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海
一
我与老牟初次认识是在验兵的时候。
通知我去体检了,我就骑着自行车到 80里外的县城医院去。虽然我起了个大早,可赶到县医院时已经有不少人在等了。我感觉等了好长时间,才有人开了门。开了门又等了好久,才有人点名分组让我们进屋。我们是第一组,10个人。一位医生对我们很不耐烦地说:“站成一排!站成一排!”
我们这些乡下小伙子们就老老实实地站成一排。我们不知道要检查什么,就这么心里纳闷地站着。
感觉又站了不短的时间,从里屋里走出一位中年女医生。女医生很严肃地对我们说:“把裤子退下来!”
我们都好像没听准这句话,一时愣在那里。
女医生又说了一遍:“把裤子退下来!”
这次我们都听清楚了,都羞红了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往下退裤子。
女医生生气了:“听见没有,把裤子退下来!”
这时我们中才有的解腰带。站在最左边的一个看起来年龄大两岁的小伙子,解开腰带把裤子想退没退的时候,女医生一下把他的裤子退到膝盖。小伙子本能地又将裤子拉上一些,女医生又一把给他拉下。其余的人一看这样,都很不好意思地把裤子退下来露出私处。我们本以为退下裤子,女医生扫一眼就完事,没想到她从我们面前走过来又返回去,还用手托了托最左边小伙子的挺大的睾丸。
这最左边的小伙子就是老牟。
我们这一组出了屋,我问了问他的村子。他的村子在我的村子北边,只有十里之隔,我们的关系就近起来。
下一项检查是透视,老牟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跟我套近乎。就在马上该我透视的时候,他在黑暗里悄悄对我说,“我的肺不太好,你帮我个忙吧。”在我刚透视完了要下来的时候,他一下又把我推上去。我就替他胸透了。在他的甜言蜜语之下,我有点害怕,也很尴尬。
二
我与老牟都验上了兵,并且分到一个部队,一个营。
我们的工作主要就是打隧道。巨大的山体,我们站在它的下面像一只小蚂蚁一样;在我们看来够大的隧道口,在大山的背景下也不过是一个小蚂蚁洞。
我们先在洞面上打孔,然后将雷管放进孔里,再后就一齐点燃导火索,几个雷管一起响,“轰”的一声炸下一堆石头。我们再清理石头,清理成平面,然后再炸,再清理。一班一班地轮,很缓慢地向里进行。
这个工作我们一干就是一年多,干得老牟有些烦了。他时常对我说,“这有什么干头呢!”
当时我们的年龄大都不到 20岁,而老牟已经 22岁了,估计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大,已经到了急于结婚的年龄了。那时家里已经给他张罗了对象,家里总沉不住气,一次次暗地里催他回家结婚。老牟一次次提出探亲,但营里总以工程任务很重为由,不许假。他暗中给家里写信让家里找充分的理由给他发电报。家里就發了一封“母病危速回”的电报,他去请假没被允许。过了几天,家里又发过一封同样的电报,他请假仍没有被允许。
一天早上,起床号响了,战友们都像火烧着屁股似的忙着起床、叠被、洗漱,而老牟却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战友们叫他,他也不应,凑近一看,他眼直直地瞪着。战友们都吓坏了,赶紧找来卫生员。卫生员又看又听,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有人说送医院,有人说赶紧把他老乡叫来,有什么事好给家里回信儿。
我与老牟的宿舍不远,我一会儿就赶到了老牟的宿舍。我走到老牟的床前叫了两声“牟!牟!”他毫无反应。我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没感觉出什么。我对屋里人们说,“你们先出去吧,我给他用湿毛巾敷一下看看。”他们都出去了,我在里面把门销上,掀开老牟的上衣,用食指戳他的肋骨,他朝我诡秘地眨巴眨巴眼睛,我明白了他的心思。
我开了门,对战友们说:“大家不要害怕,没什么大问题的。”
有人又提出:“是不是要送医院?”
我说:“不用。别动他,让他好好躺一会儿,我到营里去。”
我找到营长,先对营长说了老牟的情况,然后说:“他接到了两封母亲病危的电报,可能精神上受到刺激。当时看着没什么大事,这样下去怕出别的问题。”
营长有点害怕的样子说:“快告诉他,允许他回家探亲,没事了就可以走!”
