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

2017-12-12 00:34商玉宝
北方作家 2017年5期
关键词:咨询师小雨儿子

■商玉宝

恍如隔世

■商玉宝

插图/李海霞

车小雨

这段时间,身为初中物理教师的车志国彻底慌了。他看我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锋芒,凝重的神情生生裂了一道口子,从中缓缓流淌出丝丝缕缕的哀伤来。但教育者“治病救人”的思维依然活跃清晰,他很快摸清了孰城为数不多的几家心理咨询机构,并刻不容缓地帮我预约了一位权威的女咨询师。

这次我没再跟他逆反,按约定时间去了一趟称作“漫时光”的咨询室,权当应付吧。或者可以说,我也意识到身上哪里出现了点异样。

我工作好几年了,在近郊一家制衣厂做设计员。当然,问题不是出在设计上。从上班那天起,家人对我的关注就有了新的侧重。李秀琴会在我进门换鞋子那一刻凑过来问东问西。——她有这样的紧迫感是对的,因为除了吃饭、洗漱,我会长时间宅在屋子里。我乐意打开电脑,随着一行“婶婶叫醒李逍遥……”的字幕,踅进《仙剑奇侠传》的世界,飘渺的音律和雾霭缭绕的幽僻山水,营造出一种隔世的恍惚与安逸,令人沉湎。抑或,我会拿起铅笔,在毛糙的素描纸上随意涂鸦,画的都是想象里的东西,比如给仙剑客栈添一个长工,在囚禁赵灵儿的锁妖塔下挖一个逃生的地道……我也画自己做的梦。我的梦很突兀,人可以省去所有过程突然出现在某个楼顶,或者山崖上,你说怪异吧。我便画跌落下去的感觉,用飘在腋下的云代表晕眩,用擦身而过的逐渐瘦去的弧线代表风力……李秀琴的问询都与厂里的女工有关,什么工种啦年龄啦相貌啦,把我问得支支吾吾难以应答。我从没有正眼看过身边的女工,哪里会知道?对此,李秀琴没有想到别的,只是将我为难的反应理解成刚走上社会的青涩和腼腆。后来,李秀琴不再旁敲侧击,干脆托人给我说媒。我着慌了,坚决表示反对,抽身钻进房间或者逃开,好像那女孩还没接触就已经成了烫手的山芋。

这么一来,导致李秀琴学会了设计。一个周末,李秀琴看我心情不错,好劝歹劝带我去安德利购物。在象征性地买了点东西之后,她领我进到四层的一个茶楼里坐下歇脚。没多久,一个妇女过来跟李秀琴打招呼,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孩。招呼后,她们毫不客气地在我们那张桌子坐下,李秀琴还让服务生添了两个茶盏。两个妇女相互寒暄、介绍,我听到那女孩在银行系统工作。茶还未喝上两口,妇女和李秀琴先后借故离开,剩下那个女孩子和我相对而坐。刚开始各不相干,意识里都在等两个大人回来的意思。后来,那个银行女孩子端正坐姿,目光投向我,还开口问我单位啦学历啦什么的,我才感到灾难降临了。一瞬间,我的脑袋似乎受到了猛烈撞击,颈椎骨直接折断,头低得简直要埋进裤裆,脸上的燥热海啸一样涌来,相伴而生的是手心汩汩地在冒汗,喉结像是被一把钳子夹住,说不了半个字,特别是前胸,一下子成了一面大鼓,正有鼓槌子擂在上面,声音那个大呀,想必整个大厅都能听得见。不行,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里……我猛地抬头起身,想不到一只脚还像绳索那样和桌腿绊在一起,没等身体站稳,就一个趔趄扑倒在桌角,无意扯起的桌布掀翻了茶盏,余光里,对面的女孩跳起来,两手拼命地掸去白色裙裾上洒落的热茶……

我相信,两个大人在听到别人转述时,头顶上肯定响起了一记炸雷。以致他们再一次看到我,已变得不会说话,神情诧异,如同刚刚听了一段天方夜谭。

现在,即便以患者的身份出现在女咨询师面前,我照样抬不起头来,并且扔给她大片大片的沉默。这样,首次咨询的形式变得极其简单:她姑且讲,我姑且听。

记得我们只互动过一次。——那是她问到我生理上是否存在问题,生理上的问题往往会在心理上投下阴影。我当即摇头,我的身体是健康的,譬如有时候睡梦中会遗精,受到性感画面的刺激会忍不住发生手淫……怎么可能有问题?女咨询师用了排除法,说只要不是器质方面的原因,在这里都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调理。临了,她用协商的语气说,让我配合她一起去找寻根源所在。嘁!我心里顿生鄙视,说明她咨询师也无法弄清楚我的症结。一起找寻?这么说咨询费是否也要减半?但一个钟头的咨询结束,咨询费分文未减,红票子数了六张,数到有点心疼,我在厂里干一天,不过拿两百块,心里觉得有点不值,下次不会再来了。

