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敬元
林雨飞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把房子照得透亮。林雨飞 12岁,刚上完小学五年级。今天是放暑假的第一天,可以轻轻松松睡一个懒觉了。林雨飞躺在床上,还想睡一阵,闭上眼睛,就听见麻雀叫,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高。睁眼一看,有几只麻雀,是从院里的苹果树上飞过来的,站在开着的窗子上,歪头朝房里看他,朝他吵吵闹闹。林雨飞再不能睡了,在麻雀吵闹声中,起来穿衣服。睡在同一间房子里的,还有比他小四岁的弟弟林雨翔。林雨翔患有胃病。昨天吃晚饭的时候,胃病又犯了。吃了药,直到半夜胃疼减轻了,才睡觉。林雨飞看弟弟还在睡觉,他怕弄出响动,惊扰弟弟的睡眠,就轻手轻脚穿衣服。
林雨飞刚穿好衣服,母亲站在窗外,说:“我有事,得早早走。早饭你自己看着做。”林雨飞看母亲,是经过精心梳妆打扮的,脸上抹得白白的,眉是画过的,嘴唇鲜红欲滴。粉白衬衫,配有孔雀羽毛图案的绿裙子,脚穿红袜子,白色凉皮鞋。看样子,母亲是早早就起来了。母亲看了一眼床上正在睡觉的林雨翔,说:“雨翔该你照顾了,你是哥哥,照顾弟弟是应该的。”林雨飞忽然想起什么,说:“妈,昨天晚上,你说你要带雨翔去看病。”“我顾不上了。你带他到爱心诊所去找医生。”母亲从身上取出两张 10元的票子,说:“就这 20块。钱不够了,少开点药。”母亲把钱撂到窗台上,走了。
林雨飞本来计划,今天吃过早饭,到村外小河里去游泳。班上几个男生,昨天和他说好,大家在河边见面。母亲早早走了,计划全乱了。林雨飞又想起父亲,父亲是四月离家出外打工的。父亲要去的地方,是一千公里外的一个煤矿。父亲说,在那里挖煤,干两个月挣的钱,能顶种一年庄稼。父亲离家前,把地都包出去了。父亲让母亲把两个孩子照顾好,把家看好。他挣上钱,立马汇来。林雨飞忘不了,父亲临走时候,对他说的话:“你学习好,我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爸挣上钱,千方百计都要送你到城市重点中学上学。”母亲对日子满怀希望。父亲走后,母亲用包地收的钱,雇人把四间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墙上面是白色,下面是绿色,门窗是黄色,院子是水泥地面。母亲还把电视换了一台大的。母亲指望包地收的钱花完了,父亲就会把钱寄来,可父亲走后,再没有音信。家里有电话,接不到父亲的电话。母亲跑了几次乡邮政所,问有没有父亲的信件或汇款。母亲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家里日子紧起来了。最重要的,是得不到父亲的一点消息。父亲走的时候,只说了他要去的那个煤矿所在的县。现在,母亲想和父亲联系,都没有办法。母亲只得到本村或附近的村子去打工,挣点钱过日子。最让母亲放不下的,是弟弟的胃病,找许多医生看,都除不了根。弟弟身体越来越瘦弱。母亲做每顿饭,都要动脑子,要做出适合弟弟吃的饭,得花时间。母亲到附近打工。为了赶时间去干活,做饭仓促,做的饭弟弟吃上胃疼。母亲说:“我不打工去了,就守着穷日子过吧。看能不能把人穷死!”没钱交电话费,家里的电话都停了。
母亲不去打工了,家里的日子却能过下去了。母亲说,他向人借了钱,等父亲挣了钱回来,再还。林雨飞想,母亲是向谁借的钱呢?给母亲借钱的人,住在哪里?是干啥的?长的是啥样子?
