗旨,则将来发行钞票,须尽先收回各地杂钞,减轻民众损失;币制不统一,为工商业发展之极大障碍,中央银行亟应筹设大规模之造币厂,废两改元,统一币制;中国利息太高,工商业不易发达,中央银行应以低利借与商业银行,俾其对于工商业之借款可以减轻利息。”
众人有说好,也有接耳讨论,惟宋子文闷头不响。
陈光甫觉得会上陈说不够,几天后,又给宋子文写了一信。信中说,弟才疏学浅,猥蒙政府委充中央银行理事之列,奉命之余惶悚莫名,中央银行以前没办好,而将来所负使命又如此重要,所以“不揣简陋”,“略贡拙见”。为中央银行久远计,他向宋子文提了数条建议,择其要者有:
中央银行与政治关系,必须划分清明,应维持超然地位。国家是国家,政府是政府,中央银行系国家银行,应为国家和社会服务,切不可只为政府服务,必须对政府借款进行严格限制,保证银行和政府的信用;
总裁一职关系重要,以財政部长兼任尤为不妥。因政治变迁不定,财长随时会换,若人事随政局动荡,最足动摇银行根本,且由财政部长兼任总裁,东西各国皆无成例;
发行必须公开,酌采上海中国银行发行公开之办法,至发行局局长一席,为求彻底公开计,可以不由副总裁兼任之;发行兑换券应受地方法团监督,以固信用;
要辅助普通商业银行,而不与之竞争业务。中央银行资本雄厚,又有特权,不可以牟利为目的,而必须发挥其调剂金融、辅助工商业的作用,以其集中的现款低利贷与私营银行,再让私营银行低利贷给企业。“苟有牟利之意,则以资本之雄厚,政府之后盾,将使一切私家银行皆蒙其竞争之影响,不复成为银行家之银行矣”;
中国币制复杂,一省有一省之币制,一县有一县之币制,甚至一帮亦有一帮之币制,加以各省所发钞票,有大洋,有小洋,有兑换者,有不兑换者,情形又各不同,此诚为世界各国所无,币制不统一,即是国家不统一,商家兑换上计算繁杂,增加了成本,吃亏甚多,也加重了人民负担,应予厘定本位货币,废两用元。
陈光甫在信中再三声明,以上所提意见,全为中央银行,对于国家和人民方面而设想,个人毫无私见掺杂其间,只是忝为理事,自应尽心竭虑,为大局计划,“勿敢苟安缄默”而已。
中央银行本有即日开门之说,却迟迟未有动静。有传言说,这几日宋部长态度消极,一是他没有进入改组后的国府委员,近日新派政府委员十六人,皆是五院正副院长及实力派军人首领,宋不在内,此后办事棘手,二是政府内的反对派指责他,擅自批准中行准备公开,以致政府坐失运用之机会,云云。但不久上意回转,宋子文还是进入了新发表的国府委员名单。
10月16日,应李铭之邀,陈光甫出席了在上海造册处税务司卢格飞家里举行的一个晚宴。张嘉璈、贝祖诒也参加了。新上任的总税务司易纨士,因与江海关税务司梅乐和闹矛盾,特来沪争取上海银行家们的支持。梅乐和是前总税务司赫德的外甥,对易纨士出任总税务司心怀不服,在政府要员胡汉民、孙科、张静江那里老是派说易氏的不是,想取而代之。故民国政府对于委任总税务司发生了两派意见,一派是政府派,反对易氏而赞成梅乐和,一派即银行派,以宋子文为中心,因为易氏出任,藉可发行三千万元公债及乘机收回若干小利权。经宋子文调停,给梅乐和挂了个副总税务司的虚衔,但易纨士坚持要让梅尔和回国休假,假满后就办理退休手续。李铭和张嘉璈都认为这样不可,会让宋子文为难。易纨士于席间说,他的职位不稳,公债票价格必落。此语近乎要挟,陈光甫听了很是不爽。他本来是挺易的,这一来觉得易纨士的人品也不怎么样。只是国人自己不会经营债务,致全国公私信用扫地,外人得乘而入,心里也惟有叹息。endprint
