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行自述:荒原上一株蒲公英*

2017-12-09 03:24彭定安
文化学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鲁迅文化

彭定安

【学思覆痕】

学行自述:荒原上一株蒲公英*

彭定安

2004年留影

绪言

“荒原上一株蒲公英”,我用此题写过一篇散文,概述学术经历。今逢生辰九十,再次追述学术生涯的蛞蝓行迹,觉得从形象到内涵,都还适合描述自己平凡而坎坷的经历、内蕴的心意和志向,遂不避重复,“旧题新作”。

在那篇自序式散文中,我曾经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时常望着荒原的蒲公英而思索、而同情、而礼赞!蒲公英!我的人生,我的命运,我所应该具有的性格与品格的象征!我心灵的、心理的、生命意义追求的启迪与勉励!让我像你一样生存!让我同你一样度过自己可怜而追求意义的人生!我这样亲近而注目而思索蒲公英,在真正的荒原上,有整整十个年头。蒲公英,我怎能忘记在荒原上你的倩影、你的英姿!

岁月不居,人世倥偬,写下这段文字,已经忽忽过去20年了。在以后的茫长岁月里,我依旧时时系念、注目并思索蒲公英。我现在的居屋后园有一片草地,其中散布着朵朵平凡微小的蒲公英,我仍然不时瞩目它、欣赏它、思索它,思维联系着自己的人生路程。我不只是属意它的平凡和坚韧,也不只是欣赏它的随遇而存和遍布原野;我更敬重它的安于平凡,却乐于奉献。冰心赞扬蒲公英“从不上美人头”,是的,它不上美人头,也不入繁华界、不争富贵身、不图金权欲,却只是默默地开着黄色的花,遍布原野,连除草剂也不能使它屈服,而后,结美丽白色的雪绒花,而后,飞洒人间,而后,入药、可佐餐、可治病、可健身,粉身碎骨,奉献人世。我敬重而礼赞这种品格和风范。

1992年参加海因里希·伯尔纪念周学术研讨会

青春岁月,陷入“右派深坑”,哀乐中年,“文革”风起,再次遭难,40岁全家下乡插队,一去十载,如我自己所写:“十年荒原弃置身”。 行年五十,始回城归队。年届半百才过上正常的生活,才能正常地学习和工作,才能正常地作研究、搞创作。这样的生存境况,是颇为类似在荒原上生存、“挣扎”并奋发的蒲公英的,所以一直以“蒲公英意念”为人生圭臬,期盼默默开出平凡花、默默于世能有用、默默挣扎追求人生意义和生命价值,哪怕尘芥之微,终非为一己存活。60多年来,我的学术生涯、创作经历所获成果,就好比繁花似锦的学术-文化百花园外,“离离原上草”上,甚至是茫茫荒漠里的一株蒲公英,它微末而谫陋,但它奋斗了、尽力了、奉献了,终究是一粒籽实。区区此心,天地可鉴。

2016年摄于珠海孙中山纪念馆

少年读书积心储

1928年农历的11月,我出生于江西省一个古老的文化城:鄱阳县鄱阳镇。它古老,是在秦代就设立的县治;它具有文化内蕴,一系列古代文化名人与它关联,或出生于此,或出任此地,或吟咏过它,他们之中有吴芮、李白、陶侃、范仲淹、颜真卿、洪浩和洪迈父子、姜夔(白石道人)等等。我就出生于这样一个古老文化城里的一个中落书香之家。从小受古老故乡传统文化的熏染;从小熟记家里门庭上的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时常仰望挂在侧门顶上的早逝父亲的遗墨“觉园”。这些文化遗迹与汁液,浸润了一个穷苦中生存和求学的少年的心。没落书香家,穷的是钱,富的是书。我那中西合璧式二层楼房的老屋里,有我的与卧室相连的书房。环屋皆书。老式的书柜装的是线装书,拉动式书柜门上刻印着“茹苦含辛”“含英咀华”等劝学励志的格言。父亲留下的古书占多数,长兄、姐夫存放的则是现代著述和时兴刊物杂志。我学业之余,就是徜徉、游弋于这些书的世界里。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一些知识的碎片:邹韬奋的《经历》和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是我最早读到的新闻记者的著作,也是勾起我的“记者梦”的诱惑之书。那些著名作家如冰心、徐志摩、朱自清、俞平伯等的散文,更有鲁迅的作品,是我最初饮入的文学甘汁,也是诱发我的“作家梦”的灵泉。鲁迅在《呐喊·自序》中的那段话,刺中了我的少年忧患心,它印证并启迪我认识和体察人生的苦况与凄凉。那是这样写着的:

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这话语使我联想到自己的家世和贫困生活以及世态的炎凉,而它引发的不仅是悲戚和忧伤,更有对人生的体验和抒发这种体验的抒写萌动。