林雨飞做早饭。熬大米稀饭,先猛火,后慢火,把大米熬到最烂,稀饭上像浮上一层油的时候,是最好的稀饭,弟弟吃上胃里舒服。弟弟胃疼不想吃饭的时候,母亲就给弟弟做这样的稀饭。林雨飞把稀饭熬好,盛到碗里,再做菜。他想把西红柿切成片,用香油拌过,再撒上白糖,这是他最爱吃的。这种菜弟弟不能吃。有胃病的人,忌食生冷。林雨飞只能做热菜。他从园子里摘来茄子和西红柿。把茄子洗干净,切得又小又薄。炒的时候,还多放一些水,茄子才能烂,弟弟吃上胃不疼。
林雨飞做好饭,去喊弟弟。林雨翔已经起来,正在穿衣服。昨天晚饭只吃了几口,肚子早饿了。他睁开眼睛,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想,一定是母亲做的饭。一听母亲早早就走了,饭不是母亲做的,就很失望。嘴撅起来,对林雨飞说:“哥,你做的饭,能适合我吃吗?”林雨飛说:“放心吧,我是跟妈学的。”林雨翔吃着饭,这饭和母亲做的一样香。他吃了一大碗,还想吃,叫林雨飞挡住了:“你的胃今天刚不疼了,不能多吃。”林雨翔胃不好的时候,母亲限制他的饮食,也是这样对他说的。林雨翔忽然想到,哥哥对他的关爱,就和母亲对他的关爱一样,有这样的哥哥,真是幸福。他对林雨飞说:“哥,谢谢你。”
吃过饭,林雨飞把锅碗洗干净,骑车子捎弟弟去看病。爱心诊所是私人诊所,在乡政府附近。林雨翔常到这里看病,医生对他的病情太了解了。医生问了林雨翔的病情,说:“平时身体不能受凉,尤其是胃部。不能吃生冷食物,不能暴饮暴食,饭要做得烂。只要能做到这些,再配合吃药,病就会慢慢好的。”林雨翔想到,这几天天气热,前天夜里睡觉,上身露在外头,胃部受了凉。他把情况给医生说了,医生开了药。
林雨飞和弟弟回到家。刚要进院子,对门的曲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外,似乎早就在等他们。曲奶奶八十多岁,和林雨飞家是门对门邻居,二十多年了。曲奶奶把林雨飞叫过去,见跟前没有人,悄声说:“你到我房子里来,我有话对你说。”林雨飞回到家,倒上开水,看着弟弟吃了药。
林雨飞进到曲奶奶家。曲奶奶问林雨飞:“你爸有消息吗?”林雨飞说:“一点消息都没有。”曲奶奶说:“我天天都想你爸的事,走了几个月,连个音信都没有,真能把人急死。”曲奶奶停了停,说:“有一件事,到底能对你说,还是不能对你说,我作难了好几天。想来想去,还是对你说了吧。这件事说给你,你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就不说了。”林雨飞说:“奶奶,你只管说吧,我一定为你保密,我敢对你发誓。”曲奶奶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曲奶奶说的是林雨飞母亲的事。“你妈为了过日子,找郑发力借钱。郑发力是啥人?犯过法,蹲过监狱,坑蒙拐骗是他的本事。手里的钱,都不是正路上来的。媳妇都和他离婚了。”曲奶奶腿不好,手不离拐棍。她拿起拐棍,在地下捣了几下,说,“你妈是个顾家的人。郑发力有的是手腕,给你妈买衣裳,买金项链,带你妈进舞厅,下馆子,让你妈跟上他走,离开这里。你妈说,家里有两个娃娃,她不能撂下娃娃。这件事村上不少人都知道,已经是半公开了。村上的好心人,都盼着你爸快回来。”
听了曲奶奶的话。林雨飞觉得,这个家,已经到了危急的时候。都是那个该死的郑发力坏的事。林雨飞见过郑发力。郑发力长着肥硕油光的大头,脸上络腮胡,长相凶恶,谁都不敢惹。母亲不愿跟郑发力走,说明母亲心里,恋着自己的孩子,恋着自己的家。
