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逃兵的抗战生涯

2017-12-05 19:05张锐强
作品 2017年7期
关键词:汉奸鬼子

文/张锐强

一个逃兵的抗战生涯

文/张锐强

张锐强 河南信阳人,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从军十一年,三十岁退役写小说。在《当代》《 人民文学》《 十月》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两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杜鹃握手》《 时间缝隙》《 台下台上》、非虚构作品《辛亥革命后》《 名将之死》《 诗剑风流——杜牧传》等十一部。

民国三十一年(1942),下士张德能惹了大麻烦。他踢了连长的狗,连长下令以侮辱长官罪关禁闭。年前他刚刚从上等兵升为下士,这是士兵的大升,类似上校升少将。可这一脚下去,大升立即告吹,他又被降为上等兵,同时关禁闭。

张德能真是浓眉大眼。左右眉毛完全连在一起,但嘴唇已经不是厚,而是笨重;再端详全局,便会发现五官都没毛病,就是比例与位置略有不合,又生在一张黑脸之上,活生生一副民窑日用瓷器的模样,粗糙但皮实。刚进部队时,班长眉头一皱,说这个兵,脸黑眼大,真是个黑大眼。说完他舒展眉头哈哈一乐,张德能的本名遂被淹没。

黑大眼其实是个逃兵。那年月逃兵很多。老百姓逃兵——看见过兵,赶紧逃避,带走能带走的一切,能躲多远躲多远,也叫跑反;军人也逃兵。没逃过几回,简直不好意思自称老兵。

黑大眼是从十三军里逃来的。十三军这个番号,此前国民革命军曾多次使用,都是杂牌,樊钟秀、陈嘉佑、白崇禧、夏斗寅先后出任军长。但这个十三军是纯正的中央军,民国二十一年(1932)由八十八师和八十九师组成,军长钱大钧,人称钓大钱。后来钓大钱与八十八师相继调走,第四师划入,八十九师师长汤恩伯接过帅印。南口抗战与台儿庄战役之后,该军一直在湖北河南之间作战,先后配属第五战区与第一战区。部队装备算是好的,有过耳的德军钢盔,每个师配备战防炮与二公分机关炮各六门,军官和部分老兵穿皮鞋,战斗力很强,鬼子不敢小觑。他们跟第八战区的第一军,是鬼子华北方面军的眼中钉肉中刺,被视为重庆军的代表,一直想要灭掉的。

引导黑大眼走上逃兵之路的,是而且只能是老兵油子。事实上他不止是老兵油子,还是个职业逃兵。没几个人愿意当兵,可抽中了上上签,怎么办?花钱消灾。所谓买兵,或曰买壮丁。这些卖兵或者卖壮丁的中间,便有职业逃兵。有些半路拱营——和平起事不伤人——逃跑,有些人到部队再开溜。至于能不能成,就要看造化。

敢以逃兵为业的,肯定都不是一般人。有些保长手底下养有一批这样的滚刀肉。他们进军营之前,身上不敢带钱。押送的官兵会仔细搜刮,一要捞油水,二是防逃亡。而顶缸所得,最少也得一千五百元。要么给其家人,要么存在保长手里,回来取现时再加一成利息。一千五听起来是个大数字,因为战前上将的月薪不过八百元,下士十四元;九一八之后实行国难饷章,上将二百四十元,下士十一元;民国三十年(1941),国军粮饷分离,主副食由国家提供——否则士兵都得饿死——月薪随即降低,下士只有九元。这一千五百元名义上相当于下士十多年的薪饷,可惜只是纸洋亦即法币,并非银洋亦即现洋。物价一路飞涨,钱几乎回归为纸。好在农民的主要产品是粮食,粮价随行就市,故而物价压力远远小于军公教。但话说回来,高不高就是这个数,要钱要人你自己选,绝不勉强。

引导黑大眼逃兵的兵油子叫王树森。他随身携带着一枚金戒指,作为逃跑的经费。这东西轻便,可怎么过搜刮关呢?简单。戒指用韭菜细细缠好,囫囵个儿吞进肚子,过关之后再服下随身带的泻药。反正那道如同篦虱子的搜刮只有一次。并非押送的士兵对自己的手段盲目自信,主要是绝大多数人确确实实不名一文。

王树森最喜欢两件事儿。一样是听平剧,可惜二尺半的大头兵,听戏的机会很少,他只好自己哼哼。他喜欢黑头。另外一样,就是摘下金戒指反复端详。在日光下看,在灯光下看;站着看,蹲着看,躺着还看。一边端详一边喃喃自语。至于嘀咕的什么,只有鬼知道。因此缘故,他得了个外号叫小嘀咕。小嘀咕的如意算盘,是到部队领上第一月的薪饷便开小差,不巧这回刚下部队便赶上战事,不能溜。而黑大眼呢,本来已经从十三军逃掉,但几经周折,竟然又逃回到了老部队。

他们碰上的这场战事,史书上称为豫南会战。驻武汉的日军十一军司令官园部和一郎纠集第三、第十七、第四十师团主力,连同第十三、第三十四、第三十九师团各一到两个大队,利用中国春节的机会,兵分三路北上,突袭豫南的国军,以确保平汉线南段安全。他们的计划是,等解决掉这里的中国军队,后方安定,便将兵力向南集中运用。而其集中运用的目的,一年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历史学家与战史爱好者才恍然大悟。

鬼子的目标主要是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与汤恩伯的三十一集团军。他们三箭齐发,中路主力从信阳北上,迅速占领平汉线东西两侧的舞阳与上蔡,形成合围态势,但国军已经向西转移。撒网的姿势专业而且潇洒,就是没捞到鱼。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令鄂北与皖西的国军同时出动,侧击敌军。桂系的八十四军攻克正阳关,鬼子的补给线受到威胁,不得不匆匆收兵。

我们现在纸上谈兵,对于豫南会战可以用不咸不淡的匆匆收兵四个字总结,但对于黑大眼与小嘀咕,可没那么简单。兵油子小嘀咕还好,黑大眼可完全是个新兵蛋子。虽然自打穿上二尺半就没什么好日子,但也从来没有过如此直接的风险。毕竟要真刀真枪地面对鬼子。

师管区团管区只负责征兵。兵员征集齐备,就近送到设在南阳的军政部第一补训处训练。起初是师团管区派人送,后来逃兵太多,师团管区人手不够,补训处只得派兵来接。这个简单的交接,中间大有学问。九十个兵开一百名的收据,那十个缺额的粮饷被服安家费,以及向民间索取的顶替费用,就由双方长官分享。送兵的就此两清,接兵的回去也不必担心。明里每连都有三个缺额的空饷可以公开吃,暗地里呢,还可以将缺额按照逃亡病死饿死而暂缓上报。这事儿上头也知道,军政部每月派人点名发饷,但执行者收到红包,一切都好办。每个补训处下面都有四至六个团,每个团下辖三个营,驻地本来就分散,钦差大臣轮流点名,程序完整;部队士兵游动应卯,以一当十。等训练完成,新兵送到部队,又有这样一番交易。黑大眼小嘀咕他们如果不想任人宰割,就只好逃亡。

从团管区到补训处,全体新兵成行军纵队,捆着胳膊防止逃跑。新发的绑腿不绑腿,绑胳膊。有些人肩上还得扛着长官从城市购买的百货。补训处司令部在南阳城外卧龙岗旁边的马营,各团分散居住。黑大眼和小嘀咕他们团驻扎于西南方向的邓县,就在范仲淹写《岳阳楼记》的花洲书院附近。训练就是三操两讲,主要有步兵操典、野外勤务、射击刺杀等内容。他们最喜欢射击,但每周只给三颗子弹。上头特别注重精神教育,中山先生的军人精神讲话是当然的课本,但都是空的。他们亲眼看到,饿死病死的士兵,身上裹的白布被换成白纸,装入薄皮棺材前后拍照留证,然后就丢入坟墓。那口薄皮棺材本身也是道具,得重复利用。因近年来粮价飞涨,薪饷根本不够开支,新兵饿死并不鲜见。而一旦生病,战乱年代本来就缺医少药,有药也买不起,病死全当自然灾害。

