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鼠

2017-12-11 20:06霍恩·毕尔巴鄂
译林 2017年6期
关键词:丝带职员经理

〔西班牙〕霍恩·毕尔巴鄂

经理有祈祷的习惯,但是没有固定的时间和地点,比如每天晚上睡觉前或在教堂里什么的。祈祷的时间要看周围的环境;至于地点,则没什么要紧的,只要他是独自一人,并且确信没人能打断他。

他不是信徒,不相信自己的祈祷会得到回应。他不参加宗教仪式,也不了解教义问答手册上的基本祈祷文。他滔滔不绝的祈祷文完全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并在年复一年的诵祷中逐步完善。

祈祷能帮助他明确并且评价自己的愿望和需要,从而给它们排出一个轻重缓急。

在得到现在这个职位之前,他曾经祈祷过。他现在领导着公司最重要的部门之一,手下有50多人,每年仅做预算就要用掉1000多页再生纸。他的部门占据着公司总部整整一个楼层,那是高高在上的一个楼层,比周围的楼都要高。在阴云密布的日子里,窗外只能看到浓厚的云团,仿佛世界只剩下办公室那点空间。

差不多一年后,当他在这个位置上的第一个圣诞节临近时,经理再次祈祷。他给下属策划了一场在办公室举行的派对,借以拉近和大家的关系,虽然他并不认为真的有必要这样做。他和大家的关系都不错,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结婚与否,还知道大多数人的一些私事……但是确实也有一些关系紧张的,只是个别情况而已。哪里都会有这种情况,他对自己说。总是有些人喜欢保持距离,特立独行。

通过祈祷,他得出结论,自己确实希望派对取得不错的效果。

他把派对的日子定在一个周五,上午10点左右。他订了外卖,请了一支乐队,自掏腰包给手下每个员工准备了一份小礼物:男士每人一枚银质钥匙扣,女士每人一只有植物压纹的皮钱包。他得定下这样的先例,以后的圣诞节,他预言,他们会期待即使不是更好,至少也是类似的待遇。

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试着挥霍一把,想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他想秘密筹备这场派对。他一直做得很好,直到包餐服务商为了解决一个关于菜单的疑问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而接电话的是他的一个秘书。距离派对还有一周时,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大家调整日程安排,把周五上午空出来。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就像经理预计的那样,甚至更好。他收到大家对礼物的感谢。他从一群人转到另一群人中间,和所有人聊天,祝他们节日愉快。他笑着接受人们戏谑地抱怨饮品单上没有酒。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很满意。

派对气氛越来越好。在最高潮时,经理的妻子领着一队提着甜品的外卖服务生出现了。她肩上披着一件裘皮大衣,周身散发着美发店的香味。她前面站着他们5岁的双胞胎女儿,像一对小花童似的。两个女孩穿着公主裙和漆皮鞋,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或许多年后她们还会认为在爸爸工作的地方,人们每天都是戴着节日的帽子,播放着音乐,灯和电脑上挂着圣诞节装饰品。

其他楼层的员工也来参加聚会了,人越来越多。在一片喧哗声中,说话都很难听清。因此一开始几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位秘书发出的尖叫,然后又是一声尖叫,接着又有几个人叫起来。谈话声开始渐渐停息,喊叫声终于能听清了,人们都看向骚乱的中心。经理手里端着一只杯子,用胳膊肘挤开人群,进入到那里。人们已经后撤,形成了一个圈。

乍一看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是某人的工作位。但是桌子下面有一个废纸篓已翻倒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包括一块吃了一半的千层饼,都撒在地板上。一只老鼠正在啃咬着剩下的千层饼。那是一只硕鼠。面对人们的喊叫声和对它的指指点点,那只老鼠直立起来。它脖子上系著一条精致的红色丝带,好像一个圣诞礼物。

然后那只老鼠突然跑起来,在人群中东逃西窜。人们再次喊叫起来,好几个人跳到了桌子和椅子上。老鼠跑来跑去,很多人亲眼看到了它,以及它脖子上装饰的丝带,这表明它出现在那里并非偶然。

最后,老鼠被围困在一个墙角。它再次直立起来,摆出挑战的姿态,仿佛经过训练,要抵抗到底似的。但是这并没能挽救它。一个男职员坚定地冲上前,用一只装电脑显示器的纸箱扣住了它,然后跳上去一顿猛踩,把它踩死了。惨叫声令离得最近的人们不寒而栗。

