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2017-12-05 18:19赵荔红
西部 2017年4期
关键词:江阴孙犁丰子恺

赵荔红

1

大年初一,和土豆顺苏州河走。楼宇如花瓣,片片向后倒伏。河水颤动着薄白光线。街道空阔。细碎的鞭炮声很远。我们越过一座又一座桥梁,如同翻过一页页日历。

在一个咖啡馆读沈从文。北平(北京)“解放”后,北京大学贴出“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清客文丐”“地主阶级的弄臣”等大字报,1949年春天,沈从文在精神恍惚下割脉自杀,幸亏救活。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差不多三十年,沈从文没有文学创作,文学史也没有他。1953年,大陆曾经印行他书籍的开明书店正式通知,说“各书已过时,凡是已印、未印各书稿及纸型,全部代为焚毁”。令沈从文奇怪的是,此时香港也转来台湾的命令,除焚毁其作品外,还永远禁止再发表任何作品。两边一起禁毁他的书,“则不免令人起幽默感”(《一个传奇的本事·附记》)。这样的状况下,不出几年,沈从文就几乎被人淡忘了。1956年,他作为一个文物工作者到济南某师范学院,学生们都只知巴金,而不知沈从文了。此时,他写给张兆和的信说:

我想还是在他们中挤来挤去好一些,没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

我生命中有一种十分“谦虚”,又十分“自信”的情绪在生长。它在当时虽若十分抽象,但反映在另外一时却极具体。在学习中和写作中,都会发生极大的影响。也许因此越来越像不现实,或生命中总被“不现实”那一部分支配,生活永远陷于败北状态。可是不妨事,因为“谦虚”和“自信”还依旧存在。(《从文家书》1956年10月12日至13日)

然而同年,两个月后的一封信,他又自叹道:

觉得《湘行散记》作者究竟还是一个会写文章的作者。这么一只好手笔,听他隐姓埋名,真不是一个办法。但是用什么办法就会让他再来舞动手中一支笔?简直是一种谜,不大好猜。可惜可惜!这正犹如我们对曹子建一样,怀疑“怎么不多写几首好诗”一样,不大明白他当时思想情况,生活情况,更重要还是社会情况。看看《曹子建集传》,还可以知道当时有许多人望风承旨,把他攻击得不成样子,他就带着几个老弱残丁,迁来徙去,终于死去。曹雪芹则干脆穷死。都只有四十多岁。(《从文家书》1956年12月10日)

这种又谦虚又自信、又困惑又顽强的情绪一直伴随着晚年的从文先生。后世的人,往往轻率议论人的一言一行,全然不顾他当时的思想情况、生活情况、社会情况。陷落于社会政治泥沼里、身处时代变局中,怎不教人反复自省、自问、自证。就像我们,越过一座又一座桥,数点一个又一个日子,瞻前顾后,对自己的来路去路,谁又能确信无疑啊?

那天夜里,临睡前,又翻读东坡词,恰巧读到这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此词苏轼自题“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当在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被贬黄州不久。元丰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苏东坡在湖州太守任上被抓捕入京。“乌台诗案”是北宋著名的文字狱,不仅仅因为主角是苏东坡,更因此前,哪怕是激烈党争,大臣多有被贬谪而“自生自死”,却没有坐监的。唯苏轼因文字得罪,且直接从湖州太守任上被捕入狱。后来徽宗朝有文士因文字被诛,虽不是高官,还是破了北宋“不杀文士”的祖训;而自明成祖杀方孝孺十族(第十族是门生),后又常见庭杖大臣的,然而,被杀被庭杖,尚可成就其“死谏”的清流名声;至于清,且不说死于文字狱的,清统治者,令汉士大夫从骨子里先自矮化,奴性渗入血液中,不必杀,既已毁。