我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来。但怪得很,我竟然冷不丁地会想起那个十来平米的“漫时光”房间。那个房间简陋到只有电灯、风扇、一张茶几、两把椅子。茶几是圆形的玻璃,临着窗户。纯粹的青色的落地窗帘半开半闭,这样透进来的光线在一张茶几上就被刀切过似的明暗有别。我坐在光线暗弱的一头,女咨询师坐在光亮的一头。这五十来岁的女人,脸上始终透着如星辉那样若有若无的淡然的微笑。特别是她投来的目光,单纯而又宽广,和墙壁的浅蓝窗帘的青色相映相偕,一起构筑出一泓薄暮下的河湾,一种看不见的张力在河湾里蜘蛛网一样密布,扯住了空气中的躁动和热力,一切的一切都在薄暮中缓缓坠落,最后船泊了岸,渔火升起来……

我怎么感觉,我就在其中的一条乌篷船里呢?

女咨询师

从未见过这样的患者,来心理咨询却缄默不语。

偶尔,他也抬眼看我,匆匆一瞥,就迅速收回去。或者转向旁边,看立在墙角有着紫色塑料外罩的落地风扇。目光多半是从眼白迸射出来的,凛冽逼人,如果存在点化之术,我想,那台落地扇已经成了一杯紫色冰淇淋了。还好,之前我还是做了一点功课,对他并非空白一片。从父亲提供的那场相亲,我初步判断车小雨是患了恐惧症——他恐惧这个世界,尤其恐惧女人。父亲深感不解,申明儿子总是独处,从未受过来自异性的打击。为了佐证这一点,父亲不惜道出了曾在高中阶段配了抽屉钥匙偷看儿子日记的猥琐历史。儿子的日记里,只有游戏的进展和心得,没有半点儿情感色调。后来,儿子从父亲莫名的教诲中觉察到日记内容泄露,便不再写日记,改成了用铅笔涂鸦,画好后也不藏,直接夹在画夹子上,那些意象怪诞的绘画,教物理的父亲即便拿高倍放大镜也丝毫看不懂。

这么说来,能跟车小雨沾上边的女性,只有他的亲生母亲。恐惧会来自他的母亲吗?一张母亲的脸跃入眼帘,那么温和那么善良,说起儿子的症状,脸上立刻呈现出抓心的痛苦……这么一关联,我的思路不是变得明晰,而是越发地感到茫然了。

茫然,总是伴随着探索,这不奇怪。令人头疼的是,患者始终不说话。就咨询工作来说,患者的言语,就是得以耕种收获的土壤。此时,我就像个农人手握麦种,却找不到空地可以播撒下去,更不要谈有一天会萌发出一叶希望的绿芽了。

根据诊疗方案,车小雨的咨询间隔期是一周。可一周后并没见他来。再一周,依然没来,我便以为他自动放弃了。而在一个月后我差不多要忘记这个车小雨时,他再度出现了。

他又一次坐在茶几对面薄弱的光线里,不过这一次,他可以抬起头和我对视了。尽管他的目光依然充满了厚重的冷酷。

“现在能接近女性了吧?”

我微笑着问。

“你怎么知道的?”

车小雨终于开口,目光里跳出星点的惊讶。

其实我并不知道,只是想用这样的发问尽快落到正题。但我不能实说,我得主动牵制他,而不是被他牵制,我迅速调整思维应对。

“因为你敢抬头看我了呀!”

我感觉我回答对了,只见车小雨难为情地低下头,跟着抬起来,坚硬的目光里透出一丝被折服的温顺。

“跟我说说,这段时间你都接近谁了?”

开端良好,我得趁热打铁。

他告诉我,上周他跟一个女的约会了。

我十分错愕,前面他尚不能正常跟女孩子说话,几周的时间倒能跟异性约会,这一步跨得也太大了。及至听他说那个女的是微信里“附近的人”,我才有些释然——人在网络里自然要比现实中胆量要大很多。

据他说,微信里不止一个女的喜欢他。车小雨说这话我相信,二十几岁的年纪,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加上搞设计的人在服饰发型上会收拾自己,拍点照片在微信上一晒,或者来一段视频,不说秒杀吧,让女孩子心生爱慕是可能的。他挑了一个成熟的跟她深入交往,等有那方面意思了,两人便相约开房。女的确实成熟,登记房间买水果调节冷热水包括准备避孕套……整个过程,根本不用车小雨费心。甚至是在床上,都是女人主动给他宽衣解带。别看车小雨在网络上肆无忌惮,及至进到宾馆,他还是有点怯懦拘束,但车小雨这一点被动,倒切合了这类事情特有的幽暗暧昧的气氛,更加撩起了熟女的兴致……

那个女的很满足。车小雨这样下结论,毫无顾忌,做完结论还重重点了点头强调,我知道,他似乎是在回应第一次来咨询时我对他生理上的怀疑。

我问他:“你们打算交往下去吗?”