回到房子,林雨翔问:“曲奶奶找你有啥事?”林雨飞撒慌说:“曲奶奶说,放假了,不能光贪玩,不要把假期作业忘了。”林雨飞想,今天早晨,母亲打扮得鲜鲜亮亮,匆匆忙忙走了,是不是跟郑发力到哪里玩去了?根据曲奶奶说的情况,母亲和郑发力之间的关系,已经半公开了。自己的母亲,难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人牵上去?林雨飞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产生了一个想法,要亲眼见一见母亲的所做所为。
林雨飞对弟弟说:“今天我们上县城去玩。”母亲给的看病的钱,还剩 8块。到县城坐班车一趟一块。两人来回 4块就够了。还有 4块,饿了买馍馍吃。
林雨飞和弟弟,在村里班车的停车点等了一阵,班车来了。他们乘班车到了县城。今天是星期天,街道上行人多。下了班车,林雨飞怕弟弟走散,拉着弟弟的手,在街道上走着。林雨翔满心欢喜,完全像一个玩耍的孩子。林雨飞心里搁着事,不停地想着,在哪里能见到母亲?他想起曲奶奶说的话,郑发力给母亲买衣服。说不定郑发力和母亲,就在超市里挑选时尚的衣服。林雨飞见几个退休的老奶奶,一边走着,一边谈超市里新到的衣服。林雨飞问了超市的名称,在什么地方。就领上弟弟,直奔而去。
超市里今天卖特价商品,顾客多,拥拥挤挤,人头攒动。林雨飞牵着弟弟的手,在人群里寻找着。林雨飞生怕把自己和弟弟暴露了,特别小心谨慎,尽量在人多的地方走动。离卖服装的地方不远处,拉弟弟到一排摆各种鞋的货架后头,停下脚步。林雨翔很奇怪地问:“哥,你鬼鬼祟祟的干啥?”林雨飞手在弟弟嘴上一蒙,说:“不要说话。”林雨飞让弟弟站下,他把头从货架后头伸出去,在卖服装的地方看着。买服装的人特多。忽然,他在人海中,发现了高出人一头的郑发力,接着看见了拿着一条裤子比试的母亲。大概是母亲看上了这条裤子,郑发力和卖服装的女人讨价还价。后来,见郑发力拿钱,卖服装的收了钱。母亲提着装裤子的提兜,和郑发力肩碰肩,离开卖服装的地方。
在货架后头的林雨飞,看见郑发力和母亲,向这边走过来。是不是要来买鞋?林雨飞赶快紧抓弟弟的手,调整位置。幸好郑发力和母亲,没有来买鞋,只是从很近的地方走过去。现在,思想上没有任何准备的林雨翔,看到母亲和郑发力,两人亲亲密密,又说又笑走着,说:“哥,和妈一起走的是谁?我像在哪里见过他,一看就是一个坏人。妈咋和坏人在一起?”林雨飞亲眼目睹了母亲和郑发力的行为,心里充满了失望和沮丧。他想起曲奶奶的话,母亲不愿跟郑发力走。他的心里像射进了一束亮光。现在,父亲杳无音讯,家又成这个样子,自己有责任稳住这个家庭,不向坏的方向发展。他对弟弟说:“你不要胡说。坏人不是从表面上能看出来的。这个人和妈同在一个村庄,是熟人。今天碰巧走到一起了。”林雨翔想了想,说:“你说的不对吧?妈不应该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林雨飞和弟弟拉开一定的距离,跟着郑发力和母亲走。郑发力和母亲只顾说笑,不回头。他们跟着走出超市。郑发力一招手,叫停一辆出租车,和母亲上车走了。林雨翔说:“我说这个人是坏人,你还不相信,现在你该相信了吧?”林雨飞说:“妈现在还不知道他是坏人。妈要是知道了他是个坏人,一定坚决离开他。”
林雨飞和弟弟再没逛街,心里都郁郁闷闷的,谁也不想说话。他们来到班车停车点,等班车回村去。
一进家门,林雨翔便伤心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真担心,爸不在家,妈叫坏人骗走,不管我们了。”林雨飞说:“你又在胡说。妈天天都在家住,永远不会离开我们。”林雨翔早晨吃得少,肚子早饿了,只想吃饭。“妈连饭都不想做了。”林雨翔说。“妈不在,有我呢。”林雨飞说,“你想吃啥饭,我给你做。”林雨翔說:“我想吃烙鸡蛋油饼。你会做吗?”林雨飞说:“我会做,你等着吃。”
