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走的蝴蝶

黄昏鹅蛋黄的光辉洒向大地，表舅的房子出现在眼前，我的心瞬间发凉。矮、逼仄、杂乱。发了黑的墙壁，让煤烟和苍蝇弄得脏兮兮的。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坐在门槛上，淡黄的头发贴着头皮，脸上露出冷冷淡淡的神情。

我向女孩问好，她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我爸我妈在外面干活，不在家。”我点点头，一声不响地放下行李，又一声不响地走出了那间屋子。

到村路上一看，他们家的房子处在中间，看上去又低矮又破旧，屋顶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走似的。旁边的几户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沉闷而单调，幸好一些人家还种着一两棵枣树，或者搭着个葡萄架，才显出一些生气和绿意。只有远处靠近湖泊的地方，有一个砖砌的结实的房子，窗上垂着轻轻摇摆的帘子，显得鹤立鸡群。

走出村子，我看到一个山坡，小路蜿蜒，尽头是一片可爱的草地，牲口在那里悠闲地吃草。牧童骑着牛从河边走过来，牛肚子下滴答滴答地淌着从河里带上来的水。河流弯弯曲曲地延伸开去，平铺出大片大片的稻田。这倒是不同的光景啊。

农人收工回来了。女人担着柴火，男人吆喝着牛儿，牛儿驾着车子，一颠儿一颠儿地回村，村路慢慢热闹起来。路边的菜田里，两个小姑娘从河边抬回一桶水，熟练而有节奏地浇菜。空气中有野花的甜味儿，蓝天和云霞映在河面上，鸭子从对岸游过来。水面柔和的金光在鸭子嘎嘎嘎的叫声中被驱散了。牛群从河滩上走回来，暮鸦向山那边的树飞去。

在鸟群的下方，我看到了黑瘦的表舅。他牵着一头老水牛，那老牛和他一样瘦。他们都干了太多的活，累得干瘪下去。古老、陈旧的持续几千年的劳作方式，还在中国的农村继续，贫穷还在继续。自从他父亲过世，他就继承了父亲的担子，种地养娘养媳妇养孩子。表舅有过七个孩子，只有五个存活下来。大表哥参了军，几年都不回家探亲一次，二表哥在山里做伐木工，也只是勉强养活自己。老三生下来逢上流感，没几日便死了。四表姐在外地打工，嫁了一个工人。老五就是门槛上的丫头。老六只有五岁。老七，由于表舅妈生他时已经四十岁，高龄加难产，生下来就死了，还差点要了表舅妈的命。

我跟着表舅回家。一家人挤在一间小屋里吃饭，黑压压的。饭食很简单，炒萝卜、炒白菜，因有客人额外加了一碗鲢鱼水豆腐汤。六妹吃饭喜欢吸鼻子，一声闷响鼻涕就流了下来。老奶奶虽然聋了，话却很多，总离不了病啊死啊穷啊。

屋子矮小，照灯也小，射出的光昏黄暗淡，人站起来盛饭就遮住了灯光，落下一个大而黑的身影。我端着边缘磕了个口子的饭碗，看不清碗上的污渍，却清楚地看见了烙饼上被老鼠啃过的齿痕和桌子上零星分布的蟑螂屎。我吃得很少，坐在我旁边的神情淡漠的女孩却吃得狼吞虎咽，她喝汤的时候，把碗举得盖住了脸，喝得一滴不剩。

吃完饭，因为没有电视看，大家分头睡下。我不习惯早睡，想看会儿书，又怕费电。捅了捅睡在身边的老五，问她念过什么学校。她没了白天的淡漠，说话热情起来。她说她先在村里上小学，后来在乡里念初中，毕业后就没继续读了。我问她现在待在家做什么，她说帮爸妈干活。

她轻轻地凑过来问我，大城市是什么样。我说有工厂，有大学，有剧院，有酒吧，有图书馆、博物馆、展览馆，还有许多的车和人。

她听了很是羡慕，说乡下什么都没有，只有大姐在外地打工，還见过些世面，其余的都是文盲了。夜深了，她的声音很清凉，在月光下是漂浮的。

大约五更天的样子，忽然一声鸡啼，把人从睡梦中吵醒。淡蓝色的晨光从窗户漏进来，人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听见表舅妈在隔壁起床、做早饭的声音。