最终黑大眼小嘀咕就近分配到了十三军下属的八十九师。师长舒荣,军长张雪中,都在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汤恩伯的麾下。这次交接虽然还绑着胳膊,但跟上次还是不一样。上次补训处的团长颐指气使,团管区司令点头哈腰;这回补训处的团长成了孙子,但八十九师的参谋主任不肯当爷爷。最后团长垂头丧气,看来卖空额的买卖没有达成。中央军到底是中央军。

这些曲折黑大眼旁观者清,但没多少兴趣。大头兵,管不着。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驻地吸引。他不知道自己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竟然能住进县城——河南舞阳县。当兵之前,他可只是驻在镇街。镇街不算小,可也就是前后两条,都不到两百米长。

舞阳这个地名历史极为悠久,秦代已经建置。山南水北为阳,县城以北全是平原,没有山,那南边肯定得有条河,名叫舞水。团部设在城隍庙附近,全营都驻在山陕会馆。这都是明代的老建筑,红墙碧瓦,雕梁画栋。但新鲜感还没过去,黑大眼好险就要挨揍。他们镇上一共来了四个兵,其中有个人对分兵的中尉说,长官,请把我们四个分在一起吧,好有个照应。中尉眼睛一瞪:分在一起?好开小差是吧?一人一个五权宪法!

五权宪法就是一巴掌,也叫五掌鲜花;连续三巴掌,就是三民主义。这是新兵训练期间最深刻的记忆。

啪啪啪,前面三个依次轮过,但黑大眼不干。他到底是街上的人,见的世面多些。他说长官,我们当兵打老日,是来挨揍的吗?都说你们是黄埔系中央军,纪律好,要不我也不敢多嘴。中尉被噎了一下,但没等发作,旁边一个班长伸手把黑大眼拽了过去:这个兵不打!看你嘴唇厚得像城墙,想不到还这么能说!跟着我吧。说完眉头一皱,又说你这个兵,脸黑眼大,真是个黑大眼。说完他哈哈一笑,中尉也跟着笑。

当时小嘀咕也在旁边。他一声没吭,但却记住了黑大眼。正巧两人分到了一个排。

分兵时已是腊月底。眼看就要过大年呢,却突然奉命擦枪擦子弹磨刺刀,每人身上都缀个小布条,上面写着姓名籍贯,阵亡安葬时好有个数。看来是要打仗。果然很快就下令开拔。出发之前,团长在城外组织训话。他朝凳子上一站,马靴铮亮,亮开嗓门喊道:

“小鬼子,巴掌大点儿的地方,竟能横行堂堂华夏中国,为什么?只因他们有科学,我们没有科学!什么是科学?有计划有组织有纪律,就是科学!我们马上出发打鬼子,上峰有计划有组织,我们必须有纪律!违抗命令者,杀!投敌叛国者,杀!贻误战机者,杀!”

团长说完,跳下椅子跨上战马。他骗腿上马的过程中,突然亮光一闪,是刺马针的闪光。营长以上便有马骑,团长自然不在话下。看来此前骑马行军不少,他多少有些罗圈腿。

部队从舞阳出发,一路南开。出了县城,地势逐渐增高,慢慢进入山区。虽然不高,但山势连绵,一望不断,都是桐柏山的余脉。山间散布着许多村寨堡垒,队伍挨得稍微近一点儿,有些民团便会鸣枪示警。继续向南,山势减缓,慢慢进入平原地带。除夕那天,部队又进入山区尽头的一座城,气势丝毫不比舞阳弱。原来此地已经属于泌阳县,但这座城池并非泌阳县城,而是该县最北部的象河关。本是楚国设立的古老关隘,连同从方城县延绵而来的楚长城,共同抵御中原。传说伍子胥曾经骑白马守关,故名白马关,但唐末叛乱称帝的军阀李希烈祸乱中原时在南河获得大象,以为祥瑞,遂改名为象河,关城也因此定名至今。

关城扼守着五峰山与关山之间的狭窄通道,东西宽达七里,南北长约十里。城墙高大坚固,四座城门中间的巨大条石上,刻有名字。南门是“象河关”,北门是“北达南通”,东门是“东通西邃”,西门是“西就东成”。字体古拙,有楚国遗风。关中还有内城,驻扎军队与官衙,四座城门分别叫南安门、北平门、东昌门和西宁门。关内东有杨寨,西有樊寨,传说就是巾帼英雄樊梨花刀劈杨凡的战地。

黑大眼他们驻扎在东寨。班长命令他到钟楼上去担任瞭望哨。爬上去看看,寨门之内另外三座宏伟的建筑天主教堂、关帝庙和戏楼,全都跪在脚前。远远看去,北边是他们南下的道路,小径曲折,消失于山间;东西两面都是起伏不平的山地,或黑或白,南方则是白茫茫的平原。他身旁悬有一口巨钟,状若小丘,少说也有千钧之重。

那是民国三十年(1941)一月二十六日,阴历大年二十九,除夕。黑大眼孤零零地站在钟楼上,身子几乎冰冻。如果不是内心有两个悬念在紧张地燃烧,他也许早就失去了知觉。那两个悬念,一个关于饺子,一个关于鬼子:大年之夜,到底能不能吃顿热腾腾的饺子?已经粮饷分离了嘛;该天杀的老日,能不能让我们过个安生年?万一饺子刚端上来,他们突然杀到怎么办?这两个问题在脑海里不断缠绕,他不住地抖动喉结,心里满是饺子的热气与香气,但到最后,两个悬念都是无声地破灭。鬼子没来,饺子也没来。那天夜里他还像前几天那样吃的是囫囵饭,还好,都是热乎的。

大年初一终于吃到了饺子。这顿饺子,是黑大眼此生印象最为深刻的年饭。饺子煮好之后,部队集合完毕,但连长却不让马上开动——军中吃饭,也叫开动——而是先要训话。那一刻,黑大眼内心所有的恶毒全部凝聚起来,心里不断咒骂连长。他既怕凉了饺子,又怕来了鬼子,心说你就不能等我们吃完再训话?训一整天都无所谓嘛。对于农民的孩子来说,这些恶毒平常并不多见,然而等连长训话完毕,黑大眼这才发现自己内心的恶毒远远没有释放干净。

抗战前几年,军校毕业生的阵亡率极高,因而虽在中央军,连长也只是行伍出身。他命令新兵出列。黑大眼正好站在连长旁边。连长问道:“懂得五权宪法与三民主义吧?”黑大眼腿肚子一哆嗦:“报告连长,我懂!”连长啪地一个耳光:“你懂个屁!看看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是农民,扶锄耕地的农民。可我要的是兵,杀人不眨眼的兵!不把你们培养成杀人魔王,我们十三军八十九师,蒋委员长汤总司令栽培的部队,怎么打鬼子?不是我,也不是班长打你们的耳光,是鬼子,鬼子!这个仇要记到鬼子身上,要愤怒,愤怒!这时候你们要有杀我的心,上了战场才能跟鬼子拼命,懂吗?”

连长又转回黑大眼跟前。黑大眼腿肚子又一哆嗦:“报告连长,我懂!”连长一跺脚:“你懂个屁!没有五权宪法,你们就不懂如何吃年饭!”他没再打黑大眼,下令新兵——所有没有上过战场的兵都是新兵——互扇耳光,然后再吃饺子。这下黑大眼又挨了一巴掌。还好,小嘀咕打他的巴掌很轻。黑大眼注意到,对方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诡笑。那笑容令黑大眼无比愤怒。他使出吃奶的劲儿,狠抽了小嘀咕一巴掌。

耳刮子当下饭菜,谁能忘怀?