易纨士一边说着对政府表示好感的话,一边又表示,以后在海关要多用华人,并要缩短西人的退休年龄。他的话里到底有多少诚意,陈光甫也不敢全信,只觉得好多话还是针对政敌梅乐和而发,说穿了,还是为了饭碗。
陈光甫年轻时曾在海关内邮局供职,对英国人赫德开创中国海关的事迹一向敬仰。想当年,赫德任总税务司,执掌海关四十余年,只手遮天,何等风光,现在连一个江海关的税务司都敢藐视、甚至叫板,这真让他觉得今非昔比。易纨士这次来沪,是为保位,他的总税务司地位能否保全,见了财长又如何说话,都须仰银行家鼻息,这固然是英国人的经济力量在全球衰退引起,而人事之无常也真让人唏嘘了。“可见人必自侮而人侮之”,他觉得易纨士此人不识大体,不明进退之理,即便有上海的银行家们支持,职位恐怕也难持久。他忽然想到了佛学中的一句话,天下事事物物,皆脱不了生老病死、成注败空。
这只是一个插曲。宋子文才懒得插手总税务司人事问题。上海的银行家们有耐心听易氏唠叨,也只是希望他支持三千万公债发行事,毕竟这事还是总税务司经管的。
武汉财政委员会的白志鹍这段时间也来了上海。白志鹍是为筹款的事来找财政部要钱的。武汉政治分会响应政策裁兵,需遣散费三百二十万元,冬季服装费一百万元,可是宋子文就是不愿意出这笔钱。沪上银行家与白交好,陈光甫、张嘉璈都帮着他向宋子文说项。但此事交涉起来大费周折,宋子文坚持要白志鹍将武汉财政机关一一交出,取消财政委员会和华中银行,若能办到,则答应可发善后公债三百万元。白志鹍说这些都不是他的职权范围内能办到的,事情就僵在了那里。
白志鹍跑到南京活动,亦无功而返。宋子文正忙于筹备成立中央银行和发行三千万金融公债的事,根本没工夫去理会他,双方隔阂日深。白志鹍急须筹得款项早日返汉,陈光甫只得劝他多加忍耐,告诉他,吾人或服务一方,然都属中华国民,总以财政统一为前提。但他也苦于自己在宋子文那里说不上话,徒自叹息,“殊令吾辈小百姓颇为担忧”。
陈光甫已经估计到,白志鹍在财政部要不到钱,必定会向上海的银行家朋友转借这三百万。要是白志鹍开了这个口,中交两行,包括自家上海银行,也都情面难却。他指示副总经理杨敦甫,不如趁此机会,让白将上海银行里的官家存款提去,另建议其向中国、兴业、实业、四行、四明等行开立往来户透支。他认为,这样做一举数便,“在我可少责任,减少外面浮言,同行忌嫉,在官方可以与人通融借款,且可成一大数而不伤感情”。果然,白志鹍也赞同这一主张,说已报告李宗仁总司令,李也表示同意。
陈光甫深觉奇怪的是,平日里,要员们都嚷嚷着要财政统一,真需要为此做些什么了,又一个个都不愿担责。宁汉财政问题殊多误会,于大局有碍,为了白志鹍借款一事,张嘉璈奔走最力,某日,张嘉璈到兴业银行接洽借款事,竟然被一个叫陈叔通的董事指着鼻子大骂,说你张公权专门做损人利己的事。张当面受辱,拂袖而去。一片公心,得此结果,这也让陈光甫很为之抱不平,说“中国人个性太为发达,不受纪律,不明关系”。
11月1日,中央银行在上海黄浦滩路华俄道胜银行旧址开幕,国府要人、外国驻上海使节、中外大银行家、财经界名流悉数到场,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亲自授印,端的是盛况空前。中央银行总裁一职,周佩箴自知非己所能任,坚辞不就,由财长宋子文兼任,副总裁陈行,亦是财部官员。尽管陈光甫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一明目张胆的把央行与政府捆绑之举,还是让他深感失望。
宋子文在致答辞时说,中央银行与广州、汉口中央银行不发生连带关系,直辖于国民政府,执全国金融大权,经营上不以银行自身利益为目标,而以全民利益为指归,宣称成立目的有三,一为统一国家之币制,一为统一全国之金库,一为调剂国内之金融。