车小雨颓丧地摇头,说:“第二天早上离开宾馆我就把她拉黑了。”

“为什么?”

车小雨不吱声,低下了头。

“听你所言,这个女孩子对你不是挺好吗?”

这时车小雨抬头给我纠正:“不是女孩,是位妇女。”车小雨的声音在“妇女”两个字上弱下去。

“多大年龄呢?”

“四十七八吧。”

哦……我顿了一下,思维从女孩子跳转到妇女,我估计小雨的母亲也是这般年纪。

我在心里迅速梳理归纳,再一次关联到车小雨的母亲。能不能这么说,车小雨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却相中了和他母亲一般大的妇女,而不是年龄偏小的女孩子,实际上他潜意识里是在依恋他的母亲,不觉中,他把这种依恋,转移到了这位妇女身上。难怪车小雨在一夜情后直接拉黑了对方,激情褪去后,他的理性逐渐占据主导,他开始意识到,他这么一个小伙子,和一个母亲一般大的妇女一夜情,自然是不大对头的。

恐惧女人,依恋母亲……我在探究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不过有一点值得肯定,车小雨现在能接近女人了,尽管这种接近短暂到只是一夜情。

李秀琴

今天,咨询师来电话,问我平时对车小雨好不好,问得我直想笑出来,我又不是他晚娘,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孩,待他怎能不好?

小雨出生时,市面上的物品已经开始丰富,特征之一就是雨后春笋般冒出了超市。我们给孩子买亨氏营养米粉、旺仔小馒头、进口奶粉……这是我们孩提时代想都不敢想的。可以说,小雨打小没受过一点苦。婆家娘家几代人围着他一个人转。孩子上学,我一早起来做饭,一天一个花样,让孩子吃得肉嘟嘟的,临出门还在他书包一侧的小网袋里塞上一盒烫热了的鲜牛奶。遇到天气突变,我会冒着扣考勤奖的风险,中途离岗去学校给他送雨伞,或者棉衣棉裤。进入高中,小雨开始讲究穿戴,一双鞋子六七百,一件上衣一千多。他爸不同意买,认为学生一旦讲究衣着,就不讲究学习了。他爸的意见就是家规,谁也改变不了。儿子不敢反抗,招牌动作是一声不吭地走进房间,关上门,充其量是在关门的力道上显露出一点情绪罢了。我怕委屈了孩子,过些日子偷偷往他书包里塞了一千块钱……小雨啊,这一切,你都忘了吗?想不到咨询师问起母子关系,他竟然脱口而出“不怎么样”。有几秒钟,我在电话里哽咽不能语。我心里在疼痛,孩子,我对你的那些好,你怎么都视而不见呢?

我得承认,我并非事事都顺着儿子。

高二分科,小雨嘟囔着要上艺术班,尽管知道他爱画画,还是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尤其是他爸车志国。车志国早就给儿子设计好了,儿子偏向文科,将来可以考一个律师,现在搞活市场经济,律师的用场将会越来越大。这也是车志国的梦想,当初高考分数若再高一点,他一定是填报律师,而不是师专。每当港台电视剧里放到律师戴着黄色卷发套在法庭上舌战群儒,他都要激动得目光如炬,然后掐着腰在电视机前来回地走,好像他也在法庭现场。他考不上律师,但儿子可以做到。儿子有这个能力,儿子是没花一分钱堂堂正正考进孰城一中的。谁承想,高一下学期儿子突然不想学了,晚自习去网吧玩游戏,第二天课堂上打瞌睡。发展到不打瞌睡也不听,偷偷在下面画画,画游戏里的李逍遥,画仙剑客栈。车志国一次又一次被班主任请到学校,自己是教师,教师的儿子却无心学习,他简直颜面尽失。车志国心里早就窝着一团火,听到儿子分科要上艺术班,还振振有词地说考艺术类本科文化课分数要低得多,更加恼怒。没门!他一口拒绝了儿子,还对儿子一顿臭骂,骂儿子正事不足邪事有余。那时我也在现场。儿子几次张口想争辩却插不上话,脸憋得通红,他求助似的朝我瞥了一眼……说实话,当时我没吭声,我在儿子身上付出那么多,如今重要关头他有力不去使,还想当然地要去上什么艺术班,我也铁着脸,第一次不想同情儿子。

