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红星
一
抬起头,我就看到侯林森说的那张纸,黄得像从岁月的胯子下扯出来的一张尿片,被两条透明胶贴在墙上。纸上蹲着四个名字:张碧清、黄小龙、朱冬来、赵德生,每个名字后面趴着一串电话号码。
看来,这四个家伙就是林业站的 VIP客户了。刚才,侯林森让我看看他们谁在家,叫一辆车,到法卡拉木料。
电台时不时丢出一串“哧——哧——”的噪音,仿佛侯林森正张着嘴,喘着气,在清水江边走来走去。我想,他肯定正在爬坡,坡不一定陡,对于侯林森这种身形皮球一样的人,只要爬个毡帽大的小山包,他就会像一条扔上岸的鱼,张着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本来昨天下午,我是要和他们一起去法卡寨子的,听说清水江很美,绿莹莹缠在寨子山脚,两岸山峦叠嶂,江面如镜,不论狂风肆意的春天,还是夏天,风都吻不到清水江的脸。我很想去看看。但侯林森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在值班室守电台。这么说,大家就知道,法卡是一个手机信号还没有光顾到的地方。
好吧,这也许就是领导对我的关心。的确,我刚到林业站报道,侯林森就拍拍我的肩膀,说他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是爱才惜才。他们又不是去干仗,难道我跟着去,我这个“才”,就会被干死在战场上?我想,这肯定与我叔叔在乡上当副书记有关,恰巧,除了政法,他还分管林业工作。这让我很不确定,侯林森爱才到底是不是真的。
但现在,侯林森真的让我赶快找辆车,货车,天黑之前送到清水江。
终于可以去清水江了。
我抓起电话,就给张碧清打了过去。张碧清好像喝了酒,说话含混不清,但我还是听清了,说他已经把车卖掉了,正在浙江打工。这样,我就给黄小龙打了电话。黄小龙客气得很,说你好你好。果然是林业站的 VIP客户。
我问他在干嘛?有没有时间?
黄小龙的话是笑出来的,说给是要拉料子啦?
我说是呢是呢。
黄小龙问,去哪里拉?
我說,法卡,清水江边。
黄小龙就像突然被鱼刺卡着脖子,咳了几声,才说,太远了太远了,兄弟,我正在帮人拉水泥呢,要去普罗,你知道那条路,哐哧哐哧进去,又哐哧哐哧出来,不知要逛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普罗寨子的确很远,路也难走,这真他妈是个问题。
黄小龙说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啦!又说,下次有料子,一定要喊他,他一定来。我靠,想得还真他妈远。我嘴上应和着,手上却急匆匆挂了电话,然后给朱冬来打了电话。
朱冬来直接关机。
我笑了,这就是林业站的 VIP客户。也发展得太他妈随意了,跟地摊货有什么两样!这样,我唯一的希望就落在了赵德生身上。
电话一通,我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像当初追女朋友,怕破嗓门吓到她,便在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我说,你好。我竟然说了“你好”!我把自己吓了一跳。但实在没办法,想到侯林森他们正在清水江等我,我就感到责任重大。
我问赵德生,车给闲着?
赵德生的话也是笑出来的,说给是要拉料子啦?
我说是呢是呢。
赵德生问,去哪里拉?
吃一欠,长一智,我先问他给有时间?
赵德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有”。
我激动得跳起来,藏在喉咙里的破音紧跟着蹦了出来,急吼吼让赵德生赶快准备准备,马上来林业站,跟我一起去法卡。
赵德生怕是被我的破音吓到了,半天没一丁点儿声音。然后,像躲进了一个暗弯,又突然跳出来,给了我当头一棒。他的笑有点涩,像从两块干木片中挤出来,说时间到是有,就是车坏了,正在修,不知要修到什么时候。
我气得差点把电话摔了,杂种赵德生,这不是耍我吗!这个时候,电台上方那张尿片一样的纸,就更加戳我的眼睛了。我一把抓下来,揉成一团,若不是抽了一支烟,静了静,我就真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算了算了,我把纸展平,扔在桌子上。这些人,丢不丢,还是让侯林森自己决定吧。
二
侯林森知道找车的结果之后,并不意外,只是让我赶快到镇上找,说如果找不到,抢也要抢一辆送到清水江。
看来,这货车,我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找一辆了。
我一直以为,在家值班,只不过是干点听听电台,接接人,倒倒茶这种不用大脑思考的活,没想到,我竟会摊上这么大的事。
出了门,就是镇上的菜街子了。这时候,蹲在路边卖菜的人已经不多,“小白菜”还在,她身着一件粉红的毛呢外衣,像一朵梅花开在路边,惹眼得很。她正在用一个改装的塑料瓶,给蛇皮口袋上的白菜洒水。保持菜的新鲜很重要。
我才向她投去一瞥,她就逮住我的目光,问我要不要买菜。
我朝她笑笑。
她也朝我笑笑。
再走几步,我就闻到了一股腥人的猪油味。这时候,案板上已经只剩下白花花的老肥肉了,连剔出来的滑骨头,都没剩下一根。为了成功从这堵油腻腻的空气中穿过去,我不得不加快脚步,甚至来了一个助跑。左边的屠夫坐在桌子后面打盹,右边的屠夫则看着他傻笑。
穿过狭长的菜街子,振兴路就横在了眼前。振兴路是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两边尽是吃饭的馆子、卖摩托的商店、姜老板和绿谷老板囤货的仓库。全镇唯一的一家卡拉 OK,就夹在这些商店中间,门面装成粉红色,像一个女人,风情万种站在路边。每天晚上,只要天一黑,灯一亮,“怡神卡拉 OK”那几个字,就像女人的眼睛,忽眨忽眨的,把许多男人勾进去,拼命往歌厅里丢钱。
日怪了,平时路上车水马龙,今天却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而太阳,又向西偏移了不少,天色更暗了。我心里一阵慌乱,感觉太阳正急着从我眼前逃走。就连振兴路两边的榕树,叶子也不再像平时抹了油一样绿亮,似乎就是因为落了我脸上的一抹忧郁。
我沿着振兴路,继续往上找。
拐过一个弯,我就看到了“煤球”媳妇。煤球媳妇正坐在门口打毛衣,黑色的,抓在手里,这令她那双被煤浸黑的手,显出了一丝肉色。看来,天天跟煤打交道,连汗裤都得穿条黑色的。或者,这仅仅是忠于黑色。屋里回响着哐当哐当的打煤声,沉闷而有力,这使我沉重的脚步突然显得格外轻快。打煤机旁,悬着一双白森森的眼睛,没头没脑向我瞟了一眼,他肯定就是“煤球”了。门口坐着的那个女人,正在和煤球媳妇吹牛,煤球媳妇有一针没一针地挑着毛线。自从她女儿考上大学之后,她家门口才偶尔会坐着几个人,像是忍着煤灰,来找她们讨教怎么教育孩子。
隔壁,四个男人正坐在门口打麻将,几个围着,旁边停着一辆像在煤炭里打了一个滚的蓝箭车。蓝箭车空着。我一激动,就想起来,这不是赵德生家吗?然后,我就认出来,那个穿着红衬衣,把嘴塞在烟筒里,抽着烟,打着麻将的人,不就是赵德生吗!我到单位工作之后,他帮林业站拉过一次料子,所以我对他有些印象。
看来,车已经修好了!