但宋子文的言行并不一致,日后,中央银行攫取了许多普通银行业务,对别家银行千方百计予以控制,开征银行业收益税、银行兑换券发行税,制订颁行了兑换券发行、印刷、运送方面的诸多章程条例,让陈光甫对宋子文愈加失望了。
央行开幕,张嘉璈如释重负,他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今中央银行已经成立,则中央与地方政府之财政收支,可由该行为之调拨,而中国银行过去十七年所受军阀勒索之苦恼,与政府垫款之纠缠,幸获解除,自可集中心力于社会金融之服务,于国民经济之改进。”
陈光甫觉得,张嘉璈的目光还是太短视了。银行业的明天,尚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惨淡的前景呢。宋子文领导下的中央银行急遽扩展,无异于巧取豪夺,实际上意味着银行业已进入国进民退的时代,中国银行业商业化经营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名义上虽已南北统一,但地方上的军事势力丝毫不见裁削,国府要人们表面打哈哈,肚里想拳经,到了11月中旬,李济深回了广东,阎锡山回了山西,兼任行政院副院长兼军政部长的冯玉祥,也借口祭扫父墓向蒋介石告假,一到河南就再也没有回来。这让陈光甫觉得,局面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眼下情形与统一之前相比,诚可谓大同小异。
他已经看清,眼下的统一只是表面上的,这些各拥重兵的武人们,难保他们不会再大打出手,说不定更残酷的内战就在前头。而要真统一,前提必须是人民有常识不受欺骗。“统一者,非军阀、官僚、留学生、假面具之革命党、共产党等所可为也,必须人人有智识。有智识者方有胆力,且必要多数,而后军阀、官僚、留学生、假面具之革命党、共产党不敢欺骗。事事公开,忠心为社会服务,不统一而自然统一矣”。
只是,目前他还看不到真统一的一线曙光。他告诉杨敦甫,不可抱过高希望,惟有听天命而已。“吾人处此时局,当以年见所闻如云如烟,一听天命,不可希望过侈耳”。
而入秋以来,沪上所经各事,也颇多让他想不明白之处。说到底,银行亦不过商人之一种,现在却事事处处要银行家们去承受,造成这鹤立鸡群之局势,也真让他“恐惧不堪”。他預感到,一两年后,可能会是银行家真正的受苦之日。
这个月,陈光甫出任江苏省政府委员。熟知陈光甫的朋友对此项任命都颇觉奇怪,他是个一心想要远离政治的人,去年的苏沪财委会主任,也是蒋介石软硬兼施他才勉强出任,这回怎么轻轻松松就答应下来了?用陈光甫自己的说法,出任此职,却是为张静江所累。张静江觉得自己在中央无所作为,想去主政浙江,做一番事业。事先找陈光甫商量,想让他出任浙江省财政厅长,陈光甫拒绝了。但那份报送中央的省政府名单里,陈光甫的名字还是没有勾去。蒋介石看到这份名单后,以陈光甫是江苏人,又适逢江苏省政府改组,就把他派发到了江苏。endprint
陈光甫后来说,苏省为桑梓之乡,义务所在,也就上任了。
拜访了江苏省政府主席钮永建,又与江苏财政厅长张寿镛见过面,只觉钮是个“好好先生”,张又“立志做官,四面敷衍”。江苏可办之事甚多,政府却老是在开会,诸项事业进展甚慢。陈光甫最怕无休无止开会,把好好的想做事的人也磨得精神涣散,遇事不敢負责独断。他“自问无才无能”,“当局徒慕虚名”,想着自己的专长还是在金融一面,因此去过几次,也就消极了下来,不大去了,有意与政府一班人保持着距离。正好在南京时,好友吴忠信告诉他,明年初有个国际劳工大会在日内瓦召开,问他愿不愿意一同去。他看时局复杂,生怕卷入漩涡,正好借此远离,就去欧洲了。