苏轼被囚四个月零二十天。次年左迁黄州团练副史。惊魂未定,满心忧患,这《卜算子》即是这样心情下写的。深夜寂静,疏枝缺月,幽人独自,对月伤怀,与影成双。全诗意境在一个“冷”,一个“寂”,内里又极孤高,仪态缥缈如仙人,即便无人省问,也是“拣尽寒枝不肯栖”。

在大年初一的鞭炮声中,夜读格外寂静而温暖。如有神遇,随手翻到的还有这首《定风波》。土豆说:“一读再读,还是这般好,东坡,如此豁达人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贬谪黄州的苏轼,日子过得还算逍遥,皇帝还没忘记他,朋友也敢来探望,五年间,他做农夫、打鱼,与朋友饮酒唱和,写字作画,迷恋丹药瑜伽,思想出入于儒、释、道中,文风也为之一变。灾祸、忧患、思虑、感喟、探问,历练了他,成就了那些著名篇章,《前赤壁賦》《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记》等都在这段时间写下。从这首《定风波》看,东坡已挣脱了《卜算子》中的惊疑不定,词句心胸皆如此清俊、疏朗与开阔。

我后来常想起从文先生说的“谦虚”与“自信”,也常以水的坚韧涵容自勉。

某年到西安,在碑林购得平轩书东坡词《卜算子》拓本一帧,藏于书房,我深喜“拣尽寒枝不肯栖”这句。但每遇风雨路阻,天空阴霾,或是纪念的日子,我总要与土豆再读一遍东坡的这首《定风波》。在前路,或期望“也无风雨也无晴”,在心中,是向往“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境。

2

我喜爱江阴,是因为江阴的一个人、两处地方。

人是庞培。一个熟悉的朋友代表一座城市。念着“江阴”两个字,脑中就闪现庞培兄的面庞。他的恣肆才情,丰沛文字,年过半百依旧保有笨拙任性好奇多情却深思熟虑的模样。他的年轻和老态同时存在。初到江阴是深秋,庞培约我在韭菜港碰头。没与我说韭菜港在哪儿,好似我天然该知道。“韭菜”两个字可真别致。我站在长江的风里,风将裙子鼓得满满。庞培穿件军绿多口袋外套、拎个塑料袋、踩着拖鞋踢踢沓沓过来,水牛般喘着气,像个农民有刀刻的皱纹,眼神与微笑却流露读书人的斯文与孩子气的羞涩。暮色降下,太阳向西,长江阔大,江水半灰半紫,晚风中轻轻鼓荡。庞培指着迷迷蒙蒙的对岸说,庞余亮在靖江,明日我们找他吃好吃的,边说边脱了外套,跳进不甚干净的水中,初时还见到胳膊溅起水花,越来越远,只露半个黑脑袋,好似砚台中留聚的一点墨……风凉了,我独坐岸边,抱着胳膊抱着腿。拖沙船,巡逻艇,楼房般的客轮,小舢板,假使不是汽笛声、马达声宣示着存在,那些船只真如魂魄般浮游着,来来去去。岸边堆积着沙石,拆卸一半的旧轮船。逆光下的脚手架如巨大黑手,伸向灰蓝天空。晚霞满天。一轮正缓慢下沉的太阳,拼尽最后气力从黑色脚手架的空隙间显露出它的金红面庞……一种辛酸的甜蜜,潮乎乎地涌上心头。

次日去看江阴文庙。位于市中心,始建于北宋,江阴学宫所在,在苏南一带,规模最大。现存的是清同治年间建筑,规模已缩小,但从棂星门、三座泮桥到大成殿,大成殿内的孔子、四配、十二哲,东西庑廊供奉的先贤七十七位、先儒五十二位,皆仿曲阜孔庙,合于规制,文气有节度。不消多说。与别地文庙不同的,是在明伦堂前,有一座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三公像,是纪念他们领导江阴人抵制清初剃发令的八十一天抗清守城运动。