当然,《千家诗》《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绝妙好词》,都是不时翻读,偶有背诵的诗词选本。我经常翻阅的刊物有当时流行的《良友画报》和《东方杂志》。前者引导了我对美术的爱好,后者则是看不懂而瞎看的刊物,但我却至今记得在其中读到过一篇农村调查的报告文本,内容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是完全不能领会的,但我对那篇文章,即学术文本本身却颇有兴味。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学术文字的浸润。以后,应该是从初中到高中的时期,课外阅读了比较多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直到接触到俄苏文学,《毁灭》《铁流》《静静的顿河》,都囫囵吞枣式地读过。美术方面则迷上丰子恺,竟临摹了一本《丰子恺漫画集》,还临摹过法国农村画派画家米勒的《初步》。而学术著作则陆续读了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潘梓年的《逻辑学》、翦伯赞的《历史哲学》、狄超白的《经济学》;吴恩裕的《马克思的政治思想》则是我读的第一本有关马克思主义的书籍。(但它不是正宗的马克思主义著作)。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竟曾啃过,因为那时的大学进步学生中,特别是地下党员中,流行读它(还有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也就受他们的影响先后拜读了。当然读不懂,但知道了这本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重要意义。

从这样一个中学生课外的阅读系列和范围中,可以看见我初始的知识结构的驳杂和浮泛。这种知识基底,决定了我此后的发展路径。

还有四个故事,是我在课本上和课外阅读中读到的,读后就进入我的脑际以至心灵,而至今不忘,时常忆起,我曾以《润我心灵的往昔故事》为题,记述过它们。第一个故事我清楚记得是在课本上学的。它的题目是《了海和尚》。讲的是两个深山古凹里的小山村,为一座大山所阻隔,附近寺庙里的了海和尚发誓凿通山体开出隧道。他独自一人,铁凿一把,日日夜夜,孤灯人影,开凿隧道,经年累月,终于成功。教科书上附有一幅插图:黝黑的山洞、如豆的孤灯,廋骨伶仃的了海、举着手臂凿山。这画深深打动了一个少年的心。“了海精神”从此注入我的心灵。第二个故事也是教科书上的,名为《鸽子医生》。说的是乡村里有一位医生,带着鸽子、骑着自行车行医,看过病、开了药方,就绑在鸽子腿上放飞回家,取了药,鸽子再飞回病人家。如此周济穷苦乡民。一次,鸽子照旧携带药方飞回,又取了药飞回病人家,不幸,在飞行路上,顽皮孩童的弹弓击中了它,但它负伤飞行,坚持到底,到得病人家,它倒地,从此不起。它为拯救他人慷慨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书上也有一幅插图,是鸽子倒地的情景。我记住了这个感人的故事,尤其那幅简陋的插图,竟深深刺入了一个敏感少年的心。那牺牲的鸽子和鸽子的牺牲,那舍己为人的精神,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并不时记起,直至今日。第三个故事很可能是课外阅读的一篇外国小说,题为《燕子南飞》。述说一群燕子南归,飞过一座小城,停留在广场的大时钟上,却有几只燕子钻进了时钟的内里,站在了齿轮上,于是使时针运行缓慢了;于是一系列悲剧发生。因为全城人以这时钟为行动的指导,因它迟缓,有的人因迟到而被解雇,有的新郎因迟到婚礼而被离异,等等。偶发事件和命运捉弄人,芸芸众生为细小的意外而运命跌宕,可怜可悯。这是我当时幼小心灵的一点模糊印象和体味;而日后,则连同自身的命运有着切身的体认,而咀嚼、而感叹、而惆怅。第三个故事应是外语课外读物上读到的。题目为“Too dear for the whistle!”(得不偿失)。这可能是美国科学家佛朗克林的故事:他的一个小侄子,常常到书房来玩闹,很是影响他的读书和科研,怎么引走这小家伙呢?他想到买一个口哨给他,果然,孩子不来闹了,但是,他却整天在屋里屋外吹个不停,比进屋来还要更闹人。于是佛朗克林慨叹道:“Too dear for the whistle! ”(太贵了为了这个口哨!——得不偿失)。这样一个蕴含人生体验的故事,对于一个少年也就只能字面理解“得不偿失”而已,而以后的长期岁月中,我不断记起这则故事,因为时常会因为解释一件误会、修正一个小错、纠正一个偶犯,而惹起更多的误会、更大的麻烦和更甚的错误,这真是为了消除小事而惹起更大的事,我甚至觉得那语句不如直译好:“太贵了为了那个口哨!”第五个故事就更深奥了,那题目是:“Life is suffer!”(生命就是受苦)。讲的是有一位国王,忽发雄心要读天下名著,令大臣们精选,大臣们数年努力精选天下精粹,用七匹马驮来;国王摇头,太多太多,再精选为一匹马驮来的书给我读;大臣们再次数年精选,用一匹马驮来,国王仍然嫌多,说,就精选集中成一本书,拿来我读吧;大臣们遵命,又努力数年、精选数年,汇总为一本书,敬呈御览;可是国王垂危,只好说我读不了啦,你们用一句话告诉我吧;大臣们紧急商讨,汇总出一句话进奏国王:“Life is suffer”(生命是受苦)。这深奥的生命哲理,远不是一个高中生的我所能领会的,我只是很欣赏那种叙事策略:一步步进展、深入、精萃化,最终“图穷匕见”,道出真谛。不过在经历风雨人生、见识世事倥偬之后,我却逐渐领略一些其中的滋味,而“真谛的彻悟”,则是哲人大师悲天悯人襟怀与超越自我、超越世俗的“天地境界”,唯彻悟者如庄子所云“真人”方能领会。从少年到弱冠,这五则中外故事,注入我的心灵深处,无时能忘,至今回味与思索。他们成为我思想与文化-心理的基质的最初的文化元素,并投射于我的生平与学行之中。