五、此志未遂
张嘉璈是愈发的心冷了。去年6月,张嘉璈和蒋介石在南京讨论紧缩财政用度,当时还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以目下财政情形,只能集中力量,完成北伐,切不可再有内战。蒋当时漫应着,不说对,也不说不对,态度莫测。张嘉璈事后回想,就是这句话把蒋先生给得罪了。
当时的蒋介石,尚未建立绝对威权,时常遇到党内不同派系反对,来自桂系的反对尤烈。担任东路军前线总指挥攻进上海的白崇禧,与之更是常有龃龉。张嘉璈这番反对内战的话,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以为张嘉璈偏向桂系,前来说项,遂对之非常不满。只是当时发作不得,一年后终于爆发。
1928年9月,蒋介石又约张嘉璈赴宁见面。已被政府迭次催款搞得神经紧张的张嘉璈“深恐蒋先生以为中国银行实力雄厚,可作政府筹款之源泉。或则要我参加政府,出力筹款”,故请其通过财政部长转洽,未去南京。后又再次来电,催张前往,张还是没去。蒋大怒,遂电令张,速筹一千万元,并在上海召集留沪中委会议,在会上大光其火,提出要查封中国银行库存,对张嘉璈发通缉令等。
与会各委员不明所以,不知道张嘉璈是什么事把蒋给得罪了。后知是因为张曾劝以尽量避免内战,遂致蒋误会他勾结桂系和北方的奉张势力,委员们即提议设一茶会,邀双方到会,“彼此见面,说开了事”。
但张嘉璈觉得蒋的态度有问题,“非所以对待赤诚拥护国民革命军之金融家之道”,简直是存心刁难、报复,拒绝参加茶会。还请假不到银行办公,表示无言的抗议。后经虞洽卿、黄郛等从中调解,而蒋介石立足未稳,仍须张嘉璈这样的银行家为其筹款支持,故蒋亦去函进行解释,一场风波始告平息。这也是张嘉璈亟盼中央银行早日成立的原因之一,他以为,把中央银行成立起来作挡箭牌,“俾能减轻中国银行之责任”。
此事虽告平息,却又一次为中国银行与当局之间的关系埋下了阴影,七年后,张嘉璈最终被赶出中国银行,伏笔已于此埋下。
中央银行虽高调开幕,毕竟开办资本薄弱,于民众信用未立,开业四个月,便发生过一次挤兑,幸而准备充分,发行公开而使风波平息。
史称“三十年代大危机”(the great Depression of the 1930s )的世界经济大萧条的爆发,造成全球性的生产停滞潮,大量银行倒闭、工厂破产、工人失业,西方各国纷纷实行币制改革,相继放弃金本位,也对中国金融产生巨大影响。1933年美国放弃金本位后,又于1934年实行高价收购白银政策,强烈冲击世界银市场,白银价格巨幅上扬。用银大国中国的白银开始大量外流,随即国内出现通货紧缩,银根枯窘,周转不灵,使本就困窘的国民政府财政雪上加霜。
国民政府也是使尽浑身解数,应对此轮经济危机。孔祥熙接替宋子文出任财政部长后,先是改革币制,放弃银本位,采用纸币。再是扩充中央银行,把资本额从两千万元提高到一亿,由国库拨足,提高抗风险能力。而最关键的一招,则是建立起国家金融垄断体制,即统制金融。
要控制金融,势必要从控制金融业中的两个老大中、交两行着手。张嘉璈再一次处在了风口浪尖上。这一次,他在劫难逃。