顺治二年(1650),大清天下已定,一道严旨布告全国:十天内汉人全部剃发,“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本已献出户籍档案、想要归顺新朝廷的江阴,群情激愤:改朝换代只是变更统治者,尚可容忍;变更祖宗服饰衣冠,则是要从根本上铲除文化传统,是可忍,孰不可忍?闰六月二日,拘禁县令方亨,万人聚集明伦堂宣誓:“头可断,发不可剃!”至此,开始了江阴八十一天的反剃发运动。他们的领袖,即曾任、现任江阴典史的阎应元(粗通武艺)、陈明遇(文吏),总指挥部设于文庙明伦堂。短短时间内,他们集中了江阴所有物资,整编了城内城外乡兵民军共二十万人(乌合之众),分守江阴四个城门。清军总投入二十四万人,两百门大炮。十月一日,清军开始攻城,八月二十一日城破,二十二日清军下令屠城,两天之内,江阴这座江南繁华富庶的城市,被屠十余万人。

史可法守扬州,不过数日,城破身死。其时,弘光被执,南明小王朝奔走南方,江阴迟迟等不来南明正规军,只有盗贼顾三麻子派来数百只战舰……不过是几个小吏的指挥,二十万临时拼凑的民军,江阴竟能坚守八十一天!!且让训练有素、令大明军队望风而逃的清军损失了七万多人,这实在叫人惊奇!城破后,阎应元力战被抓、慷慨就死;陈明遇从容举火,将全家四十三口悉数烧死,独自力战而死;全城“四民拼首就死,咸以先死为幸,无一人顺从者……”井中、沟壑、池塘,尸体叠加数层,读之令人耸动唏嘘——江南,温柔文弱之乡,竟如此坚强不可摧折!城破后一个多月,幸存者回到面目全非的江阴,依旧不免于剃发,“剃发之夕,哭声遍野”。悲哉!诚如聂作平在《江阴,一座城市的玉碎》中所说:“一个新王朝的建立,往往就是通过那些面目模糊、被遗忘了名字的底层民众的泪水来实现的。”徘徊文庙明伦堂,读碑文,泪水盈眶,我还能听见惊天动地的呐喊、哭声,听见不甘屈辱宁可一死的宣誓、城破之际的大合唱……

另一处值得再去的是刘氏兄弟故居。也在市中心,人车奔流、高楼环绕之间。那套清末江南民居,白墙灰瓦,显得特别安静。我傍晚到,独自一人徘徊于两进十来开间三个天井,桂香倏忽而来,如遇佳客,猝不及防的喜悦,又见两大株天竺,是旧主人手植。光线从格格窗几经折叠,室内荫翳,我细细分辨这三兄弟的影像、手稿、抄写的曲谱,惊异于天地灵秀,尽出刘氏一门。我小时陪伴父亲身边,他拉二胡,《病中吟》《空山鸟语》《良宵》都是他的喜爱。尤其是《病中吟》,忧郁困顿之际,父亲常拉。父亲学的是闵慧芬,幼小的我已知作曲者是刘天华。此次见到刘天华手抄的曲谱,如遇故人手迹。惜刘天华如此天才,三十八岁竟因猩红热去世,他的弟弟刘北茂多少继承了音乐才华,是三兄弟中最长寿的,活到1981年。

就影响言,当然是大哥刘半农最为出众。《我之文学改良观》发在《新青年》,使刘半农与胡适、陈独秀、钱玄同成为提倡白话运动、改良文学的四大台柱。但他的改良观与陈独秀的却不尽相同。陈独秀不同意与旧派妥协从容,而刘半农认为“言文合一”“废文言而用白话”不能一蹴而就,文言白话应有同等地位;此外,他主张打倒的是孔教,而非孔子。于今天看,刘半农的这些说法是对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激烈地与传统划清界限,留下不少后患。

我最先知道他,是读《叫我如何不想她》,那是可歌唱的情诗,与《诗经》在一个传统中的。半农先生注意收集民歌、倡导白话诗,留有诗集《扬鞭集》《瓦釜集》。沈从文认为,刘半农在诗歌上的贡献是:“他用江阴方言,写那种方言山歌。用并不普遍的文字,并不普遍的组织,唱那为一切成人所能领会的山歌。”诸如“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对奶子翘翘底。我想用手摸一摸,心中虽是跳跳底” 这样的,都是如“国风”般质朴生动可歌唱的。