饭后突然奉命北上。饺子已经下肚,黑大眼的心情大好,三民主义五权宪法全部忘记。他顺口对班长说,要打鬼子,就在这儿不好吗?你看关城多么坚固。班长心情也不错,说你懂个屁。小鬼子的飞机大炮,就喜欢这样的地形。目标明确,火力集中。一炮炸开,石头乱崩,炸不死也得砸死。

黑大眼他们一路北撤,进入舞阳县境的尚店之后再度停止前进。这是沟通舞阳、泌阳、方城三县的交通要道,西汉时期便有尚氏兄弟在此开店,遂以此为地名。已有部队在这一带构筑防线,但那些工事是他们用的,黑大眼他们还得自己动手。他们在远离镇街的山间占据有利地形,开始挖掘。已是冰天雪地,浮雪铲掉之后,很多地段已经冰冻,步兵锹铲下去只是一个白点儿。他们只好找来柴禾,在上面点燃,先化开冰冻再说。

那真是个热火朝天的场面。官长带领士兵,一对一地喊口号,激励士气。连长高喊:我不怕敌!士兵齐呼:敌必怕我!连长是上尉,政治指导员是中尉。他接着喊:多挖一锹土!士兵回应:少流一滴血!黑大眼也跟着喊口号,但嘴上喊着这些,脑子里响的却是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他突然意识到这两个口号竟也是朗朗上口,像新拔出来的萝卜一样清脆,脸蛋随即开始发烫,赶紧使劲挥锹挖土。

挖出来的黑色浮土在茫茫雪野中格外醒目。雪越发白,土越发黑。连长指挥大家再铲雪覆盖。忙活完这一通,大家暖暖和和,通体舒泰。但没过多久,呼啸的北风就吹走了所有的热量。大家趴在阵地上,几乎冻僵。那一夜,连里冻死了两个兵。发下来的棉裤只有半截,连膝盖都盖不住,下面只好用绑腿裹着。全连士兵一半发大衣一半发被子,只能选一样。所以冻死不奇怪,冻不死算命大。

好歹熬过一夜。感受到太阳的那个瞬间,黑大眼打了个喷嚏。好像阳光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阴冷。雪野显得更加刺目。他眯眯眼,活动活动胳膊腿儿。伙夫送来早饭,他忙不迭地咽下,然后缩紧身子,一动都不动。因为每次活动身子,那些先前贴紧的部位突然松开,便感觉有无边的寒气乘虚而入。此时传来号令,要大家赶紧隐蔽。他闻听立即忘却了寒冷,心里怦怦乱跳,生怕鬼子凌空杀到。可等了许久,并无动静,他心里又焦虑起来,只盼鬼子快点来,要死要活痛快点。这无边的寒冷,恰似钝刀割肉,委实难熬。

雪地上忽然飞来一只雉鸡。它的羽毛如此鲜艳绚烂,简直像元宵节的焰火,令人振奋。战士们窃窃私语,但谁都没敢动弹。没人喜欢五权宪法三民主义。人鸟不惊,天地和谐,雉鸡在雪地上随意弹跳着,间或用爪子拨拉地上的野草。原来它跟黑大眼等人一样,也是饿痨。正在此时,一炮打来,雉鸡立即扑棱着飞走,它先前站立之处,只留下一个黑洞,仿佛它的爪子突然变得无比巨大,一刨便刨出这样大的黑窝,同时将自己掩埋。

泥土四散,砸在黑大眼身上。他感觉裤腿一热,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尿了裤子。他啊了一声,班长立即喊道:别慌!鬼子还远着呢。这是火力搜索。他们看不见咱们,都不准动!

连长发令枪响,黑大眼哆哆嗦嗦地开枪。他完全没有瞄准,只是机械地扣扳机,扣扳机。好像只有这样动作不停,他才能获得安全感。班长不停地吆喝着什么,但黑大眼只是听不见,老半天之后才意识到他在提醒自己要瞄准,不要慌。他是班长要来的兵,心里对班长很亲,此刻简直恨不得扑到他怀里去。好像那不是动不动就折磨新兵的兵油子,而是亲妈。他努力镇定下来,想按照操典的要领,仔细瞄准,慢慢击发,但突然发现枪一直毫无反应,听不见响动,也感觉不到后坐力。他极度紧张,转脸对班长喊道班长枪坏了,枪坏了!班长扭脸过来,刚要开口,脑门上突然出现一个红色的小点儿,然后鲜血慢慢流下。班长的嘴巴张开,口型也有,但声音已经遁形,就像那只逝去的雉鸡。

班长慢慢垂下脑袋,仆倒在阵地上,眼睛还一直睁着。黑大眼大为恐慌,好像那就是危险本身,下意识地朝旁边一闪。那边也有战士,黑大眼感觉到背后有身体,转脸一看,也已是尸体。他本能地抱紧步枪,趴好使劲连扣几下扳机,这才感觉到了后坐力。战后请教老兵,才明白是步枪也冻了个半死:撞针冷缩,不能正常击发。这中正式还算是好的,要搁以前的汉阳造,亦即老套筒,也叫湖北条子,更次。

小日本资源匮乏却又要蛇吞大象,因而处处都算经济账。子弹浪费不起,便强调首发命中招招制敌,百发子弹平均六十发用于训练,四十发用于实战;国军穷得叮当响,钱要花在刀刃上,百发子弹八十发用于实战,只有二十发用于训练。各自比例不同,训练结果与作战效能自然也完全不一样。黑大眼新兵训练期间,每周只有三发实弹,因而完全谈不上枪法。眼下可以自由射击,他不知道开了多少枪,但却知道一个鬼子也没有击中。对于他的子弹而言,鬼子都是雉鸡。

此时鬼子的坦克开了上来。子弹打在车体上,就像用沙子砸人。手榴弹扔过去,也只是砸个火星而已。全师只有战防炮跟两公分机关炮各六门,在宽大的正面上根本见不到影子。几组战士跃进突击,爬到坦克跟前,用集束手榴弹炸掉最前面的一辆,鬼子的攻势方才停顿。等第二波攻击开始,我们的战防炮终于发出声音,接连打掉两辆。

第三波攻击,鬼子冲锋,我们反冲锋,贴身肉搏拼刺刀。黑大眼首次单挑便落了下风,枪已经被打掉,眼看就要丧命,此时小嘀咕突然杀到,刺中这个鬼子的肋部。混乱中,又一个鬼子扑来,跟黑大眼进入农民打架的状态。两人抱在一起胡乱撕扯,鬼子咬住了黑大眼的手。他大叫一声,另外一只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突然摸着一件硬物,立即抄起来朝鬼子的脑袋砸去。原来是一颗没有爆炸的木柄手榴弹。看来有人比他还慌张,没拉火就扔了出去。

鬼子的脑袋立即迸出污血。黑大眼被咬住的左手随即得以解放。他继续猛砸鬼子的脑袋,直到脑浆四溅,直到鬼子的脑袋塌陷半边,他还在不停地抡,不停地砸。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愉悦与放松。这时有人试图拉住他的手,他转过脸嗷地一声就要撕咬对方。对方举起胳膊,啪地一巴掌,他这才清醒过来。原来是副班长。

是耳光声,而不是大冬天的巴掌疼痛,将黑大眼拉回到现实世界的。他这才看见身边的战友,带着血迹的雪地,死尸,听到远处杂乱的枪声,以及坦克的熊熊燃烧。副班长疲惫地笑道,还是五权宪法管用吧?起来吧小子,你已经是老兵,过年再吃饺子,不必用五权宪法下饭。

副班长伸手要拽黑大眼。黑大眼躺在地上,见有血滴不断从上面滴下,抬头一看来源是副班长胸前,便晕头晕脑喊道副班长,你挂彩了。副班长低头一看,立即丢手,同时惊叫一声,无力地跪倒在地,但片刻后试探试探前胸,又大笑一声猛地站起:他妈的,都是小鬼子的血!幸亏是中正式,要是湖北条子,刺刀不掉也得卷刃!