我走过去的时候,赵德生斜着脑袋瞟了我一眼,像是确定了,才慌忙把嘴从烟筒里抽出来。我抢先说,小日子过得不错嘛。赵德生忙着给我递烟,又跟大家介绍,说林业站新来的,大学生。然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包括煤球媳妇和那个找她吹牛的女人,把我单薄的身子都压得向下沉了沉。
我问,车修好了?
赵德生脸上滑过一丝尴尬,说还没送去修呢。我觉察到了一丝诡异,正要细细捉摸,那个站在赵德生身边的年轻人就突然插了话,说快去快去,人家都找上门了。
见赵德生慢腾腾,年轻人推了他一把,说快滚,别占着窝子不拉屎。赵德生并没有生气,笑笑,就收起了麻将桌上的钱。这让我看到了他跟我去法卡拉料子的希望。
为了坚定赵德生跟我走的态度,我补充了一句,说是侯林森让我来喊他的。
赵德森笑得有点涩,抓抓脑袋,终于抓出一句话来,说等他进屋拿件外衣。
这时候,我突然听到身后像突然引爆了一支雷管,说去不成。回过头,我就看到煤球媳妇像一坨烧红的煤炭,站在我身后。我不知道,她凭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还对赵德生发号施令。她瞟了我一眼,就对赵德生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煤打完了,让你拉车煤回来,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只会打麻将!
赵德生望望煤球媳妇,又望望我,像夹在两扇门中间,左右为难。半天,他才丢给煤球媳妇一句话,说,他们单位经常喊我去拉料子的嘛!
拉拉拉,汗裤都贴在里面,还拉?上次拉料子,七百的运费,修了八百的车,你还嫌贴的不够啊!煤球媳妇甚至冲着打麻将的小伙子问,你们说说,这种生意做不做得成?
没人吭声。
我算是听出一点名堂来了,“煤球”媳妇是赵德生他妈!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两个黑不溜秋的人,咋就把赵德生养得这么白白净净呢?
赵德生还是听了他妈的话,说要去拉煤。他去不去拉煤,鬼知道。不过,他告诉我,让我去找小猫,说小猫刚买了一辆新车,货源少,说不定会去。
这样,我就找到了小猫。小猫也不去,说去了,他就成了全镇最憨的驾驶员。
为什么为什么?我问小猫,怎么去趟法卡,拉車料子,就成了全镇最憨的驾驶员?
小猫说,你刚来,还不知道,那个地方,没人敢去拉料子。
听小猫这么说,我就知道,他和其他驾驶员一样,又在找推托的理由了。为了留住他,我一激动,就说了侯林森才敢说的话,我向他打包票,说只要他去法卡,以后不论哪里有料子,我们单位都第一个找他。赵德生不是说小猫货源少吗,为了成为林业站的 VIP客户,小猫总应该点头了吧。但小猫不为所动,说他不会为了一车料
子,让自己的新车变成废车。
我问小猫,以前去法卡,运费是多少?
小猫说,七百。
我说一千。
见小猫哼都不哼一声,我就被彻底激怒了,说一千四,一千四怎么样!不就是为了多要一点运费吗?我就这样莽莽撞撞,自作主张翻了一倍的运费。等回过神来,我才开始后悔,心想,如果小猫真的愿意去,我该怎么办,侯林森会不会要了我的命。
果然,小猫的眼睛忽然亮了。但就像接触不良,忽然又暗了下去,然后丢给我一串冷笑,说去不去,不是钱的问题,即使他去,料子也不一定拉得出来。
三
看来,镇上的驾驶员全疯了。
我气冲冲往林业站走,我得去值班室,用电台通知侯林森,没人愿意去法卡拉料子。
这些家伙,难道在合伙欺负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嫩头青年?找辆车,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传出去,同事们肯定就说,我真是一个只会守电台的本科生。
时间已经不早,四点多钟,太阳斜在西边,做出一副马上就要躲到山背后的姿态。我突然觉得,时间竟比裆里夹着一个屁还紧。想到侯林森他们正在清水江边等我,我就感到焦躁不安。
我想,我得问问我叔叔,也许他会有办法。
我正要打电话给他,他就来了,和几个警察,穿过菜街子,向振兴路走来。我喊了他一声,他就摘下烟,伸着下嘴皮,像要把烟喷到天上,问我要去哪里?
我把找车的事说了一下。我叔叔就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走,填饱肚子再说。
吃的是酸竹笋炖石蹦。这么好的菜,却是我吃得最没有胃口的一次。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好像吃下去的石蹦,有几只活过来,在我肚子里上蹿下跳。显然,我的样子戳到了我叔叔的眼睛,他甩给我一杯酒,让我压压惊。我一口就把酒干了,把我叔叔吓得睖起眼睛唬了我一眼,他总算知道,我这个侄儿子,根本没有心情享受铜锅里的美味。
这样,还在饭桌上,我叔叔就打了几个电话。听口气,一些是打给驾驶员,一些是打给朋友,问朋友的朋友有没有货车可以去法卡。就连一起吃饭的三个警察,也被我叔叔发动起来。但最终,都没有寻得一辆车。
吃完饭,我叔叔就和我一样,对找不到车这件事耿耿于怀。若不是分管林业,他肯定会让我告诉侯林森,找不到车,然后甩甩屁股走人。
你们想想,这件事怎么办?我叔叔问三个警察,说眼前这种情况,如果不把这些杂种的气焰打下去,以后,他们恐怕就要日天了。
那个长得像根米线,被我叔叔称为杨所长的人,问我叔叔决定怎么干?