1928年央行筹备成立时,已对两行进行改组,中行增加官股五百万,交行二百万,改总裁制为董事长制,但在政府看来,这只是牛刀小试,收效还远远不够。在资本方面,官股都只占两行资本总额五分之一,在用人方面,政府的控制力也有限。这几年,中国银行的业务如日中天,手握权力秘符的政府已经无法容忍中国银行一枝独秀的局面再持续下去了。
1935年3月上旬,蒋介石电邀孔祥熙、宋子文赴汉口,密商中央、中国、交通三行增资及中交两行改组问题。他们已经意识到,必须把张嘉璈逐出中国银行,方能把金融控制权牢牢抓在政府手里。
蒋、宋、孔联手打出了一张牌,3月18日,以“救济金融”为名,由财政部发行一亿元金融公债,其分配计划是,三千万充实中央银行基金,二千五百万拨交中国银行,一千万拨交交通银行,以作两行官股。这一来,政府在中交两行的官股分别增加到三千万和一千二百万,势必占到绝对优势,中行方面当然竭力抵制。
3月22日,蒋介石密电孔祥熙,指斥中国银行不与中央合作,必须“断然矫正”,务使之“绝对听命于中央,彻底合作”。他置历年来中交两行支持政府事实于不顾,把一盆脏水全都扣了下去,断然声称:“国家社会皆濒破产,致此之由,其症结乃在金融币制与发行之不能统一。其中关键,全在中、交两行固执其历来吸吮国脉民膏之反时代之传统政策,而置国家社会于不顾”,“此事实较军阀割裂、破坏革命之为尤甚也”。
考虑到张嘉璈在社会上的声望,蒋介石又指示孔祥熙,要对之作“委以虚名”的安排,比如调任政府其他职务,或充任中央银行副总裁等。
张嘉璈获知消息,自知上意难回,情急之下,致信正在莫干山卧病休养的好友黄郛,又亲自找上山去,请他找蒋说项,探探蒋公底牌。黄郛在3月27日强扶病体,以专用密码替他拍发致蒋电文:“璈与中国银行历史悠久,即时摆脱,深恐影响行基,踌躇未决。奈孔部长一再敦促,因思当时经济困难时期,苟利党国,捐糜在所不惜!顾又虑在金融尚未安定以前,设以个人进退,影响行务,间接及于财政金融,益增钧座焦虑。万不得已,或由璈暂行兼任中国银行总经理,一俟渡过难关,再行完全摆脱。”endprint
在黄郛眼里,张嘉璈是银行家中从不营私产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品他素所敬仰,故而在电文后还为之陈情,帮他说了一大堆好话,说他自“九一八”以来,“态度尚称得体”,“在沪言论,时以应拥护中心势力以渡国难为主张,自牯岭返沪后,对于吾弟认识尤深”。谈到人事問题时,他语词委婉,与向来的直率态度自有不同,说,当此金融界极不安定之际,把张嘉璈调离服务二十余年的中国银行,似操之过切,是否相宜,望弟务必“审慎”,金融统制,目前是从人事方面去打算,或者着重方法方面更为稳妥。再者,张嘉璈在中国银行是总裁,去央行做副总裁,以总易副,无从抖擞精神去工作,似乎让他面子上也有些吃亏。
到年底,国民政府发表张嘉璈为铁道部长(后改任交通部长),黄郛这番话应是起了关键作用。然在当时,此举无异与虎谋皮。
当孔祥熙、宋子文在一次面谈中明确告诉他,让他离开中国银行正是出于蒋的安排,悲愤交加的张嘉璈只得表示,“璈无不惟命是从”。
当年黄郛曾为自己向蒋陈情一节,张嘉璈当时并不知悉,直到多年以后沈亦云在美国写回忆录时,他才从手稿中读到,有感于黄郛待友之诚、谋事之忠,他曾特意致信沈亦云:
大稿述及中交票贬值与民二十四年中行改组一段,乃恍然于膺白先生对我认识与对我爱护,使我十分感激。回忆自入中国银行后惟一志愿:欲建立一完善之中央银行,为财政改革与经济建设之基础,奈连年军阀当政,财政金融日见紊乱,与我志愿愈离愈远,正在彷徨中,适因公务得识膺白先生,晤谈几次,知其有建设新中国之理想,吾之金融制度理想可为其中之一环,每次论及财政经济,彼此意见几归一致,其见理之明,宅心之公,令我敬为师友。民二十四年中行改组,我当时审察环境,知不能再留中行,亦无法挽救。但亟欲明瞭蒋先生之真意,故托膺白先生用其密电本代发一电,今方知膺白先生,尚加按语,从大处落笔,读之衷心感激。不料十有五载以后,银行纸币等于废纸,中国银行支离破碎,思之不觉无限感慨。……