儿子无望,依旧是扭头进了自己房间,依旧是有点力道地关上门。

第二天,儿子照样上下学,只是进出门不打一声招呼,猫一样无声无息。似乎从那时候起,就没听到他喊过“爸爸妈妈”了。

后来我也没管他,我不会像买衣服那样再去偷偷地帮他。我至少知道,能干而不肯干是个原则问题,不能迁就。

失去我的帮助,儿子没法上艺术班——上艺术班的花费,比文理科要高得多。他只有选择文科,可依然不上进,最终考了一个技校类的大专……

分科这件事至今还梗在儿子的心里吗?就算梗在心里,顶多对我有点怨恨,这跟他的恐惧症八竿子也打不上啊!

女咨询师

这段时间,车小雨每周都会来咨询,有了一定的规律性。他在言语上依然被动,需要我作不断地引导。应该说,通过我问他答的单一形式,彼此基本上能交流起来。渠道畅通是一件好事,心里的块垒不会虬结在原处,不会受一些新的因素刺激变得根深蒂固。它至少会处在被冲刷被摇撼的状态。我跟他说母亲的辛劳付出,也说母亲在一些事情上的良苦用心……很多时候,我不是在疏导他,而是跟他一起,沿着回忆的小径,深入到他们曾经的岁月。半年下来,他看上去仍旧石块一样的安静,但我分明于这样的安静中听见了板结的块垒在一点点松动的分裂声。——尽管到现在,我尚不知道车小雨心里的块垒究竟是什么。

之后的一次咨询结束时,车小雨突然向我提出:“老师,你可以抱我一下吗?”这是他第一次向我表达诉求。诉求的潜意识显而易见,他想母亲了,他要得到来自母亲的呵护。他把对母亲的潜在情感投射到了我的身上。此刻,我完全可以张开双臂,象征性地抱抱他,但我还是果断地拒绝了他。我跟他说,按照规定,咨询师不能跟患者拥抱。其实哪里有这个规定,咨询师的行为完全取决于心理疏导上的需要。但我在车小雨面前,要展示出职业的理性和成熟。重要的是,车小雨在移情,他的脆弱,不该在我这里得到抚慰。如果答应了他,他的心理治疗就会停在原有的水平,不答应他,他才有可能继续向前迈出新的一步。

车小雨怏怏离开。

当晚,我就收到了他的短信。收到短信,不稀奇,但这样的短信我第一次看到。

——感觉你怎么不像个女人,去韩国做过变性手术吧?

——你的收费高,是在标榜你咨询水平高超吗?可笑!你何时学会骗人了?你这样的会表演的游医,在江湖上还要行走多久,坑害多少平民百姓?

——信不信,我明天就带人摘你的牌子,砸你的摊子!

……

诸如此类。

我仿佛看到他在封闭的小屋子里狂躁不安,不安到难以自持。——他拿出手机给我发信息,我是他视线里唯一够得着的人。他愤然地发了一条后,握着手机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看我没有回复,更加气呼呼地抓起手机,又来上一条狠毒的,就像轻轻敲门没反应后必然动作会加重一样,他两眼盯着手机,等着回复的铃声,眼珠子里充满了一根根血丝……

我不会回他一条信息,只让一堆柴火在那里空空地燃烧。

我也不会恼怒。在我的眼里,这是患者的症状表现。此时的车小雨,就像一只冷血的行将冻死的蜥蜴,半年来的阳光,照得他身上有点回暖了,他开始有能量转动眼珠挪动四肢抬起下巴,甚至能伸出粗软猩红的信子。