主力部队要趁着夜色撤退,黑大眼他们这个团担当后卫。还好,当夜战事稀疏,鬼子不敢夜战,那些零星的枪声只是要跟我军保持接触。团长命令轻易不准开枪。黑大眼此时才发觉自己尿了裤子,暗自叫苦不迭。在寒冷的冬夜,只有半截的棉裤又已湿透,那种感觉你尽可想象。他尽量保持身体不动,以避免那些已经被焐热的尿印脱离接触之后,再贴上肌肤时的无边寒冷。

夜色四合,似乎周边都是鬼子。黑大眼此前很怕鬼,夜晚走过坟地,都感觉毛骨悚然。那些由老人在夜晚讲述的鬼故事,几乎构成了他的半个童年。但是今天,在见过那么多尸体之后,他突然不再怕鬼。不是说他已经变成无神论者,不相信世间有鬼魂。而是他很清楚,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比如那个咬他手指的鬼子。比如先前那个拨掉了他的中正式步枪的鬼子。他们真是吃人的。或者说,惟独他们才是真正能吃人的。此刻,似乎所有的黑暗都是鬼子。这与尿湿的裤子一起折磨着他的神经。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故意制造话题,一个劲地对局势表示乐观,说鬼子既然不来,肯定已经被打怕。连里的一排长随时可能顶替连长,战时也是连长指定的代理人,位次仅在指导员、副连长与连部附员之后,所以他们不叫一排长,而叫大排长。黑大眼的大排长也是老兵出身,跟随汤恩伯从察哈尔、台儿庄打到现在的。台儿庄战役期间,他们在抱犊崮山区利用游击战术既拖住了第五师团从临沂增援台儿庄的鬼子坂本支队,又拖住了第十师团派出接应坂本支队的沂州支队,会同正面防守的友军,一同缔造了台儿庄大捷。大排长当时也是个新兵,侥幸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如今已经升为军官,可谓久经沙场。他说你懂个屁!此时鬼子攻击不怕,不攻击才可怕。他们肯定已经开始两翼迂回,准备抄我们的后路。要不主力怎么会撤退。

次日上午,他们又跟鬼子恶战一番。那时黑大眼的裤子外面已经结冰,里面的皮肤麻木,他已经感觉不到是否已经暖干。中午时分,团长带领主力先撤,黑大眼他们连又奉命掩护,两小时后撤出阵地,向北到舞阳方向集结。

鬼子大概要调整部署,因而这两个小时并无战事。一个连临时担负一个团的防御正面,人员配置自然很是稀疏,撤退命令需要口头挨个传达。黑大眼从东跑到西,到最东边的阵地上接连喊了好几嗓子,都没有人应答。倒是有个士兵在前边,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此时不动弹,很可能已经战死,或者冻死。黑大眼转身就想朝回跑,但跑了两步又折转回来,跑到那个士兵旁边,伸手推了推。还真是个活人,并未战死冻毙;抬起头来,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是小嘀咕。黑大眼喊道:起来,快起来,撤了!你可真有大将风度,这时候还能睡得着!小嘀咕迎风打个喷嚏,然后来了句《打渔杀家》: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瞌睡不饶人啊。两个晚上没有睡好。

经过这番折腾,两人跑到先前连部的位置时,整个阵地已经空无一人。幸亏背后也没见鬼子,偶尔只能听见稀疏的枪声遥遥而来,像吃炒黄豆太多后放的屁。

两人原路向北追赶,但一直没见连队的影子。小嘀咕道一命抵一命,咱们两不相欠。黑大眼摇摇头道上回我扇你巴掌太重。小嘀咕哈哈笑道够交情。你这朋友,我交下了。

两人笑着击掌为誓,沿着部队洒下的麦秸方向继续追赶。走了半天,肚子越来越空虚,两腿越来越疲软,正巧前面有个村落,沿街还有饭铺。铺面很小,连个布招都没有,食品自然也很简单,现成的就是稀饭馍馍咸菜。此处耕地稀疏,蔬菜本来就不多,何况遭逢战乱。店家说可以做个白菜烩豆腐,但两人着急赶路,等不及,也吃不起。

五十多岁的店家上好饭菜,便袖手出门,留下他们俩在里面吃饭。黑大眼吃着吃着,忽见小嘀咕频频抬头朝外观察,眼神机警。侧脸看看,门口不知何时已经聚起许多人,还有人手持武器。钢枪不多,主要是大刀长矛。他立即明白遇到了红枪会,赶紧放下馍馍抬手抓枪。小嘀咕一把摁住黑大眼的手,然后顺势摸出一枚手榴弹,不慌不忙地竖在桌上,继续喝稀饭吃馍。

吃完饭,把算好的饭钱撂在桌上,二人一前一后朝外走。黑大眼端着上好刺刀的步枪,小嘀咕挎着枪,右手握手榴弹,左手拽住拉绳。门口的人群见此情形,慢慢后退,后退。当年南阳专区十三县联防主任别廷芳曾经传檄四方,取缔红绿枪会,社会治安很好,可惜如今别司令已经故去,他儿子虽然接过帅旗,但号召力大大降低。

小嘀咕喊道:老乡们,我们是抗日的国军。请大家行个方便。这手榴弹可厉害,鬼子的坦克都能炸坏。我要是一不小心拉了绳,谁都跑不掉。黑大眼帮腔道鬼子就在背后,你们要赶紧撤退。

领头的此前眉头紧皱,这时舒展表情,将手里的枪口一竖,说道老总不要误会。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买你们的枪。你们逃兵,带着这根烧火棍也没用。小嘀咕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逃兵?领头也笑道地方虽小,却也沟通三县,我们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小嘀咕正色道我是逃兵不假,但现在不能逃。作战期间逃亡,叫人看不起。领头的喊道,一杆枪四十!光洋,不是纸洋!随即有人双手捧出几叠银元。小嘀咕笑道,等我们交出枪,多少银元还不都是你们的?都是老江湖,别跟我来这套。

两人走出包围圈后转过身来,慢慢后退。等出了风险距离,赶紧撒腿飞奔。跑了一阵子,两人停下,相对哈哈大笑。黑大眼道你真要逃兵?小嘀咕盯着他看看,说你别瞎嘀咕。逃兵都是兵油子,他们不敢招惹。

追了大约四十里,终于赶上连队,得知集结地点已经变更,不是舞阳,而是叶县。到叶县会合之后,很快又奉命南下。抵达舞阳时,鬼子随便放了几枪,便向西南而去。部队并未跟踪追击,而是顺势进城,否则无法报捷请功。那是民国三十年(1941)二月一日,农历正月初六。黑大眼他们从北门进城,经过城隍庙抵达老驻地山陕会馆。城隍庙前面的街上,散乱地洒有晶莹的大米,雪白的白面。鬼子是前一天攻进县城的,因为时间紧急,居民撤离不及,很多人想卖掉东西逃难,可卖不上价钱不说,摊子刚刚支好,鬼子已经杀到。

豫南会战之后,黑大眼脑海里经常会想起这个城隍庙。那些明代的红墙碧瓦一闪而过,然后就是一片莹白。他的口腔立即为之滋润,充满津液。他无比挂念那些大米与白面的下落。有人收拾吗?军需至少可以呀。要么还给人家,要么给弟兄们当伙食。当然,这个问题他没法发问。