可惜刘半农四十四岁得传染病去世。胡适致哀辞说:“半农先生为人,有一种莫名其妙之热处。其做事素极认真,其对学术之兴趣极广博,故彼卒能成为歌谣收集家、语言学家、音乐专家、俗字编辑家,彼之成功,完全由于一个‘勤字。”刘半农若活长些,或有更大成就?

苏曼殊有封致半农的信:“《拜伦记》得细读一通,知吾公亦多情人也。不慧比来胸膈时时作痛,神经纷乱,只好垂纶湖畔,甚望吾公能早来也。朗生(包天笑字)兄时相聚首否?彼亦缠绵悱恻之人,见时乞为不慧道念。”后苏曼殊死。两个多情人,竟不得再见。刘半农写有《悼曼殊》诗:

这一个人死了,

我与他,只见过一次面,通过三次信。

不必说什么“神交十年”“嗟惜弥日”,

只觉他死信一到,我神经上大受打击,

无事静坐时,一想到他,便不知不觉说

——可怜

记得两年前,我与他相见,

同在上海一位朋友家里。

那时候……室中点着盏暗暗的石油灯,

我两人靠着窗口,各自坐了张低低的软椅,

我与他谈论西洋的诗歌,

谈了多时,他并不开口,只是慢慢地吸雪茄,

到末了,忽然高声说——

“半农,这个时候,你还讲什么诗,求什么

学问!”

从刘氏故居正门,可望见兴国古塔,直奉军阀之战时,炮弹击中塔巅,残塔形如钢笔尖,黑色坚硬,刺向夜空。当此之时,苏曼殊高聲叫:“半农,这个时候,你还讲什么诗,求什么学问!”“江阴八十一日”,最先宣誓“头可断,发不可剃”的是一群诸生,最先号令抵抗清人的是文质彬彬的典史陈明遇,国朝变故、文化变异之时,书生呼喊烈烈:“这个时候,你还讲什么诗,求什么学问!”投笔执剑、以弱肩担当,宁玉碎不瓦全,温柔的江南大地流泻着灼烫血水。我那日坐在长江边等庞培,看残阳如血;之后我们在江边小店,吃羊肉、喝白酒,谈论诗歌、书籍,天空一轮满月,身边江水横流……此时我们尚能谈论诗歌、学问;我不希望,或有一日,阴霾大盛,不希望到那一日,也不得不拍案而起:“这个时候,你还讲什么诗,求什么学问!”

3

诗人舒航带我和土豆访丰子恺故居。在浙江桐乡石门镇,我们从湖州练市开车过去,半小时就到。

离运河不远,过木场桥,一排白墙黑瓦平房,左手一个门廊,写着丰子恺漫画馆。进去,当中一尊先生的立身石像,双手交握放置小腹前,圆圆的眼镜,恬淡的微笑,幽默从容。我立在先生边上,学他的样,双手交握垂于小腹前,微微笑着。先生是从容有智慧的人,我来拜他,学的不是知识,而是他的生活态度。

丰子恺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他以为该做的事,倾尽一生,极认真、极执拗地去做。这就是画了《护生画集》六册。

弘一法师五十寿辰,丰子恺作五十幅画祝寿;六十岁,又献六十幅画,法师为其抄写修改题诗,并从泉州寄信云:“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弘一自然并不知道能否活到百岁,不过是以这样的嘱托勉励弟子,使其能始终一贯以护生画做有益大众民生之事。丰子恺也很明白这个“伟大的嘱咐”之意义,乃回信弘一,允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一个卑微书生,答应倾其一生去完成一个允诺。何等的勇气!何等的守信重诺!!

