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幽灵与人性黑洞

2017-12-08 21:07杨荣昌
滇池 2017年12期
关键词:滇池之友人性

杨荣昌

纵观当下的小说创作,普遍遭遇来自政治权力和商业利益的双重力量绞杀,成为意识形态的传声筒或身体欲望的奴隶,写作变成一种与现实和解的话语策略。尤其年轻一代的写作者,他们似乎很懂得如何讨世俗社会的欢心,更多时候以轻盈的笔触掠过苦难时代的表层,在语言游戏中放逐心灵,很少有人愿意去挑战写作的难度,寻求人性深掘与艺术探索的奥秘。这是造成当下文坛充斥大量平庸作品的重要原因。然而文学史毕竟更尊重那些为拓展人类经验边界和建构艺术世界而作出努力的作家,他们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境遇的不妥协,对人类精神困境的悲悯,以及为实现这种人文理想而彰显的反抗艺术陈规的勇气,是值得我们赞许和记取的。在此意义上来看段爱松的长篇新作《金缕曲》,会发现其抵达人性纵深维度、激扬哲学之思、探究叙事艺术的变革性尝试,尽管仍有可商榷的地方,但就其破除艺术藩篱的先锋精神而言,依然为文坛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写作实践。

一、无以规避的历史宿命

《金缕曲》中的地域背景“晋虚城”,即今天滇池畔的晋宁县,也是作者的故乡。这里曾是辉煌的滇文化的发祥地,是古滇王国的都城。据考古发现,晋宁县的石寨山遗存下来大量的古墓群,时间在战国晚期至东汉年初之间,发掘出数千件的青铜器,种类包括兵器、乐器、宗教器物等,反映出当时较高的物质生产和精神文化水平。如此漫长的文明流脉,后来隐没在了历史的背影深处,古滇王国国运衰落,城池倾圮,秘密竟沉埋地下千年,不断诱引后人去解析。小说的主人公就生活在这个具有数千年历史、而今已面目全非的小城,他以贩卖鸵鸟肉为生,曾为解救被侮辱的少女失手殺人,却又因少女离奇失踪无法在法庭作证而获刑。现实中的强大压迫性力量,让他一度迷失了正常的心性,常常产生幻觉,潜意识中认定自己是历史上率兵攻城略池的将帅,只因战争失败导致兵卒溃散,梦幻中感觉自己被青铜贮贝器上的金黄骑士追杀,只好选择不断地逃亡。

小说甚至没有给予主人公确定的名字,有意虚化叙事的主体,使其仅作为一个能指的存在。而且不断变换叙事的角色和方式,让叙事主体能够自由穿梭于历史和现实之间,沟通两者内在的隐秘联系。小说中的历史并非正史,而是一种泛化的陈迹和遗存,一种弥漫神秘巫风的氛围和幽灵般的存在,青铜贮贝器作为历史实物的代表,承载着一个时代的物质文化和精神生态,那些精美的人像兽形,雕饰纹路,形象地诠释了古人的创造伟力。但历史又是不忍逼视的,走进贮贝器的细节,我们可看到这样的场景:

在这热闹的集市的一角却散发着恐怖的血腥味。广场中央伫立着权威象征的铜鼓和巨柱,有个男子被捆绑在木牌上行将受戮,以神灵的名义,他将被用作祭祀的牺牲。地上还有被砍去头颅的尸首,他的亲人在旁边跪地,双手抱头哭泣。还有一位赤身的受刑者,手脚被缚,还被两人牵曳着,伏卧在两段木板之上,让人担心他即将被斩的腰部。不远处,还有一些更可怕的柱子,柱脚的巨蟒正在吞噬活生生的人体……

作为生活于“晋虚城”的当代人,主人公对这块土地的祖先历史定当不陌生。青铜贮贝器上的狰狞图案与现代化变异发展笼罩下的现实,成为他难以摆脱的梦魇,毁灭的自然,破坏的生态,溃散的人心,变异的蔬菜和鸵鸟肉,证明了悠长的历史足迹并没有将文明的薪火传承,反而留下阴郁的面容,诱导人性走向万劫不复的黑洞。那些骇人的场景与人性的沉沦,冥冥之间形成了一种呼应。于是,主人公不断回顾种种与晋虚城相关的人性抵抗,力求挣脱那些似乎被巫术掌控的命运遭际。但他又始终摆脱不了金色骑马人的步步紧逼,必须找到开启青铜贮贝器上的金色钥匙,才能打通与古滇国的通道,得到救赎。

我得重新找回自己,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王国。

我必须找到那金色的钥匙,打开贮贝器上,通往未知领域的那个秘密通道,以解救被捆缚在祭祀台上,我被歪曲了的真身(那是对我的王国战败的无耻丑化)。我得按照头脑中打开的暗室提示,重新回到过去,以扭转现在不利的局面。