后来八十九师虽然从舞阳出发,向南阳方向追击鬼子,但并未真正接触,很快双方便各回原防。鬼子没有达成目的,便可算作我们的胜利。持久战嘛。战略相持嘛。安顿好之后,自然要奖励尚店恶战的勋劳,连长将黑大眼直接升为上等兵,薪饷每月多两块钱。黑大眼非常高兴,但很快便发现高兴得太早:头一天祝捷吃肉,次日就从三菜一汤改为一锅炖菜。刚开始他还以为这是要跟前一天超标的伙食打平伙,没想到却是定例。每天没有别的感觉,就是个饿。仿佛胃不是他的器官,而是另外一个敌人,所有的食物都被他巧取豪夺中途劫走。

小嘀咕反复策动黑大眼逃亡。他告诉黑大眼,逃兵并不是怕死要回家。哪里待遇好就奔哪儿去,反正半路上十有八九会被部队截走。不逃亡两次,在连队很没面子。这倒是实情。连里那些逃亡过来的老兵,大排长对他们都很客气。不是别的,主要怕他们再次逃跑。小嘀咕跟黑大眼交了实底,他是职业逃兵,一定还要逃的。不过他逃兵有个原则,作战期间不逃,免得被人看不起。碰上鬼子,该打就打。而今仗已打完,就该上路。他的目标不是到别的部队过好日子,而是回到保长那里,从头再卖。这不是别的,就是生意。黑大眼说我不是老兵,我只是新兵啊,敢逃?小嘀咕诡秘地一笑道不逃亡一次,你永远不会成为老兵。你干嘛那么老实,就说是老兵呗,反正你已经是上等兵,面临大升。黑大眼依旧表情犹豫。小嘀咕见状,收敛表情强化语气道你打死过鬼子,就是老兵。这可来不得虚的。

最终打动黑大眼的并非小嘀咕这番如同保证的话,而是饥饿。他深信从三菜一汤到一锅炖菜不是蒋委员长或者汤总司令的意思,肯定是团长连长贪污喝兵血。他要找个不贪污不喝兵血,还能三菜一汤的部队。反正要他的班长已经战死,良心上他不欠谁的。

小嘀咕带着黑大眼,成功脱逃。当然没有带枪。按照军法,逃兵抓住一律枪毙,但并非所有的连长都担心逃兵。有时逃兵还会帮他们的忙。如果晚点上报,他们可以多吃一两月的空饷。所以只要不带武器,小命肯定不会有风险,风险只在于屁股。再说孤单单的两个兵带枪在乡间游荡,万一碰到红枪会,难有好下场。兵者凶器,对于逃兵而言,这句古话还真是真理。

等领到当月的薪饷,两人悄悄离开部队,顺道在村里买身便服。那时节一身棉衣不过五元,他们只要单衣,而且还不要新的,破点儿旧点儿更好,因而两身衣服只花了一块五。脱下二尺半,换上蓝色的旧单衣,二人便向南行。这是老家的方向。关键时刻,人人都会依照本能做出选择。这条道先前走过,此时再走,便觉得驾轻就熟。一路向南,战争的脚印越来越深。废弃的阵地,炸塌的寨墙,炮弹坑,以及子弹啃过的痕迹。尚店与象河关烽火气息尤浓。很多烧毁的房屋,还留着黑黢黢的骨架,散布四周,无声地控诉。鬼子铁蹄过处,必然要放火。一来是打击洗劫,二来也是对空联络,显示到达位置。道路两边的耕地上,遍布深深的车辙,上面散乱地覆盖着从居民房屋中拆卸过来的门板房梁。空罐头瓶与穿坏的牛脚鞋星星点点,散布在刚刚露头的小麦中间。冬日笼罩下,尸臭并不突出,人畜粪便的骚味更加沉重。看来这里曾经是鬼子的临时营地。

此地向南,就是刘汝明所部六十八军的防区,跟十三军八竿子打不着。最终把他们俩截住的,是该军下属的一四三师。师长李曾志的老家离此不远,河南郾城县,算是在家门口抗战。他的跛腿是长城抗战期间在罗文裕所受的旧伤。七七事变之后,时任旅长的他跟随一四三师师长刘汝明,与汤恩伯的十三军在察哈尔并肩抗战,肩部再度受伤。这样的部队,历史光荣,听着叫人畅快,但八十九师比起来并不差。所以班长这番近乎唠叨的慰勉加恐吓,丝毫不能安抚黑大眼的心。他心里只挂念着一件事儿,首先是每餐到底几个菜,其次就是薪饷。这个月到底发全薪,还是半薪。吃粮当兵,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这些问题,他当然不敢问。但穿上军装他就隐隐感觉不祥。八十九师的胸章——他们都称为符号——是椭圆形的金属片,上面是青天白日旗,中间的两行蓝字印在黄色中国地图轮廓之上,番号“第八十九师”是醒目的大字,“二十九年佩用”字迹小些,最下面的红色序列号更小。一般而言,胸章都是布料,长方形,八十九师已经算是别出心裁,但一四三师也有自己的花样。首先是胸章小,只有常见的三分之一,其次它既非布料也非金属,而是竹片。对于这个问题,班长打声呵欠,甩来一个懒洋洋的反问:你不知道布匹现在多贵吗?不知道就摸摸裤腿有多长。

月底发薪。二人是关了上月的薪饷以后逃的。路上走了三天,到达一四三师时上旬已近尾声。这种情况下当月发半饷还是全饷,全看上头的心情。这事儿还悬着呢,另外一事已无情地水落石出:八十九师是一锅炖菜,一四三师则是炖菜一锅。再一问,也是刚刚削减。到了月底,发的又是半饷。考虑到买那身便服的成本,黑大眼感觉亏了不少。而更亏的是,八十九师主食有米有面,而一四三师的士兵官长以冀察豫北人为主,顿顿吃面,尽管该师师部驻扎在信阳县的明港镇,而作为楚文化的发源地,信阳几乎是河南省惟一的鱼米之乡。黑大眼是湖北枣阳人,喜欢吃米,因而极不习惯,饥饿感更加强烈。

明港镇上有平汉铁路的车站,南部的长台关淮河大桥更是枢纽。再往南四十里就是信阳县城,第三师团二十九旅团的老窝,因而一四三师经常打仗。战事频繁又吃不饱,黑大眼颇为烦恼。小嘀咕呢,烦恼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本打算直接逃回家,赶紧跟保长结算,因为那笔钱每天都在贬值。他还想从头再卖一次。如今耽搁了半年多,这个损失他不想认。他不但要逃,还得带上枪,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损失。

这一回黑大眼没有跟随小嘀咕。尽管后者以回家为诱惑。他跟小嘀咕不同,家里父母兄弟安在。他若逃回去,下回还是跑不脱,不是他就是他哥哥。不仅如此,这回逃到一四三师,虽然确实享受到了老兵的尊敬,但起初那顿杀威棒还是疼的。八十九师是中央军,一四三师是西北军,到底不同。八十九师主要是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一四三师还是打军棍。军棍三尺长,一寸方,手握的部分是圆形黑色,打人的那段则是红色三棱,下面扁平,中间微曲。行刑时一边打一边飞快地报数:二三四五,七八九十。报得快打得慢,十棍的刑罚实打六棍。打完之后,还要立正敬礼,高喊谢长官管教。

还有个更加直接的原因,那就是路费。从八十九师逃到这里,黑大眼几乎已花掉全部积蓄。

小嘀咕只好独自上路。但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走出没多远,便被班长发现。人少一个不要紧,枪少一条则要命。班长赶紧带人追赶,很快便将小嘀咕截住。