研读

风雨途程述平生

1949年4月,南昌解放,我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二野四兵团文工团任宣传员。同年初秋,入北京新闻学校学习(那所学校招收高中毕业、大学肄业以至大学毕业的学生,还有已经在《大公报》《文汇报》担任过记者的,实际具有高等学校的资质)。在这里,除了接受革命教育,我还先后谛听了胡乔木、范长江、杨献珍、吴冷西、叶圣陶、金中华、萨空了、狄超白、丁玲、胡华、彭子冈等著名学者、理论家、新闻记者和作家们的报告,获得当时最新也是高层次的政治-思想-文化-学术的信息和知识,并接受其进步影响。

1950年毕业后,分配到《东北日报》担任文艺编辑。以后,大区撤销,改制为《辽宁日报》,依旧作文艺编辑。在新闻工作岗位,一干20年。这算是圆了少年时代的“记者梦”。1956年,我国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招收副博士(即硕士)研究生。我因政治上不受信任,决定“一心向学”,参报考试,得教育部特许获准报考,但因是“审干对象”,未获批准报名而作罢。从此萌发“学者梦”。

回顾20年新闻工作历程,编发稿件堪称数量巨大,发表的自作也不在少数。但可一述的,大约只有如此二事:鲁迅研究与雷锋报道。1954年在《辽宁日报》发表《对怎样学习鲁迅的几点体会》(1954年10月19日);这是我“写鲁迅”的第一篇文字。1956年为了纪念鲁迅逝世20周年,在《辽宁日报》上,连载了长篇文章《鲁迅的一生》,类似鲁迅传略。这是我第一次全面书写鲁迅生平。1962发表鲁迅诗选释一首(《读<赠邬其山>》)。总其事,这算是我的持续终生的鲁迅研究的滥觞期。

另一件则是影响巨大的雷锋报道,——报告文学《永生的战士》的写作与发表。此文既是雷锋事迹的第一次全面、系统的综合性、总结性书写,也是首次总结、提炼了雷锋精神的实质:助人为乐,发扬共产主义风格。1963年1月8日见报,引起巨大轰动。后经《中国青年》杂志提请毛泽东主席题词获允,3月5日,毛主席的“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发表,一场全国性学雷锋活动轰轰烈烈展开,至今坚持,并产生众多学雷锋先进模范人物。这算是我20年新闻从业经历中的一次光荣记录,堪慰平生。不过,“文革”风起,我再次被打倒,这一报道,竟被诬为“一株不折不扣的反毛泽东思想大毒草”,罪加一等。

学雷锋活动兴起后,挚友李宏林邀我一同创作电影剧本《雷锋》,他是剧作家,我熟悉雷锋,正所谓“珠联璧合”,一举成功,长春电影制片厂一审通过并决定立即开拍,但政审作者,省剧协回答;“二人都是右派,事关‘什么人占领舞台’,剧本决不可用。”于是第一部表现雷锋的电影,胎死腹中。

也在1963年,我花费整整十年业余时间积累历史资料、酝酿腹稿、夤夜写作,创作了电影剧本《忠王传》。寄呈我熟悉的革命前辈、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张磐石,他初步认可,又交周扬同志过目,周扬指示:“可作为电影文学剧本先行发表”;我于是寄著名导演郑君里,他又嘱我寄海燕制片厂文学部主任石方禹审读。结果因种种原因退回。我的“‘地下写作’问题”于是暴露,遭到内部“小整风”批判。“文革”中,又因此增加“为叛徒树碑立传”新罪名。

1956年萌生“学者梦”之后,我业余时间,悄悄进行这方面的努力。1958年以戴罪之身劳动,拉纸、运垃圾、掏大粪,但坚持晚间“夜读”。幸哉斯夜,美哉斯夜,某夜,我读克拉拉·蔡特金的《列宁印象记》,其中记:蔡特金为犯错误的德共领导人列维辩护,列宁批评她,并说:列维离开政治的漩涡,正是他“潜心研究和认识自己的时期”。啊,“潜心研究”!醍醐灌顶,电光一闪,击醒了我、照亮了我,——“潜心研究”四字箴言,不正是我今后应当选择的人生道途、为革命继续工作的光明正道么?于是,我开始正式研习向来喜爱的文艺理论和美学。在自身最不美好的时候,寻觅“美与美的规律”。蔡仪的《美学》、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普列汉诺夫的《没有地址的信·艺术与社会生活》等均是此时夜读的“心灵的辉光”,我还写下了不少美学笔记和以《美学遐想》为名的美学随感。可惜均失落于“文革”时期。1958年版《鲁迅全集》,我一本本收到、一本本捧读,时有所得。就此二种研习主题,我先后撰写了《论形象思维早于逻辑思维》和《少年鲁迅》《中国革命历程与鲁迅思想发展》等文,当时发表无望,但均在80年代先后于学术刊物上问世。

“文革”终止了我的这一切。

1969年,被宣布“与原单位脱钩”,办理“五带”(带户口、工资、粮食、党员和团员关系)手续,举家远赴昭乌达盟敖汉旗一个深山沟里的生产队插队落户。此一去,十年飞度。正如我自吟所云:“十年荒原弃置身,边陲深寨服沉沦”。