主人公逃到了晋虚城过去十位好友(古滇国将领)的生活中,期待得到帮助以获得解救。却不料整个追寻过程无非只是重重幻象的影子与碎片,一切的艰辛努力与精心准备,宛如古老辉煌的古滇冶炼术一般,在强大的历史宿命与进展中,被不可知的那些隐秘力量渐渐埋葬和湮灭。昔日的十位将领,亦即今天现实生活中的十位小镇少年,和自己一样正经受着某种不可规避宿命的牵引。这种宿命同样来自于古滇国隐秘的巫术之源的轮回之力。十少年历经艰难、反复抗争,同样摆脱不了晋虚城被诅咒的命运。他们只有继续倒退,去神秘消失的古滇王国时间深处寻找根源。于是他继续以亡灵的身份回到家族的历史中,试图从人性的角度剖析历史与时代发展的变异之音,以期获得最终理想的自然、社会、心灵救赎之路。小说叙事穿插进许多关于古滇国的神话与传说,与其他类型的神话不同的是,这些恍兮惚兮的描写,宣扬的不是人类文明开创者的伟力,亦非人性善的光芒,而是流动着阴冷的色调,巫气弥漫,邪灵横行,遍布颓靡与沉沦的味道。它昭示出历史气压带给现实的巨大迫力,人在这种历史压力中注定是无助与狂迷的。

二、无处逃离的人性挣扎

小说第二部分“活蹦乱跳”有着明确的题材所指,可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原型。它缘起数年前发生于“晋虚城”的一个连环杀人案。凶手疯狂地杀害了十余名正值青春期的花季少年,并将尸体残忍地肢解。凶手后来被绳之以法,但在法庭上拒不认罪,也无悔恨之意。这是一桩轰动一时的新闻事件,只可惜当时间之潮退去,除了留给受害者家属永远无法弥补的心灵哀恸外,事件终究难逃被遗忘的命运。这是新闻事件普遍面临的尴尬,哪怕再大的社会性灾难,如果只有表层的报道和描摹,没有深及内里的探寻,后人记住的往往只剩下一串冰冷的数字。在这种习惯性遗忘的社会病症面前,需要文学的参与,需要作家以创造性讲述把灾难变成耻辱,变成心灵的印记,永远铭刻在人类精神的扉页上,让后来者面对它时,能够长久引起灵魂的惊悸和颤抖,从而铭记下自身历史上极其丑陋的一页。

这个部分分为若干章节,分别以“脑垂”“眼实”“耳虚”“血败”“经奇”“影重”等为题,指涉人身体的某个器官。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叙述身体遭受杀戮的感觉,如大脑被吮吸,眼睛被剜出泡进烈酒,耳朵遭受剧烈轰鸣的侵扰,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影子与肉身的割裂,等等,充分动用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感官,把杀戮的痛感推向极致。这是一种逼向绝境的叙事,身体是人生命存在的基本载体,当身体的完整性被肢解,存在的合法性也就散失了,生命尊严也将无从谈起。而身体伴随凶手行凶,见证了罪恶因子在人体内被诱发、聚集、膨胀,最终爆发的全过程,作者对人性恶的如此逼视与揭示,可谓用力甚深。

小说中体现了强烈的审判意味,不仅仅是对杀手,还对杀手周围嗜血的人性、扭曲的灵魂,以及造成这种扭曲根源的一种深刨。作者的批判没有表现出声嘶力竭的形态,他懂得文学的力量不是靠外在的作态来表达的,更应该如静水深流,以沉默冷静的叙述来撞响人性深处的钝钟。他力图站在一个更高的人性维度上来审判凶手,审判社会,而且不乏悲悯,不乏寻找救赎的努力,以求为荒诞的社会提供一种注解,为破败的人性寻求一份见证。只是这样的努力在与根深蒂固的民族劣性博弈时,其艰难不言而喻。

随着我的躯体逃亡、被捕、判刑、枪毙、死亡。老屋里的白天,儼然成了荒草丛生之所。不时却有极个别的闲散人,好奇地把头凑近那两扇腐旧的木门,希望透过狭窄的门缝,观测民间传说中种种骇人听闻的场景。甚至有的还把耳朵,凑了上去,期盼听一听,生与死在里面搏杀留下的惨烈之音。更有胆大妄为者,迷信流言蜚语中,关于老屋藏有石寨山地下宫殿无尽宝藏的说法,乘夜深闯入盗取而一去不复返……

每当灾祸发生,与己无关的人,总喜欢把他人痛苦视为自己快乐的所在,对痛苦者的偷窥、猎奇,甚至还有潜隐的幸灾乐祸,某种程度上,它们构成了惨剧发生的一种“共犯结构”,杀手的一次次得手,与这种人性恶不无关系。在罪影重重的现实面前,作者的救赎是乏力的,尤其当罪恶已化为经血,溶注于人身体的每一条经络,外在的力量,特别是道德训诫,总是显得那么的软弱无力。或者,这种本该以救赎者姿态出现的力量,却在需要的地方缺席。