带枪逃跑是死罪,说啥都是白搭,金戒指也救不了他。那一天,团长下令全团集合,训话宣判,然后吹响军号。执行死刑的不止小嘀咕,还有个汉奸。那个汉奸哆哆嗦嗦,几乎瘫倒,相形之下,小嘀咕简直就是好汉再世。头天晚上黑大眼去看望,也算送行,顺便问他每天对着金戒指嘀咕什么,他哈哈一笑道没啥,我就是算计钱嘛。念叨那个数目,我就欢气。丝毫没见惧意。此刻他在街上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豪情四顾,频频大笑。每经过一家店铺,便停下来盘桓片刻。不是高喊老板给我点喜庆,就是大叫拿酒来给好汉送行。第一家老板无奈,只好给他块红布裹身。那时节布匹太贵,所以他身上只披着一块红布,剩下的店铺不肯给红布,只给一碗酒。小嘀咕的双手都捆着,押解的士兵端起碗来,他先微微低头再微微仰头,酒半喝半漏,从他嘴边洋洒洒而下,那场面令人难忘。小嘀咕喝完酒,还要大笑几声。要么喊一嗓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么对黑大眼叫道,保长还欠我两千元,能买一千斤小麦。等打完鬼子,你去要回来,成家过日子。

汉奸身上没有红布,也未曾喝酒。他哆哆嗦嗦地请求饶条狗命,嘟囔道快点放我回去,鬼子给我吃了毒药,再晚吃不上解药,我就得死。押解的士兵听得不耐烦,顺势一脚,他立即仆倒在地,等爬起来又喊道:长官饶命!长官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不敢不来呀。

二人押到刑场,汉奸已经跪下,但小嘀咕不肯,要求先唱段平剧。军法处的上尉闻听睁大眼睛,好像刚认识此人一般,片刻后点头同意。

小嘀咕清清嗓子,唱了段《锁五龙》。此时此刻,他竟然还能把自己想象成隋唐好汉单雄信:

号令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儿郎叫苦悲哀。

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处里葬埋。

小唐童被某胆吓坏,某二次被擒也应该。

他劝某降唐某不爱,情愿一死赴阳台。

今生不能把仇解,二十年投胎某再来!

唱完这段,小嘀咕自动跪下。上尉点头叹道你要是唱得再好点儿,兴许能保命。师部有剧团,师长喜欢能唱戏的兵。可是你这嗓子……行刑!

一四三师源出宋哲元的二十九军,源头则是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他们的大刀队赫赫有名,故而行刑也不浪费子弹,而要练刀法。两人的衣领使劲往后撸,头向前伸,露出脖子。两名刽子手举起大刀。刀锋雪亮,将悬垂在刀把儿下正迎风飘摆的五条红缨映衬得无比醒目。这红缨不仅仅是为了好看,还有实用:搏斗时将它们缠在腕上,以免大刀脱手。

汉奸已经不能说话,小嘀咕却又大喊一声:冤枉啊!

这家伙,戏看得实在太多,可又有何用?他话音未息,刀光已经闪过,随即人头落地。两颗首级最终都悬在高杆上示众。因是从背后猛砍下去的,他们的上牙都突出在下牙之外。在黑大眼的记忆中,小嘀咕的眼睛下边似乎还带着泪迹。

行刑队整队带回,但也是走走停停。两名刽子手如果愿意,每经过一家店铺,也都可以要碗酒喝。

让黑大眼等几个逃来的兵组成行刑队,从头到尾观看砍头,最终又悬首示众,上峰的意图再清楚不过。然而黑大眼并没有感觉有多么可怕。不是他不怕死,而是他清楚小嘀咕的死因。虽然无法忘记小嘀咕的脑袋,以及似乎带着泪迹的眼睛,但他内心并无多少同情。带枪逃亡要犯律条,这怪不得人家。

但是没过多久,黑大眼自己也带枪逃亡了一次。

那年夏天,德国进攻苏联,几个月后中国发生日全食。而在他又黑又大的眼睛里,就是天狗吃月亮。他就在那天夜里,事实上沦为带枪逃亡。

日全食的前两天,部队向南进发,主动攻击驻扎信阳的鬼子第三师团第二十九旅团。明港南边的长台关有一处淮河渡口,即信阳十景中的长台古渡。渡口不远,便是平汉铁路大桥。铁桥那边的长台关镇上,如今驻扎着县政府。当然,这是国府下属的县府,共产党的县政府设在西南山区里的黄龙寺。此前国军的防线一直稳定在査山长台关一线,双方都很少逾越,但这次一四三师突然主动出击,兵锋直指信阳。

跟鬼子交火一天。子弹呼啸,炮声隆隆,但战事并不炽烈,远不如尚店那次的强度。打到下午,鬼子反击,部队立即交替掩护,依次后撤。撤退途中出现了日全食。信阳北部都是平原,有一望无际的稻田。稻田刚刚收割过,稻茬儿还很坚硬。走着走着,黑大眼一跤跌入稻田中间用于蓄水的深洼之中,费了半天劲爬出来后,发现部队已经无影无踪。他顺着撤退的方向朝北跑,越跑越觉得身上发凉。好像被黑暗遮蔽的不是月亮,而是太阳。天明时分,终于听到部队的动静,但远远看胸章的样子,就不像一四三师。一问,原来是石觉统领的第四师,隶属于三十一集团军的八十五军。怪不得这回一四三师的干劲十足,原来参加攻击的不止他们,还有中央军第四师。

一个连长要求黑大眼留下,答应他年底升下士。黑大眼闻听伙食有米有面,立即爽快地同意。这个决定让他重新回到了十三军的序列之中。因为不久之后,汤恩伯推荐石觉执掌十三军的帅印,同时下令第四师与十三军的一一0师对调,第四师归入十三军建制。

黑大眼跟随部队北上临汝县,就是汝窑瓷器的产地。这里北依巍巍嵩山,南靠茫茫伏牛山,北汝河从中穿过,是古都洛阳的门户。师部驻扎在县城,黑大眼他们团则驻在县城西北通往洛阳道路上的临汝镇。镇上有所废弃的基督教堂,是美国人建的,教会早已撤离,正好被他们临时借用。到了年底,黑大眼确实升了下士,薪饷几乎翻番,每月能领到法币九元。但是有米有面的日子没过多久,转过年来,顿顿都是面饭不说,还从一日三餐改为两餐,上午九点,下午四点。

一天两顿的日子,当然越发饥饿。不仅黑大眼,所有的士兵心中都有怨气。吃粮当兵,当兵吃粮。指望当兵的卖命,但又不给他们吃饱,这兵还怎么当,仗还怎么打?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1942)。鬼子下南洋望风披靡,对我国士气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此时又碰上中原大旱。从春天开始,几乎滴雨未下,直到夏天。庄稼全部枯死,未黄的枝叶被漫天蝗虫一扫而空。教堂背后的竹林,只剩下铁线根根。每天都可以见到逃难的人群。当地百姓也不断加入向西逃荒的大军。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卖掉的。有些父母无法带走所有的孩子,便将年幼的子女用土埋住双腿,或者拴住,免得他们牵衣顿足,苦苦哀求跟随。

此时部队已不再欢迎逃兵。因为几乎没有缺额。想来吃粮的青壮年很多。黑大眼很挂念家里的情况,但战时难通音讯。看看每天都有的流民队伍,他很为自己的选择庆幸,决心好好当兵,守住这份薪饷,不再逃亡。可就在此时,他的大升告吹,忽然又从下士降为上等兵。起因不为别的,只为他踢了连长的狗。

当初跟随部队从明港抵达临汝,还没进入那所教堂,连长忽然大叫一声:汉奸,汉奸!黑大眼内心一凛,眼前立即浮现出小嘀咕上牙突出下牙之外的脑袋,以及那隐隐的泪迹。惊异之间,突然扑出一条狗,围着连长不住地转圈起跳,摇头摆尾。原来这条母狗的名字就叫汉奸。连长养狗不仅仅是喜欢或者可怜,这条狗简直就是他们的给养来源:他们利用汉奸吸引异性,诱敌深入,关门打狗。那年月,见点荤腥实在太不容易。虽然好肉肯定都给了官长,但连队还是能尝点油水。