从此,无论环境如何改变,丰子恺都恪守约定去完成这件弘扬生命的事。日本人来了,四海烟火、颠沛流离中,丰子恺画的不是烧杀掳掠、凄惨罪恶,而是“护生”,是一个个活泼泼充满生趣和谐的世界,“所表现者,皆万物自得之趣与彼我之感应同情”(夏丏尊)。这难免被人目为迂腐,甚或遭批判。豐子恺正是感同身受于世人所处的困厄苦难,才尤其生出悲悯恻隐、形诸笔端。《护生画集》第二册封面画莲池沸腾,扉页是莲花间的兵仗,表达了丰子恺“沸汤长莲华,兵仗化红莲”的佛家悲愿。“文革”期间,到处在破“四旧”,人们争先恐后改造自己奔向新世界,丰子恺却依然故我,画着那些“四旧”。家人不解、恐惧,那个枯瘦老人,过着“一日不出门,一日无访客”的日子,心心念念的只是对老师的允诺。当他自感来日无多,唯恐活不到弘一法师诞辰一百年,便提前完成了第六集百幅护生画。他信守承诺,功德圆满,对世界再没什么留恋,即于1973年去世,离“文革”结束不远了。

有人对丰子恺说,你既说不要杀生,最好吃素、吃植物,又说对草木也该爱惜,不可随意攀折,岂非矛盾?丰子恺答曰:“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事。”护生是护自己的心,而非只是护爱动植物。读画者,不可拘泥一字一画。人通过爱惜百汇万物、生命种种,恢复天然柔软的恻隐之心,维护其慈悲心,这才是护生的目的。是佛理,也是儒家思想。孟子讲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讲推爱,讲恢复人性的善。护生在佛是为因果,在儒是为世人。丰子恺是佛,也是入世的儒家。为来生,更为现世。

从漫画馆出来,转到故居。那是1984年在旧址重建的房子,原来的是丰子恺自己设计的,被日本人焚毁。右边有月洞门、碑廊、翠竹一丛,气息清朗;左墙门上“欣及旧栖”乃据丰子恺题字仿制,有块大玻璃罩住两扇烧焦的门板,是原房的唯一存物。小庭院种有芭蕉、先生喜爱的牵牛花,白墙黑瓦上尽是回绿的爬墙虎。庭院右侧,一幢三层小楼,叶圣陶题匾“丰子恺故居”。正厅即缘缘堂,依马一浮原迹复制匾额。外联为杜甫诗句:“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内联曰:“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丰子恺卧室兼画室在二楼。阳光从格格窗进来,投在临窗一张笨重木质九斗写字台上。一张空虚暗旧藤椅,当年先生曾坐在那里作画读书。靠左墙有张单人床,大概只有一米五长,先生身量颇高,晚年的他,竟是蜷缩着睡在这样一张局促小床上,腿脚都无法伸直。西墙脚有张小小的竹靠椅,也是先生坐过的。我过去,坐了好一会儿。

法国大导演侯麦说:“一个人只要坚持不改,就会有追随者。”丰子恺一辈子都“坚持不改”去做一件事,无论做得好或不好,后人知道或不知道。沈从文也是这样执拗的人。八十年代,在沉寂了三十多年之后,沈从文似乎“行情看涨”了,他却致信凌宇,坚决不同意召开有关他的学术会议。他说:“《秋水篇》:‘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孔子曰:‘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这两句话非常有道理,我能活到如今,很得力这几个字……自己作你研究,不要糟蹋宝贵生命。”沈从文生前,看见了自己的“行情看涨”,似乎应验了他当年的预言:他会比别人走得远。丰子恺的画,近年也似乎“行情看涨”,各种版本的《护生画集》在市面流行,他的画又很有装饰性,人们挂在墙上,做了书签,印在书包上。这些,先生自然是看不见了。即使在世,作品之盛衰、遭际,对他,恐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坚持不改”,是他完成了对老师的允诺。