反右后的“书灾”之后,第二次“书灾”中,藏书被抄家、贱卖一扫而空,《毛泽东选集》之外,只留下《鲁迅全集》一部。我继续研读。犹忆塞外北国,寒夜冷寂,孤灯人影,在农村大队部卧炕拥被,捧读鲁迅的情景与心绪。“弃置之身”,却“位卑未敢忘忧国”,犹追随鲁迅的笔墨宏文,徜徉驰骋于中国-世界-社会-历史-文化-人生的广袤天地,思绪绵绵,时有心得体验。在后来被按“改行分配,就地消化”的政策,分配到旗农业局工作时,每年四季拉练奔走全旗24个公社。敞篷汽车,碌碌道途,对于晕车的我,诚为畏途,我只好顶风冒雪,挺立车头,为排除晕车、寒冷和内心积郁,暗中背诵鲁迅诗作,后又一一在心中注释、翻为白话,夜驻公社或大队,在昏暗电灯以至油灯下,记录下来,如斯而成《鲁迅诗注释与白话翻译》一书。后又草拟《鲁迅杂文读本》,选鲁迅重要杂文详注并解读、诠释,但篇札零散未成著述。前者后来成为我的第一本鲁迅研究的著作问世;后者则为尔后撰写《鲁迅评传》积累和整理了资料。

时光匆匆,世事变换,1978年,在世道巨变之后两年,我才得回城。时年整五十。调令为回《辽宁日报》,我则去意已决,执意从事学术研究,怀揣调令一纸,坚持半年未曾报到,终获批准,进新组建的辽宁社会科学院工作。从此,心无旁骛,于行政工作与社会活动之外,悉心研究工作,至今已经40春秋。

耄耋回首愧学行

冯友兰在他的《三松堂自序》中说,古之著述,每常附以自序,以“述先世,叙经历,发凡例,明指意”,由此而“知其人,论其世,更易于断其书短长之所在,知得失之所由”。我在前面,略微记述了此论的前半段,即略述经历途程;然而岁月悠长、历经坎坷、为学艰辛,而事繁文短,言不及万一。而后半段,仅略窥“其人”“其世”,略知“其书之短长所在”与“得失之所由”而已。

秉此,我分领域略述平生著述如下。

(一)鲁迅研究:起点与终点:我的第一部鲁迅研究专著,是我自称为“春天的第一只燕子”的《鲁迅诗选释》。这就是那部在汽车颠簸中“意著腹稿”的修订本。如果这算是我的鲁迅研究的正式起点,那么,《鲁迅学导论》则权且算是“终点”。这里所谓“起点”与“终点”,都是取概而言之之意,并非“写实”。《选释》之前有过数篇鲁研文章包括长篇连载《鲁迅的一生》和广播电台连播稿《鲁迅的生平、思想与著作》,而《鲁迅学导论》之后,我还写了通俗读物《<呐喊>解读与诠释》一书和长篇论文《鲁迅:现代中国的民族寓言与民族文本》,并产生比较广泛的影响,但总体上,在大的研究格局上,是这么一个起迄机制。

《鲁迅评传》问世之后,陆续出版了数种鲁研著作,它们是:《在世界的海边——鲁迅的少年时代》《鲁迅思想论稿》《突破与超越——论鲁迅和他的同时代人》《鲁迅杂文学概论》《走向鲁迅世界》《鲁迅:在中日文化交流坐标上》(主编并撰写主要部分)《鲁迅学导论》。

《突破》一书,评论认为开辟了一个鲁迅研究的新领域、建构了一个“鲁迅研究群落”,季羡林先生谓:“研究鲁迅者多矣,这样研究的还不多见。”(致作者信);《概论》一书则是第一部全面梳理、研究、评述鲁迅杂文的专著。

除研究专著之外,还先后发表了数十篇鲁迅论文,分别收入《历史的灯影》(《<彭定安文集>第4卷)》和《鲁迅探索》(《<彭定安文集>第5卷》)中。

总体上,我在历史-社会-时代-家族的广阔背景并结合鲁迅独特生活经历与心灵历程的视角下,探索和描述“鲁迅之诞生”与“鲁迅的世界”,并陈义“鲁迅如何做人以及教我们如何做人”。在此基础上,解读和诠释鲁迅的思想特色、艺术思维、创作心理以及作品的思想创获、审美特征与社会效应。在社会学、文艺学、美学、创作心理学、传记学以至接受美学与比较文学等多元化、跨学科基础上,构筑了一个独具特色的鲁迅世界及其作品的诠释框架与理论范畴。

评论认为:我的系列研究著述,对“鲁迅世界”的研究与诠释,具有新的视角、开辟了新的领域、具有新的开拓与建构。而且,著作的资料翔实、论证严密、赋有理论色彩、语言生动流丽,并具“自身情怀”。有论者评论《走向鲁迅世界》时指出:“作者兼备诗人与学者两种素质,著作熔诗情与学术于一炉”(见《人民日报》1993年2月9日)。

1981年首先发表《创立鲁迅学》的倡议,后又多次论述鲁迅学的形成历史与其内涵、特征和结构等,还发表了《“鲁迅学”:中国现代文化文本的理论构造》等数篇重要论文。为鲁迅学的理论体系,奉献了一己之力。鲁迅学已为学界认同并有鲁迅学论文与鲁迅学史等著作问世。

