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琳
闲话“小品”与“尺牍”
杨晓琳
尺牍最能体现一位书家的学识修养。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在创作之中,我常常颇偏于小品一类,这种小而精致的东西,玩的是性情,或许它更适合于情绪化的书家吧。
性情,也就是性情中人指有情有义的人。古时的庄子、屈原、李白都是性情中人。
就艺术创作而言,小品好似行云流水般的散文,形散而神不散,它让心灵充满情感,生命与作品均同而有分量,可见这小品一点也不能小瞧。
小品语从佛经,佛家称样本为“大品”,简本为“小品”,相对于艺术创作而言,小品书法是因其小而取其意。其实作品小并不意味它没有艺术性,没有笔墨情趣及艺术语言。它的那份精致隽永,同样涵义深长,更具文人性。其实在中国书法史里,晋人风韵,宋人写意,有许多短笺小品,小到便条,只有数寸,团扇、斗方、扇面册页,形式多样,均在咫尺之间,且具有以小见大、一叶知秋的风格与气度。小作品给人的儒雅气息,同样传递给我们美感,同样让人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王献之《鸭头丸帖》
我们把玩二王、智永、虞世南、苏东坡那些短笺片语,细腻简静之中给人以清风拂面的感觉,让人珍爱不已。《鸭头丸》《何如》《奉橘》《快雪使晴帖》已是佐证。
现在好作品日趋减少,人心浮躁,艺术创作盛产大幅创作,而且展厅有多高,幅式就有多长,甚至拖到地板上,那些大作品很难让我看到作者的性情及思想。这样的创作又有何等价值?我敢断言,一个不会小品创作的书家,其人文精神也将大打折扣,也就不可能成为大书法家。相反,一个书家只会写小品,那也是难以成为大家的,但大家必然是小品创作的高手。
记得从美国回来的张充和在苏州昆曲博物馆办个展,九十多岁老太,却不失性情,呈现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文人风范,一个当代无与伦比的小品高手,诗、书、画均玩到一个极致,我站在她的面前鞠躬,向她的作品鞠躬。
艺术创作要涵养性情,但性情修炼要靠修养,靠生活体悟。小品创作正是在此状态下的人生的花朵。情性、品位、学识、修养、心境,皆在咫尺之间一叶知秋。
最早读王羲之、王献之法帖,发现那里面有许多尺牍作品。以后在南京黄瓜园读书,黄惇老师常常在教室里放幻灯片,里头也有许多尺牍作品。黄老师放的这些作品,有些是从国外美术馆拍摄的,有些是从私人收藏家手里拍摄的。见到这么多尺牍作品,真让我眼界大开。我的眼睛盯着这些作品,心里头一直咚咚地跳,那是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
尺牍在文风和书法上最能体现作者的心灵和素养。它不同于其他书法创作,需要精心构思,反复设计。只有心中有情,方能心到笔到,一任自然,率意而为。
欧阳修《集古录》跋王献之法帖中有一段话很精彩:所谓法帖,率皆吊丧、候病、叙暌违、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己。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至于高文典册,何尝用此?
尺牍的内容和用途,决定了它的表情抒意,自然、亲切。尺牍不需要为书而书,为创作而创作。那些刻意而为的冠冤堂皇的书作,总让人感到装腔作势,道貌岸然,有失性情的真实。刘勰《文心雕龙》里面也有一段精辟的描叙。他说:“详总书体,本在尽言,所以散郁胸,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意思是尺牍的语言,原为朋友之间相互倾吐心曲,消散烦恼。通过笔札,可以看到作者的风度,所以应该自然生动地抒写感情,说知心话。这些话虽是针对尺牍文字的写作特点而言,但也符合尺牍书法的创作心理。
其实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好作品都是随着内容不同而情随思迁的。例如王羲之写《乐毅论》因感到乐毅的悲惨遭遇而字体也表现伤感情绪;写《东方朔画赞》因感到东方朔的滑稽狂怪,所以字体也表现出奇巧的意味;写《黄庭经》是道家的义理,所以字体又表现出自在的、虚无的感觉;写《兰亭序》翰逸神飞,潇洒自如,随着情感起伏变化,伤感之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作者的真实心灵。
可见,尺牍书法与其他书法有严格的区别。仅从章法来看,尺牍书法的结构是随意生发的,寥寥落落,参差有致,行与行的节奏感轻盈明快,通篇布局给人以整体美。有些尺牍作品小如片纸,字大不盈寸,形式、章法、尺寸皆是随意而生。内容多便多写两行,内容少便寥寥几字,无论长短,字迹间的大小、轻重、缓急皆相承起伏,雅气和穆。这或许就是尺牍书法作品的特别处。
曾留意于尺牍作品中的落款,它的表达方式亦别具一格,或大或小,有意无意,往往美不胜收。
尺牍中有各种式样“顿首”的写法,诸如“再拜”“拜叩”等作为礼仪谦辞,有的一笔连绵,飞扬跋扈;有的文质彬彬,谦谦君子;有的得意忘形,神采飞扬;有的宁静恬淡,从容不迫……尺牍之情之趣,亦表现在这最后的点睛之笔。
尺牍蕴含了许多文化价值,尤其是尺牍语言在书法传递中的音容笑貌,如书者其人,如笔者其声。尺牍最能体现一位书家的学识修养。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尺牍大家,说到底,靠的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