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那车·那人

2017-12-12 00:34孟宪歧
北方作家 2017年5期
关键词:枣红马牲口汉子

■孟宪歧

那马·那车·那人

■孟宪歧

插图/李海霞

那马

这是塞北的一个牲口交易市场。

牛马驴的叫声不绝于耳,人来人往,热闹至极。

老根和队长蹲在一个背风的旮旯里,瑟缩着,抽起了旱烟,眼睛在那些大牲口群里逡巡。

这时,一匹毛长的枣红色瘦马“嘚嘚嘚”走到他们面前。

牵马的是个黑红脸膛的汉子,朝老根和队长嘿嘿一笑:“三岁马,看看不?”

队长不屑:“恁瘦?吃肉的货。”

汉子叹口气:“哎,草场受灾,没法养了。可怜可怜,给它个活路。”

老根把马嘴一掰,上下瞅瞅,没吭声。

队长问:“没病?”

汉子答:“没病,骗你不得好死!”

队长瞧瞧老根,老根点点头。

队长问:“啥价?”

汉子说:“50块,不讲价。”

队长说:“贵了。”

汉子有点急:“还贵?杀了卖马肉,也不止这个价。”

队长又瞧瞧老根,老根又点点头。

队长在汉子的肩膀拍了一下:“成交!”

牵着瘦马往回走,老根高兴地说:“队长,咱捡了个大便宜,别看它瘦,才三口,正当年。”

队长说:“便宜不便宜,就看你啦。”

老根笑笑:“队长你放心,这马,不出仨月,保准换个样!”

社员们一看队长和老根买回了这样一匹瘦马,都说这俩人八成是被驴踢了脑袋,一个精明的队长,一个喂了半辈子牲口的车老板,竟然买回了这货!

队长说:“不出仨月,这马还是老样子,杀,分马肉!”

大家都兴奋地说:“呵呵,这回终于要吃荤的了。”

老根狠狠地说:“想分马肉?没门!”

老根是车老板,喂养牲口的地方就在他家的院子里。因为队里的马车经常要给供销社拉东西,早出晚归的,把牲口放在队里的饲养棚里,不方便,队里就在老根家的院子里专门盖了一间牲口棚,牲口由他自己喂养。

老根把枣红马拴在牲口棚里,摩挲着它瘦瘦的脊梁骨说:“伙计啊,你可要争气,你要是不争气,我就看走了眼,大家吃你肉是早晚的事啊!”

马仰起头,喷两个响鼻。

老根又拍拍这马的脑门说:“等你长膘了,就给你配对,要是下出个驴骡马骡的,就更好啦!”

马仰起头,又喷了两个响鼻。

马是骒马,骒马就是母马,母马就要下崽。老根的眼光长着咧。

来了瘦马,老婆不高兴了。

数九寒冬,老根夜里要给马加两遍草料,马无夜草不肥啊。回来冷飕飕地就钻进了被窝,弄得老婆冰凉的,半天睡不着。

老婆睡不着,就要折腾他。

可老根却蔫了。

白天出车,装车卸车,累个半死,哪有闲心天天夜里跟老婆折腾呀?

老婆说:“不干就别钻我被窝!”

老根只好依照老婆,但出工不出力,难免让老婆给掀下身来。老婆把被子裹紧,让老根挨冻。

好在老根的的辛苦没有白费,眨眼间仨月就到了。

老根把枣红马往小队院里一牵,趾高气扬地说:“看一看,瞧一瞧,这是咱队里的枣红马,哪个敢杀了吃肉?”

社员们奇怪:真是邪了门!原来那匹瘦的见了风就倒的马,竟然被老根给调养得膘肥体壮!真是一匹好马!

那次,老根赶车送货,在凌源见到了一头驴,一头威武雄壮的叫驴,叫驴就是公驴。老根就想到了枣红马。老根故意把枣红马牵到叫驴跟前,大概也是前世有缘吧,一匹骒马,一头叫驴,马上就成了好朋友,你舔舔我,我舔舔你,耳鬓厮磨好不亲热。

老根趁热打铁,就让叫驴爬上了马背。

老根记下了这头叫驴主人的名字和地址,还请人家吃了粉条汤、大果子。

嘿嘿,有了种子,马上就有了收获。

来年,枣红马便下了一个驴骡驹儿,赤红色,刚出生,就满地跑。

有一天,老根赶车去草原,遇见了当年卖马的汉子。汉子用手抚摸着枣红马的鬃毛,喃喃地说:“你是遇到贵人啦!”老根赶紧给汉子递上一根烟说:“你是好人,我谢谢你!”老根给汉子留下10块钱。汉子说啥也不收,老根说:“就算咱哥俩的情意吧。”汉子收了钱,又抚摸着枣红马的鬃毛说:“士为知己者死!”