他的短信就是一次次在吞吐这样的信子。

他就是这样的一只正在苏醒的小兽,尽管还很羸弱,但他开始摆出攻击的样子,以此彰显他本身固有的那种攻击性。

就在车小雨小兽一样嘶叫的时候,我则打开台灯,把这些信息一一记在案例里。

他的攻击,不仅仅是短信。

再一次来咨询,他敢打破先前我问他答的单一模式,主动去寻找话题,这些话题跳跃性大,几乎跟前面的话题毫不相干。他的目光也变得大胆,大胆到盯着我的脸,盯着我的上身。他在我上身的某个部位长时间停下来时,我才发觉,八月里我所穿的浅色短袖衬衫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了。女人的衬衫总是贴身的,而我的尚且丰满的胸部让这样的贴身有了些许的紧张度。这种紧张度集中体现在纽扣被扣在绷紧而扯起的几条辐射状的褶皱上。这样的褶皱,可能让车小雨的神经也有了紧张度。他盯着我的前胸,直言不讳地说我的乳房很丰满……这似乎只是开了一个头,跟着,他特意歪了歪头,加上了一点想象说我的臀部一定也宽大浑圆,是可以生一大堆孩子的那一种,很想摸一摸……他在对着我说话,更像是一个人在心里喃喃自语,目光恍惚迷离。他说罢,手掌按住茶几往前倾了倾,摆出马上起身过来的样子。我没有慌乱,我见过这样突发的场面,慌乱只能在视觉上更加刺激患者。我冷静地注视着他,轻轻地又是果断地摇了摇头。一种无声的严肃的力量,让他最终坐回到了原始状态。

我也没忘记鼓励他,你很有眼光,你可以正当地去欣赏别的女人。

车小雨

有一段时间,我没去“漫时光”咨询。

——我去了外地。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单身女人,女人在浙江,打理一家咖啡馆。从晒在朋友圈的生活照片来看,女人很富有,整天开大奔、喝下午茶、去养生馆……我对她产生好感倒不是这种优越的中产阶级生活,而是她在着装上的另类。有一张走在沙滩上的照片,她是穿着一件宽绰的亚麻布料的烟色套裙,脖子上垂下一串参差松散的挂件。挂件由小巧的月牙型树脂圆形金属片儿和方块小松石串并而成,颜色纷杂陈旧,但挂件和烟色套裙很搭,没有一点贵妇的俗气。……她的体态微胖,这也是她衣着上选择宽松的原因。正是这种微胖,让她丰圆红润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暖的因素,于富足中彰显出一种雍容宽厚的气度。何处吹来一阵风,我脚下一个趔趄,彻底跌进了她的世界。

后来听咨询师分析,我所理解的雍容宽厚,就是母性的特质。当初吸引我的,实际上就是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母性的光辉。

聊天中听女老板说,浙江那边有许多不错的服装公司,工资待遇很好,我就信了。我甚至没有一丝的怀疑,随即在这边辞职买车票去了浙江。

她没有诓骗我,她在微信里跟我说的句句属实。她依托对生意圈子的熟悉,很快给我找了一家服装公司。起先,我想着男人要独立,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但远离家乡,生活上的诸多不便一一突显出来。我发现,除了叫外卖,我几乎连一碗面条都不会煮。没撑多久,我就和女老板住到了一起。从此,饮食起居都是她一手安排。咖啡馆请了员工,她无需亲自待在那里。这样,她有很多时间休闲。我们一起去喝下午茶、去郊区吃大锅灶、去采摘水果……去处都是僻静之所,我拒绝热闹的地方,乱糟糟的,令人心慌意乱。有一次我不知情,她领我突然出现在某个闺蜜的庆生晚宴上,我的病症瞬间发作,没打招呼拔腿就跑……当时她一定很尴尬,但她也不恼,找到我之后,宽厚地看着我微笑。后来她去某个地方前,总是先征求我的意见。她结过一次婚,男人也是生意人,有钱。但她不能给男人生孩子,男人丢给她一家生意红火的咖啡馆,去找会生孩子的女人了。

这个夏天,她带我去国外度假。我们去的是巴黎,一个浪漫的国度。徜徉塞纳河畔,远眺埃菲尔铁塔,行经凡尔赛宫……这些地方,让你随时都有求婚的冲动。她拉我的手,将两把铁锁锁在一起,挂上艺术桥……当时,她满眼祈盼地看着我,因为遥想未来眼里闪动着欢喜的水光……

但我不得不让她失望。

在我安逸的湖面下,依然不时地涌动着某种不安。我看到公司的会计小刘,还有负责制版的小孙,他们和我仿佛年纪,他们找的对象,都是厂里年轻的女工,成双成对地上班下班,有说有笑轰轰烈烈地从我身边经过,让我不忍面对。我跟他们一样年轻,还比他们帅气,有脚有手,但总觉得比他们矮一等。