我叔叔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搞到一辆车,让我送到清水江,把料子拉出来。说派出所管理农用车,如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跟女人生不了孩子有什么区别。
你呀你,不就是挂着那辆车吗!杨所长说。
然后,我就跟着杨所长去了派出所。到了派出所,我就见到了巴小歪。那时候,巴小歪还被关在拘留室。拘留室紧挨着办公室,门是一道厚得连炮弹都炸不开的铁门。门上留着一个拳头大的洞,洞上装着钢丝网,格子小得连苍蝇都飞不出来。那时候,若不是我心怀好奇,向窗口瞟了一眼,我就不会看到巴小歪那双无助而慌乱的眼睛。
看到我,巴小歪的眼睛突然格外透亮,就像见到了救星。
其实,我想说,他才是我的救星。
很快,一个警察把巴小歪带进了办公室。杨所长指了指茶几上的饭盒,让巴小歪赶快吃。巴小歪把手放在印着“双胞胎饲料”的黄色围腰上擦了擦,好像害怕把饭盒弄脏了。这真是一个怪小伙,为什么要在蓝色条纹 T恤前兜一个围腰呢,关键是 T恤已经通了好几个洞,露着他咖啡色的肌肉!脚上则穿着一双人字拖鞋。虽然今天冒着太阳,但大冬天的,巴小歪穿成这样,还是让我感觉他身体里藏着一团火,随时都会烧起来。
巴小歪打开饭盒,看到石蹦肉白白嫩嫩,他一直紧绷绷的脸,就笑开了,说这种菜,即使在家也吃不着,他怕是得在派出所多呆几天。
我们对你不错吧。我叔叔说,然后向巴小歪递了一支烟。巴小歪刚伸手,却又突然停住,警惕起来,说,你们不会是给我下什么套吧。
杨所长火了,啪,拍了一下桌子,说巴不正,你怎么说话的,还想不想吃了,你以为我们也像你,尽干些歪门邪道的事。杨所长就这样把巴小歪叫成了巴不正,搞得不明白的人,还以为他想当巴小歪的亲爹呢。其实,他们第二次把巴小歪扭到派出所,就觉得巴不正这个名字,更适合巴小歪这个屡教不改的家伙。而且“歪”,不就是“不正”吗。
巴小歪装傻,哗啦哗啦往嘴里扒饭。然后就噎着了,伸着脖子四处找水。实在等不及从饮水机里接一杯,就不管不顾,把我叔叔的茶水喝了。
哦哟哟,巴不正,胆子不小啊,连领导的水你也敢喝,杨所长说。
巴小歪抹了一把嘴,说没办法啊,领导,喝不喝都是死,我就只有喝了。
我叔叔笑笑。我也笑,觉得巴小歪这个小伙子,还真他妈有点好玩。
见我叔叔脸上有了笑,巴小歪就开始死皮赖脸,说罚款的事,说真的没有钱。
我叔叔说,先吃饭先吃饭。
等巴小歪吃了饭,杨所长才说拉料子的事。巴小歪把头摇得哗哗响,好像这样摇两下,他油腻腻的头发,就会被空气涮干净一样。那一分钟,我的确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汗臭味。巴小歪说,不去不去,坚决不去。杨所长说,那一千块罚款,就一分都甭想少。
说到罚款,巴小歪犹豫一下,但一想到去法卡,他的态度又立马坚决起来,说不去不去,这不是罚不罰款的事。
杨所长告诉巴小歪,只要他去,罚款就减半。这个诱惑的确不小。我以为,巴小歪这回总应该答应了。但是没想到,巴小歪还是咬死不去,说他那辆破车,怎么开得进法卡。
我就想,进法卡,难道比男足进一次世界杯还难;这路,难道是用碎玻璃铺成的,令所有驾驶员望而生畏?为了让巴小歪跟我走,我趁势添了一把火,说我们单位是给运费的,而且不低,一千四。
杨所长就给巴小歪算起账来,一千四,罚五百,赚八百。他这么说,搞得巴小歪好像不会算账一样。他说,巴不正,你他妈真邪气啊,就算把你关在派出所,都能撞上这么好的狗屎运。
所有人都笑了,就巴小歪不笑。他还是说,不去不去,打死不去。
哦哟——,小伙子,你到底咋个说,给是要派出所倒贴你一笔,你才肯去。我叔叔听着听着,突然鬼火冒了。
巴小歪的眼睛瞟来瞟去,像一只受惊的蜻蜓,慌慌张张寻找落脚的地方。那三个警察,目光一直刀片一样盯着他,他当然不敢落过去,便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然后,他就真的镇定下来了,说,今早拉砖,说我黑人黑车,要罚款,现在又让我去拉料子,我实在不明白 ……
杨所长突然打断他的话,吼道,你要明白什么?
我……我怕你们给我下套啊。
巴小歪的话,把杨所长彻底惹毛了,他睖起眼睛,眼珠子翻白,狠狠割了巴小歪一眼,若不是穿着外衣,我想,我定能看见他所有的汗毛都像炸毛的狮子,一根根竖起来。他骂了巴小歪一句,然后就向身边的警察使了使眼色,让他们把巴小歪关起来,说巴小歪的家人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放人。
见那个警察真的来扭巴小歪,我刚才还热乎乎的心,就像落了一层霜,一下子凉了。
我叔叔也说巴小歪,你他妈真不识抬举,杨所长说可以拉,你就可以拉嘛,说不可以拉,你就不可以拉嘛。
眼看巴小歪就要被扭出办公室,回头又挣出一句话来,让我叔叔给他作个证,说他黑人黑车,只要杨所长他们以后不堵他的车,他就去。
杨所长望了我叔叔一眼,眨了眨眼睛,就像两只蚂蚁,碰碰触角,交换了彼此的信息,然后就答应了。
巴小歪也笑了。
四
太阳真的从天上跑掉了,只留下一抹晚霞送我们上路。但是,我并不急。巴小歪已经把车都发着了,我还急什么。你看看,车都呜呜笑得那么欢,笑得都快要散架了。
呜呜呜……
上了车,巴小歪把海绵垫从屁股底下扯出来,丢给我,让我坐。我又把垫子丢给他,让他安顿好自己的屁股,好好开车。想到黑人黑车,和巴小歪穿着的人字拖鞋,我就像把命交给了一个江湖医生,有点绝望。
病急乱投医,我他妈真倒霉啊。我就这样坐在巴小歪臭哄哄的驾驶室里,还得对巴小歪感激涕零,装出一副高兴。
驾驶室里塞满了汗臭和茉莉花香水混合而成的诡异味道,令我的胃有些抽筋。我想打开窗子透透气。巴小歪就丢给我一把钳子,说纯手动的,让我试试。我用钳子夹住磨得明晃晃的转轴帽子,使劲扭,转轴却老在钳子嘴里打滑。
巴小歪一脚踩了刹车,从我手里夺过钳子,说我这点小身板,在我们农村,连个女人都扳不倒。他拿着钳子,夹住转轴,一扭,手上的肌肉就一块一块跳起来,像肉里藏着一群可怕的虫子,在和他一起用力。看来,这是一个我惹不起的家伙。我很庆幸,刚才让他眼珠子别瞎鸡巴乱转,他竟然没有发火。
去法卡寨子的路,并没有我想象的难走。我就问巴小歪,是不是真的不想去清水江拉料子。巴小歪说,真的,当然是真的。但是,我认为,他是肯定愿意来的,至少这次,他不但不用交罚款,以后拉货,杨所长他们也不会再干涉他。
这样,我就更加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去法卡拉料子?路不难走,运费也不低。我刚要开口,巴小歪就把车停在了路边的一所瓦房前。说等一分钟,他回家拿一样东西。然后就下了车。
我万万没想到,去法卡拉料子,和巴小歪回家还这么顺路。回家搞什么鬼?天越来越黑,不急着赶路,难道还要回去跟媳妇亲个嘴。房子孤零零叮在路边,有点怪,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怎么就冒出一所房子来。我很想下去看看,巴小歪家究竟穷成什么样子,竟让他愿意冒着黑人黑车的风险?