在回来的路上,下大坡时,老根一刹闸,咯砰一声,车闸的弹簧断了,老根措手不及,掉下车辕子,眨眼间就要成了胶皮轱辘下的死鬼。关键时刻,驾辕的枣红马猛力往后一坐,车停了,胶皮轱辘轧在老根的衣服上戛然而止。

老根擦着枣红马满屁股的血迹哭了。

两年后,枣红马下第二头驴骡。

四年后,枣红马下了第三头驴骡。

那车

一个队里有3头赤红色驴骡,还有一匹枣红色马,这在全大队乃至全公社都是独一无二的。

队长引以为自豪。

车老板老根引以为自豪。

全队社员都引以为自豪。

俗话说:“好马配好鞍。”这好马也得配好车啊。大家看着这么漂亮的骡马,却拉着一辆破车,都觉得寒酸。队长决定要做一辆新车。做新车可不是一件小事,如果要出去买,大约得200多块钱,乖乖,200多块钱可不是小数目,那是小队的整个家底呀。还是自己做,省。

最后,这做车的活儿就归了关平。

关平是木匠,是全公社手艺最好的木匠。关键是小队社员,得听队长的。

公社书记的娘过世了,就是请关平给做的寿材。你想想,手艺不好,能轮到关平吗?

关平跟队长说:“让我做车行,但得依我两件事,第一件,车辕子要用榆木来做,柳旺家门前的那棵老榆树,正好做两根;第二,车厢板要用柞木,结实耐用,得上西山梁去找。”

队长说:“都依你!”

上西山梁去砍柞树,容易,那林子是林场的,公事公办。

可柳旺家那棵老榆树,怕是不好弄,那是柳旺爷爷栽的,是老人留下的念想。

队长找柳旺商量,谁知柳旺很痛快就答应了。柳旺说:“这树队里用,我没意见,算多少个工,队长看着给。不过,我有一件事,队长得答应我。”

队长高兴地问:“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

柳旺说:“小梅定的是8月18的日子,送亲那天,我要用这新车,而且,之前不能给别人接亲,也不能送亲。”

小梅是柳旺的独生女,视若掌上明珠,嫁女是大事,他要风光一回。

队长掐着指头一算,还有仨月时间,做车没问题,就满口应承:“就依你!”

榆树放倒了,柞木砍回来。

关平大喜,立即动工。儿子关小刚打下手,一时间小队院里锯木声、凿木声刺刺拉拉、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新车做出来了,浅黄色的车身,刷了青油,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榆木的车辕子,那花纹历历在目。把原来的旧车拆卸,胶轱辘和车轴按在新车上。

大家像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一样,啧啧赞不绝口。

车老板老根知道要为柳旺的女儿小梅送亲,而且是赶着新车送。他让队长去供销社买了4个小铜铃铛,还偷偷把老婆绣花用的丝线做了五绺红缨子,挂在4匹骡马的脑门上,在新买的鞭子上也栓了一绺,红灿灿的闪人眼。

新车上装了一领苇席搭成的拱形棚子,棚子上贴满了大红的喜字,红彤彤的像火在燃烧。

8月18那天,车老板老根换了一身新衣服,手握红缨鞭,等小梅哭哭唧唧上了车后,他红缨鞭一甩,“啪”的一声响,那4匹骡马撒开16只蹄子,铜铃叮当蹄声嘚嘚,好不威风。

到了男方家村口,男方家接亲的人放了炮仗,敲锣打鼓迎过来,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

老根坐在车辕上,把红缨鞭一甩,又是“啪”的一声在空中炸开,等新娘子下车后,村里人轰的一下围过来。

有人说:“啧啧,看人家这车,多棒!”

有人围着4匹骡马转了一圈说:“瞧人家这骡子,真好。”

有小孩子凑热闹,扒头望眼地在车前跑,老根吓唬说:“走开!快走开!吓毛了牲口可了不得!”

吃饭时,男方陪老根的是小队长和小队会计。

老根坐在主席上,大家伙轮番敬酒。

队长说:“哎呀,我们队里啥时要是有一辆你们这样的好车就行了!来,我敬你一杯!”

小队会计也说:“咋样?你赶这辆打大车挺滋润啊!来,敬你一杯!”

老根酒量大,来者不拒。

送亲的主要人物是小梅的大爷柳兴,在大队当会计,由男方大队的支书和大队会计陪客。柳兴虽然量大,但他不敢多喝,喝个七八分酒,便结束了。他看见老根还再喝,便说:“老根兄弟,悠着点!”

老根舌头有点长:“放,放心吧,没事儿!”

老根从酒席上下来时,走路有些歪歪斜斜,他嘴里嘟囔着:“高兴,我这新车,我这骡马,给我长脸啊!”

