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嘉黛·萨曼
电话铃声响了。响个不停。
不用说,妈妈又跟往常一样打开窗子和邻居闲聊去了。她快步走过去,抓起听筒缓缓举至耳边,压进乱蓬蓬的吉卜赛式卷发里面。
“谁呀?是萨利姆先生吗?你好!我还以为你在贝鲁特呢。”
“我回来有一阵子了,旅行真累人。我刚看到纳迪尔先生发的电报,他说晚上8点半到,希望你陪我一起去机场接他。咱们又得忙活了。”
他的声音夹杂在汽车喇叭声和行人的喧闹声中,他肯定是在家附近的店铺里打的电话,但纳迪尔这几个字她听得很清楚。她抓紧电话,就像吊在空中的蜘蛛,奋力地将自己和屋顶仅连着的一条随时可能扯断的丝线抓牢……
“我没听清楚……你说纳迪尔先生怎么了?”
“我说他乘坐的飞机8点半到。45分钟后我会过来接你,咱们一起去接他俩。”
他说的是“他俩”吗?可纳迪尔是一个人去远行的,一定是街上噪声太大的缘故吧。
一个月过去了,她很困惑,不知所措。她要去接他吗?她愿意成为属于他而且永远属于他的女人吗?还是她一直以来只想做一只诱惑他的猫?莫非要坦白地告诉他,自从和艾斯阿德分手的那天起,她就发誓不再对任何男人敞开心扉了?她得快点决定,就是现在!她不知所措地将求救似的目光投向卧室,想穿透墙壁看见床对面墙上艾斯阿德的大幅照片。那张照片令人愤恨、作呕,木质相框活像一口棺材。不,在那天之后她不再属于任何人……
“我不会和你一起去的,萨利姆。”
电话那头的嘈杂声还是从听筒里传来,响彻整个房间。为什么她不赶紧结束通话,好让自己清静清静呢?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和你一起去接他。”
“我听不到你讲话!我8点到你家门口,你做好准备,动作要快啊。”
“可是……”
她听到电话里的嘀嘀响声,一下子回过神来。房间里的嘈杂声也顷刻消散了。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亮光,是啊,她是不得已才要去的,她不希望在萨利姆先生面前表现得没有礼貌,因为他可是职位仅在纳迪尔一人之下的公司副总啊。就算我去接他也并不代表什么,我可以以后再拒绝他。再说我是他的秘书,也许他真有什么重要工作需要我马上过去呢。我会去的……
敲门声在她身后响起,她发现自己手里还提着已经悄然无声的电话。她回头看了看。妈妈为什么总是如此夸张地涂抹口红?更何况她的嘴那么大,还在日复一日地变得更大。
妈妈总是这样问她:“你既然已经决定和艾斯阿德解除婚约,为什么还把他的照片挂在卧室里?都已经一年多了,你疯了吗?你為什么要和那么有钱的艾斯阿德分手,而他只不过犯了所有男人犯过后都会得到宽恕的错误?更何况他还是个有钱的男人!”
她告诉妈妈:“萨利姆打来电话,说纳迪尔先生晚上回来。我会和公司的其他同事一起去接他。”
她注意到妈妈身后的窗帘上颜色怪异的图案,金色花边正在褪色,发出暗淡微弱的光芒,这让她联想到一些肮脏的东西,想起艾斯阿德,想起她为捍卫自尊而为艾斯阿德的背叛所付出的代价。他们都是从钱包里支付这个代价,而心从未付出代价。她走进卧室,关上门。房间里一片漆黑,令人窒息的寂静像毒蛇一样爬满房间。她感到孤独和恐惧。严冬犹如乌云匍匐在她脚下啃噬。街道上的一缕光线透过窗户的缝隙射入房间,带着魔鬼般的贪婪照在艾斯阿德的照片上,闪动着,跳跃着。她已经习惯了只望向墙壁的这一块,这样可以一眼就看到那张照片,只看到那张照片。她要通过它永远铭记对他的印象:高大的和卑微的,像幽灵一样苍白,但是挥之不去,就像被扯碎的令人恐惧的事实一般,完全摧毁了她的信任。他的嘴巴半张着,有点痴迷和惶恐的样子,像极了她成为他家不速之客的那天。他的一脸正色,他的毫不在意,他的狂妄自大……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对爱的信仰都随着浴室里飘香的肥皂泡沫四处飞散……既然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背叛她,为什么还要把家里的钥匙给她?既然有其他女人在寻找他的温柔乡,他又何必不趁她卧病在床之际收回钥匙?如果我没有生病呢?其实我更希望我永远不要痊愈……她去他家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她痊愈得很快,有点出乎医生的预料。然而心中期待的重聚的欢喜却被眼前的事实彻底粉碎。廉价的香水味道从那天起就在她的鼻孔里挥之不去。那强烈的震荡也从未停息——她跑出来时,楼梯在剧烈地震荡。她飞奔着逃出那个充满着模糊的眼影光晕和廉价的香水味道的房间,她在街上飞奔。大地也在震荡,她没有察觉到路人看她时脸上的惊讶表情。人们?