屋里亮着灯,两扇窗户像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货车。我听到吱呀的一声,像是开门,又听到吱呀的一声,像是关门。看来,巴小歪确实没有让我进去坐坐的意思。
然后,左边的窗子上便突然落了两个黑影,张牙舞爪,像鬼在上面打架,或者跳舞。我想,那应该就是巴小歪了,好像正在和谁吵架,但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房子破破烂烂,竟然密不透风,怪了。这让我有些担心,巴小歪在屋里吵一架,会不会突然打开门,气呼呼告诉我,他不去拉料子了。
大冬天的,冷嗖嗖的,即使肚子里有团火,也应该烧不到哪里去吧。果然,没吵几分钟,窗子上的两团黑影便渐渐安静下来,然后转个身,一起向右边的窗子走过去。其中有个黑影高一下,矮一下,不知是喜欢蹦迪斯科,还是得了小儿麻痹。只见它蹦着来到右边的窗子上,然后慢慢蜷下去,又慢慢伸起来,手里就多了一样东西。
巴小歪回到车上的时候,手里还真拿着一样东西。我一丁点儿看不出来,那个细长的比他还高出一截的黑布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鬼。但是,黑布袋轮廓分明,通过它的形状,我几乎可以肯定,里面是一件硬家伙。
巴小歪把硬家伙竖起来,靠在左手边,抵着车门。怕影响开车,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不用。我问他拿什么东西?
他说,拿家伙。
家伙!吃饭的家伙,还是干架的家伙?见黑布袋的顶端磨通了一个洞,我就借着最后一抹光,细看了一眼,还真是一根钢管模样的铁家伙。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巴小歪带根铁棍子,这是要对付谁呢,难道要对付我?刚才,巴小歪还说,他不想去拉料子!这么想,巴小歪手臂上的那些肌肉,就更加令我害怕了。
抽了半支烟,我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巴小歪,說你带家伙干什么?
巴小歪把烟屁股吐到窗外,就像下了决心,要对我动手一样。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就是这口气,突然令他清醒过来,一张口,就跟我说起法卡寨子的人。他说法卡那些“土疙瘩”,有事没事就生个娃娃。他们并不是真的爱小娃,他们生下来,就把小娃丢在一边,继续干活。那些小娃,所有的快乐都是用眼泪和泥巴和出来的,这种泥坨坨里长大的人,个个野得很。
我不信,但还是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甚至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夜已经黑得像要蹦出一团火来。偶尔,山林间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像女人娇滴滴的抱怨。确实,汽车的轰鸣把整个山林的寂静都敲碎了。我想,如果我是一只老虎或者豹子,也要向汽车扑过来,替万物的瞌睡发泄发泄不满。
巴小歪突然问我有没有打过架?
为了让巴小歪摸不清虚实,我说打过三四五六次。巴小歪瞟了我一眼,露出一副坏笑,虽然车里黑漆漆的,但他的笑,还是明晃晃戳到了我的眼睛。他说,为女朋友打的吧?
又说,打过架就不怕了。
说得我一头雾水。反正,巴小歪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说到了法卡寨子的歪嘴。歪嘴叫赵一平,他说,因为小时候掉进火塘,把嘴烧歪了,寨子里的人就不请自来,全部当了他的亲爹。
说着说着,巴小歪还叹了一口气,说都怪歪嘴为人太厚道,后来才遭了毒手。这样,我就更加好奇了,歪嘴老实巴交,怎么还会遭了别人的毒手?但我没有问,我知道,巴小歪还会继续说。他很快就说到了法卡寨子的人工商品林,他说,那一山一山的杉树,为了防止偷砍盗伐,大家便选歪嘴当了护林员。
好事啊,我说。
但是有一年,歪嘴巡山,见他侄儿子在砍树,就冲上去阻止,其实,他侄儿子也没有偷别人的,就是砍自己的。歪嘴还啰啰嗦嗦,说没有采伐许可证,自己的树也不准砍。结果,被他侄儿子一棍子扪在脑门上,打成了一个憨包。
看来,这些玩泥巴长大的土疙瘩,果然野得很,连亲人都下得了毒手,还对什么人下不了手?
这时候,巴小歪突然把车停在路边,说车坏了。怎么就坏了,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反正,巴小歪已经跳下车,拿着手电筒,在车前车后检查起来。我坐在车上,想下去瞧瞧,又不敢,怕巴小歪突然给我一棍子,或者那些土疙瘩突然冒出来,把我和巴小歪拷翻在路上。
前轮瘪了一只,巴小歪告诉我。见我坐着不动,他“耶”了一声,问我是不是睁着眼睛做春梦,舍不得下来?
右边的前轮真的瘪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打着手电筒,巴小歪躺到车下压千斤顶,我就把灯光送到车下;巴小歪用螺杆下轮胎,我就把灯光打到每一颗螺帽上。这时候,巴小歪手臂上的肌肉又一块一块绷起来,但它们竟像一群在他手上练舞的武士,让我感到特别安全。
巴小歪修着车,继续跟我讲歪嘴的故事。他说,歪嘴虽然被他侄儿子打成了憨包,但脑壳还像以前,认准一件事,就是谁动群众的树,他就跟谁拼命。这时候,我哪有心肠听这些扯蛋的事。我问他,我们到哪里了?离法卡还有多远?
巴小歪抬起头,向前方看了一眼,前方黑魆魆,但他就像用眼睛在黑暗中撕开了一道口子,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尖尖的大山包,说法卡寨子的界线就是从大山包开始。看样子,他好像真的看到大山包了。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见,眼睛像被鬼怪蒙了一层布,路、山、树,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溶在了黑暗之中。
他说,到法卡还要半个多小时。
想着马上就要见到侯林森他们,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看看表,时间还早,才凌晨两点半。看来,到了法卡,我们还可以捏着老公鸡的脖子,好好睡上一觉。
车终于又动起来。我说,但愿接下来,这辆破车不要再出什么意外。听我这么说,巴小歪就笑了,说我狗屁不懂,还怪车。
我说巴小歪,难道车不行,还怪路不平。
巴小歪说,如果换两条胎就能把料子拉到镇上,他就谢天谢地。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当年有个驾驶员,也是林业站请来拉料子,结果,换了四条轮胎,才勉强把料子拉到镇上。其实,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四条轮胎都戳了手指粗的钉子。
吓唬鬼呀!我笑了。
巴小歪不以为然,拍拍黑布袋,让我猜猜里面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好猜的,我说,不就是一根钢管吗!
呵呵,巴小歪笑我太单纯了。
这个“单纯”,真他妈复杂。这让我很不高兴。
他把黑布袋递给我,让我自己看。
我打开布袋,吓了一跳,竟然是支枪,一支铜炮枪。原来,我刚才看到的,只是枪管而已。你带支枪干什么,夜半三更的,难道还想打猎啊?我瞟了巴小歪一眼,就忙着瞄瞄枪管,摸摸扳机,这时候,就是在我眼前冒出个神仙姐姐,我也没心思瞟她一眼。这枪管,像打了油一样,油亮油亮;那枪托,也像打了油一样,油亮油亮。枪托的两边,刻着一个月亮和几颗星星,用红漆勾出来,但漆已经脱了许多。这是我第一次见着枪啊,还是在这样一个阴森森恐怖怖的夜晚,我能不好奇吗?我问巴小歪,子弹怎么装?枪要怎么打?说着说着,我就把枪搭在车窗上,瞄准了外面的黑夜。
巴小歪好像怕我真的会开枪,一只手抓着方向盘,一只手忙过来夺,让我别瞎鸡巴乱动。
但枪还是响了。
五
枪真的响了。
但我并没有开枪啊!