老根到底喝多了。

回来时,老根睡了一路。

柳兴只好当了一回车老板。

柳旺在家准备了一桌丰富的酒菜,等着送亲的人回来。

可惜,老根没能参加。

那人

有了新马车,老根这个车老板就更风光了。

那时候还没有拖拉机,大车是最好的运输工具,车老板是个很吃香的活儿。

外出拉货,几辆大车一字排开,总是他打头,惹得同行都嫉妒。

老根深知能把住这根鞭杆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队里学赶车的人有好几个,队长都没答应。队长说:“学赶牛车,行,学赶马车,没谁比得了老根。只有他,我才放心。”

队长说这话,是有底气的。

老根除了赶车技术好,做人实诚,把牲口当孩子一样喂养,没私心杂念。

院里有牲口棚,4匹骡马拉屎尿尿,一到夏天,骚臭味大得很,从院外就闻到了。

为这事,跟他结婚不到5年的老婆曾经跟他闹过离婚。

老婆说:“我实在受不了了,车老板的活儿,你别干了。”

老根说:“我舍不得我伺候了这么多年的骡马。”老婆说:“那咱就离婚,你跟你的牲口过!”

老根急了:“那可不行!你走了,谁给我暖被窝?”

老婆冷笑:“那你说,是留我,还是留牲口?”

老根没话了。

老根就去找队长。

队长就跟老根老婆说:“你可想好了,老根不赶车了,我就让他掏大粪,整天臭烘烘的。”

老根老婆只好说:“那就让老根赶车吧,好歹比掏大粪强。”

但老婆也提出了条件:“牲口棚要勤垫土,你要多洗澡!”

老根满口答应。牲口棚几天一垫一起,清理出来的粪便,挑到粪场,光这活儿就够老根忙的了。又过几年,老婆也闻惯了这气味,不再闹了。

当民办教师的儿子跟爸妈说:“这叫久居茅厕不闻其臭。”

老根对牲口好。他说:“这牲口跟人一样,也知冷知热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跟庄稼一样,你好好种,它就好好长,你不好好种,它就不好好长。”每次出车回来,卸下套,它都牵着这4匹骡马遛,遛完,才让它们饮水,饮完水,再让它们吃草料。

水,是提前准备好的,不能太凉;草料,要现拌,拌早了,夏天会馊;草要铡得细。队长每星期都要安排劳力来铡草,老根管入草。

老根入草短,那草就铡得慢,不出活儿。

铡草的人说老根难伺候,老根说:“我难伺候?赶明儿给你吃棒子粒,不轧不筛,行吗?”

夏天天热,骡马拉车出汗多,老根每天都把骡马牵到河边,给它们洗澡。

老婆说:“你要是跟它们一样喜欢洗澡就好了。”

说老根没有私心杂念,是有根据的。

按标准,一匹马每天定量3斤料,大豆1斤、高粱1斤、杂粮1斤,4匹骡马,每天要吃掉12斤粮食。为了方便,老根每10天去小队仓库领120斤,装进三格料柜里。这料柜是小队专门为老根家做的,一格装大豆,一格装高粱,一格装杂粮。

那会儿,社员吃粮都比较困难,到春夏青黄不接的时候,都吃国家救济。人有救济,牲口却没有。因此,要留足够的牲口料。

老根家的三格料柜,分别上了3把锁,钥匙拴在老根腰上。

有一回,老根外出喝喜酒,喝多了,睡得跟死狗一般。

老根醒来后,日头到了西山头,该给牲口加草料了。他打开料柜一看,脸就变了,大声喊:“李芳,李芳,你过来!”

老婆李芳正在外面喂猪,听见老根喊,忙进了屋。

李芳进屋的当儿,队长也进了院,找老根有事儿。

队长就听见屋里两人说的话了。

老根问:“你动料柜了?”

老婆答:“没动。”

老根又问:“没动?那黄豆柜我都做了记号,有人动了,是你不是你?”

老婆答:“你小声点。我是动了,就动了一点点,不够一升呢。”

老根接着问:“黄豆在哪?”

老婆答:“小军家断顿了,咱家的粮食也不多了,我就偷偷给他送去了。”

小军是老婆的小弟弟。

老根说:“你糊涂啊!那是牲口的生命粮,你这不是从它们嘴里夺吗?赶紧把咱家的黄豆给补上。”

老婆说:“不到一升,也要补?”

老根说:“那也得补一升!”

老婆高声问:“凭啥?”

老根也高声答:“就凭良心!”

队长听到这里,连屋也没进,就悄悄走了。走时,队长脸上满是笑。

孟宪岐,河北承德人,承德县作协主席。有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故事等在全国各地刊发并获奖。目前已于《小说选刊》、《延河》、《作品》、《飞天》、《鸭绿江》、《青海湖》、《小说林》、《四川文学》、《时代文学》、《小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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