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养在深山的壮族孩子,对城市是极为陌生的,甚至是没有概念的,可是我在八岁时,竟和同样是八岁的阿飞偷偷跑去了市区。那时候我不会去想,多年后我才会去想,对于一个深山的小女孩来说,那样的方式进城是多么英勇的壮举。
那是我第一次进城,当时我却口口声声说是第二次。阿飞并不相信,迷乱暴露了我对城市的陌生。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胡乱地东走西逛,并不知道要干什么。
开始时我们身子僵硬地穿过许多楼房、店铺、摊贩,然后糊里糊涂地汇入了匆忙的人流。那时,车子和人如过江之鲫般焦急地赶路,单车铃声和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我们手足无措地跟着人流向前,内心怀着恐惧和紧张。市区太芜杂了,我不知道它有多大,不知道它装着多少人和房子,只觉得没有一个人是认识我的,没有一条路是我认识的。
我们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才终于甩开了赶路的人群。在陌生的街道,我们走得很慢,好奇心促使我们在每家店铺门前都停下来,张大嘴巴张望一会儿,并且只是呆望着却从不敢走进门去。琳琅满目的商铺晃得我眼花,那么多好看的东西啊,我见都没见过。阿飞指着一家服装店的人体模特对我说:“你看,她这么白,這么好看,跟你长得不一样咧!”是的,我黑黑瘦瘦的,个子矮矮的,衣服皱巴巴的,头发枯黄如杂草,鼻子还邋遢地缩着鼻涕,而她是多么挺拔俊俏,浑身散发着健康的美感。我气呼呼地说:“她又不是人,怎么能和我比呢?”说完我低着头走开了。
目光盯着地面,走几步路我看见了一个黑洞,实际上是掀掉井盖的下水道口。我蹲下来,好奇地往里瞅,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屏住呼吸,我能感觉到上涌的风,能听到细细的水流声,凑得更近时,突然跑出一只老鼠,吓了我一大跳。老鼠在地面乱窜几下,从墙角跑走了,我继续把头伸进去,瞪大眼睛使劲地看,依然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风、水流、老鼠使我确信,市区的水泥地表下,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着。
我们从路口又拐进一条街。那条街狭窄一点儿,路边散落着垃圾。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总是把我吓得贴在路边的墙上,车开过去后我才敢继续往前走。路边的房子开始变得破旧,路面漫着污水,是人随手从门口泼出来的。大概就是小市民的居住区了,那些昏暗的房屋,总能看见光着膀子的男人坐在门口吸烟,目光斜斜地看着街角,却并不能确定他们在看什么,而身材纤细的女人,或者站在门廊婀娜地摇着蒲扇,或者慵懒地倚靠在长椅上修剪指甲。巷尾的排水沟边,飞奔着几个嬉闹的孩子,几个年纪小的看到我们,停下来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们。
我们迷路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才发现已是中午。走出居民区,来到另一条街道,小商铺沿街排开,瓜果、米面、烟花爆竹、布料、农作物种子等等陈列在各家铺子上。小街道不时出现窄小的小餐馆和米粉店,我们没有走进任何一家餐馆或米粉店,因为没有钱。这就是偷偷搭乘手扶拖拉机进城的结果。
早晨那车停在村头,沾满黏土的车轮显示着厚实的力量,阳光下车身闪着漂亮的金光,我们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围着它转了几圈后,我们爬了上去,躲在后车厢的帆布下。不久车子晃动起来,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向着市区进发了。沿途的风景被劈成两半,飞逝而过,树木哗啦啦地倒退,村庄、狗群、飞鸟、田野、山河远远地甩在后面,仿佛车子把我们从村庄的心脏掏了出来。
离市区一公里时,司机发现了我们。他把车停住,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就骂骂咧咧地打开车门往后车厢走来。我们慌忙从车上跳下,沿着公路拼命地奔跑,身旁的阿飞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鹿,而我的衣服鼓满了风,身子好像就要飞起来。最后我把一只鞋跑掉了,细碎的石子扎进薄薄的袜子,硌得脚生疼。后来我觉得另一只鞋穿着也碍事,干脆把它也踢掉了。
袜子变得残破不堪后,我把它们脱下来丢进了垃圾桶。赤脚走在柏油路面,脚板热乎乎的,黏黏的。渐渐发热的路面反射着刺眼的太阳光,晃得人眼晕。肚子饿得咕咕叫,像疲软嘶哑的车轮滚过路面的辘辘声。汗水湿透衣服,可还得继续往前走,整条街没有一处可坐下休息的阴凉之地。这时,我发现阿飞也是哭丧着脸。从鞋店、杂货铺、理发店默默地走过,我们看人看物的眼神,充满疲惫感与饥饿感。