枪声灌进耳朵,吓得我一哆嗦,手中的枪,差点就从窗外滑了出去。若不是巴小歪抓得及时,就真的掉出去了。
你搞什么球!巴小歪气鼓鼓责备我。
我说,我没有开枪啊。巴小歪不信,猛踩了一脚油门,拉着我就向雾里撞去。雾没有撞着,到是撞到了一块石头。从雾里飞出来的石头。石头从哪个方向飞出来,巴小歪和我,就像两个二愣子,谁都没有看到,只知道是从雾里飞出来的。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有的砸在车厢上,有的砸在玻璃上。玻璃脆生生的,像油炸过一样,石头一碰,就碎得稀里哗啦。
这样,巴小歪就把油门踩到底,像一个士兵,试图从枪林弹雨中突击出去。但该死的破车,除了呜呜呜的瞎哼哼,并没有跑得比刚才更快。而且,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就撞在了路中央的一个巨石上。
车停了。但从雾里飞出来的石头,并没有停。我吓得抱着头,缩在座位上。
巴小歪抡起枪就朝天放了一枪,砰——,像打了一个闷雷,把眼前的黑雾震得晃了晃。石头突然停止了。这样,巴小歪就像打了胜仗,满脸得意,吹吹枪嘴上的青烟,说干你娘,这下怕了吧!
但他的话音刚落,枪就响了。砰——砰——砰——,接连三枪。
巴小歪望望我,见我木楞楞看着他,他才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开枪。然后,他就被吓着了,像我一样,抱着头,缩在座位上,说这下怎么办,这下怎么办?想不到,这些土疙瘩也有枪。
人家不但有枪,而且不止一支。
我万万没想到,来法卡拉料子,竟然真的像上战场。而巴小歪,带支枪,就是想吓唬吓唬这些土疙瘩,没想到,没吓着土疙瘩,倒是被土疙瘩给吓着了。
往前走,前有石头,往后退,后面黑灯瞎火。没办法,巴小歪只好熄了车,关了灯,让黑夜一口吞了我们。飞来的石头还在继续,但就像老年人的一泡尿,断断续续撒了一阵,还是停了下来。
终于停了。
巴小歪一边骂,一边把落在车里的石头捡了扔到窗外,问我现在怎么办?
想到侯林森正在清水江边等着我们,我又镇定下来,就这么回去,他们怎么办?还有运费的事,还有巴小歪的车,驾驶室已经被砸得只剩下一个框,现在,不把车开到侯林森面前,让他亲眼瞧瞧,他恐怕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我们就留了下来。巴小歪抱着枪,盯着黑夜,盯着盯着,冷不丁冒出一句,说都怪你们。
什么都怪我们?
你们每年给这些土疙瘩几方采伐指标,他们就不会像这样乱砍了嘛,他们这么狠,还不是你们逼出来的。
虽然刚到林业站,但法卡寨子的事,我还是知道一二的。我告诉巴小歪,说法卡寨子地处清水江流域,属于沿江两岸的主体功能区。为了保护生态环境,按规定,全部划成了公益林,属于禁伐区,一方料子都不能采。
你们真是害人不浅啊。
我说,我们害着谁了?
害“土疙瘩”就不說了,当年还害我爹,现在又害我。
这样,巴小歪就说起他爹帮林业站驮树苗的事。那是八八年(1988年),木鱼镇到法卡的路还没有修通,巴小歪说,树苗都是从广西那边运过来,然后请马帮驮进去。没错,巴小歪他爹是马帮里的一分子,而且是个头儿。
那时候,为了争取造林项目,林业站在法卡规划了上千亩的造林面积。巴小歪这么说,我还是相信的,包括现在,任何造林项目,不上个百把亩千把亩,搞得像个女人的屁股,又大又翘,领导看都不看一眼。是啊,谁不想搞点看得见的政绩出来。然而,开群众会那晚,村长张小喜他哥哥张大喜跳出来,说地都栽了树,将来都啃树皮啊!
那时候,三分之二表决制还没有在法卡流行,开会定事,还玩嗓门大。本来造林的事,四分之三的群众都同意了,但硬被张大喜这个大嗓门借着酒劲发着酒疯给搅黄了。
晚上散了会,张小喜就来找张大喜。两家只隔着一泡尿的距离,近吧?
进了门,见张大喜正在地火炉上烧狗脚杆(一种用粽叶包的糯食,狗脚粗细),可能是吵累了,正准备补充能量。张小喜也不见外,劈了一截狗脚杆,丢在嘴里恶狠狠嚼着,问张大喜是不是真的不栽?
张大喜说,栽不栽关你什么屁事。
好,你这是摆明了要对着我干,你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给林业站面子,不给林业站面子,就是不给政府面子。你想清楚了。
赶快滚,不要在我这里啰啰嗦嗦。
张小喜并不生气,说不栽也行,但是造林规划里的地,必须调出去。也就是他的地,张大喜要哪块调哪块。
张大喜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的地,随便拉泡屎,都能冒出一窝鸡枞,他为什么要调。
我越听越没劲,说巴小歪,这跟你爹驮树苗有什么关系?
树苗肯定驮进了法卡寨子,巴小歪说,为了阻止栽树,张大喜来找过他爹。他爹不是马帮的头儿吗。那时候,巴小歪他爹刚好二十出头,年轻气盛,正是撒泡尿,风都要顺着他的时候,正是恨不得把一分钱,劈成两分钱花的时候,怎么可能听张大喜的话。结果,他爹便被张大喜打断了一条腿。
腿是在法卡寨子被打断的。巴小歪说,他爹率领马帮,把树苗驮进法卡寨子,在寨子住了一晚,结果,张大喜家二姑娘就说他爹把她强奸了。
就这么简单? 我淡淡问了一句。
那晚,张大喜家二姑娘带着他爹去冷水沟抓石蹦。巴小歪说,第二天早上,大家还高高兴兴煮了一锅石蹦,吃得连根骨头都没剩,突然就干
起来了!你说,这是不是阴谋?