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真的还有别人存在吗?我为什么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吸声?是大理石神像在呼吸吗?还是连它也无法呼吸?那座具有古老传统信仰的城市已经在地震中遭遇重创……地震后的城市悲怆,狼藉,在废墟上苟延残喘……
她就这么在黑暗里待着,害怕有什么东西将她的目光再次引向艾斯阿德。他为什么背叛她?她已经对他付出了真心!他们为什么要教导我们只能对挚爱的人俯首帖耳,在青春期懵懂的心中雕刻下他们的神像?就让这张照片一直挂着吧,这样我就不会再为这不实的诱惑付出真心。我要用我的冷酷让所有男人为他们的虚伪付出代价。
那照片还是在吸引她的目光。她恨它,却无法忘记。她不会去的,决不会去机场接纳迪尔……
他在出发之前曾对她说:“猫,我要去外地一个月时间,如果这期间你决定做我的妻子,我回来那天你就来机场接我,否则就不要来。”
她不会去的。她会辞职,她会远离他,因为她崇拜他。他不会懂的。她将永远是城市里的猫,她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她不会投降。爱是一把剑,她把它交到所爱的人手中,就等于给了他们伤害她、抛弃她的权力。她不想再被任何人抛弃,也不愿意任由他人来伤害自己。天啊,艾斯阿德没有神采的目光是怎么从那张诡异的照片上射出来的,看得她脊梁发冷。她是多么恨他!她是多么恨那些围在她身边,眼神流露出和艾斯阿德一样饥渴的人!她把头发披散下来,带着笑意和甜蜜的挑逗,性感的身姿会让他们意乱神迷。看到他们饱受相思之苦,她感到心满意足。在她的冷酷面前,他们的哀号、卑微、赤裸裸的饥渴……女蜂王在绞杀它的男伴,女蜂王是明智的……
如果他们知道的话,如果他们知道她在漆黑的街道上游荡,她看着一扇扇窗户,忘了自己是谁。当看到壁炉里的炉火驱走身边的黑暗时,她哭了。她想借炉火烧掉自己的伪装,就像生气的孩子扯坏无论怎么请求都始终不会开口说话的玩偶一样。她用冰冷目光望着这一切。爱和恨在她心中交织,如同生和死,为什么她不主宰这一切呢?她是强大的,凭借她的冷酷,凭借她折磨人的手段。
一只在大街上用人类的方式喵喵叫着的猫。一边任由滚烫的泪水汩汩流出,一边喃喃自语:我很强大,很强大……
