贮存秋天

■舟自横

贮存秋天

■舟自横

插图/ 李海霞

在秋天的中央，众神走出居所，我看到了他们的面孔和存在。他们的呼吸若有若无，凝视着世界。他们面前是我们的世界，他们内心里还有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

初秋时节，习惯去家乡绥芬河的山上或者谷底，贮存秋天。边城边缘，是一个边防连队的驻地，在秋阳下，门口的卫兵像挺拔的白杨。过了连队，就是一条通往中俄边境的国防路。熠熠闪光的水泥路面上人影晃动，他们是背水或者是去田里劳作的人。偶尔也能遇到边防军人踏上这条路，穿过山风和树林去巡逻。向东望去，一个高高的山顶上，是俄罗斯的一个边防哨所，像一块灰色的铁，沉默而冷漠。

走下国防路，是一块平坦的山谷，名叫“别勒洼”（俄语“第一沟”之意）。这里不规则地布满了一块块庄稼地，种植的都是些北方的作物，玉米、大豆、谷子等。马上就要收割了，最后的庄稼显得异常从容，正在不慌不忙地转换着颜色。及至仲秋，那时候和秋天的树木相比，庄稼更为纯粹，黄金的光芒直逼天空。这些庄稼，从春到秋，从发芽到怀抱着籽粒丰满的孩子，像母亲，一个生命沿袭到另一个生命身上，生生不息。

初霜正从远方毫不犹疑地奔袭过来，我们甚至都可以听到它的脚步声和嘶鸣。在北方山区，初霜来了，树木的叶子微微转黄；第二场霜降临之后，浅黄的树叶变得金黄或浅红；深秋之时，森林成了花园，层林尽染，姹紫嫣红，五彩缤纷。树木模仿并替代花朵，有着委婉细腻的气息，但更有着强劲和磅礴的气势。

谷底东侧，有十多座搭建的临时居所。这里的边民种植着蔬菜、水果。离“别勒洼”不远，就可以看到山上的中俄边境两条并行的防火道，像蜿蜒的巨龙。“别勒洼”南侧，就有一条小溪。这里就是我经常静坐的地方。

春天是大众的，也是喧闹的，复活或新生的清新，对人的浸润是由外到内的；而秋天是私人化的，是静穆的。人坐在秋天的中央，淡泊的心境不由自主地从内心，缓缓地向身体之外的世界扩散，更接近于禅意。

在群山之巅，在白云之上，在小溪源头，众神走出他们的居所。身旁的小溪流淌着，波光粼粼，晃得眼神有些迷离。蜻蜓点水，蝴蝶翩飞，小鸟掠过，都没有惊动它的梦境。仔细看，它更像一匹马，悠闲地打着响鼻，不紧不慢地走动。马匹吃的是草，小溪吃的，不仅有大地上的草和石头，还有小鸟的影子、天空的高远和深蓝。小溪的博大精深，丝毫不比海洋逊色。它的源头是山泉，山泉的源头是大山，大山的源头是广袤的大地，大地的源头是微尘。

与天空对视，任何语言都是乏味和苍白的，你只能选择静默。天空在默默地升高。天空的蓝，扩散着，渗透着，高过目光，低到擦过耳际和额头，投射到大地。小鸟在国境线两边，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顽皮的白云，像一个个淘气的孩子，不断变换着姿态，有着无限的柔软和想象。它们疏离、聚合或者流逝，都不是孤独的。在天空上，云朵就不会孤独，就像我离开人群但身在大地一样。

内燃机车的声音隐隐传来，似乎也在陈述着空茫。中东铁路上，国际旅客列车从俄罗斯那边慢慢蛇形过来。列车穿过树林，隐匿于山后，消失在隧道中，又钻出头，它的行进悄无声息，像在水面上滑行。鸣笛的声音，使宁静更庞大更深厚。

山风的喧嚣和歇息并不重要。在秋天，各种各样的宁静垂天而降——细微的、粗大的，明亮的、暗淡的，完整的、琐碎的，温暖的、冰凉的……你的一声尖叫，没有到达，也没有回响，只是顺着地面传出去，最后在某个地方，无声无息地遁入天空或大地。这种宁静，来自于辽远。打开秋天的内核，辽远之外还是辽远。

大山喂养我们，也喂养松鼠和森林。抬起头，偶尔会看到采蘑菇的人，走出树林。看见人，即便不说话，也是亲切的。他们喝几口山泉，然后坐下来悠闲地挑选和清理起蘑菇。把新鲜的蘑菇拿到集市卖，换个烧酒钱。或者洗好，开水焯一遍后，放到冰箱里速冻，随时可以取出炒菜或者做饺子馅。最好的吃法是，把蘑菇晒起来，到冬天的时候炖小鸡。

住在这里的人是有福的。秋天采摘蘑菇、木耳及各类坚果，春天收获刺老芽、猴腿、蕨菜、刺五加、山芹菜等山野菜。大山的味道醇厚、清香，这种味道慢慢就弥漫到山里人和边城人心里了，进而成为一种品质——宅心仁厚，朴实而单纯。

采蘑菇的人，家就在山里。炊烟升起的时候，他们看见温暖的呼唤就回家了。小路曲曲折折，两旁长着蒿草和小树，树枝摇动，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树林深处。而炊烟依旧飘着，使静穆的秋天表情，有了一点点生动和温情。

一只蚂蚱，攒足力气，将把秋天推向高潮。秋虫唧唧，轻轻化作内心的波光和涟漪。几只蚂蚁在劳动，黑黑的、小小的身子里，蓄积了无数的光和力量。它们翻过小石子，爬过倒下的草，把杂草、草籽、虫子搬运进巢内。现在，没看到雪影，它们就知道冬天也很快就要来了。蚂蚁，还有着很多秘密。何止是蚂蚁呢？看到小小的生物们，就会想起我们自身。如果人类把自己看成伟大，那是因为人类还没有站到真正的高处。

秋天的蚂蚁，展现的只是秋天隐秘的一种。秋天，就像众神内心的世界，不为我们所知。不动声色的秋天，站在季节的最高处，正在把世界收藏。而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只是想把秋天的静穆、澄明、辽远，平和、内敛、丰盈贮存起来。

回到城市，回到尘世，用内心贮存的秋天品质慢慢消解喧嚣和晦暗，或者照亮人生。

舟自横，本名冯振友。在国内外300多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700余百首（篇），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绥芬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本地党报和《远东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