阳光暖得烤人了,我的脚步已开始摇晃。街声无休无止地持续着,我和阿飞已经许久不说话。这时候他像极了身份不明的人,无端闯入城市这片阵地,随即发现自己不被任何东西兼容。他的样子简直像个小丑,脑袋耷拉,双眼无神,走路一深一浅的,步子摇摇晃晃的,而脏兮兮的衣服更把他瘦弱的身躯突显得卑琐。我在心底暗笑,笑着笑着突然感到很难过。因为我发现他其实就是我的镜子,我的影子。我看到的他,正是别人眼中的我。我们都同样邋遢、瘦弱、卑怯、无所适从。我的心底对他陡然升起一种难友般的情谊,我知道彼时彼地除了他我没有任何依靠了,我们荣辱与共、患难同当,甚至连肚子的叫声都是相似的。
车声人声又涌过来了,然而我们的耳朵已经习惯了这些声音,或者说是已经麻木了,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了无生趣,一切都变得空空荡荡的,只剩下车轮的辘辘声,肚子的辘辘声。放眼望去,阳光开始摇晃起来,工地正在施工的吊机从高空给地面投下了移动的阴影。那些高大的吊机在阳光中慢慢升起,又慢慢落下,一起一伏仿佛吸气和呼气的节奏。这样的节奏一次又一次地起落,建造了城市无数的高楼。
“这是在盖房子了。”阿飞有气无力地说,语气里似乎还夹杂着生气。工地后面是糖厂,立着高高的烟囱,不停地冒着黄白色的烟(的确不是黑色的)。阿飞越发生气了:“烟怎么是这个颜色呢?”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我太了解了,任何超出他想象的事他都会不解,并且会逐渐演变成生气,甚至动怒。而在我看来,压根儿就没什么难懂的事,更没什么值得生气的事。烟的颜色不一样,是因为烧的柴火不同罢了,又或者烟囱太高了才会这样。总之我不会像阿飞那样为此烦恼,我更关心饿扁的肚子。
阿飞久久地望着高耸的烟囱,想着那些颜色不一样的烟,随后他心情变得更糟糕了。他开始想念村庄的烟火,因为那里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没有什么是他把控不了的。他想起早上还在田间地头玩泥巴,空中飞着一大群的蝴蝶和蜻蜓,身边跑着几只机灵的小黄狗,身后跟着一个脸色蜡黄的邋遢女孩。他回头看见无精打采的我,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他说。“不是你叫我爬上车,然后被车拉到这里来的吗?”我没好气地说,失望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怀疑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不会是傻掉了吧。
天上的云层出现了烫金的晕圈,起初还不是很亮,慢慢变得越来越耀眼。眼再也无法直视高耸的烟囱了,我们收回目光,垂头丧气地继续往前走。突然我们看见了坐在街边墙角的乞丐,他头发蓬乱,脸色灰黑,鼻子又尖又长,眼睛因他瘦得厉害显得很大,并且闪着贼溜溜的光。他不时地打量路人,看谁有可能施舍,就赶紧喊一声“行行好”。有时他甚至会站起来,拿着破碗求人布施,间或拉扯路人的衣角试图求得可怜,等人走远了却见他拿着一个崭新的钱包。“小偷!”我几乎喊出声来。然而我太困了,太饿了,嗓子干得喊不出一句话。我心底甚至同情这个脏兮兮的人,他需要钱,他想要吃饭,也许这样拿人钱财的事对他来说是迫不得已且必须的。即使现在想来我心里仍是矛盾极了,我没办法做什么,我甚至不能持有坚定的道德评判。当时衣着光鲜的失主走远后,我看到了乞丐的得意,我也看到了我的羡慕。我鄙视他,我也鄙视我自己。
“我看透了,我全明白了。”阿飞自言自语。“你明白什么,你胡言乱语什么啊?”他的话把我吓了一跳,让我禁不住这么问。“这样下去我们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他忧心忡忡地说。失败感和恐惧感将我们的心击打得溃不成军。
接下来的时间里,转来转去都是相似的街道,街道中央是呼哧呼哧喘氣的公交车,街道边是我们摇摇晃晃的步伐。我渐渐地感到恶心,尤其是公交车喷出令人头晕的尾气时。
如果不是饿肚子,我们也许会对城市抱有兴奋,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暗淡的眼睛总是容易看到阴暗面,看到庞大和冷漠,看到那些下班的人疲惫不堪的样子,看到小街道小饭馆拥挤不堪的场面,看到少数挤在高楼间隙的破旧的小店铺……
听着街市特有的噪音,我们走啊走啊,突然走进了繁华的大道,那儿的建筑明亮高大,街道宽敞整洁,汽车分道行驶,两旁是带阳台的民居,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装饰豪华的屋子和屋子里的摆设,一阵风吹过可以带来厨房里的饭菜香……