老牟的“病”第二天就好了,第三天就上了回家的火车。去车站是我开车送他的,临上火车他一脸骄傲地说,“你哥这法儿怎样?”随着他又得意地说,“我探家回来,你就有嫂子啦!”
三
老牟在家结完婚回到部队,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结婚了。
他的精神很好,干活有方法,舍得出力气,别人打隧道一天也就打 80公分,而他能打到 1米,有时达到 1米2。
在隧道切面都是一次打 8个孔,用 8个雷管。老牟嫌少,非要部 12个孔不可,说这样可以加快进度。
战友告诉他:“不可以这样,8个孔是科学的,你要考虑到点火的速度和导火索燃烧的速度。雷管多了,可能会出现雷管没点完就爆炸的情况,那样的结果不堪设想!”
老牟不听劝说,他试了两天没有什么问题出现。第三天,他就因点导火索撤离晚了一步而被炸得血肉模糊,幸亏没有生命危险。
他被送到了医院,在医院里他感到是一种很大的享受。这一炸,他也有了一种英雄和功臣的感觉。
老牟出院不久,地方给部队送了一批粮食。司务长招呼几个战士卸粮食,老牟也赶来。
有的说:“老牟身体刚好,不要干这活儿!”
老牟开玩笑说:“你把我当成泥巴人啦,我哪能一摔就坏呀!”
粮车紧靠粮垛停住,战士们从车上扛起粮包踏着粮垛往四边排。就在一大车粮食快卸完的时候,老牟一脚踩空,把腰折了一下,肩膀碰在车斗上。粮车赶紧把他送到医院。
老牟在医院住了三天,医生给他检查了以后说,“没什么事,可以出院了。”
老牟瞪起圆眼说:“什么?没事了?没事我的腰怎么还疼,还直不起来啊!你看不出毛病,马上给我开信转院,我去广州查明原因!”
医生查不出毛病,没有理由开转院的手续,老牟就盯上了医生。医生走到哪里他就斜着肩膀一拐一拐地跟到哪里。他质问医生,“你查不出我的毛病,还不让我到大医院去查,我落下一辈子的毛病,以后就叫你养着,连我的老娘也接来住在你家!”
他找这个找那个,最后斜着肩背着枪找到团长那里,“团长,咱这里的医院看不好我的病,又不让我转院,你说我要一辈子落下这么个毛病,我还活着有啥意思呢!”
团长看着他这个样子找来医生问了问情况,同意了转院。老牟就转到广州。
在广州医院他挂上号住了几天,转遍了广州之后说到部队一趟,就直窜回山东老家和老婆过日子了。部队这边知道他在广州治病,广州这边知道他回部队了。他在老家不斜不拐,是个正常的人,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第一个孩子怀上了。想弄些钱了,他便在部队出现,是一副肩斜腿拐的样子。他一次次找团长,“团长,广州那边催我要钱呢,没钱不让住院啊!”团长就让人给他弄一点钱。
总在外也不是个事儿呀,他便想出院回到部队。回到部队,战士们就经常见到他的身影了,是肩斜腿拐的身影。他时常背着枪去找团长,有时警卫员阻拦,他便大骂警卫员,“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拦我!你看我这个样子不顺眼是不是?告诉你,老子是差一点死了的人,团长都高看我一眼!”
这次他又找团长了,“团长,我来当兵了,饿不着渴不着,可我的老娘在家里没吃没喝啊,我不能没有老娘啊!”
团长知道他的意思,就再让人照顾他一下,应付一下这个老牟。
团里拿这个老牟没有办法,赶上一批战士复员,就积极做他的工作让他复员。但老牟舍不得在部队的好处,他说什么也不复员回家。那天团长连哄带吓好不容易做通了他的工作,让人赶紧把他送往火车站。没想到,送他的人还没到部队,老牟已经出现在部队了。
四
总不能一辈子在部队啊,团长答应给地方上联系对他这个残疾人安排个好工作,老牟才终于同意回家。他回到了他县的民政局工作。
民政局局长高看一眼这位部队直接联系让安排好的功臣。局长问:“什么文化程度?”