林雨飞没做过烙鸡蛋油饼,得向人请教。他进了对门院子。曲奶奶拄着拐杖,正在院子里的树下乘凉。林雨飞先向曲奶奶问好,然后问曲奶奶,烙鸡蛋油饼的方法。曲奶奶说:“鸡蛋油饼太好做了。我给你一说,你就会做。”林雨飞记住了曲奶奶教的方法。回到家,进到厨房,先用八十度左右热水烫面,把面揉好,接着炒鸡蛋。他记得家里还有一些鸡蛋。找来找去,只剩两个鸡蛋了。他把鸡蛋炒好,切碎。把面擀开,摊上鸡蛋,做成饼。先烧了两碗菜汤,然后烙饼,和母亲烙的一点都不差。林雨飞烙了三个鸡蛋油饼,弟弟吃了两个,自己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没卷鸡蛋的饼子。
林雨飞洗锅碗的时候,听见院外有人说话。母亲乘出租车回来了。在房子里的林雨翔,也听到母亲回来,出门去看。母亲满脸都是汗水,显得很兴奋。母亲见了林雨翔,只是看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母亲听见厨房有人,没有进厨房,先进到自己的房子,放下手里的提兜,休息了几分钟,喝了水,才进到厨房。见林雨飞把锅碗洗过,说:“吃过饭了?”林雨飞说:“吃过了。”林雨飞想,母亲肯定要问他吃的是啥饭?听到他烙鸡蛋油饼,肯定要问,鸡蛋油饼是怎么烙的?是跟谁学的?还有,母亲肯定要问,给弟弟看病了没有?花了多少钱?弟弟吃药了没有?胃疼好了吗?母亲啥也没问,只说了一句:“以后我忙的时候,不在的时候,你们的饭你们自己做。”说完,就又进自己的房子。林雨飞忽然感觉到,在这炎炎的夏日里,母亲的话里,带着逼人的寒气,就连她的身体,也裹着寒气。
林雨飞进到房子里,见弟弟呆呆坐在床上,愁眉苦脸的。林雨飞心里明白,弟弟在想发生在母亲身上的事。林雨飞也坐到床上,面对面看着弟弟,总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说不出来。后来,他和弟弟都累了,就都躺在床上想事情,想着想着,都有了瞌睡,就睡觉了。
林雨飞一觉睡到天亮。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像昨天早晨一样,母亲在窗外说:“我有事,得走了。”听着铁院门沉重地哐当响了一下,林雨飞的面前,出现了惊涛骇浪的海,一只小船,在风浪中颠簸,随时都会倾没。这只船,就是自己的家。林雨飞想到一个人,心里说:“对,找他去,也许,在这危急的关头,他能帮上忙。”
林雨飞要找的人,是村长杜奋为。
林雨飞给弟弟打了招呼,出了门,去找村长。村长门前停一辆小车。乡长来了,在和杜奋为谈村上的工作。林雨飞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乡长和杜奋为才走出院门。乡长上车的时候,对杜奋为说:“我说的事,一定要抓紧办。”杜奋为说:“我这就骑摩托车去办。”林雨飞一听杜奋为要走,赶忙上前说:“杜叔,我有事给你说。”杜奋为说:“你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了,我顾不上。”林雨飞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十万火急。林雨飞说:“杜叔,我有十万火急的事。”“十万火急的事?我给你两分钟时间,你说。”杜奋为两手强劲地抓着摩托车把,就像随时要飞腾而去。林雨飞说了母亲和郑发力的事。林雨飞急着说:“杜叔,你是村长,郑发力是村民,我爸不在家,他这样做,是破坏我们的家庭,你就不能管一管?”“你们家发生的事,我早都知道,也想过,用啥办法,给郑发力一点压力,让他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杜奋为说,“可我又一想,郑发力没有犯法,只是道德行为。再说,你妈也太不自重,你爸不在,红杏出墙,自己管不住自己。”面对杜奋为,林雨飞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恨母亲太狂。杜奋为说:“现在最关键的是,你父亲快回来。只要你父亲一回来,他郑发力就没那么大的胆子了。”