真对不起她了!我在和女老板同居了十个月后,还是断然离开了她,在中秋后的某个早晨,像当初跟陌生女人发生一夜情后那样绝尘而去。

我再次回到了孰城。

我把这段经历讲给女咨询师听,女咨询师听完随即露出微笑,好像那微笑早就在她眉眼那里等着了,等了十个月。女咨询师冲我竖起大拇指,说曾经跟异性是一夜情,现在能相处十个月,大有长进啊!微笑在她的脸上持久地荡漾着,那微笑真像三月里的风,柔情地轻揽着你,好温暖。从她的微笑里,我看见了隐约在朱唇里的几颗牙齿,石榴籽一般晶亮……像她这样温和沉静的女人,浑身上下无不闪现着玉石的温润,从装扮上来说,她的手上应该戴上一副玉镯子才好。可惜她没有。于是我再一次去“漫时光”,刻意买了一对玉手镯送给女咨询师。女咨询师看了,起先反应很平淡,似乎我的举动,在她眼里是一个新的症状。我跟她解释,这是我在单位吃了两个星期的快餐省下钱给你买的,她这才高兴起来,还有些激动,脸上的笑容比平日灿烂了许多,这回露出了更多晶亮的牙齿。她欣慰地点点头,半天才说:“你已经走出你的世界,你现在有能力爱别人了!”说着,她将打开的礼物仔细地包裹好,重新装进礼品盒。她面带歉意地说她真的很高兴,但她不能收,这是行业的规定。

唉,她不止一次地用行业规定挡在我们中间,使彼此之间的界限泾渭分明,这让我沮丧透顶。

她看出了我的沮丧,建议我送给别的女人,而且进一步引导我,比如,可以送给你母亲。

我一听,当时就恼了,毫不客气地说扔了也不会送给她。

女咨询师听了,眨巴两下眼睛,神情困惑。

我也感到困惑,提起李秀琴,我哪里来的这般厌恶与烦躁?

女咨询师

若是其他咨询对象送礼物,我可能无所谓。但这个赠品是车小雨所为,我不禁十分意外。刚来咨询时他是怎样的冷漠啊!简直就是一座冰山。如今,他手捧着礼品,神情真挚。为了买这副玉镯子,他连吃了两个星期的快餐。我分明看见了他云层厚重的世界里,透进了一线金色的阳光。我欣赏着,不禁流露出微笑。但我不能接受他的礼物,他依然处在移情阶段,只是这一次,他是把我当作了一个理想化的母亲,去认可去接近去敬重。

转而说将玉镯子送给母亲,车小雨的反应令人震惊。我倒不是震惊他的忤逆,而是问其原委,他竟然什么也摆不出来。用他的话来说,心里头就是不想送给她。

这只能归结于人的本能反应。这一反应,在心里可能早就架设好了,像一把拉紧了弦的弓弩,只要一触动扳机,槽沿里的箭矢就会立即呼啸而出。

车小雨的无端反应,再一次将李秀琴推到了我视线里。看样子,我得去一趟车小雨家了。

我知道车小雨长时间不回家,但想不到他的房间会反锁着。李秀琴无奈地告诉我,自从车志国偷看了他的日记,他便将自己房间换了锁。

你们为何要看偷看他的日记呢?

谁想看啊,还不是看他学习成绩掉得厉害,车志国在一旁开了腔,刚进高中他还排在班级前十,下学期突然掉到五十位,这个成绩,不是掉,简直是大面积塌方。问他原因,他就是不开口,你说这种情况下做父母的怎能不着急?我们就往“谈恋爱”上猜测,趁孩子不在家,偷看了他的日记。结果……还不是谈恋爱,原来他迷上了游戏,玩《仙剑奇侠传》,这个游戏当时已经老套,一般孩子都不玩了,他却玩得津津有味,日记里记的全是游戏的心得……唉!

一提到过去,车志国就滔滔不绝,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他什么时候爱上画画的?”

“他小时候就爱画画。”李秀琴说,“那时小雨十分好动,但怪得很,他只要一拿笔画画,整个人就安静下来,他能趴在桌上画大半天。要不然,在高二分科的时候,他想到要上艺术班呢!”

“他都画些什么?”

李秀琴回忆,小时候上了几年素描班,画石膏像临摹静物。上了初中他爸怕他分心,不让他画画,但他背地里还是画,只是不让我们看到。几次他来不及收,我瞄到过他的画,有的能看明白,是《仙剑奇侠传》里的人物场景,有的就看不懂了,画面十分古怪,不成形。

相信绘画也是一种语言,钻进屋里的小雨,一直是用那些线条在诉说心迹,也用那些线条,一层层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这么说来,车小雨长大后,精神上跟父母几乎是隔绝的,尽管看上去,这个家庭完整无缺,也没有经历任何波折。

说话间,李秀琴神情忧郁,嗟叹不止。车志国则有些坐不住,走去阳台那边,一个劲地抽烟,只给人一个凝重的背影。进不了儿子房间,李秀琴只好从自己屋里拿出一本相册,说相册里有他儿子小时候的照片。