饭菜香加剧了饥饿和困乏,我们索性缩到墙角,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我发现彼时的我们像极了两个小乞丐:邋遢,饥饿,眼睛露着对食物的乞求和贪婪。可是路过我们的人,并没有对我们投以关注的目光,甚至连斜视都没有。他们或者低着头急匆匆地赶路,或者边打电话边穿过大街,或者只是挎着包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也不能对这种匆忙和冷漠批评什么,生活有诸多的不易,也许他们正处于人生的囚笼,承受着在城市生存的重压。也许他们回到家里,有卧在病榻的母亲需要照顾,有嗷嗷待哺的婴儿需要喂养,有债如高台的房贷和各种清单需要他们结算……因而他们根本抽不出心思来管其他的事情,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没能注意到缩在墙角的我们。很多年后我也才知道,冷漠的不是他们,而是城市的秩序本身,身处其中的他们有诸多的无奈、挣扎、窘迫。剥开冷漠的外皮,他们的内心和我们一样的脆弱,一样在呼唤着救命稻草。
处在高楼的阴影之中,我突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他们像影子一样散布在城市各个阴暗的角落,以一种佝偻的姿势蜷缩着、坚持着。他们当中有移动小摊贩、拾荒者、流浪汉、乞丐等等,他们和我一样都衣衫暗淡、面目浑浊。这些阴影中的人,带着潮气、黑暗和霉味在努力生存着,他们的形象被城市过亮的光彩所掩盖,变得含混不清。他们的足迹散布在盘根错节的街道上,他们的声音淹没在喧嚣的市声中。他们小心翼翼、忍辱负重,因饥肠辘辘而绝望地挣扎,因不断挣扎而变得坚忍顽固、弯而不折。
很多年后我还能从城市光鲜的外表中辨认出那些在窘境中富有爱心的人。他们都和那个在灯光下卖小吃的大娘一样,勤劳、善良、坚忍。
夜幕降临了,更多的灯亮了起来,更多的影子被照射出来,更多的脚步声隐没在充满灯光的夜色中。我们的影子受到灯光的惊吓,蜷缩在两脚之间。当我们没出息地哭起来的时候,是一个百米外的卖小吃的大娘注意到了我们。
她的面目被烟火熏得模糊,皮肤皱皱巴巴的,手带着做小吃做烧烤特有的油污,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到由于烟熏而停在眼角的眼泪都惊落下来。她先是问我们哭什么,明白后把我们带到小吃摊边,从食架上卸下几个包子和几根火腿肠放到我们手里,并递给我们每人一瓶矿泉水。
她的样子很像农村寻常的大妈,我也就觉得十分亲切。她是从农村出来挣钱的人,摆一个小吃摊,一个月挣的钱抵得上十亩地一年的收成。这么对比并不是说她挣得多,而是农村的粮食卖不上钱。她能在城市挣钱也不是说她有多能干,而是种地挣不了钱才被迫把地荒了,举家跑到城里来。儿女在厂子里打工,她呢也不能闲着,找不到别的活干,做吃的手艺却是有的,所以才摆起小吃摊来。
说起我们的村子,她也是知道的,说她有个姐姐就是嫁我们村的,只不过前两年过世了。听了我们偷偷进城的事,她不无责备,简直像多嘴的奶奶般骂起我们。然而骂归骂,语气里却全是关切的。到底是善良的人,帮我们叫了一辆三轮车,付了钱,请司机把我们拉回了村子。从此以后,竟再也没有见过她了,然而我却还时常想起那次进城的经历,想起她的小吃摊,想起她骂起人来时眼睛竟会变得红起来。
像所有阴影中的人一样,她也是被时代潮流筛漏的人物,工业化进程中农村被过度索取,农村经济凋敝,米粮贱价,无数的农民就只能抛下土地进城挣钱。从物质价值的缝隙掉落到地面,时代认为她不起眼,她也从不认为自己起眼,但她却在时代最强的亮点背后的阴影里忍受巨大的苦难,在穿过城市狭窄的巷道中留下坚毅的身影,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经历最绵长最细微也最辽阔的生活风景。
坐车返回村庄时,城市高楼亮起的灯光真是璀璨啊。阿飞挨得紧紧地坐在我旁边,目光同样惊讶地看着倏忽远退的城市灯火。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正在艰难地接受那些灯光所带来的辉煌与迷茫。
现在,我已经是一名资深城市人了。上学,毕业,求职,工作,这一个历程走下来,我也成了上下班人流中的一员,同样匆匆忙忙地隐匿在庞大的秩序中,只是每当想起那位小吃摊的大娘,我的内心就还保留着一份坚毅与柔软。
城市是庞大的,它以盎然勃发的生命力,给人们带来递进式生长的不解、疼痛和剥离,以及惊奇、绚烂和强大。而无数个像我一样的人,在其中踽踽独行,倍感艰辛,也倍感富足。它困扰着人类,也成全着人类。它铺展着一张巨大的地图,纵横交错的线条使我迷惑,同时也在暗暗牵引着我。身处其中的我,必须时刻打起精神,保证自己在轮廓模糊、错综复杂、密密麻麻的街道中不会迷路,而更重要的是,要让自己能在逐渐麻木的脸上挤出一丝理解和包容的微笑,要让自己能够看见那些在阴影中坚忍的生命。
城市的日子,看上去依然那么炽热,那么荒凉。我总是毫无理由地想起那次进城的经历,认为它和我现在的人生有着某种关联。茫茫尘世里,到处都有陌生的地方,延伸着陌生的道路,潜伏着陌生的疲劳、惶惑与饥渴……而无数的人,在阴影中坚强地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