聊天停止了。经理的妻子试着安抚被尖叫和混乱吓哭的一双女儿。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她牵着她们的手朝着电梯走去。

还是打死老鼠的那个人,用显示器包装箱把老鼠从地上撮起来,这使人们幸运地看不到那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身体,只有长长的粉红色尾巴和丝带的一端垂下来晃荡着。

那个人伸长胳膊托着那只老鼠走向清扫间,嘴里还念叨着:“好了好了,没事没事,别慌别慌。”

地毯上还有一小摊血和红灰相间的混合物。

此事过后,气氛迅速冷了下来。有人打断乐队的演奏,人群解散了。每一名职员都回到自己的工作位上。人们用眼角的余光互相打着信号,开始推测起来。外卖服务生开始收拾起桌子。

在几分钟前人们吃喝聊天的地方,只有经理独自站着,手里还端着杯子。他茫然地望向四周,喃喃地询问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哪里去了。

圣诞派对就这样结束了,他曾祈祷这次派对能取得对他有益的效果。

当然还是有一定结果的。一只脖子上系着丝带的老鼠的出现实在是很丰富的谈资,人们没法不传播,也没法很快忘记。公司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连稍微相似点的事情都没有过。肯定是有人把那只老鼠带到了这里。他劳心费力地抓住它,用丝带装扮它,把它带进派对,然后趁人不备悄悄地把它放出来。

是谁干的?

没有人知道。

职员们互相开着玩笑,说是对方干的,不过如果经理在附近,他们就都会很小心地闭紧嘴巴。

这消息几乎立即传遍了整栋办公楼,又继续扩散,一直传到公司的最后一个分公司。

经理不得不承受因为那个派对上的“稀客”而起的嘲讽。那些嘲讽来自他的上级、他的平级,以及他的下级。那些以前从来不敢和他开玩笑的职员似乎从老鼠事件中获得了胆量。

因为从最初一刻起,所有人都认定老鼠是冲着他——经理——而来的:那是一个礼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条讯息。他们中有人不仅不尊重他,而且对他怀有敌意。这件事并不只是一个恶作剧那么简单。有人处心积虑地要破坏经理的重要时刻。而他以如此简单而有效的方式——一只老鼠和一根丝带——就事半功倍。没有一个职员知道这是谁干的,甚至无法做出稍微靠谱一点的猜测。所有人都有嫌疑,所有人。这精心的设计让大家认为或许那个破坏者这样做是出于某些正当的理由,或许是经理罪有应得,或许在这一切——派对、礼物、他无功亦无过的工作表现、他那仿佛从高档家具广告中走出来的家人、他整个人——的背后,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使得这次破坏行动合乎情理,这些东西一直存在,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只有那个神秘人敏锐地洞察到了。如果的确如此,那只老鼠就不是一个礼物,也不是一条讯息,而是一个惩戒。

当所有人都得出这样的结论,老鼠事件就变得愈加复杂起来。这其中还出现了一些细节,当然也没有人知道这些细节从何而来,没有人在意其真伪。

老鼠出现在圣诞派对上时外表光鲜,不像一只下水道里的普通老鼠。

它是有人喂养的。

它被训练过。

它系的丝带有装饰用的绲边。

它洗过澡。

它喷了香水。

它的香水味和经理妻子的香水味一模一样。

就这样,一个片段又一个片段,故事一直在发展,一直在流传,成为公司的一个神话。

只差一片,这个故事就拼凑完整了。最重要的一片。而这一片最终也有了;和其他片段一样,也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发现的。有人听到了一个名字,他传给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又传给了下一个人,又一个人,再一个人……

就这样,直到一天早晨,在大楼的一个高层,随着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户,部门的所有员工一起扭过头,伸长脖子,站起身来,看一看那个破坏者——那个老鼠的主人——是如何像往常一样走进办公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从表面看来他对自己引起的注意毫无反应。

他是一个内向的人,少言寡语,但是平易近人,工作认真高效。从来没有人认为他会是那个幕后之人。大家也像怀疑其他所有人一样怀疑过他,但是那些怀疑也只是在他身上一掠而过。

做这件事的人是个好人,无可指摘。

接下来,所有人都如是想。

那是一个惩戒。

老鼠是一个惩戒。

经理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他探出头来。那消息也传到了他耳朵里。在众人的期待中,两个人的目光刹那间相遇了。然后门又重新关上。经理重新开始祈祷,因为他痛恨那个人,希望他消失。他希望那个人去了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好让他和公司的任何一个人都想不起来他。