她上了床,心里忐忑不安。她在害怕什么?是该直面挑战,还是干脆地拒绝……她意识到在内心深处有个傲慢的谎言,她只能以伪装的面目示人。她擦干脸上黏腻的眼泪,然后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眼睛被艾斯阿德的照片牢牢锁住。她渴望见纳迪尔。为什么她不去冒一次险呢?艾斯阿德的照片在放大,覆盖了整个墙面。一个如蜡像般光彩照人的人影从照片上走下来,如同谎言一般,冷冰冰地面对她俯下身来,像极了他试图用他的多金向她献殷勤时那般。可是谁说她喜欢他的多金?他离她越来越近,看着她在恐惧中挣扎。他那死尸一般的双唇覆在了她的唇上,像极了带着难闻气味的肉虫,她感到阵阵恶心。她恨他,她恨他们所有人。她感到窒息,可能有一天夜里她会在这样的窒息中默默死去,就像污水井中溺死的蟑螂。没有人会发现她,哪怕她还活着。她的身体在爱与恨中挣扎。她会拒绝所有的一切——她的嘴拒绝抱怨,她的舌也拒绝倾诉,人们会认为她已经死了。妈妈会为她哭泣,而后悼念她。那个絮叨的女邻居会说她事实上早就疯了。然后他们会把她放进一个开口的墓穴中……天上的星星会一直冰冷地照着她,就像黑夜里猫的眼睛……黑夜也会怜悯她,因为她已经拒绝哭泣……在风吹干她的面庞前,他们会在她的身上倒上土,很多潮湿的泥土。这么多泥土盖在她身上,好重,好重,她就快不能呼吸了……为什么他们还要把那张照片和她合葬?艾斯阿德对她哈哈大笑,一股浴室里肥皂泡沫的污秽味道扑面而来……
艾斯阿德俯下身来要抱住她。为什么连死亡都是这么肮脏不堪?是不是因为怨恨和恐惧已经填满了她的心?她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意识到内心的愤恨是禁锢身体的枷鎖,而光明就在眼前,是黑暗遮蔽了她的双眼。她厌倦了这无穷无尽的折磨,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点燃,连她的睫毛好像都开始燃烧……艾斯阿德的照片还在那里。照片下面是一个书架,皱巴巴的各色杂志胡乱地堆放在上面,好像一支廉价的舞队。镜子神色轻佻地打量着她,她抬起清澈却疲惫的双眼,看到镜里的自己已经热泪盈眶。她有能力流泪了,这令她激动不已。她发现自己吉卜赛式的长发也神奇地泛起光泽。她甩了甩头,发丝仿佛日光照耀下的瀑布一般莹洁。她感觉自己好像热带的太阳一样开始燃烧起来……她是猫,她是多么渴望在人们眼中看到的是羡慕而不是怜悯,她是多么厌恶在失去艾斯阿德——她的未婚夫之后邻居们眼神中的同情啊!
她的脖子感到很舒服,她的心中涌起一阵阵自尊和骄傲。活得美丽是多么让人心醉啊。
对美的感觉融化了她的心,她也许愿意用付出来收获美好,因为只有这样才意味着她还活着。她身旁的瓶子里是一朵凋零的玫瑰,正在褪去苍白,流露出诱人的风情。她低下头,寻找着自己的初心。她想起刚生产完的女人的脸,苍白,疲惫,但是又有一种动人心魄之美,死亡般的经历后迎来的是新生!所有的星辰,你们能够看到那些为爱付出的女人,见证她们无所畏惧,终得美满。你们自己不也在浩瀚的宇宙中不停地闪烁着,照耀着,奉献自己吗?