先生有幅画:一堵高大砖墙,层层叠叠从下到上垒砌严实的冰冷灰砖。就在砖缝间,一株柔弱的、纤细的绿色草芽,弯曲着冒出来,张开两瓣嫩叶。这幅画叫《生机》。先生的爱,就是这样的生机。我流连故居,带回了生机与爱。

4

某年八月,我从上海坐动车去郑州,想到那里与土豆汇合,做一次中原漫游。土豆先自去了安阳、邯郸等地,骑马去看九曲黄河。我生在闽南,大半辰光又在江南度过,所见的都是蛛网迷宫的沟渠河道、古廊桥、逆光蓑笠的瘦黑船夫、河岸边的红色捣衣娘、鹅黄柳烟、火焰油菜、白墙灰瓦、一小块一小块闪闪发亮的水田池塘……当火车铁犁般切开北方肥沃平整辽阔的土地,种植玉米、高粱、小麦的田畴成片相接着闪过,心中便升起新鲜而沉厚的感动。尽管因为风沙、污染、过度使用,大地天空蒙上一层灰白,这片土地究竟孕育过我们的祖先。假使不乘着火车,从南到北,从东向西,一节节走,是不知道祖国有多么阔大的。

去向北方的火车上,我一路读的是孙犁的“耕堂劫后十种”。孙犁青春时在“冀察晋”革命,中晚年安顿天津,他的所见、声口、语汇、胸次,应与南方作家很不同。这套书共十册,六十四开小口袋本,轻巧便于携带,书封墨绿色,内页纸发黄,素朴怀旧,我很喜欢。随身带的是《尺泽集》《远道集》《曲终集》。早年《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中清新、鲜亮的色彩退去了,这些1979年到1995年的文字,呈现出另一个孙犁,那是历经“文革”磨难、朋友凋零、老伴去世后的老人,心境沉郁,文字趋于平实、简淡、枯瘦,行文间却蕴涵大深沉、大悲痛。

我最喜欢读他散落在各集中的“芸斋小说”。虽曰“小说”,大抵是从自己经历取材,或称叙事散文。他以悲悯之心,关注“文革”背景下人物,尤其是小人物的运命。如《修房》中两个工人出身的干部的遭际,不独是出身不好之知识分子,几乎所有人都遭受“文革”流毒。《小D》中的小D原是个清洁工,摇身而为造反派头头,小人得志,不可一世,却又忽然自杀。《王婉》讲王婉在丈夫被捕后卧轨自杀未遂,忽因江青接见而为新贵,四人帮垮台后自吊身亡;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其命途却在政治浪潮中忽起忽落,不能自已。孫犁说:“十年浮动,较之八年抗战,人心之浮动不安,彷徨无主,为更甚矣。”

火车过长江时,我在读《高跷能手》。写的是刻字工人李槐,被定性为由工人变成的资本家,且里通外国,因为他曾为天皇生日踩高跷献艺。小说写他临死前形状,“他站在那里拿好了一个姿势。他说:‘我在青蛇面前,一个跟斗过去……干净利索,面不改色,日本人一片喝彩声!他在那里直直站着,圆睁着两只眼睛,望着前面。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奇异多彩的光芒,光芒里饱含青春、热情、得意和自负,充满荣誉之感”。孙犁叹道:“重病垂危之时,偶一念及艺事,竟如此奋发蹈厉,至不顾身命,岂其好艺之心至死未衰耶。”这令我想起电影《霸王别姬》中为艺术而艺术的程蝶衣。可见,政治于许多地方,还是无可奈何,诸如爱情、亲情、艺术之爱。