我并不知道,我被害的旁边,新建的基督教教堂高高耸立有何象征。它显然看到了这一切。我一直认为,它是世界隐形的第三只眼,只是为何它并没有发出,任何光亮或者声音。

小说有着极强的画面感,一边是引人入善的诵经声,是神明与巫术的互博,一边的罪恶却仍如出笼的困兽无以阻挡。杀手的刀起刀落间,一朵朵鲜艳的青春之花瞬间陨落。这种无助感,让人失去了对世界最后的信任,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三、向死而生的孤绝叙事

面对当下小说创作的困境,我们急切呼唤一种源自艺术本体的内在驱动力和创新力,它们有一个共同特征,总是向着人内心的深度掘进,在艺术的冒险中追求一种有难度的写作。《金缕曲》的叙事以主人公梦幻中的心理变化为主线,采用超现实主义的写法,将人物活动场域置于历史与现实的交叉之处,以意识流推进情节的发展。作者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将经验与超验融为一体,体现出直接性与在场感,漫延着强烈的主观色彩,来实现深掘人性的目的。结构上,破除传统小说整全的文本格局,以四个相互独立又有联系的板块来构成小说的整体,追求逻辑层次的连贯和精神气韵的流通,尤其是大胆借用长诗形式和世界名曲结构来叙述,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复调结构,形成含混复杂的艺术风格。就表现主题而言,本可以写成纪实文学或通俗文学,因为作为小说背景的连环杀人案,其残酷性已具有了足够吸人眼球的商业元素:悬疑、暴力、嗜血、疯癫、无序,但那样的写作将会削平深度,最终仍会像现实事件一样快速消逝于浮嚣的时间记忆中。由此来看段爱松的写作,他是追求先锋精神的,写作完全臣服于内心的审美法则,即对艺术经验表现的竭力探索,对把小说写成新闻的倾向怀有足够的警惕。对题材的处理,也力求消隐作为真实事件的影子,追求一种繁复的叙事结构,明线铺排与心理暗示交织,多条线索共同作用,使得小说丰满而充满质感。

诚然,每一种艺术探索都会遭遇重重困难,尤其是在没有先验的艺术榜样作为参照的前提下进行的实验,其成功的诱惑与失败的陷阱同在。变形而夸张的叙事与当下这个愈显怪异的社会面貌呈艺术同构关系,想象中的不可能,在现实中早已屡见不鲜。因此,作者不惜冒着失败的危险,以激进的姿态向着未知的领域进发,期望小说能够触及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的某些面相,呈示出在历史重压与现实困顿中的人性变异,从而发出有力的警示。只是不容回避的是,激进的形式主义实验,刻意的碎片化和意识流叙事,带来四个部分之间的某种割裂感,造成意义的梳理和精神的断裂,压抑了小说作为自足审美空间所应有的艺术张力,其整体性建构的努力没有达到预想中的目标。青铜文化无疑是中国历史文化精髓的代表,它寓示着一种遗存对于当代的沉重压迫,无处躲避的金黄骑马人对主人公的追杀,主人公变成亡灵之后的回溯性追源,找到金钥匙打开青铜贮贝器,进而寻找历史密道的渴望,都呈现出一种向历史传统复归的内趋性力量。但在表达方式上,这种不断转换叙事角色,甚至不惜以极端方式采用身体各部位作为叙事主体来阐述对于杀戮、死亡等的主观性体验,都是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很难找到参照和借鉴的。相反,我们读到的更多是现代主义、甚至后现代主义关于世界的观感。由此可看出世界的碎片化本质,人心的变异已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程度。小说对《古兰经》《圣经》的引述,固然与其所描写的“晋虚城”即今天的晋宁县存留的大量伊斯兰文化有关,某种意义上它们也是一种中国化了的“本土文化”,但更能看出作者将西方的文化经验,尤其是叙事艺术植入中国本土化题材表现中,从而实现与西方文学对话的努力。他以西方名曲的结构来“结构”小说,以一部长诗结合世界上最伟大的五部交响进行交替结合叙述,可看出在试图以敞开的方式叙述“中国经验”。这对生长中的中国文学,无疑是一种值得肯定的尝试。段爱松本身是一位出色的青年诗人,创作了大量结构繁复、寓意深远的诗歌,长久的诗意凝练与提纯,浸润了小说语言的美感,横亘内里的却是一种强烈的哲思,小说气韵纵横,呈现出华丽而哀伤的格调。小说中古滇王国的最终湮没,与人性的颓败感相互印证,更加渲染了这种神秘、荒诞和悲剧的意味。

回归到艺术表达的本源,文学需要挺立起“人”,尽管《金缕曲》的主角并非完全是现实中的人,或者说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由人的各个器官甚至亡灵充当叙事的主体,然而这并不影响小说在建构人性维度上的努力。作者孤绝的探索精神,向死而生的艺术勇气,使他在小说艺术的拓展方面迈出了极其重要的步伐。这或许可以表明,先锋文学并未终结,先锋精神仍顽强地存活于年轻一代写作者的艺术实践中,正是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艺术精神,成为推动文学前行的重要力量。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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