我信手翻开。

里面的照片,都是车小雨小时候的,从婴儿到小学,初中以后几乎没有。车小雨母亲说,进了初中,孩子就一下子变孤僻了,不肯外出游玩,也就没留下什么照片。

车小雨母亲特意翻到一张婴儿照片,满眼怜惜地介绍,这是小雨出生一百天拍的照片,他小姨带相机来照的……

照片里,车小雨围了一片黄色的小肚兜,光屁股坐在凉席子上,手里在把玩着一个绿色的小鸭子玩具。照相的一瞬间,小姨有意吸引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的眼睛暂时离开玩具,迷惑地看向了镜头。我从孩子的一双大眼睛上,将车小雨的过去和现在关联到了一起。许是因为不胖,他小时候的大眼睛尤为明显,在松弛的双眼皮下鼓凸着。脸上的肤色也不够细白,显出些许菜黄之色。

我不禁说了一句:“那时候小雨营养不太好啊!”

“嗯,”她说,“孩子出生32天得了黄疸肝炎,在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

“你在陪着他吗?”

“陪不了,因为是传染病,医院把孩子放在一个保温箱里,采取隔离治疗,我们只能在一层玻璃罩子外面眼巴巴地看着孩子,不能近身……”

这么说,孩子出生32天,就离开了他母亲的怀抱。

我思忖着,漫长漆黑的溶洞终于摸到了头,一束天光猛然刺进来,雪一样白亮。霎那间,我看到了另一个真实的天空。

对于一个婴儿而言,万物混沌,蛮荒无际,母亲的怀抱,就是孩子的整个世界。在这个怀抱里,有孩子熟悉的母亲的体温、母亲的声音、母亲的气息。孩子的每一次啼哭和找寻,都会立即得到来自母亲温情的围拢。忽然间,这个怀抱不见了,孩子的啼哭得不到回应,伸出的小手什么也摸不到……孩子的整个世界也就不见了。几个月的孩子是没有记忆,但他的潜意识却已经能真切地感受到一切,整个世界一下子抛弃了他,三十多天的恐慌,足够像恐龙遭受白垩纪那样,毁灭性地摧垮了他娇嫩的心智。他的智商在一天天的提高,而他的心智,从此缓慢了下来,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依旧停留在被世界抛弃的最原始的恐慌中,恍如隔世。

所以,他会恐惧纷杂的世界,恐惧女人……

车志国

在咨询师来访前,我始终以为,对待孩子,严格总是对的。打小就听长辈说过,孩子就是个贱物,给点笑脸就开染坊,在家总要怕一个才行。我信这种看法,我念书时很淘,几个重要的关口都是父亲的威严起了作用,否则任由我的性子,用我二姨的话“早就混掉了,哪里能成公家人”。所以,我一直在孩子面前绷着个脸,不苟言笑,就是防止儿子某一天会“开染坊”。

我盯着孩子的每一次考试,哪个单元成绩低于90分,我比孩子还恐慌,赶紧帮他补课。小学是买资料做,中学是上补习班。因此,孩子课外几乎没有什么闲暇,这样好,有闲暇说不定会生出岔头来。

特殊时段特殊对待。小学毕业那年,我取消了儿子上的素描班。临近初三的那个暑期,一家人去大哥那边串门,侄女带儿子玩了一回《仙剑奇侠传》。不想,一次就足以让儿子玩上瘾,他偷偷把游戏光碟带回家,藏起来。开学,光碟被李秀琴整理房间时发现,我吃惊非小,当即揪住儿子耳朵,狠狠斥责了一顿,并当面把碟片折成两半,扔进垃圾桶。我以为这是英明果断,及时扫除了孩子学习道路上的私心杂念。

想不到,我从不给儿子笑脸,儿子还是在高中“开染坊”了。功亏一篑!那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急火燎啊!我不得不偷看他的日记,并且在后来的某个晚上,根据班主任提供的线索沿街找寻,最终在一家网吧找到他。我那个气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回,他不像以前那样惊慌害怕,随便一甩胳膊,就把我甩了个趔趄……这一时刻我知道,孩子大了,个头超过我一大截,我已经没办法在他面前树立父亲的威严了。

但我不觉得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我想到的是“青春期”“叛逆”这样的字眼,——诸如此类的孩子,又不止他一个。及至孩子后来走向社会,患上了“恐惧症”,我也只是认为是孩子自己心理出了故障,与他人毫无关联。