《三马》写一个监管他的人的儿子三马,单纯善良,自杀而死。通篇说的是三马,落在文末,是草草几句,“提及”老伴的死,“我请了两位老朋友,帮着草草办了丧事,没有掉一滴眼泪。虽然她跟着我,过了整整四十年,可以说是恩爱夫妻,并一同经历了千辛万苦”。这样寡淡几行字,蕴含大悲痛。塞涅卡说:“小悲易表情,大悲无声音。”奥维德诗句:“她痛苦得成了石头。”蒙田解析说,当意外事件超越了我们的承受力量时,我们感到沉痛、麻木、心如槁木死灰。孙犁丧妻之初的悲痛,又且身处逆境,情形即是如此,所以,他竟“没有掉一滴眼泪”。直到他“解放”之后,境况有了好转,才写了篇《亡人逸事》,以几个生活细节深情追念这位与他共患难的不识字却善良、贤惠、勤勉的妻子。他说自己,“过去,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老年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这样平淡言语中,深情与惆怅、孤寂在焉。1995年,停笔前,他在一张书衣中,记录下念念于心的三件懊悔之事:“吾出征八载,归而葬父;养病青岛,老母去世未归;‘文化大革命时,葬妻未送。于礼均为不周,遗恨终身也。”

《三马》篇末,芸斋主人曰:“……痛定思痛,乃悼亡者。终以彼等死于暗无天日,未得共享政治清明之服为恨事,此所以于昏眊之年,仍有芸斋小说之作也。”这是他写“芸斋小说”的初衷。在历次运动中,那些有名有姓者受了冤屈,有人回忆,有人追念,甚或得以平反;却有多少平民百姓,轻则改变命运,如我的父母,没有参加高考,上山下乡,重则受各样牵连,身首异处,身没名灭,这些普通大众,又有谁去记念呢?孙犁借这些小说,痛定思痛于这些普通人在政治中、时代中的艰辛生活。然孙犁终究是乐观的,以为“文革”结束,流毒即肃清,政治即清明,不知流毒传播之远,影响后代之深,也可叹矣!

除了“芸斋小说”,我还喜欢看孙犁怀人忆旧的文章。这些文字,譬若先种一棵树,再不停修剪叶子,最后只剩得枯枯枝杆挺立在冬日,深情与悲伤全在里面了。一个劫后存世的孤寂老人,晚年所忆,尽是他人给予的些微好处,一箪食,一瓢饮,皆感念于心。譬如,当火车恰好停靠在一个我熟悉的亲切的城市时,我正读毕《我留下了声音》一篇,末几句是这样写的:“……然每遇人间美好、善良,虽属邂逅之情谊,无心之施与,亦追求留恋,念念不忘,以自慰藉。彩云现于雨后,皎月露于云端。赏心悦目,在一瞬间。于余实为难逢之境,不敢以虚幻视之。至于个人之留存,其沉埋消失,必更速于过眼云烟矣。”心中一动,若有所想,火车已开了。

孙犁还有一部分文字,尚未引人重视,却是我喜欢读的。他读史书、读古籍的杂感,有些成文,有些只记录在书衣上。孙犁晚年文字,平实、消淡、枯瘦,然蕴蓄极大深沉,间或有所发扬,这样风格,乃得力于他阅读古书,尤其受班固《汉书》、范晔《后汉书》的影响。孙犁评论范晔文字,“语言简洁,记事周详”,“论赞美折中,而无偏激之失。时有弦外之音”,正是他效仿的。而如“芸斋小说”每篇,即是为每个小人物立“传”,篇末的“芸斋主人曰”,也是模仿司马迁、班固、范晔“传”后的“赞”词。中国传统,文史不分家,孙犁又回到传统,以写史传的方式写“小说”。

另一方面,他又通过评史,借题发挥,抒发胸臆。比如,《评〈后汉书·班固传〉——一个为政治服务的人》,着力谈论的,是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他说,“只要作家本人,不能完全与政治无关,那么文艺作品,就不能完全与政治无关”。他说,班固一生都在为本朝服务,作品依旧可以流传,似以此解释自己作为革命作家、左翼作家,必定要写出符合政治需求的作品。班固如此贴近本朝,依旧被处极刑。孙犁叹曰:“文人不知修检,偶以言语及生活细故,遂罹大难,为可伤矣!” 因此,阅《后汉书·贾逵传》,郑玄一代大儒,病重之时,袁绍一命,逼玄随军,不得不抱病随行,死于路途,孙犁由是叹曰:“学者不能离政治而自由,而能产生自由的学术,这是梦话”。

