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 遇

〔日本〕石川乔司

关键的特征是眉宇间的黑痣和头顶上奇怪的发旋。

终于见到您了！

昭子满怀眷恋地定睛看着眼前那人的脸。这一找就是50多年啊。

当时才20岁出头的棒小伙子，现在已成了个年近80的垂垂老者。

那也没什么奇怪，当年才5岁的我，现在不也是个年逾60的老太婆了吗？

为参加亡母13周年忌辰祭拜，昭子坐上了开往新东京的中央直达特快列车，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没想到邻座竟然是她苦苦寻找了多年的那个人。这肯定是天上的母亲在牵线搭桥。

最先搭话的是老人。

“那个，请问你到哪？”

“您好。我坐到終点，您呢？”

“我也是……唉，是我糊涂了，这车本来就是直达终点，半途不停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都在自嘲落伍于时代了。这个时候，对方眉宇间的黑痣引起了昭子的注意，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老人一边讷讷地说着话，一边凑近昭子，“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这车，请多多关照。”

“啊，我也是第一次呢，该是我请您多关照才对啊！”

两人彼此低头致礼的时候，对方头顶上两个并排的发旋映入了昭子的眼帘。

理成平头的白发中，两个样子奇特的发旋特别惹眼。昭子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记忆的闸门顿时被打开了。

兵荒马乱之际，昭子和母亲挤上了一列超员的夜行列车。车厢里拥挤不堪，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唯有昭子不受影响，还觉得很好玩，因为有一位身体结实的高个子兵哥哥驮着她。她朝下一看，发现兵哥哥的发际渗满汗水，头顶中央并列着两个描着奇特花样的发旋。昭子突然产生冲动：将来我一定要做这个兵哥哥的新娘。列车在黑暗中不停地前进，前进……

后来，昭子从母亲口中知道了当时的艰难处境。那是战败之年（1945年）秋天的事，乘坐的是东海道线的列车。当时交通十分不便，特别是长途旅行，最为艰难。那时母亲接到娘家发来的“父亲病危”的电报后，攥着好不容易搞到手的火车票，带着才5岁的昭子，离开九州的婆家赶往远在栃木的娘家。

那时候母亲肚子里还怀着弟弟，车厢里拥挤不堪，连个性刚强的母亲也快撑不住了。就在这时，一位像是复员兵的年轻人向她伸出了援手。年轻人让昭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腾出空间，自始至终保护着母亲不被周围乘客挤倒，一直到东京终点站……

虽然受到如此体贴的照顾，但东京车站人流汹涌，秩序混乱，母亲还来不及道一声谢，就同年轻人走散了，这成了母亲一生的遗憾。从那以后，她就凭着当时年轻人说过的一句“我叫中村”这唯一的线索四方打听他的下落。但直到最后，母亲还是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如果找到他，你一定要代我谢谢他……”昭子牢牢记住了母亲临终时说的话。

现在终于同恩人不期而遇了。望着老人的脸，昭子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你是有什么担心的事？”老人微笑着问，若无其事地将手搭在了昭子肩上。

“没……好久不见，中村先生。”最后几个字她是带着哭腔说出来的。

“哎？”老人脸上掠过一道惊异之色。

“您大概已经忘了，毕竟是50多年前的事了——”昭子下意识地触摸老人的手。

随着真相渐明，老人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昭子的话一说完，老人就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奇遇啊！我也一直记着呢。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一回国便遇到你们这对幸福的母女。”

说完，老人便不再言语，似乎在沉思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嘻嘻地笑起来。

“之所以忘不了，还因为当时你骑在我脖子上撒了泡尿呢。”

“啊，是吗？”昭子被这意外的话羞得满脸通红。

“一闭上眼睛，那时的情景就浮现出来。你稚嫩的小脸，还有你母亲的模样……你母亲长得真漂亮。”

“要是母亲在世的时候能听到这样的话该有多好。”

时间在慢慢流逝。说不定眼下这列特快列车疾驶的地方，正是56年前载着20岁的中村和骑在他脖子上撒尿的5岁昭子的破旧火车开过的线路。车窗外，似乎可以看见那时黑暗笼罩下的凋敝景色。

“56年啊！记得母亲常常说，中村的头文字是N，咱关姓的头文字是S（N和S分别是日汉字“中”和“关”的发音声母），这是磁石的北极和南极，互相吸引，照理我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可为什么总是找不到呢？在这里见到您，大概真是磁力的作用吧！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自己的身体悬浮着，离开地面有10厘米……”

昭子说出这番像是酒后的醉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而老人则一直沉默不语。他在苦苦思索着，56年前与眼前这个女人擦肩而过，半个世纪后竟又重逢，各自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在复员回乡的列车上邂逅一对看似幸福和睦的母女成了他走向沉沦的起点。他千里迢迢回家后发现，在战败带来的穷困中挣扎的父亲、母亲、姐姐彼此反目，而不久灾难又频频降临这个破败的家：父亲因甲醇中毒失明，母亲跟着别的男人私奔，姐姐成了占领军的“慰安妇”，最后，他自己也离开了家。

他在想：“你们怎么找得到我呢？我一大半人生是在高墙里度过的……”

老人自嘲般地歪着嘴，他现在面临的难题是，该如何将刚才摸到手的钱包重新放回去而又不被对方发觉。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列车都是载着不同的人生在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