我说,手是肯定牵过的。
哼哼,巴小歪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冷笑,说他爹走南闯北,什么诱惑没见过,就算张大喜家姑娘美得像颗樱桃,水汪汪红润润,他爹也不会流一滴口水。
我算是明白了,先前在屋里和巴小歪吵架的黑影,肯定就是巴小歪他爹了。难怪高一下,矮一下。难怪他爹不让他来。
巴小歪似乎想用嘴为他爹报断腿之仇,嘲笑起法卡寨子的土疙瘩,说当年林业站四处宣传:要致富,先栽树。一个寨子都不信,只有法卡这些土疙瘩,把所有的地都腾出来栽树,要不然,也不至于穷得尽干违法犯罪的事。
真是自己没衣裳,还笑别人补裤裆。但是,巴小歪说的还真是一个问题。不过,林业站这些年正在大力扶持群众搞林下养殖,我觉得,群众脱贫致富,还是蛮有希望的。
巴小歪笑了,让我好好想想,说法卡这么远,路又难走,养一群鸡,下一箩蛋,算算成本,哪个老板愿意进来收。
其实,巴小歪不知道,只要划成公益林,每年每亩还有四十多块的公益林补助,对群众来说,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但巴小歪不以为然,说这点钱,比猴子屁股上的毛还少。依他的意思,这点补助,每家得有几百亩的林地,群众才可以勉强生活。
我笑巴小歪狗屁不懂,说划成公益林,树永远站在那儿,永远都是自己的,每年还有公益林补助,多好啊!
见巴小歪突然不说话,我就被吓着了,心想,怕是我说他“狗屁不懂”,惹他生气了。他可抱着枪的啊,我还说这种讨气的话,这不是把脑袋往他的枪口上撞吗?我瞪着眼睛,想看看巴小歪是不是已经用枪瞄准了我,但眼前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巴小歪均匀的呼吸声。
巴小歪竟然睡着了!
当我从恶梦中惊醒,天色已经发白。巴小歪正在抽烟,那脸,黑得就像黑夜在他脸上留下了一抹阴影。见我醒来,也不问我抽不抽,只是猛吸了两口,把烟屁股弹到窗外,然后两人合力,把挡在车前的大石头滚到路边,继续上路。
这时候,因为湿气上升,雾比昨晚更浓了。路两边的树,隐隐约约露出轮廓,像魑魅魍魉飘忽不定,随时准备对我们下手。幸好,提心吊胆走了一程,我们并没有撞到飞来的石头,也没有听到可怕的枪声。看来,这些土疙瘩还是没能熬过我们,雾这么大,天,这么冷,湿气,这么重,最终,他们还是全部夹着屁股,滚回家里睡觉去了。
车慢得就像一只断腿的蜗牛。不过,这样也好,稍快,冷风便肆意灌进来,狠狠舔着我们的脸。左右两边的反光镜都被砸掉了,但凡遇到转弯或道路变窄的地方,我就得当起巴小歪的移动摄像头,随时帮他盯着路面。
虽然慢,当我们开着车,来到法卡寨子的时候,土疙瘩还躲在被窝里做梦呢。至少,我们从寨子里经过的时候,老公鸡都还没有一只醒过来。有一只黑狗,倒是抬起头,眯着眼睛,朝我们咬了两声。但是,见其它狗没有像平时一样跟着它瞎起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球得再管了。
你看看这个寨子,穷得只剩下一股屎臭。可能是因为汽车被土疙瘩砸坏了,巴小歪带着一股火气。但他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四处都是牛屎马粪。就连那些被雾气笼罩的房子,都像几坨上了霜的牛屎,稀稀拉拉散在道路两边。
溜出寨子,再走几分钟,我就看到了清水江。那时候,虽然还有雾,但清水江还是清清晰晰横在我们眼前。像一条蛇,一条青蛇,蜿蜒在山脚。江的这边是山,那边也是山。所有的山,都干净得像刚洗出来一样,水淋淋挂在眼前,绿得容不下任何一个形容词,绿得让人不知道到底是清水江的绿倒映着山,还是山的绿倒映着清水江。
汽车突然快起来。我不知道,是因为下坡,还是因為巴小歪突然加了一脚油。反正,清水江就这样急忙忙向我们迎面扑了过来。
六
你们终于来了。
侯林森黑着脸,像一个烧煳的洋芋,从森林防火车里滚出来,然后丢给我和巴小歪这么一句话。我和巴小歪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他就丢给我们这样一句无趣的干巴巴的问候。想想,真他妈气人。
不过,我细看了侯林森一眼,就被吓着了。他脸这么黑,竟是因为络腮胡齐壮壮拔地而起,硬邦邦站在脸上。他从来不留胡子,胡子在他脸上生存到零点五毫米,还是前一久,我们一起到一个偏远的寨子搞退耕还林,他的剃须刀坏了,在寨子里呆了三天,胡子才趁机拔地而起,风光了几天。
真没想到,一晚上,侯林森就把胡子愁出这么长。
他终于注意到了货车,突然跳起来,瞪着眼睛,张着嘴,围着货车转了一圈,啧啧惊叹,说哦哟哟,哦哟哟,这些狗日的土疙瘩,下手毒得很嘛 !
所以说,侯大站长,我们能见到今天的太阳,完全是一种幸运,巴小歪一张口,就开始诉苦。
兄弟辛苦了,兄弟辛苦了,侯林森给巴小歪发了一支烟。
巴小歪抽着烟,去路边撒尿之后,我把找车的情况告诉了侯林森,侯林森一听,黑脸就更黑了,骂了一句,他妈的,难道黑木料只有用黑车拉!
见防火车前撒乱地丢着几根木料,我非常好奇,问侯林森,料子呢?侯林森指指江边,我一看,就泄了气,怎么搬上来啊!料子离公路两三百米远,摆在江边的一个回头弯上。
这时候,另外两个同事已从防火车里钻出来,告诉我,说昨晚他们到法卡寨子找人驮料子,家家闭户,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后来一生气,他们就决定自己干,但是扛两趟下来,大家就全部蔫了。
车下不去,料子又弄不上来,怎么办?见我们一个个病恹恹,侯林森锁紧了眉头,说昨晚那些土疙瘩不是跑出去埋伏我和巴小歪了吗,自然家家闭户,现在,太阳刚冒出来,相信土疙瘩已经起床,所以打算再去看看,请几个来帮忙。
我说那些土疙瘩恨不得要了我们的命,怎么可能赶着骡子来帮忙。侯林森弹弹袖子上的烟灰,说土疙瘩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干坏事,即使老虎豹子,每天也有那么几个小时格外温顺。
我想,侯林森能找的人,恐怕就是张小喜了。
果然,侯林森开着红色的护林防火车,从江边来到法卡寨子的时候,张小喜已经站在门外等我们。他好像真的知道我们要来,我们车都没停稳,他就把叼在嘴上的旱烟斗拿下来,吐出一团白雾,笑呵呵招呼我们进屋。火塘边是一个露着海绵的破沙发;西边是一张破床,床上的被子因为好久没洗,正懊丧地躺在床上,静静发泄着不满。
闲聊了几分钟,侯林森就说起找人搬料子的事。张小喜叹了一口气,说,来他这里,喝口水,吃顿饭到还可以,其它的事,他就帮不上了。
饭桌上,张小喜跟我们说,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还把地用来栽树,就像抓米喂鸡,多么不容易。
我说,植树造林不只为了钱,它更是保护生态环境,泽被后世的大事。
张小喜笑笑,说群众哪有这么高的觉悟,当时,他就说,不管山体滑坡,不管猴子箐的水为什么冒不出来。但是,男人打猎,女人织布,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自从猴子箐的树被砍光之后,谁见过一只猴子?野猪冲的树被砍光之后,谁还打过一头野猪?家里的枪是留着生锈,还是等两家人吵架的时候,提出来唬一唬对方?今后还打不打猎?他说,就为了活着的时候能再吃几次野
猪肉,也得把树栽起来!