不。

不是这样。

他想降服他。

他想羞辱他。

显然他不能这样做。没有证据证明那个人就是派对破坏者。不过是传言而已,没有人会去求证,那个嫌疑人更不会。尽管这并非必要。所有人都知道发生的事,以及谁是那个幕后之人。如果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看法,那么這就是事实。

事实如此,但是经理还是什么也不能做。

就算他能做,却还是没有朝前迈出一步。采取对那个人不利的措施,把他调到其他岗位上,或者增加他的任务量,甚至只是对他采取一种稍微不够友好的态度,稍微严格一点的态度,都可能意味着彻底承认那只老鼠确实是冲他而来的。

于是他只能忍受着他的存在。

并且祈祷那个幕后黑手消失——无论以何种方式,而且,最重要的是,不再出现任何系丝带的老鼠。

在办公室,他觉得总是遇到他。在休息室里,在咖啡机旁,总是看到其他职员围着他,认真听他说话。经理永远无法得知他在和他们说什么。经理看着那个从前总是独自一人一边吃饭一边看袖珍本小说的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午餐时间出去,然后又回到公司。

周末他也想着他。周末,他和妻子总是一起去拆旧材料市场逛逛,挑选阿拉伯古砖、方格门和铸铁柱子,用来装饰他们的新房子,这所房子越来越像一座宫殿了。正是因为现在这个职位带来的高薪,他才得以买到这所房子。然而有些人却说,他并不适合这个职位。

当和上司在一起时,他更是会想到那个人。他从上司身上察觉到一种到那时为止还没有明言的不信任,仿佛他们真的认为他有值得怀疑的理由,应该受到那种惩戒。那些迹象很微妙,但是确实存在。疏离的问候,对他办公室活动的特别关注,要求他对结果报告进行说明。

随着他的声望逐渐下降,老鼠事件的幕后黑手却声望日隆。在这个方面,那些迹象不是微妙的,而是显而易见的。或者是经理这么觉得。其他职员对那个人突如其来的尊敬,那个人在办公室里泰然自若的派头,每次经理和他说话时他那抹不掉的暧昧不明的微笑。每次。

就这样,一个不断下降,另一个逐渐上升,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个星期,直到那个真正把老鼠带进圣诞派对的人决定这已经足够了。

一天下午,他等候在大楼车库的一个角落,在摄像头监控范围之外,直到那个内向、少言寡语,但是平易近人、工作认真高效的人出现在工作通道尽头,向他的车走去。那个人享受着他不曾做过的事带来的好处,他也从来不曾有过做这种事的念头,因为他缺乏想象力,更加缺乏做这种事的必要动力。

除他二人之外,车库空无一人。

于是,那个幕后黑手从藏身之处走出来,还没等对方看清他的面孔,就用活动扳手在他头上砸了一下。不是特别用力,只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因为他的确效率太高,而且非常谨慎。当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倒在地上后,他又在其脸上、身上踢了好几脚,用扳手砸了几下,发泄他这么多日子以来累积的怨恨。在办公室里,他每天就看着那个家伙在他近旁炫耀来炫耀去。每天。

接下来,他把扳手藏进衣兜,确认这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人后,迈着轻快的脚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儿,去取自己车的经理发现了地上的人。他头上流血,说话困难。经理向他跑去,并不知道他是谁。他想起身,但是经理拦住了他,身上沾到了他的血。

您等一下,别动,他说,我们找人帮忙。

正在此时,他认出了他,那个老鼠事件的幕后之人。

他的鼻子破了,脸也烂了。车库的地上躺着两颗牙齿。

他继续对他说着,要他别动,等人来帮忙,只是语气冷了下来,也变得犹疑。就在这时,经理听到了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来的是三个人,也是公司的职员。高级职员。以前他总是和他们一起吃午饭,下班后还一起喝几杯。现在已经不这样了。

当发现他在一具血淋淋的身体旁时,他们齐齐停下了脚步。他们看着他和他,目瞪口呆。他们的目光从一个人身上跳到另一个人身上。他们像是想后退,这时经理站起来,握紧拳头,走向他们说道:“你们有什么问题?啊?有什么问题?你们要是敢,就来吧。一个一个地来吧。”

(刘洁: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45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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