林雨飞回到家,心里不住想,得不到父亲一点音信,能不能主动去打听父亲的消息?这地方有没有人知道,父亲挖煤的那个煤矿?他想出一个办法,到县城车站去打听。车站上的人,天南海北都有。他又想,车站上人来人往,去向谁打听呢?如果能有一个牌子,就像开运动会,领运
动员入场的那个人,高举的牌子,把自己要问的话,用醒目的大字,写在牌子上,高高举起,比用嘴问强多了。
家里有木板,锯子,斧子,这些是会做简单木活的父亲离不开的。林雨飞用锯子锯好一块木板,找来一个木棍,用斧子把木棍一头削平,钉上木板。他把做好的东西藏起来,不能叫母亲知道。
早晨,林雨飞和弟弟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梳妆打扮好了。下身穿的是昨天超市里买的裤子。母亲对林雨飞说:“我走了,天黑才回来。”林雨飞想,你一天不回来,我就能干我的事了。
林雨飞细心做了适合弟弟吃的早饭。吃过早饭,林雨飞拿出昨天做的木牌,剪好一张厚白纸。用面打了浆糊,把白纸粘到木牌上,在纸上用毛笔写上大字。他带了两瓶茶水,骑上车子,捎上拿木牌的弟弟,到县城去。
他们到了县城汽车站。林雨飞举着木牌,身边站着弟弟。木牌上醒目的大字:“请问哪位叔叔挖过煤?有事求教。”车站上汽车来来往往。上车下车的熙熙攘攘,都看到了牌子。有几个背着背包的人,把牌子看了又看,问林雨飞:“你们两个娃娃,有啥事求教?”林雨飞说:“叔叔,我父亲去挖煤,几个月没有音信。”林雨飞说了父亲去挖煤的那个县。那几个人听了,都说他们挖了十几年煤,那个地方太远,没去过。
林雨飞举着木牌,和弟弟有时候在车站走动,有时候在车站门外走动。又有两次,他们遇到挖煤的,听了父亲去的那个县,都说没去过。一直到中午,再没有人问他们。林雨飞和弟弟都饿了,花两块钱买了两个饼子,在车站门外边的台阶上坐下来,喝水,吃饼子。林雨飞喝水吃饼子,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不忘舉木牌。
一个脸色铁黑如炭的人走过来,端详着牌子上的字,用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问:“你们两个娃娃,找挖煤的有啥事?”那人听了林雨飞的话,说:“你爸去的那个县,我去年去过。也到
过那个县的几个煤矿。我一天都没干,就离开了。”林雨飞和弟弟,如同遇到了大救星。林雨飞说:“叔,你说,我爸到那个县的煤矿挖煤,为啥几个月都没音信?”那人说:“那个县最远的煤矿,离县城快有三百公里,在深山里。有的煤矿是私人非法开的。黑心老板只图挣钱,不顾挖煤的死活。煤矿上经常出事故,还死过人。”“叔,你说我爸有没有可能去那里挖煤?”林雨飞急急问。“我看,这完全有可能。”那人感叹一声,说:“人命天定。你爸是好人,命大。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那人提供的信息,太重要了。今天没有白跑一趟。林雨飞和弟弟,立即回家,再想下一步的办法。回到家,林雨飞做饭。吃过饭,林雨飞想,他要去找父亲。手里没有钱,只能找村长借钱。