没想到,张小喜竟然这么会说话!难怪,三分之二的群众都同意栽树。但他说,其实群众愿意栽,还是当年负责指导造林的同志说得好,说要把山当田种,把树当菜栽,他还给大家算了一笔账,说一棵树一年长两块,十五年就是三十块,一亩地栽二百二十棵,十五年就是六千六百块,这么算下来,十亩地最少也有六万块的收入。六万啊,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
从张小喜的嘴里,我知道巴小歪和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包括他爹被张大喜打断腿的事。
后来,法卡寨子的人工杉木,就一山一山地造了起来。
但张小喜这么一个有能耐的人,怎么就不干村长了呢?
细细一想,这也并不奇怪,张小喜带领大家栽了树,结果没致富,谁还服他。群众也需要一个有远见的村长,显然,在群众眼里,他哥哥张大喜当年反对栽树,是非常有远见的。
张小喜抿了一口酒,说这些年,大家都在背后骂他,说树栽起来了,照样穷得连屁都放不响。大家不怪他,怪谁?不过,他话锋一转,又说,有的人家确实没办法,快过年了,口袋里连点盐巴钱都没有,他不干偷鸡摸狗的事,还能干什么!
侯林森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能说什么呢?说当年动员大家栽树的确是一个错误?还是说要帮群众解决采伐指标?我想,他想说的和我一个样,若法卡不是地处沿江两岸主体生态功能区,树被划成了公益林,属于禁伐区,按现在每方一千多块的价格,群众栽的树,已经远远高于六万块一亩。
侯林森说,穷归穷,但再怎么穷,也不能干违法的事啊。这么一说,侯林森就像突然吃饱了,用怪异的眼神扫了我和巴小歪一眼,我和巴小歪就屁颠屁颠跟着他从张小喜家走了出来。
出了门,我就说世道变了,人也变了,现在,大家都不往正道上挣钱,尽干些歪门邪道的事。巴小歪瞅了我一眼,好像我在说他,不过,这家伙倒是不知脸碜,还嬉皮笑脸补充了一句,说歪门邪道来钱快嘛。
见一家瓦房上冒着青烟,我们就朝这户人家走去。既然张小喜帮不上什么忙,我们打算四处碰碰运气。木门斑驳紧闭,但我一用力,还是吱一声开了。屋里装满了浓烟。
大清早的,关着门干什么!侯林森把头伸进屋里,丢进去一句话,好像他的眼睛已经逮到了浓烟背后的主人。随着一串咳嗽,一张上宽下窄的脸就从浓烟背后冒了出来。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因为有点驼背,脖子又短,所以给人一种胆小怕事的样子。
见真的有人,我和巴小歪就跟着侯林森进了屋。男子并不请我们坐,而是忙着用粪箕端来一筐玉米骨头,狠狠往火塘里扔。屋里的烟越来越浓,有那么一秒,我都以为中年男子想用浓烟把自己裹起来,借机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走。侯林森张了張嘴,似乎有话要说,但一张嘴,咳嗽就一串接一串丢出来。我和巴小歪用手紧紧捂着鼻子和嘴,但浓烟还是呛得我喉咙发痒,眼睛撒了辣椒面一样疼。
水烧涨之后,中年男子给我们倒了三杯茶,说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让我们喝口茶,赶快滚,不要给他添麻烦。
出了门,侯林森就抱怨,说看看看看,这个些家伙,生意送上门都不做,能不穷得叮当响吗!
看来,想把那些木料驮上来,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这时,侯林森已开始带着我们往寨子外面走了。若不是一只大黑狗突然窜出来,冲着我们狂咬,我们就真的走了。除了一条狗,两匹骡子,见场院上还有一个女人在拾柴,我们就朝她家斜了过去。
听口气,侯林森和这个女人很熟。一见面,就问赵路生在不在?赵路生媳妇也不客气,开口就说,“被你们害死了”。
怎么就被我们害死了!
原来两年前,为了凑孩子的学费,一天夜里,她和赵路生偷偷到山上砍自家的树。因为四处黑灯瞎火,树倒下来,赵路生被藤子绊住脚,让树给活活打死了。
我说嫂子,林业站没有追究你们偷砍盗伐,你怎么到怪起我们来了!
咋不怪你们,如果当年没栽树,你说路生会不会死!
又不是我们让他去砍树。
如果没有树,他去哪里砍 ?他砍他的脑袋!
这事,我们不和你瞎扯。就这么一句,侯林森就和赵路生媳妇谈起了租骡子的事。我和巴小歪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不过,赵路生媳妇到像是明白过来了,说不租不租,多少钱都不租。
一匹骡子一千,就租一个下午,侯林森对赵路生媳妇说。这时候,我才听明白,侯林森打算把骡子租去驮料子。如果真能把两匹骡子租下来,就凭我们五个人,把料子驮到路上,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但是赵路生媳妇说一不二,嘴巴咬得很紧,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从赵路生家出来,侯林森也骂开了,说狗娘养的,这些“土疙瘩”,真是越来越难对付了。
七
我们五个人“一”字排开,坐在一根木料上,黑着脸,就像从天上沉下来的五朵乌云,蹲在清水江边。侯林森不说话,我们也不说。
呵呵,这下完了,找到车又能怎么样?我想。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很久很久,直到路边那棵泡桐树的最后一片叶子,从树梢上跳下来,侯林森才冒出一句话,说即使拉不出去,也要把料子废了。
怎么干怎么干?听侯林森的话有点邪乎,巴小歪一下来了精神。
烧掉!统统烧掉!
巴小歪也算干过不少邪门的事,但听侯林森这么说,还是惊得张着嘴,半天合不下来。说把料子烧了,运费怎么算?
侯林森哼了一声,说这么大一个林业站,难道还付不起你的运费!
巴小歪说,三十多方料子,拉去卖,最少也值五六万啊,这一烧,不是在烧钱吗!
听巴小歪这么说,侯林森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巴小歪身上,说他爹以前是马帮头子,现在,他又开车,肯定认识不少人,让他赶快找几个人来驮料子!巴小歪摇摇头,说他又不神仙。又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自然许多土疙瘩穷得连盐巴都买不起,与其烧了,还不如留给他们卖点盐巴钱。
侯林森睖了巴小歪一眼,说我们是林业站,又不是民政局。还告诉巴小歪,说无证采伐是违法犯罪的事。我们不打击违法犯罪,难道还要纵容违法犯罪?