(二)中国现代文学:宏观研究与史的探索:我由鲁迅研究起步,进入鲁迅世界,就必然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因鲁迅乃“中国现代文学之父”。我这方面的研究,侧重点和特点是对课题进行宏观的、综合的、比较文学的以至世界视野中的研究。我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之产生及其“对现代性的追求与创获”、对20世纪世界文艺思潮在中国之传播、接受与消解,以及中国现代文学分期等问题的研究,均被视为“有独到的研究与见解”,为学界所瞩目。

我被研究界视为“第二代中国现代文学学者”。我既亲炙过第一代现代文学学者李何林、唐弢、王瑶诸先生的教诲,也与同辈学者有思想与学术的交流。在应邀为《第二代中国现代文学学者自述》撰稿时,我倾诉了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寄情与执着,这是因为中国现代文学与中国革命、中国人民的求解放、争自由的运动和命运血肉相连、运命与共。它具有不同于一般文学的思想力量与精神价值。它培育了一代又一代革命者与知识分子。这是我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基本定性与价值评断。所以这不是一般的学术研究,而是与现实、与人民命运、与革命进程的研究紧密联系的研究。

(三)美学与艺术心理学:边缘与创辟:美学研究可以说是我的整个研究体系中的边缘。我一直钟情美学与美学研究,但被鲁迅研究“挤兑”,还有其他各项现实性更强的学科研究占了先风,以后,则由此转向文艺心理学的研究,而疏忽了对美学的继续深入研究。因此,除了几篇短小的美学论文之外,只出版了一本仅有十几万字的《美的踪迹》。它主要意旨是从人类从生产与生活的实践中,作为客观美好事物的反映和对具有美的结构的产品的体察,而产生了美感,即从马克思所论述的“自然的人化与人化的自然”中,启迪了对美的感觉和欣赏能力(审美能力与审美理想)。这种从人的美感产生的历史中,探索美的产生及其有关的规律,是一种唯物主义美学观的美学理论。本可以据此展开对美的全面探讨,而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美学理论体系,但由于上述的原因,我在此止步了。

主要转而进入创作心理的探讨;这确是具有创辟性的研究。60万字的专著《创作心理学》,不同于当时还限于单篇研究的格局,它依凭心理学、艺术心理学、美学、创造学、传记学及比较文学等多种学科,对作家的创作心理展开了全面、系统、深入的研究,不仅探索了创作心理本身,而且,研究、评述了创作心理的形成的过程和规律,还研究和论述了创作心理在作家创作时如何运行以及运行的机制与作用力。特别是,其中创辟了一系列创作心理的理论命题与范畴,它们是:“创作心理的‘四大家族’:‘自我’-‘意识’-‘感情’-‘记忆’家族”。“创作‘十魔’(从‘创作冲动’、潜意识与梦到悲剧意识等)”“创作心态‘十佳’(从‘强迫状态’到‘自由感’‘顶峰经验’等)”。

出版后得到广泛好评,有评论指出,此著之问世,是“艺术心理学这一新兴学科在我国趋向成熟的标志之一”,有的大学采用为教科书。

(四)比较文学:倡议、实践与终结:1981年,我国正式输入比较文学学科研究,我即兴趣浓厚,投入这一新学科的研究并首倡成立辽宁省比较文学学会,培养了在省内与国内应属第一批有成就的比较文学学学者。

论文《鲁迅的<狂人日记>与果戈里的同名小说》,属于影响研究的学域,入选国际比较文学学会第13届年会(德国·慕尼黑),并应邀与会;后又撰写论文《两种民族心态、文学气质与接受意识——<三国演义>与<战争与和平>比较研究》,这属于平行研究的主题学与接受学研究,入选国际比较文学学会第15届年会(加拿大·埃德蒙顿),并应邀与会。此外,属于比较文学研究的论文还有《鲁迅的艺术思维与艺术世界里的中西文化》和《20世纪世界文学思潮》与《20世纪中国文学》《在世界格局中的我国当代文学》等,也都属于比较文学研究的成果。

主要的成果是93万字的专著《鲁迅:在中日文化交流坐标上》。此著为我所主编,邀请几位中国现代文学学者和日本文学研究家参加,由我拟定全书写作提纲与章节目录,然后分头撰写,我修订、补充并统稿、定稿。我撰写了《绪论》和《结束语》以及第3、4、5、8章,并对第6、7两章有所补充。

在这同时,我还接受和学习了接受美学的理论,并在研究实践中与比较文学一起运用。《坐标》一书即是如此。

《坐标》问世后,我属意其他方面的研究与撰写,几乎不再撰写比较文学的论著,故称“终结”;但在研究工作中,时常贯穿着比较文学和接受美学的论域和理论、命题和范畴。

(五)文艺理论-批评:“立体型文学批评”的践行:我的文艺理论-批评活动,是在学术研究之余,应约或有感而发写作和参与的。我在持守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基础上,比较广泛地接受和“以我为主”地运用西方诸家文艺理论-学说的资源。我坚守文学的社会-历史根源的本性,进行文学理论研究与文学批评。我提出了“立体型文学批评”的标的;其内涵包括:(1)生活-作家→作品;(2)作家→作品→读者;(3)作品→评论→读者;(4)【作品】:文学评论→文学理论→文学史;(5)生活→作品→评论;(6)【作品(评论):见识→理论→文采】。先后发表了数十篇理论文章和文艺批评,均收入《历史的灯影(<彭定安文集>第4卷)》。