我和老五起床，喝了白粥，表舅就让她带我去转转。我们来到草地，天空中盘旋着雄鹰。我指着那矫健的家伙兴奋地呼喊，老五却说鹰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冷不丁地就从天上或树上俯冲下来，叼走家里的小鸡。我听到这，一下子明白了我们之间的隔阂：我们成长的世界，影响着我们看世界的目光。

离开草地，我们沿着河边的小路行走。河边洗衣的妇人梳着长长的马尾辫，袖子高高地挽起，露出结实浑圆的胳膊，她有力的双手熟练地搓洗衣服。河水清亮，可以看见小鱼、螺蛳、水草。妇人洗完衣服从月亮形的小桥走过，影子映在清亮的河水里，画面也是极美的。要是没有贫穷，没有落后，该是多么美丽的乡村啊。

然而无论是村子还是田地，都很难看到青壮年人，认字的不认字的，都被送到城市的工厂里去了。田地只产粮，粮食不值钱，想挣钱只有到城里出卖劳力。消瘦下去的村庄，老人看不到儿女，妻子看不到丈夫，孩子看不到父母。老五说，她将来也想去城里打工，她讨厌家里的生活，讨厌没有钱花的日子。

沿着河流，我们到了一处山坡，那里长满柔软的绿草。我忍不住躺下来，顺着斜坡慢慢往下滚，让细密柔软的草叶子充分地刺激皮肤。天空明亮，大地安静，云朵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个个忧郁的疤痕。乡村的田野多美啊，辛勤劳作的农人忘却驻足欣赏，匆忙的城里人也不会加以珍惜。村庄的美就这样慢慢瘦下去，村庄也慢慢瘦下去。我真羡慕蝴蝶，只有它们从不辜负任何一朵花的开放，在溪边，在桥头，在山巅，做花朵辛勤的使者，传递花朵的芬芳，播撒花朵的种子。

村庄，你还养育着这样的一只蝴蝶吗？放眼望去，田野里一片忙碌，锄头冲击着镰刀的声响，转动的牛车一圈一圈地碾压着土地。土地不断牵引着稻谷，使它们低下头来，土地不断牵引着农民，使他们弯下腰去。

村庄美丽的湖泊有着和蓝天一样的颜色，我向湖泊投进了长长的钓竿。鱼儿没有来，我躺在草地上，任阳光晒黑我的脸庞。久而久之，我不再在乎鱼儿是否会到来。当我再次凝望湖水时，一只美丽的蝴蝶栖息在我的钓竿上，它停在那里轻轻扇动着翅膀，精巧的触须向前伸着，似乎在探测着花香的浓度。钓竿和蝴蝶的影子清晰地倒映在水里，勾勒着一幅清澈动人的图画。

时代变了，人的生活也有了变化，这种变化在城市和乡村却表现得那么不同。城市太快，而乡村却太慢。和大城市比，村庄永远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好像外界的变换和他们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村庄的那条通往外界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似乎永远那么长，那么安静。

那条弯弯曲曲的路，在一天下午出现了一个在这里看来打扮时髦的姑娘。那是嫁给工人的大表姐带着大包小包回来探亲了。最高兴的是六妹，拿着新衣服跑来跑去地问漂不漂亮，却又舍不得穿上。老五则不以为然，仍然很冷淡的样子。

姐姐只不过是在外打工被人搞大了肚子被迫嫁的，哪里是乐意的呢。一个人在外面没亲没故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每回省下些东西带回家来，她老公就嫌她搬家财向着娘家，还动手打她。听着老五说这些话，我心里不是滋味。

那天夜里，月光清冷，躺在床板上脊背也发凉。隔壁传来了大表姐跟表舅妈的谈话声，老五大了，该找个人家了，就在近处找个可靠的，可别像我。表舅妈说，是该这样的。这话我听见了，老五也听见了她们说的什么，只是翻过身去无声地睡了。

不久来了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媒人，说话尖声细语的，听得人耳朵发疼。表舅妈待她热心得很，说女儿大了，想找个好人家，让她帮着留心。媒人答应得爽快，把老五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跟个贼婆子似的。媒人走了之后，老五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死活不愿意，婚事才搁下了。可是别人家的新娘经过门口时，她却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关不住的羡慕噙在眼里，直到变成泪水。