纳迪尔,她爱他。她想付出真心,愿意为他再冒一次险。她仰望星空,看着星光闪耀,她的心随之一阵悸动,而后好像重获新生一般倍感安宁,充满希望。她推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冬季的暗夜要靠星星点亮,它让星星的光芒更加璀璨。为了追求幸福而点燃自己的女人有那么多,她们就像夜空的星星。她也想做其中俯瞰纳迪尔家窗口的那颗星,然后一直照耀它……
回到房间里,她已是羞红了脸颊。她好像觉察到艾斯阿德在嘲笑她,但她并不在意。她的呼吸因喜悦而变得急促,她回忆起许多他带给她的甜蜜瞬间。她准备带上躺在衣柜角落里的一个布娃娃。他把这件小礼物交给她时还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这个娃娃的寓意是:今天你就来我身边吧,否则我们就错过了。”
她穿好了衣服。萨利姆就快来了,她要抓紧时间准备。她多么希望快点见到纳迪尔。她心中的大坝已经崩溃,水流了出来,洗净了一切。她已经准备好属于他了——她的指尖,她的睫毛,她的鼻息,都迫切地想要属于他了。她所有的伤痛和拒绝都随着内心深处的一声呐喊被撕碎——她爱他,她将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她会寻找一个爱的国度,寻找里面永恒的深沉的温暖。她将会在他的指尖和双唇的温度里投降。她已经逃出了仇恨的墓穴,走向星星升起的地方了。
为什么萨利姆还没有来?她忘记束好头发了,纳迪尔不喜欢她把头发披散着,好像一种吸引异性的暗示,让他觉得她是一只猫。没有人能真正拥有城市里的猫,他讨厌它们的伪装,他说他在寻找一个爱的国度。她拿起黑色发带,把头发束起来系在脑后。萨利姆为什么迟到了?已经8点了。她可不想纳迪尔到机场后发现没有人来接他。
她听到了汽车的鸣笛声,好像那是城市深夜里她所听过的最美好的交响乐。她飞奔下楼,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她喘着气,但心神愉悦。萨利姆和她打了个招呼,一边发动汽车,一边打量着她。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没有涂眼影,没有上脂粉,没有撩人的气息,他看到的她是一位内心忠贞而纯净的女士。她的模样让他大吃一惊。
她急切地说:“快点吧,萨利姆,我可不想纳迪尔先生下了飞机后发现自己孤身一人。”
萨利姆笑道:“他可不会孤身一人,他的外籍新娘陪他回来的。他已经在那边结婚了,你没有听说吗?”
“你听谁说的?”
“我去贝鲁特前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自己在信上说的,还让我替他保密,说他想给大家一个惊喜,但是好事总是传千里啊。”
“可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了。”
她顿时呆住了。纳迪尔不会再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已经死了,她会买一束花在他的灵前祭奠。她知道他在利用她来治愈他的心,他想欣赏她见到他新娘时脸上的表情。他们所有人都准备好了,让猫的双眼流出伤心的泪水,为他们的付出讨要一个代价,好心安理得地将她遗忘。她流下一滴泪。她不再哭了。她试图把目光转向他们正在穿越的大街。所有的东西快速在她的眼前闪过:卖鞋子的店家,吐痰的老妇人,卖玫瑰花的小贩……
她娇声道:“萨利姆,停下来,我想给总经理的新娘买一束花。你都没准备见面礼,这怎么行?”
萨利姆停下车去为她买花。她一人坐在车里,仿佛看到纳迪尔从飞机上走下来,含情脉脉地拥着他的新娘。他是在寻找一个国度,摧毁她的国度,她从没有在他面前处过下风,她的骄傲从没有被他侵犯过。她真的没有被侵犯吗?她的爱慕、勇气、背叛、自尊、伪装……纳迪尔是一片不会下雨的乌云。谁说过她渴望爱情?四分之一个里拉就能买到一个爱人。浴室里的肥皂泡沫又升腾起来……
但在她心中,她想要哭诉,可是对谁哭诉呢?没有人,她不能……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不下雨的乌云。
她用手扯下发带,散开长发,上一点眼影,再抹一点腮红。领子束得太紧让她难受,她把领口敞开,一只猫就这么诞生了。她的眼里没有泪水,却有无尽的黑暗……
萨利姆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束颜色杂乱、难以入目的花,而且是非常大的一束,正是她想要的。车启动了。再一次,猫开始蠢蠢欲动,她风情万种地浅笑着,萨利姆只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就又燃起了红色火焰。她看着萨利姆,犹如一只蜘蛛冷静地在网边等待着自投罗网的苍蝇……
稍等一会儿,苍蝇就会落网,她嫣然一笑……
机场的灯光在不远处闪烁,可她并没有看到。她只看到卧室里艾斯阿德的照片,令人厌恶、作呕,木质相框活像一口棺材,她好像听到他充满轻蔑之意的放荡笑声……因为四分之一个里拉就能买到一个爱人……
(秦烨:战略支援部队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邮编:47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