(六)文化社会学:文化-经济-社会发展与转型:我在这一学科领域的研究与跋涉,可谓视域广泛、驳杂、深入,涉及历史-时代-社会-经济-文化-生产-生活以及国内和国际。有评论指出:“彭定安先生的学术思想和理论框架,正是站在发展社会学的学术场内,逐一对文化学、人类文化学和文化社会学进行自己卓有创见的深入研究。”“特别近十多年来,从彭定安先生发表的大量著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建设具有民族特点的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体系和开创新的文化研究已有深思熟虑的见地;他的关于从传统到现代的文化比较和现代化与现代人的文化社会学研究,已有大量文章发表;他的关于经济社会发展战略的文化思考表现出超前的现代意识,以及他对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社会热点难点问题的评析等,都构成彭定安先生学术思想的主体。”近年来,先后发表了应当重视环境保护、敬畏自然和“将环境成本计入DNA”等的论说;在《光明日报》发表了《人类文化发展与十大趋势》的讲演文稿。

我在这方面的研究与论著,主要在于探究在世界遽变-文化转型的时代潮流中,将中国纳入世界格局,研讨中国经济-社会-文化,从传统到现代创造性转换中的问题和应有走向。

(七)文化学研究:宏观文化的发展与人类文化走向:对于文化学的研究,我没有执滞于一般性学理研究,而是从现实出发、立足现实问题和状态、探究发展的路径与方向,故重点和着力点,立于传统文化向现代创造性转换、传统文化对现代化的选择和现代性对传统文化的选择,由此涉及人的现代化这个重点的现实问题,并将文化比作社会运行与社会性质的“软件系统”,而探求其作用与终极价值;由于从现实出发、立足现实问题,必然面对时代思潮、国际文化,因此,把中国文化纳入世界文化整体格局、纳入人类文化发展的大趋势中来考察。由此也进入整个人类文化发展的趋势、走向与问题的研究领域。

(八)社会科学学:学习、探索与期盼:对于社会科学学,我曾经涉足研究并有零星的与略带系统性的研究和论述,其中包括参与撰写我国第一部(目前可能还是唯一一部)《社会科学学》专著。关于我在这方面的研究与成果,有论者指出:“他对于社会科学学……研究,也多有自己独具个性的深思、筹划与建构,虽无专著,但那些散在篇章,亦自成一完整、周密的系统,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与重要的实践意义。”

在集体著作《社会科学学》一书中,我撰写了重点章节《社会科学的历史发展》,首次梳理和简述了社会科学的发展历史。其中,概略叙述了社会科学发展的基本线索、轨迹与分期以及中国社会科学发展的民族特点。

多年以来,科学学研究沉寂下来,社会科学学更无人问津了。但社会科学学研究意义重大,期盼再次引起重视,开展有计划的研究。

(九)文化选择学:寂寞的探寻与潜在的意义:《文化选择学》一书,是立足选择,对文化对于人类整体与个体的成长的根本性、本质性意义与决定性作用的探索。我立足于马克思关于“人化的自然和自然的人化”的论证,立足于恩格斯关于“劳动在从猿到人过程中的作用”的论证,从文化学、文化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选择学以至创造学等学科的角度,对此论题进行了历史的、社会学与文化人类学的系统研讨;作出了人类的成长和人的个体成长,都是一个漫长、复杂、深邃的文化选择过程的结论。我提炼了一个系列性选择机制与构成及其成效的命题与范畴;其中重要的有:“食与色:人类文化开窍的两支金刚钻与文化选择的两块基石(需要圈层)”“天、地、人、神:文化选择的四重结构(精神圈层)”“人类文化选择的‘四大家族’:‘生命、世俗、审美、科学’的文化选择”“文化选择(侠义)的‘八支房’:哲学-艺术-科学-技术-教育-宗教-思维-情感”“人类文化选择的‘五朵金花’:游戏-巫术-宗教-艺术-科学”“‘七星高照’——人类文化选择的‘技巧’、杠杆和方式:语言-技术-仪式-神话-习俗-象征-转换”等等。这些命题和范畴,概括和提炼了人类整体和个体人的文化选择的全面性、系统性、理论性过程和规律,对于我们现在教育培养儿童、少年健康成长,对于初、中、高等教育的对人的成长与人才培养的战略思维与方式方法,对于人们的自我成长,均具有战略性与战术性的指导意义和功用。

有一位艺术研究专家和文化学家,对于此著予以青睐,“常翻和取用”云云,此说令我欣慰;但向来均被轻忽与弃置不顾,则令人感到遗憾与寂寞!