3月28日,财政部长孔祥熙正式训令改组中交两行,发表人事任命,以宋子文为中行董事长,调离原总经理张嘉璈和董事长李铭,张嘉璈调任中央银行副总裁;以胡笔江为交通银行董事长,唐寿民为总经理(胡、唐皆由宋子文指派)。
改组两行同时,还特许设立农民银行,以解决对共产党控制的湘赣等根据地的围剿军费。控制了邮政储金汇业局,并在中央银行内开设中央信托局,分别经办储蓄、信托等业务。三行两局的问题解决后,政府还以金融救济为名,在各主要商业银行中加入官股,中国通商银行、中国实业银行,四明商业储蓄银行,新华信托储蓄银行等各大商业银行也一一归化。国民政府垄断金融体系终于得以建立。
政府训令下达后,3月29日,张嘉璈最后一次以中国银行总经理的身份主持召开了该行董事会。董事们各种不服,要求张向政府提出质问。张嘉璈说:“在行二十三年,几乎年年在奋斗中过生活……所幸为国家已树立两大财政金融工具之信用:一为公债,二为纸币。为金融界已建立一近代化之金融组织,为中国银行已奠定坚固不拔之基础。眼看国难近在眉睫,何可因小愤而害大局……”他认为,“部行对抗,难免不牵动市面”,表示不愿与政府相抗,正式辞去总经理一职。
3月30日,中国银行召开股东大会,被迫接受增加官股、改为国营的政府训令。为缓和与商股的矛盾,财政部将拟增的官股减为一千五百万元,合原有官股五百万元,共计二千万元,官商股权各半。随即通过修改后的银行条例,由新任董事长宋子文提名老迈的宋汉章为总经理。
张嘉璈下台了。他努力了二十余年的、建立不依附于政府的独立商业银行的努力,全都付之流水。国家的新威权主义夺走了他的梦想。
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川越在发往国内的一份密报中称,把张嘉璈从中国银行赶走,是孔、宋密谋,蒋亲自批准的一项秘密策略,其目的是为了把南京政府从每年高达三亿元的财政赤字中解救出来。这份报告透露了此项驱张行动的四个步骤,最后称,“归根结底,他们所策划的,是在统制金融、整顿通货的美名下,谋求发行权的统一,从而使势力范围能够统一地发行不兑换纸币,使南京政府的财政得以稳定下来,从而以加强蒋介石的势力”。
张嘉璈的一段哀婉的事后言词,正表达了银行家们那种欲说还休、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心境: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手栽的美丽花枝,何必常放在自己室内。能让人取去好好培养,何尝不是一桩乐事。”
他所惋惜的是,自民国成立以后,希望以中行之力,辅助政府建立一完善之中央准备银行的梦想再无实现的可能了。在他的这个金融梦想里,一面能永保通货健全,一面能领导公私金融机关分业合作,最后创造出一个内有资金充沛之金融市场,外具诱导外资之坚强信用的金融体系,目标是追纵经济发达的日、德,最终实现强国富民。
但这个梦在1935年的春天不得不戛然而止了,他只能徒叹,“此志未遂,斯为憾事!”
【责任编辑 谢鲁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