老牟说:“念了两年小学。”
局长说:“你就在办公室工作吧,收拾收拾办公室,接待接待来办事的人员,喝喝茶,聊聊天。好吗?”
老牟同意了。
民政局办公室有几个很精明的小伙子和姑娘,老牟也干不了什么活,来人也不多,他就经常斜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很快就感到这是一份无聊的工作。
一天,他给局长提出:“局长,送我回家一趟行吗?”
局长说:“局里车辆紧张,规定同志们私自用车都是自己想办法。”
老牟没有再说话。
那天,老牟盯着局长的家门口,看到局长从家里出来上班了,就骑着自行车从近路赶到局里。局长刚下车,老牟拦住局长问:“你上班坐着局里的车来,算不算是私用?”
局长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张口结舌了。
从此老牟用车得到照顾。局长怕引起别人的不满,就在一个小范围的会议上说要照顾从部队上回来的功臣,大家要理解这个事情。
又一天,老牟拿着一把条子找局长签字来了。局长问:“这是什么?”
老牟说:“离家远,我自己也做不了饭,就在外面吃了点饭。”
局长说:“这在局里可没有先例啊。老牟,我可够照顾你的了吧,咱不能得寸进尺啊!”
老牟说:“我是在部队死过两回的人,我也走过天南地北,什么都见识过,你敢答应你在饭店里吃饭都是花你自己的钱吗?我有这么多工夫,你的那些事别让我知道了,听清了吗局长?”
局长又一次让老牟弄尴尬了。
民政局一位科长调往外地,他住的两间房子空出来。
当时在局里没房子的有好几个人,这两间房子成为无房人关注的焦点。局长分析了没有房子的人的情况,认为资格最老的应是他的司机,在局长会上基本通过了把房子给司机这个意见。不知谁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老牟,老牟便当晚坐在了局长家的沙发上,拿起局长的烟抽了一支又一支,直说要房子。
局长说:“你毕竟来局里晚啊,老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这两间房子给司机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是局办公会上研究的。老牟你要有大局意识啊。我相信你在部队上锻炼多年是有这个觉悟的啊。”
老牟只是吸烟,不再言语。
夜已经很深了,局长打哈欠流泪,一再对老牟说:“快回去休息吧,好吗?明天我们还要工作,有没说清的话咱们明天到我办公室说,好不好?”
老牟起身走了。
局里人们都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老牟把两间房的锁撬开,从乡下把老娘拉来放在了里面做上了早饭。
五
事过几年,老牟觉得在局里也没什么意思了。这年村里都种苹果树,收入很可观。老牟想,反正局里的工资不会少给,不如回家帮着老婆种苹果树。他就回家种了十几亩苹果树。
我和父母都在外,所以很少回老家。有一次單位一位同事家里有丧事,我们去吊丧。我这一辆车跑在前面,为等一下后面的车,我们就在路边停下来。大家下了车,解手的解手,观景的观景。不料我发现赶着驴车的老牟。
我吆喝一声:“老牟!”
老牟一怔,发现是我,他从驴车上跳下来,一拳打在我的胸膛上。我与老牟复员后第一次见面。
我惊奇地发现老牟不斜也不拐。我说:“你怎么不斜不拐啦!”
他一脸坏笑地说:“你傻呀!再那样还有啥用处!”
在部队,就是我这个跟他最近的人都没有看出他的斜和拐是装出来的。他竟能一装好几年!
我还有一个战友老徐,也是老牟的战友,当县外贸局局长。那天我打电话告诉他说:“老牟不斜不拐了,你知道吗?”
老徐说:“我早知道了。他的斜和拐是他的一种资源啊,他利用斜和拐这个资源得到那么多好处啊!这个家伙!他只要能弄到好处,什么事也能做啊,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说:“他竟骗了我这么多年!”
老徐说:“这家伙在家种苹果呢,头些日子给我送了一箱苹果哩。”
我说:“坏了,他给你送一箱苹果,你要付出几十箱苹果的代价了。他没利不起五更。你外贸局收苹果,他一定会找你卖苹果的。你等着吧,你要有心理准备!”