(十)“沉潜往复,从容含玩”:读书记与读书笔记:王元化先生曾多次提及并赞誉熊十力的“读书圭臬”:“沉潜往复,从容含玩”。我亦以此为读书精要,而力求践行之。其“果实”则有《安园读书记》与《安园读书笔记》二书之问世。前者收录的文章有关于一般读书的,有书评、评论、购读记以及自己著作的序跋等,还有一般文化散论。其中“阅读五议”,还有一点理论意义,它们是:《阅读:双向互动的创获过程》《阅读策略》《阅读活动:开掘与释放》《成为‘读者’:接受与效应》《冲破阅读的樊笼》。其中有“三议”,曾发表于《东北大学》校报,引得注目,有的教授剪报辑存。

《安园读书笔记》则是数十年读书笔记的选择整理成书;初意只是自己写下读书心得体会,无出版打算。所以散乱无章,不成系统;但却“自由潇洒”、放言无忌,行文尚属洒脱形散一路。多数在摘录之外,都有读书的接受、感应、启发与思索、发挥。不少读过者说,“放置床头案边,时而翻读一二则,随意随情,倒还轻松,有一点兴味。”

犹忆《创作心理学》之撰写,引用有关著述,全凭手边好几本有关心理学、创造学、艺术心理学、美学、接受美学、比较文学等学科的笔记及自己读书的感应与记录、发挥,60万字的著述,“一泻而成”,竟无一行改动。笔记之功卓著焉。

(十一)决策建议:发挥功效的与散落无为的:我长时期担任省委、省政府的决策咨询委员,还曾担任过几个市的决策咨询委员,写过不少决策建议。我的一些文章,也有不少带有建言献策的涵义,如《探讨发展战略要拓展思维空间》《重构文化市场的内涵与范型》《多方位开放观念与城市建设》《要将‘环境成本’计入DNA》《一个社会课题:建立现代礼仪庆典》等等。因是报刊文字,实际效应是否存在,不得而知,但这些建言献策,还是有现实意义和实用价值的。

多数决策建议都“散落无为”了;虽然都曾在《咨询文摘》上发表过,但未见效应。不过,有三项建议,在决策建议和实际效用上具有重大意义和巨大价值,对此我作为一个社会科学研究者,深感欣慰并有一种成就感。它们是:

一、《关于建设辽宁省“‘中部城市群——辽东半岛’现代化经济-社会区域”的建议》(刊《咨询文摘》1999年第35期)。

时任辽宁省委书记闻世震批示:

“请计委在制订‘十五’规划时,考虑这一建设。发挥沈阳中心城市功能作用,建设辽宁中部城市群现代化经济社会区,是一个重大发展战略。”

二、《关于建立江西省“青山湖科技园区”的建议》(刊于《江西经济》1990年第5期)。我作为江西人曾先后给江西省委写过多次决策建议,这次是在位于青山湖的宾馆开会,观察其人文与科技环境,以及江西的经济-社会发展状况,产生“科技兴赣”的思路,并决定撰写这一建议。其中写道:“建议江西省下决心在近期内有领导、有计划、有步骤地,然而以较快速度地,兴办一个以高科技为特征的科技园区,区址就在青山湖地区,故可命名为:江西青山湖科技园区。”建议除前言外,分四大部分详细陈述,包括区址的基础结构、环境架构、总体构想、具体建议等内容。

后江西省建立了科技园区,区址就在青山湖,命名亦为“青山湖科技园区”。据报,每年创获巨额经济效益。

三、关于在开发建设时保存开封老城区的建议。

1993年,我应邀访问日本,与著名汉学家竹内实约定日期在京都会见,但他因故迟到一天。见面时,他解释说,日本一家大出版社邀请他撰写一部介绍中国三大古都的书,故访问中国,踏访三大古都,但所见北京和西安,均旧貌无存,唯开封老城尚存。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回国后,立即呈书当时的河南省李长春省长,我转述了竹内实说的情况,然后建议他作出决定,在开封市经济- 社会发展过程中,另辟新区开发而保留老城区。后接获李长春省长令他秘书给我的回信,告知“你的信,长春同志已经批示开封市委执行”。这个建议和省长的批示得到执行,开封老城区保留了,现在已经成为举世瞩目的文化圣地和旅游胜地,每年创收可观。

(十二)文学情怀与文学写作:剧本、散文与长篇小说:文学一直是我心中的灵犀,从少年到中老年以至如今的耄耋衰年,都是如此,但数十年来,由于生活的坎坷,也由于近十年的行政工作的牵扯,除着力于学术研究与论著的写作之外,文学不免被“挤兑”到次等位置。但是,文学的情怀从未衰退,文学的抒写也从未停滞。主要是三种形式和三个方面:电影剧本、散文和长篇小说。