巴小歪冷笑一声,说天下最荒唐的事,就是农民栽了树,不准自己采。农民种片小麦,想什么时候割就什么时候割;种几亩玉米,也是想什么时候收就什么时候收;就是养几池鱼,也是想什么时候卖就什么时候卖。那像栽一片树,十多年,好不容易成了材,却还要你们颁个什么采伐许可证……
对巴小歪这种门外汉说的话,我们当然没有理,说这些料子必须烧,而且以后拉不走的“黑木料”,也要统统烧,只有这样,才能烧掉土疙瘩的幻想,才能刹住法卡这股偷砍盗伐的歪风邪气。如果不刹住这股邪气,清水江两岸的树,迟早有一天被砍光。
烧料子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然后,就说到了油上。侯林森说,即使烧,也得准备两桶油。这个我是知道的,杉木不燃火,况且,我见丢在防火车前的料子,还湿漉漉的,不浇几桶油,想把它们烧掉,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侯林森把目光落到了巴小歪身上。巴小歪把脸一扭,说他是进来拉料子的,不是进来卖油的。他还让侯林森好好想想,拉还是不拉,不拉他立马走人。
侯林森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巴小歪只要敢走,运费就当丢进清水江喂了鱼。巴小歪望望我,见我一脸无奈,也就软了,告诉侯林森,说他车里并没有多余的油,就是抽半桶,车也开不出去。侯林森的脑袋嗡一下炸了,说难道拉不走,还烧不成!都怪护林防火车里的油也不多,若不然,哪里要看巴小歪的嘴脸。
围着破车转了一圈,侯林森便铁了心要买巴小歪的油,问巴小歪要多少钱?
巴小歪说,卖了油,你让我把车推出去,还是留在这里给土疙瘩当靶子?
侯林森气得咬牙切齿,说老子问你这辆破车要多少钱?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除了侯林森自己。看来,为了油,侯林森是要破釜沉舟了。平时,大家都叫他猴子猴子,看来,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孙猴子,以为可以把红屁股翻朝天上当太阳!不过,巴小歪这辆破车,也值不了几个钱。
太突然了,巴小歪被侯林森问得一愣一愣的。侯林森催他快点,干脆点,利索点,别像个娘们。但巴小歪还是想了半天,才说,三万五。
侯林森说,两万。
两万五。
行。
侯林森和巴小歪就这样简单地过了两招,就像一对早已相互中意的男女,在大家面前娇情了一把,然后就急急忙忙结合在了一起。
拎着油,穿过一片灌木林,再走一段下坡路,就到了清水江边。那段下坡路,弯弯曲曲,尽是大大小小的马蹄坑,像小毛路长了一串瘤子。一看就知道,土疙瘩驮了不少料子到江边。听说,清水江的下游有一个八达河木材交易市场,只要把料子扎好耙,放下去,就会有人来低价收購。
料子真多,全是两米长的锯材,像被土疙瘩啃掉树皮,丢在江边的一堆骨头,白森森刺眼。我突然觉得,这些方方正正的料子,烧了的确挺可惜,便愣头愣脑问侯林森,给是真的要烧?
侯林森让我别他妈废话,赶快倒油。
巴小歪突然抓住侯林森的手,让他往路上看。这时候,太阳已经洗好澡,从雾里跳出来,亮堂堂挂在天上。而整个山谷,也因为雾霭的浣濯,一片绿亮。如果不小心看到一束阳光,从叶片上弹起来,这也不足为奇。风景美得这么惹眼,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土疙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沿着路,急匆匆向清水江跑来。一眨眼,就冲到了汽车旁边。
巴小歪说,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侯林森也说,完了完了,这回完了。
所有人都以为,土疙瘩会把汽车砸了。但土疙瘩并没有砸车,而是向清水江冲来。侯林森预感大事不妙,夺过我手中的油桶,哗啦哗啦往料子上倒,并催促说,快点火快点火。
但谁都没有点,那些土疙瘩跑得太快了,把我们所有的目光都吸了过去。我清清晰晰看到,下坡的时候,有个女人崴了一脚,摔在坡上。我以为,后面的人定会停下来,扶她一把,但一个都没有停,他们继续往前冲,有的甚至在女人屁股上踩了一脚,然后腾空而起,从她头上飞了过来。
他们就这样不管不顾冲过来,一眨眼,就冲到了我们面前。那时候,侯林森才刚把打火机掏出来。
给是真的要烧?一个身着迷彩服的中年人,像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横在侯林森面前,那样子,似乎只要侯林森敢说烧,他就要喷出一股岩浆,把侯林森烧死。我问巴小歪,他是谁?巴小歪说,他不是鬼。我承认,我的确怕得全身发抖,但再怎么抖,也不可能把“他是谁”说成了“他是鬼”啊。巴小歪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告诉我,这个五大三粗的人,就是村长张大喜。
肯定要烧。侯林森说。
张大喜眼睛一眯,一瞪,像两挺机关枪,瞄准侯林森的脑袋,就要一通扫射,说你难道就不能留下来,让大家卖点盐巴钱,开开心心过个年?
侯林森扫了一眼周围的群众,见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目瞪口呆,全部齐刷刷看着他,他还是一咬牙,打着了打火机。
这么好的料子,烧了,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这时候,赵路生媳妇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像一道闪电,哭着扑向侯林森,一边抢侯林森手中的打火机,一边说,烧烧烧,你不烧我帮你烧,顺便把山上的树也烧掉,统统烧掉,彻底烧掉大家的念头。赵路生媳妇这么一搅和,“土疙瘩”就跟着起哄,说烧烧烧,烧掉之后,我们想种姜种姜,想种豆种豆。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吵成一团之际,我看到一个脸上落了疤的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向料子走过去,然后一转身,端着一支枪,冲着大家吼了一声,说谁敢烧,我就要谁的命!
所有人就像收到统一的指令,全部向后退了一步。巴小歪急得直跺脚,轻声骂了一句,说枪怎么会在歪嘴手上。听他这么说,我一细看,还真的在枪托上看到了用红漆勾出来的月亮和星星。
看来,歪嘴经过货车的时候,把巴小歪的枪从货车上顺了下来。
歪嘴用枪指着赵路生媳妇,问,给是你要烧?
不是不是,赵路生媳妇夹着屁股钻进了人群里。
又用槍指着侯林森,问,给是你要烧?
侯林森慌忙丢掉打火机,说不是不是。又提醒歪嘴千万别开枪,说料子已经倒了汽油,枪一开,料子就着了。其实我想,侯林森并不担心料子着火,这不正合他的心意吗?
歪嘴不信,继续端着枪,像一个审判员,枪口对准谁就审谁,是不是你要烧?枪指到谁,谁就吓得像筛豆子一样,生怕歪嘴不小心扣动了扳机。
侯林森告诉我,让我瞅准时机,把歪嘴的枪夺了。然而,当我抬起头,我发现巴小歪已经蹑手蹑脚向歪嘴逼了过去。想起巴小歪手臂上那些跳动的肌肉,我就对他充满了信心,对他来说,对付一个憨包,应该只是小菜一碟。
巴小歪离歪嘴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他离歪嘴仅有一步之遥之时,他突然张开双臂,向歪嘴扑了过去……
我吓得闭起眼睛,屏住呼吸,心想,是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不知所措地等待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