林雨飞在棉花地里,找见了浇棉花的杜奋为。林雨飞把他在车站上得到的信息,给杜奋为说了。杜奋为说:“你是个好娃娃。要不是想出这个点子,哪能得到这个信息?”“杜叔,你能不能给我借点钱,我要去找我爸。”林雨飞说。杜奋为看着在棉花地流动的水,看了好一阵,说:“你一个娃娃家,一个人去找父亲,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啥事都可能发生,叫人咋能放心呢?你父亲是村上的一个成员,村委会也是一个单位。找你父亲的事,应该由村上去做。”杜奋为说,他今夜就和村上干部商量,把这件事确定下来。
村长的话,让林雨飞心里有了一些安慰。赶快回去,把村长的话,说给弟弟。林雨飞走到通向家门的村巷口,看到地下躺着一个人,这一定是个喝醉酒的人。他要把地下躺的人喊起来。如果是村上的,他会送到家门上。林雨飞走到跟前一看,地下躺的人,穿一身破旧的脏衣服。两只鞋后跟都开了口子,露出了脚后跟,脸上一片黑污,颧骨突出,脸颊塌下去。林雨飞蹲下,用鼻子闻闻,那人身上没有酒味。两眼中间,有个黑痣。他想起父亲的两眼之间,就长着黑痣。就在林雨飞盯看黑痣的时候,那人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嘴也张开了。林雨听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雨飞,我是……你爸……”林雨飞再一细看,就是父亲。林雨飞喊起来:“爸!爸!你咋成这个样子了?爸,我送你去医院。”父亲伸出一只枯枝一般的手,向林雨飞摆摆,有气无力地说:“不要送医院,爸是……又渴又饿……又累,昏过去了。你送我……回家……”父亲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想站,站不起来。林雨飞说:“爸,你等一下,我去叫雨翔。”
林雨飞飞跑着,去叫来弟弟。父亲已经站起来了,两腿打软,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父亲问林雨飞:“你妈呢?”林雨飞说:“妈说她有事,可能回来迟了。”林雨飞在去喊弟弟的时候,就想到父亲要问母亲。他和弟弟说好,绝不能把母亲的事,向父亲说,哪怕是流露出一点点。林雨飞看见父亲还想说话,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嘴唇蠕动几下,没说出来。林雨飞和弟弟,搀扶着父亲,慢慢走着,进了家门。林雨飞和弟弟,没有把父亲搀扶进父亲和母亲住的房子,而是搀扶到他们的住房。父亲身靠被子,半躺在林雨飞的床上。林雨飞让弟弟倒开水,把开水晾温拿来。他脱去父亲的破鞋。端来一盆水,用湿毛巾擦去父亲脚上的灰土。弟弟端来开水,父亲把一碗开水喝完。林雨飞看到父亲饥饿的眼神。家里没有现成吃的东西,能吃的,只有菜地里的西红柿。林雨飞摘了几个熟透的西红柿,洗干净。父亲吃了西红柿,说话有了一点力气。“我真没想到,能回到家。”父亲幽幽地说。
林雨飞想买点肉,给父亲做一顿好饭。身上只有两块钱。他只能做一顿素饭。父亲吃着饭,林雨飞到父亲和母亲住房里,找父亲的衣服。父亲吃完饭。他帮着父亲,把身上穿的里外衣服全换了。父亲说:“我现在要睡觉,不要打扰我。”林雨飞和弟弟,都出了房子,让父亲好好休息。
父亲睡得太沉,直到院子里阳光的影子,被黑暗一点点吞噬,夜色降临的时候,父亲还没醒来。林雨飞想,现在应该去找村长,把父亲回来的事说给他。
林雨飞是在村委会办公室见到杜奋为的。杜奋为正和几个村干部,商量找林雨飞父亲的事。杜奋为一听,林雨飞父亲回来了,说:“回来了就好。我现在就去看他。”杜奋为想到,林雨飞母亲和郑发力的事。他估计,林雨飞母亲,跟郑发力十有八九是跟定了。杜奋为兼着村民调解的职务。他见了林雨飞父亲,要把家里发生的事说给他,让他思想上有准备。他还想尽自己的责任,做林雨飞母亲的工作,让她能回心转意。