显然,孙犁晚年,对于自己早年的革命热情,文学与革命、政治的关系,深有思索。1955年,正当孙犁完成《铁木前传》时,忽然头晕昏倒,被认为是神经衰弱症,由此十年没有写作,有遗传因素(小时候的惊风病后遗症),更有政治运动的惊吓——1955年,开始反胡风运动,朋友鲁黎被逮捕,孙犁为其说话,险些受牵连,惊吓不小,1956年开始批判丁玲等左翼作家,孙犁是著名的左翼作家,战战兢兢,此时他患病到青岛等地疗养,后又闭门在家,有身体缘故,也有远离政治中心之想。但政治风波是无法回避的,即便他躲在自己书斋中,十年不动笔,还是逃不过文革劫难。所以,孙犁晚年,对文学与政治关联,是很有体触的。他内心,似乎向往一种对政治的超越。

“芸斋小说”《小混儿》中,他写了个农村的小混混,有点钱,就吃,就花,就赌,与他谈话,丝毫不提“文革”的事,也不谈土改、合作化、抗战和解放战争。“他好像是不谈政治的人。好像这些历史事件,对他都没有影响”,孙犁竟然羡慕起这个小混儿来,说他是“真正的逍遥派”。这与他评价郑玄之不能脱离政治,而没有真正的学术自由的思想是一致的。

对于革命理想,孙犁也有反思。或许他认为,解放后进城的许多干部,已经脱离了革命之初的理想。小说《葛覃》,写一个老战友、诗人葛覃,在斗争最激烈时留在前线,之后,他似乎被历史遗忘了,既没与闻进城干部的荣光,也不受历次政治运动的批判,在白洋淀教书一教三十年。孙犁感喟说:“他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隐士,他是一名名副其实的战士。他的行为,是符合他参加革命时的初志的。白洋淀那个小村庄,不会忘记他,即使他日后长眠在那里,白洋淀的烟水,也会永远笼罩他的坟墓。人之一生,能够被一个村庄,哪怕是异乡的水土所记忆、所怀念,也就算不错了。”

从《葛覃》一篇看出,孙犁究竟不想做“逍遙派”“隐士”,而是努力进入时代政治生活。只是他历经劫难后,心有余悸,深感外在力量无限大,个人命途岂可与之抗衡?小说《鸡缸》,写无意购买的两个瓷缸,被慢待、弃置、烟熏火燎、尘土油垢,忽一日发现竟是价昂的鸡缸,用水洗去,陈于几案,“磁缸荣光焕发,花鸟像活了一般”。他是以鸡缸自喻吧,“瓦全玉碎,天道难凭”“茫茫一生,与瓷器同”。一个读书人的一生,如瓷器,极易碎,能获保全,不过是造化罢了。

“砚中墨干矣,可以无言矣!”1995年,《曲终集》编后,孙犁不再执笔。钱起诗曰:“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孙犁自叹:“人生舞台,曲不终,而人已不见;或曲已终,而仍见人。”如今孙犁曲已终了,我犹见其人。青年时写革命文学,中晚年后退守书斋,孙犁文字虽有时代烙印与限制,皆是怀着真诚的思考;政治运动中,他小心谨慎,甚至胆小怕事,但终究是个读书人,耿介、孤傲、寂寞;终其一生,勤勉阅读,笔耕不辍。信乎!其曲始终能再奏。

去往中原的路途,读孙犁文字,窗外,成排白杨树萧萧疏疏挺立于天地间,黄色南瓜花稀稀落落蔓延向远方……我似乎触摸着一个八十老翁的心境:“故园消失,朋友凋零。还乡无日,就墓有期。哀身世之多艰,痛遭逢之匪易。隐身人海,徘徊方丈。凭窗远望,白云悠悠。伊人早逝,谁可告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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