电影剧本已如上述,有费时尽力、十年不辍的电影文学剧本《忠王传》的创作,它虽然惊动了两位中央宣传部的领导,终因客观原因而“胎死腹中”;继有电影剧本《雷锋》,则是由于“作者的政治问题”而“临产殒命”;再有就是另一部“临盆被戕”的电影剧本《鲁迅和他的日本朋友》了。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我与挚友李宏林再度合作,创作这部电影剧本;宏林还邀请他在中央文学讲习所(现鲁迅文学院前身)第一期的同学胡海珠参与。海珠当时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文学编审室主任,她很乐于同我们合作,曾几次参加讨论,并曾来沈阳与抚顺同我们共商创作事宜。1983年,剧本完成,经海珠向制片厂领导汇报并获同意,决定拍摄,并邀请当时获奖的中日合拍电影《一盘未下完的棋》的中日两位导演段吉顺和日本导演佐腾纯弥再度合作、联袂执导,还决定部分场面去日本拍摄。最后阶段,海珠安排我住进北影招待所,对剧本作最后的修饰。半月后,我完成最终的修订,万事俱备,只等开拍了。恰好这时日方导演佐腾纯弥要来京领奖,双方导演和剧作者见面会商,开拍在即了。没想到事出意外,在赴机场迎接佐腾纯弥前,北影厂长向拥有“中国电影祖师爷”之称的某位权威首长高兴地汇报,说要拍这么一部电影,中日导演再度合作。首长一听火了,批评说“现在拍什么鲁迅的电影?三十年代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呢!”北影厂长哑然,无以为对,我们的电影作品也就立时下马了。时乎命乎,不堪言说。总之,我的“电影梦”均告破碎。

散文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但重情的散文写作,在我却“情少理多”;也有一些抒情之作,而理性较浓的文章不少,有评论者好意誉为“学者散文”。结集的只有《秋日的私语》一本。

长篇小说,可谓酝酿数十年,2003年终于开笔,春于斯、秋于斯,朝于斯、暮于斯,三年中停止了学术研究与写作,专注于此,终于完成160万字、三卷本的长篇小说《离离原上草》。诸多报刊发表评论,一致认为是“一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是“近年长篇小说的可喜收获”。它获得辽宁省第十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也有评论誉为“学者小说”。

如斯,我的文学创作,也与学术研究有着内在的关联、血肉的亲缘。

彭定安著作书影

结语

数十年来,我孜孜矻矻于学术的研究和撰著,与我的心性与思想、志向分不开,有如顾颉刚在他的《<古史辨>自序》中所说:“我所以特别爱好学问,只因学问中有真实的美感,可以生出我的丰富的兴味之故。”“学问”具有我生活中、工作中的“真实的美感”,这是基因,但还另有所宗,即前述的生活经历中“潜心研究”四字箴言的人生道路的抉择。两者结合汇融,而笃定心性。同时,也还因为我信奉社会科学工作者,是“社会的产物”,也就要为社会服务,我愿尽微薄之力,以自己的科研工作和著述,为社会服务、为人民服务,这是我的生存方式、我的志向、我的人生意义和幸福之所在。

我曾经引述过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文中,对于费尔巴哈晚年思想没有“前进”,而“被挤到后台去了”的论述,他指出主要是由于费尔巴哈“在穷乡僻壤中过着农民式的孤陋寡闻的生活”,不能“从同与他才智相当的人们的友好或敌对的接触中产生出自己的思想”;我之引述这一论述,主要是由此清醒地来认识自己在思想发展和社科研究上的缺陷和局限,这也就带来了我的学术著述的不足和缺失。前已述及,我的几十年的生活,颠簸坎坷,从纯体力劳动到十年乡村蛰居,其情景和状态和当年的费尔巴哈相比,是相差很远的。我不仅生活于穷乡僻壤,没有条件安居,而且过的是“入了另册”人的生活,谈何切实的科研,又何谈“与才智相当的友好或敌对的接触中产生自己的思想”呢?我生命中的岁月,多半荒芜于艰困扭曲的生活中了。这是我的生活的一种消极的状况,它不能不影响我思想-学术的进展。不过,却还有另一面。这就是王元化先生依据自身的跌宕生平所说的“生活经历激发了思考”,却也可收获思想之果,而我自己的体认则是,由于身处社会底层,好似越过肌肤而深入到它的腠理,故对于认识、理解中国社会以至历史-文化以至中国人,还有对于鲁迅对于中国历史-社会-文化和国民性的深刻理解与沉痛批判,均可结合生活实感更好地领会。这些,我感觉也都沉潜隐约进入我的思考和论著之中了。这也促进了我的夙愿的形成:“为学不欲做冬烘”。也许这可勉强喻为“种下的是跳蚤,收获的却是龙种”,或者说“蚌病成珠”吧。

然而我不时记起郭沫若晚年病重时,著名作家沙丁去看望,对他一生事业学问的巨大成就多所赞誉,而郭氏慨叹曰:“唉!十个指头摁跳蚤,一个也没有摁住啊!”我常以此自问自责亦自叹自警。

宋人徐铉有句:“青襟空皓首,往事似前生。”皓首述往事,书何能尽言,献兹文而愧赧,乞余生犹有为。

(本文作者系辽宁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研究员)

【责任编辑:王崇】

* 以文艺理论、鲁迅研究见长的著名文化学者彭定安先生,是本刊《学林人物》开栏的首位学界著名学者。“苍髯鲐背冰操,根有虎魄燕支红”(明袁华《题茅泽民蟠松图为陈彦廉寿》)。今年,农历适值这位戊辰年出生的文化老人从耄耋之年迈向鲐背之年,本刊与《学林人物》并行的同类栏目《学思覆痕》,特再刊发其“学行自述”,以为祝贺。“酌君以御府黄封之酒,冷君以江南白玉之卮。祝君以岁寒后凋之寿,颂君以鲐背难老之词”(宋赵鼎臣《永锡生日以诗寿之》)我们衷心祝愿这位以“荒原上一株蒲公英”自励自诩的文化老人快乐、长寿、青春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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