杜奋为进了房子,林雨飞父亲刚醒来。因为吃了饭,又睡了一觉,林雨飞父亲能下地走动了。他向杜奋为说了自己离家去挖煤的经历。“介绍我去挖煤的人,是我的一个亲戚,是黑煤矿老板雇下,专门骗人的。”他一字一句含着血泪,向杜奋为诉说,“那地方在深山里,离县城有二百八十公里,是一个条件极差的黑煤矿。被骗去的人,煤老板用高薪许诺。那地方不通班车,没有寄信、打电话的地方。我们干了活,问煤老板要工钱,煤老板说,干够两个月,才能发工钱。两个月还差几天,煤矿发生事故,死了人。煤老板当夜就跑了……”林雨飞父亲说,县上来人关闭了煤矿,干活的没领到一分钱。把煤矿仅剩的一点面粉,蒸成馍馍。每人带上几个馍馍,步行向县城走。他拼命挖煤,身体有病了,加上路上挨饿,用了十天时间,才走到县城。他原计划找个地方打工,挣点路费回家。身体不行了,啥也不能干了。白天,边乞讨,边走路,夜里不是露宿街头,就睡荒野。他用乞讨来的钱,买过车票。钱有限,只能坐短途。他也给家里打过电话,可电话不通。一千多公里路,走了快一个月。
林雨飛和弟弟听了父亲的讲述,都哭了。杜奋为让他们出去,他要和林雨飞父亲单独说话。大概过了快一个小时,林雨飞和弟弟,看到院门外有车灯亮光,听见母亲和一个男人说话。车子开走了。母亲进了院子。林雨飞和弟弟,都兴冲冲跑上去,说:“妈,爸回来了,在我们的房子里。”母亲一听,脚步只停了几秒,啥也没说,就进了自己的房子。
林雨飞和弟弟,看见杜奋为走出房子,进了母亲的房子。他们知道,杜奋为是要说服母亲,把心收回来,和自己的家人重归于好。林雨飞和弟弟,都想着,母亲能高高兴兴去见父亲,和父亲说话,听到他们的笑声。突然,从房子里飞出的母亲的声音,爆炸一样:“我就要和他离婚!”
杜奋为调解失败,走了。
第二天,林雨飞母亲去见父亲。母亲一见父亲,拿出早写好的离婚书,让父亲看。父亲看完,签了字。
父亲和母亲去法院办理离婚的时候,林雨飞是陪身体虚弱的父亲去的。等父亲办完了事,要陪父亲回家。林雨飞想,母亲就要走了。父亲现在要治病,养身体,多么需要有人照顾。还有弟弟,常年都得有人呵护。现在是假期,这些事自己都能做,可开学了,自己就难做到了。他越想,心里越是悲戚。
林雨飞看见郑发力走来了。郑发力悠闲地走来走去,不时向法院门上看。林雨飞走到郑发力跟前,说:“世界上那么多女人,你为啥非要在我们家插刀子,破坏我们的家庭?你要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现在就赶快离开,到别处找女人,让自己活得像个人!”
郑发力认识林雨飞。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样教训他。郑发力说:“你这个娃娃,满口胡言乱语,看我收拾你!”林雨飞心里憋着气,啥都不怕,毫不示弱:“我没有胡言乱语,你是一个大流氓,社会渣滓 !”
郑发力扑上来,两手揪住林雨飞的头发,往上提。林雨飞疼得咬牙。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短刀,右手攥紧,带着一股仇恨,猛力朝郑发力的肚子戳去。郑发力觉得肚子钻心疼痛,松开揪林雨飞头发的手,一手拔刀子,一手挥拳,去追跑开的林雨飞。只追了十几步,就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大片。
林雨飞跑进法院大门,边跑边喊:“郑发力不能活了!妈,你不和爸离婚了!照顾好爸和弟弟……”
责任编辑 张庆国 王丽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