果不其然,那天老牟用驴车拉着一车子又小又烂的苹果找老徐了。他说什么也让老徐收下苹果。
老徐说:“你这样的苹果我们怎么能收!又小又烂!”
老牟说:“不小不烂我找你干嘛!”
老牟硬逼着老徐收下。
随后,老徐打电话朝我诉苦:“你真说中了,老牟拉到我局里一驴车烂苹果,死逼着让我收下!”
我说:“老牟是不会吃亏的,不拾点东西就觉得是掉了东西啦!”
六
老牟村里一段时间没有村干部。没有村干部的原因是原村干部被一村民赶下台,这一村民当上了干部。当上干部的村民又被原村干部赶下台。你不让我干,我也不让你干。你赶我下台,我赶你下台。在这个时候老牟找到战友老徐。老牟对老徐说:“听说你跟俺乡长不错,你跟乡长说说,咱在村里当个干部不行吗?”
老徐半真半开玩笑地说:“操,你这样的人当干部,不一早晨就让人给轰下台啊!”
老牟说:“你看着行的不一定行,你看着不行的不一定不行。不干干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在老牟的软磨硬泡之下,老徐只好给老牟的乡长打了电话说了老牟的情况。老徐最后说:“你可以了解了解他,这家伙是很有心机的,真不一定干不好这个活。”
乡长考虑到老牟村里不好选干部的实际情况,真让老牟当上了村干部。
老牟当上村干部的第二天,村里就死了一个人。老牟的村民们就把眼光转向了老牟这个新干部。老牟显得很有精神,很上心。他在大喇叭上念了治丧人员名单,念完后发了一通话:“我当这个干部是经乡里批准的。我在部队死过两回没死了,我活下来就是想给咱老少爷们办点事的。干部就是这样,你给群众办事,群众就拥护你,群众拥护你,你就能更好地给群众办事,干部和群众谁也离不开谁。就跟这回这丧事一样,你帮我,我帮你。刚才的名单,我没跟谁商量,我认为你能行才把你列到名单里的。你为了出去挣钱该来不来,咱丑话说在头里,除了你家关上门子过日子,除了你家不死人!你家有事别来找我!”
在老牟上台后的第一个事上,老牟忙前忙后,出主意想办法,办事能力,讲话能力,都得到大家的认可。
第二年,引黄部门决定在老牟的村南建一个沉沙池,老牟遇到了最大的事情。
第一项实际工作就是测量地亩数,估计产量和土地价格。这项工作由乡里和村里出人一块做。在做这项工作的头一天,老牟以商量如何做这件事为名,非要请乡里的人喝酒不可。乡里人就喝了老牟的酒。
量土地的时候,老牟扯着长长的卷尺,总躲着乡里人报数。庄稼棵数、树棵数,老牟总是多数上一些。乡里人认为数不小,老牟嬉皮笑脸地说:“咱怎么也得弄壶酒钱吧?”
上面的补偿款到了之后,老牟按照村民的土地亩数分下补偿款,半年多的时间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突然县里带着一些人来重新丈量土地了。之后不久,老牟和他写得歪歪扭扭的账本就被人一起带走。
老牟用各种手法套取国家补偿达 8万余元,被投进监狱。
七
老牟出狱后,在大街上经营了一个小本生意,卖些油盐酱醋、瓜果梨枣。对面,与老牟没出五服的侄媳妇经营着一个锅饼铺。侄媳妇需要油盐酱醋的时候到老牟这边拿,老牟吃锅饼的时候到侄媳婦这边取。
侄媳妇是个很能干的人,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就靠她一人张罗锅饼铺子。有时老牟看着她实在忙不过来,就过去搭一把手。一来二去,那一晚,老牟竟摸进了侄媳妇睡觉的屋子里。侄媳妇不但没有推辞,反而像久旱遇甘霖。
老牟的弟弟还种着苹果树。那天,他安好抽水机浇果树。刚浇了不一会儿,发现井里有塑料布包着的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个人的样子。老牟的弟弟赶紧停下机器找来人,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里面的东西弄上来。一看,果然是一个人。胆大的人撕开塑料布,人们一下就认出是老牟。
是谁害的老牟?人们怀疑是他没出五服的侄子,但还没有破案。
责任编辑 张庆国 王丽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