城里人对门互不认识互不打招呼是常事，村子里却不是这样，谁家有什么事彼此之间都是清清楚楚的，像结婚这样的大事各家都会去祝贺。小伙子穿上新衣裳，姑娘们打扮得漂漂亮亮，成群结伙地去凑热闹。小孩子们穿上红的、黄的、蓝的衣服，纷纷扬扬地走过大路，快活极了。办喜事的人家，挂满了红通通的灯笼，吹着喇叭的送亲队伍簇拥着新娘到达，迎亲的人在门边燃上一圈又一圈的爆竹。新娘新郎跨门槛，进高堂，拜天地，好不欢喜。我拉着老五要去看，她老大不情愿。我不懂得她是咋回事，也拿她没办法，只好拉上六妹去。

乡下人都相信神灵，这种信又有点朦朦胧胧的，和许多事掺杂在一起，牵扯着贫穷、烦恼与享福的愿望。既是头上三尺有神灵，所以婚礼照样也要礼神拜佛。我听不清主持的老公公在念什么，只看见他嘴巴嚅动吐出含糊不清的句子，连成了又好听又神秘的祝歌，人一生的幸福就浓缩进这神秘的期盼里了。

在那场婚礼上，我听到了许多听都没听说过的歌谣，六妹则吃到了平时都吃不到的饭菜。回到家里，我马上去看老五，想把见闻讲给她听，她却仍是懒懒的，村子里的事，让她觉得厌恶和痛苦。

没过几天又是过节了，村子里请来了舞龙队，从村的这头舞到村的那头，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响过鞭炮声，洒满了细碎的红纸。那天人们大清早就穿上新衣服跑到村头迎接神龙。人们都涌到路上，或一颠一颠地走过来走过去，或手舞足蹈地跑来跑去，每个人都暂时忘记了劳累和贫穷。等到舞龙矫健的身影远远地出现的时候，大家热烈地欢呼起来。待到它来到跟前，老人也好，小孩也好，青年也好，都伸出手热烈地挥舞，眼睛热切地瞧着美丽的神龍，好像一年的风调雨顺就是这样到来的。

人们虔诚地祷告着，在舞龙面前他们相信劳累并不是没有回报，日子并不是没有盼头，就连那大山也并不能把小村与外界隔开。他们这样想的时候，迎接神龙的热情就更加高涨了。

由于没有新衣服穿，老五没有参加迎龙会。她待在矮小的屋子里，茶饭不香，夜里也睡不好。屋墙很薄，透着风，屋外忙碌热闹的声音，她听见了。她分明向往，却远远地躲开。

那天夜里，她再一次小声地问我有关城里的生活。我可以告诉她城里有多少炫目的东西，却无法告诉她城里有多少高楼，有多少深不可测的人心。我无法安慰她因贫穷而冷下去的心，也无法鼓励她勇敢地走出去。月光下她的目光好像带着清凉的泪水。

和往年一样，过完节就有人从城里回来招工了。这些中介也是村子里出去的人，在城里的某个工地或工厂做小工头，每年都会回村招工。他们通常穿着蹩脚的西装，看起来很气派，却掩不住身上的俗气和势力。他们通常会把村里的年轻人聚集起来，宣扬城市的繁华富有，宣扬跟着他们就能大把大把地挣钱。

过完舞龙节，年轻人就离开了村庄，他们静悄悄地告别故土，就像蝴蝶轻轻飞出了花丛。我们的老五就是这样静悄悄轻飘飘地飞出去了，踏上了不知是否能和她姐姐不同的路。

剩下的老人们，从节日的热闹中回过神来开始劳作。催赶水牛的声音不断地在田地里扬起，农民们弯下腰，割下那些同样弯着腰的稻谷。水牛伸长脖子，任凭主人把牛车架在它的脖子上。那些破旧的车轮一如既往地转动着，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

村庄的农忙，成了老人和老牛的农忙，就连老奶奶也不闲着，弓着身子颤巍巍地晒谷子。他们多么想念干活麻利的老五啊，不知道她在城里是否顺心，是否赚到了钱，她是否会想念家乡。

假期结束，我也该走了。我离开了那个村子，离开了那里的人。他们中的好多人呐，也许经常吵嘴，彼此之间却从未想过要离开谁。只要是在村子里，多么繁重的劳作也没有人抱怨，活越多他们越高兴，因为那意味着丰收。他们有时候也会醉酒，也会打架，但是他们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无法原谅的。

我想我以后再也回不去那个村子了，老五也是。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村庄慢慢瘦下去了。而离开的路，山路延绵不断，不知要延伸到什么地方。那些野菊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啊，那些被风卷走的蝴蝶啊，也不知将被带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