今天,咨询师从一张照片上,发现了问题的症结。真正是术有专攻!在她的剖析下,我心中的一座大厦轰然倒塌。

咨询师说,本来,孩子婴儿期的意识创伤在他的幼年、少年可以慢慢得到修复,这个修复,需要父母给予孩子足够的关怀。但很多时候,孩子所面临的,却是父亲生硬冷酷的教育,这种缺少温度和宽松度的教育,致使孩子婴儿期的心理创面一直得不到愈合,情感意识始终停留在幼年。这样,身体成长和心理滞后的巨大落差,时刻在撕扯着孩子,这种不协调迟早会突显出来。

我想,儿子高一下学期的异常,应该就是这种心理不协调的突显。令人意外,又是必然。当然,做家长的,不可能具备心理咨询师的专业洞察力,但大人跟孩子近在咫尺,而孩子出现问题,大人的手臂却伸不进孩子的世界,帮助到孩子,只能手足无措,大人应该意识到这是怎样的悲哀啊!说到底,我们大人从头至尾都在忽视孩子的世界,忽视的原因是大人把分数放大到了孩子的全部。其实,孩子的世界存在着太多的领域。孩子爱画画,这便是孩子的世界,孩子喜欢玩游戏,那也是孩子的世界。大人尊重孩子的选择,陪在一边,甚至参与其中……你就等于活在孩子的世界里了。你活在孩子的世界里,你才会知道孩子的喜怒哀乐,才会在孩子迷失的时候清楚孩子在什么地方,这时你伸出手来才够得上孩子,才能牵着孩子走出来……

教育方式千种万种,我想,唯有接近孩子,才是教育的本原。

小雨多少个月没回来了?我知道他一直在外租房子住。他不想回来,这个家对他而言,早已名存实亡。我的心里好悲凉,现在回想过去对孩子的那些苛责、严肃和要求,想到当时的盛气凌人理所当然,我深感惭愧和不安。身为一名教师,在教育上,我原来是这样的浅薄,浅薄到自己离教育越来越远却浑然不觉。

我这样和咨询师推心置腹,忽听李秀琴拿着那张发黄的百天照片哽咽不止,好像车小雨此时穿越到了这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里来了。李秀琴对照片里的儿子说:“护士抱走你,我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我眼巴巴地看着护士把你放进了保温箱。在玻璃罩的外面,我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每一个动作,你伸出的小手是在找妈妈了,你舔舐小嘴唇是要喝奶了,你皱着眉头是想尿尿要哭鼻子了……我都知道啊!我的心比谁都着急,我不停地提醒一旁的护士,提醒到最后连医生护士都有点厌烦了。我看护士被问得爱搭不理,要知道,当时我的心都要碎了。几次我都想扑过去,掀掉那个该死的玻璃罩子,把你抢到怀里,贴着你的小脸蛋……小雨,妈妈不是抛弃你,那时候你生病,妈妈真的是没办法呀!一个月后,你的病治好了,你知道妈妈多高兴吗?妈妈抱着你,整整抱了一天,连吃饭都不让人换手,你在妈妈身上拉屎撒尿都不离胳膊,拉就拉吧,我生怕一松手,就会再一次和你分开……”

咨询师是个有心人,她及时把李秀琴的哭诉录了音,当车小雨再一次去她那里咨询时,咨询师将这一录音放给车小雨听。后来据咨询师反馈,当时车小雨听了,就怔在那里,怔了好半天,感觉那一刻,车小雨的灵魂似乎出了窍,游离到了一个久远的蛮荒的时空……

车小雨

临近春节,我给女咨询师发了一条短信,及时汇报我的心理动态——这是咨询师给我布置的课外作业。我说:“现在,我很想找一个对象,年龄跟我相仿的。”

跟着,我就接到了李秀琴,不,应该是母亲的电话。就听母亲说:“小雨,这个春节你回来吧?你小姨单位有一个女孩,26岁,不穿鞋1米62,是护士长,工资一个月拿五六千呢!人长得中看,脾气又好,你去年体检女孩子看到过你,对你有印象,你小姨跟我说好几回了,这个春节,我让你小姨带她过来看看……”

母亲语气兴奋,一句接着一句,似乎一口气要把一辈子的话给说完,也似乎怕我莫名地挂断电话——之前这种情况常有。我听着,不禁“嗯”了两声,“嗯”得太小,和嗓子的哽咽混在一起难以听清。从头至尾,我说不出一句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久违的泪水正迅猛地冲出眼眶,在我的脸上恣意纵横……

商玉宝,安徽当涂县人,1967年生,安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义务阶段教师。安徽省作协会员。曾在《小说界》、《清明》、《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牡丹》、《南方文学》、《椰城》、《贵州文学》、《滇池》、《大理文化》等发表小说若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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