第四师的晚饭经常是面疙瘩汤,连菜带饭一起解决。上头说,要节省军粮支援灾民。是不是真的这样,只有鬼知道,但团长确实根据汤副长官的命令收养了好几个灾童。汤倒还算是稠,一个班一桶,看来不少,但总是不够。刚开始要盛半碗,因为太烫,没法快吃;然后再盛满满一碗,此时温度已经降低许多,可以加速开动;最后刮刮桶底,还能再捞半碗。这半碗就得细嚼慢咽,能抻多久抻多久——只有抗战期间的士兵才知道,没有饭吃的时间会有多么漫长。

这都是老兵的秘诀,新兵本不知道。然而饥饿之下,大家的悟性很高,很快就能掌握,谁都不再有优势。那天晚上黑大眼没能吃上最后半碗,心里颇为懊恼,而出门一看,汉奸正在啃骨头,估计来自于刚刚跟它缠绵过的情人,官长们先啃过的。黑大眼想想自己是打鬼子的国军,手下真正有鬼子的狗命的下士,伙食竟然还不如狗,不由得大为光火,顺势给了汉奸一脚。

汉奸一声惨叫,但并未逃走。它坚决地守护住食物,冲黑大眼发出警告的低沉唔唔。这动静惊动了连长。他出来一看,感觉官威受损,黑大眼就此被降为上等兵,同时关禁闭。

在禁闭室的黑暗之中,黑大眼没有愤怒,只有后悔。每月白白亏损三块五,何必呢?当官吃香喝辣,天经地义,要不谁还当官?自己吃不饱只怪能自己动作慢,头半碗别怕烫,第二碗吃快点儿,不就结了嘛。故而次日放出来之后,对于连长让他负责养牛养猪的决定,绝对服从,愉快服从。

那时太平洋战争爆发不久,国府刚刚对日宣战。日军大举南下,固然减轻了中国的压力,但滇缅公路中断,外援喉咙被卡。此前一个师每月作战经费二十一万元,还能维持,如今已是捉襟见肘。大家尽可能地把东西塞进肚子。就连炮弹碎片都是好东西,都要收集起来卖掉买肉吃。做出养牛喂猪种菜决定的,不止是他们连长,也不止是他们团。不想方设法自救,恐怕全军都得饿死。富靠读书,穷靠养猪,军民同理。

从前在家就得放牛种地,没想到穿上二尺半,还得干这个。好在黑大眼心里并不排斥。干这个轻松省劲,比训练强。训练时候团长都光着膀子上场,当兵的谁敢偷懒?少出力就等于多吃粮。再说在家放牛可没有工钱。这五元五角的法币虽然买不到多少东西,但毕竟还是笔钱。

黑大眼带着两个新兵,负责养那两头牛四口猪。养牛主要是喝牛奶,猪打算养到年底,每个排一口,连部跟军官一口。军官的给养标准高些,跟士兵的伙食本来就是分开的。他们吃得确实比士兵强,但强得有限。否则指导员没法交代。正逢大旱,土壤干结,田地龟裂,人畜饮水都很困难,菜一时种不上,因而他们三个整天牵着汉奸,养猪放牛。枪支太重,只带着刺刀防身。豫西土匪多,但都不在跟前。把猪与牛赶上山,猪牛啃草与野菜,他们还得再打一些回去,主要是那两个新兵动手,黑大眼已经逃过两回,相对自由些。

他们驻扎的临汝镇在县城西北通往洛阳的道路上。镇上的望族是阎家,以阎曰仁为最。他曾经在吴佩孚手下当过十二军的军长。阎家兄弟六人,分别以仁义礼智信伦六字命名。阎曰仁起来之后,阎家开煤矿买地皮,大发其财。民国十六年(1927),西出潼关的冯玉祥与吴佩孚的部将靳云鹗开战,阎曰仁当时在靳云鹗麾下,因而成为打击目标,冯部二十师师长韩复榘将阎家抄掠一空。但那只是动产,不动产分毫未损。早晨骑驴踩上阎家的土地,走到夜晚,那土地可能还姓阎。这可不是蛋糕,能够一刀切走。

遭逢大灾,阎家有人放粮,也有人作孽。无论如何,放粮的救济终究有限,因而镇上的居民已经逃走大半。附近的村庄,基本也是十室九空。镇子周围肯定没有绿色,黑大眼他们只得起个大早,在太阳升起之前上山,让猪牛都能吃上带着露水的草与野菜。这样才能上膘。沿途的村庄,时有半埋在土里或者拴在门上的孩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想是已经饿死。倒毙在途的饿殍,也不稀罕。有些已经发臭,他们得绕着走。镇子周围还有人组织收尸,能放牛养猪之处,自然无人问津。失去主人的狗在空旷的田野与村落间游荡,已经成为野狗,死人吃多了,毛光油亮,根根倒竖,眼神凶恶,见了人都不跑。

牵着汉奸的目的,一是要看着猪,二是要引诱狗。那些野狗白天总围着汉奸转悠,但黑大眼他们小心看着,坚决不给机会。这样到了晚上,才会有上钩者跟踪到驻地,那时节再把汉奸放开。等它们一连体,便插翅难飞。

那天经过一个村庄,发现只剩下两户人家。其中一户刚刚生了儿子,否则恐怕也早已流亡。黑大眼过去想讨碗水喝,但男主人眼神呆滞,表情冷漠,敌意明显。班长说过多次,军人都有三种身份,或曰三个表情:神仙、老虎、狗。有钱是神仙,带枪如老虎,等打了败仗又无粮饷,就成了狗。如今他虽然没背枪,但毕竟还有刺刀。若非如此,主人看来未必会让他进呢。为消除敌意与尴尬,他随口拉家常,问及粮食情况。男主人慢慢摇晃脑袋,好像要刻意保存体力,指指老婆说,粮食?月母子都饿得奶水发蓝,天知道能不能熬过去。黑大眼说怎么会这样?难道一点存粮都没有吗?那人答道还存粮,种子都吃光了,上头还得征军粮。黑大眼道我们去年还是一天三顿饭,午晚三菜一汤,如今一天两顿,只有一锅炖菜。部队都在节粮赈灾,团长以上都要领养灾童。你们……

那人一言不发,但满脸的嘲讽已经足以噎住黑大眼的嗓子。他递回水瓢,随口问道那赶紧逃荒啊。男人忽然满脸愤恨:我不能走。我得等着告状的结果。阎小五欠我们家四条人命。他不但霸占了我们家三十亩水浇地,还勾结土匪害死了我的父母兄弟。

临汝镇上无人不知阎小五。黑大眼也见过,总是带着一队喽啰和一条白狗。虽说不能听信一面之词,但他还是相信阎小五有罪。有口皆碑嘛。可惜的是,他只是个大头兵,大升都屡屡受阻,并非包青天。他苍白地安慰几句,告辞而出,此时那两个新兵已经越过村庄,慢慢朝后山爬。黑大眼心里空落落的。他突然想起了哥哥,不知道嫂子生了没有。哥哥比他大六岁,因为中间的两个姐姐一个哥哥相继夭折。他好不容易娶了妻,但又一直不生养,全家都跟着着急,尤其是老人。这时刻,他们怎么样呢?再想想自己,已经二十大几,还是个上等兵,每月法币五元五角,别说孩子,丈母娘都不知道出生没有。说是长期抗战,已经打了五年,鬼子还牢牢霸占着水旱大码头汉口,何时是个头?

黑大眼在一户人家的门槛前停下。虽已锁门走人,但廊檐清理得干干净净,过年贴的门画与对联保存完好,丝毫没有起皮脱落,看得出来是户利索的人家,女主人必然能干。黑大眼闷闷不乐地停下,顺势躺进荫凉里迷糊起来,直到一阵揪心的疼痛将他唤醒。起身一看,一条野狗仅仅后退半步,并未逃窜。它刚刚撕了黑大眼的腿。饥饿之下,它将这个暂时的昏睡者当成了死尸。

黑大眼明白过后,既后怕又愤怒。野狗见了刺刀,这才悻悻而逃。

等爬上山腰,跟那两个兵会合,黑大眼发现那条野狗也在附近转悠。那是条黑狗,毛色因而越发油亮。当晚它跟随到营部,最终上了案板。次日上午,狗肉汤端上来,黑大眼丝毫没有闻到荤腥的激动热切,反倒阵阵反胃。其实肉基本谈不上,好肉仿佛都是土行孙,都会土遁,只有那些狗生前也丝毫引不起自豪感的部位,以及骨头,扔进大锅里煮煮,好歹的让大家伙儿闻闻味道。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吃不下。他眼前浮现起的是路边的饿殍,以及被狗撕扯剩下的躯体。

没喝掉那碗肉汤,还不到晌午黑大眼就深深后悔。他心里痛骂自己,用在尚店把鬼子砸得脑浆崩裂的镜头作为武器。饥饿会强化人们的感觉,驱使他们找到了吃独食充饥的办法。

这是另外一座山。山间本来有一条泉水,最终肯定先汇入北汝河,再相继汇入沙河、颍河、直到淮河。如今天旱,泉水已经断流,但巨石中间的那个大水洼只是水位降低,并未干涸,其中竟然有娃娃鱼。

黑大眼立即让新兵找来干柴,点起火堆烧一阵子,把火灰拨到旁边,再去抓鱼。水位降低许多,又没有泉流可以逃命,因而那几条鱼只能束手就擒。黑大眼将它们丢入已经降温的火灰之中,任由它们在其中翻腾扑打,将身上的细鳞顺势脱掉,然后开始加工。它们的生命力真是顽强,除去肚腹之后仍跳动不已,哇哇大叫,声音凄切,如同婴儿。等切成数段,依然微微颤动。

鱼段洗尽之后,放在火上烤熟,味道极其鲜美,美中不足是没有盐。这东西可金贵,都是从沦陷区来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自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事后黑大眼躺在满地的枯叶之上摸摸肚皮,似乎想要寻找并且确认那些鱼肉的位置。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没有收获,只有丧失。这顿额外的鱼肉反倒令他更加饥饿,简直恨不得要跟汉奸争地上的碎骨头。汉奸一直在旁边,起初应和着惨叫,围着娃娃鱼左右扑腾,不时抬起爪子,但从来没敢落下。而今啃完骨头,它也卧倒在黑大眼旁边,意兴阑珊。这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角色。看来饥饿是最好的老师,能教导一切动物改变行为规则。

突然,汉奸挺直身子,竖起耳朵,并短促低沉地唔了一声。黑大眼抬头看看,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朝山下的那个村庄开去,看装束都是国军,很可能就是第四师的。奇怪的是,他们进入村庄之后,竟然挨家挨户地劫掠。那个村庄比较大,虽已半数逃亡,但留下的百姓还是不少。他们从山上遥遥俯瞰,一览无遗。衣服被褥粮食,散乱在村街地上,百姓牵衣顿足,士兵刀枪明亮。可以肯定,还有强奸。

黑大眼感觉非常奇怪。无论八十九师、一四三师还是如今的第四师,士兵扰民当然有,但都是个别现象,部队纪律总体确实不错。各级长官抓住犯纪律的,都不会轻饶。尤其是十三军的这两个师,舒荣与石觉总是强调,他们是委员长亲自栽培的部队,是中央军,别的部队都盯着。靠那些老迈肥胖的将军指挥的杂牌军,赶不走鬼子,还得靠他们。这群士兵看样子是一个班的规模,如此有组织的劫掠,完全不可思议,至少他这个前下士闻所未闻。

那伙人刺伤三个试图阻止的村民,背着大包小包,朝黑大眼他们走来。小路就在山脚下。此时汉奸不仅没有跳起来咆哮报警,反倒顺势趴下。黑大眼心里一动,赶紧示意那两个新兵隐蔽。他们越走越近,胸章看得清清楚楚,金属片不时闪光,就是八十九师的,但黑大眼一个都不认识。这不奇怪,虽已调整编制,八十九师也从两旅四团变成下辖三个团,但还是有七八千人,黑大眼一个上等兵,在其中待过没几天,能认识几个。可问题在于,他们的话黑大眼也完全听不懂。起初他还以为是南方口音比如粤语,战乱年代人员流动性大,偶尔有几个老广在八十九师也正常,但是不,他们的对话,黑大眼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老日!一定是老日!黑大眼伏在地上,一手摁住汉奸,感觉它的脊梁也在瑟瑟发抖。这家伙本来是条流浪狗,受伤没死,被连长收养的。看来它以前吃的是鬼子的亏。

鬼子离开的方向,当然不会是营部的方向。黑大眼吩咐那两个兵继续照看猪牛,自己带着汉奸,飞跑回去报告。连长请示过营长,随即下令全连集合,围追堵截。

方向已经明确,那就不难抓获。连长带着黑大眼与汉奸,赶往前面的卡口增援,另外两个排分途抄后路。当然,主力隐蔽着,卡口外面留下的士兵并不多,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但沙袋背后的机关枪子弹上膛,手榴弹拧开后盖。那队鬼子稍微停顿一下步伐,便不动声色地继续开进,走到跟前还掏出公文,试图蒙混过关。抢劫来的包袱已经全部扔掉,看来抢劫并非目的,目的主要是离间。

鬼子一共十二个人。交涉期间,连队陆续出来,将他们团团包围。领头的那个鬼子佩戴上尉军衔,并未试图反抗,也毫不慌张,红口白牙地说是奉师部命令,要到十三军军部传递消息。军部驻扎在登封南部的大金店,这个方向并不错。

连长看看公文,看不出破绽,而那个上尉鬼子汉语流利,一口北方官话,连长不由得有点含糊。他看看黑大眼,黑大眼也有点含糊。可回头再看汉奸,它的尾巴一直耷拉着,缩在连长背后,不敢靠前。黑大眼的信心立即回升,凑到连长耳边道,即便他们不是老日,也肯定犯了军纪,劫掠过百姓。这一点我拿人头保证。

连长客客气气地对上尉鬼子说道老兄对不住。战争年代,你我都得谨慎,请委屈一下。

连长吩咐下掉他们的枪,将他们押回营部。辨别公文的真伪,以及人员身份,并不容易。彼此驻地遥远,交通不便,口说无凭。团部才有电话,营以下都靠跑腿。而要辨别究竟是不是鬼子,团长掌握着两个办法。一是扒光衣服,看他们究竟是穿着裤衩,还是扎着兜裆布。二是脱掉他们的鞋子,看他们大脚趾与二脚趾是不是分开的。结果发现,有三个人扎兜裆布,其中二人脚趾分开得不明显,但却能说叽里咕噜的鸟语。

军装是假的,但军衔是真的。领头的鬼子原本嚣张无比,但裤子一脱立即如同针扎气球,重新穿好衣服,脚碰后根,向团长立正敬礼,自称是三十五师团的上尉情报参谋,司令部就在开封城内的原河南大学校园。另外那两个家伙也报出了日文名字,自称军衔是特务曹长,相当于国军的准尉。团长盯着他们看了几秒钟,微笑道敢问二位府上哪里?若是鬼子假扮国军,就属于间谍,不受国际公约保障,不享受战俘待遇,可以立即枪毙。要是中国人嘛,就得另说。那两位对视一下,立即点头哈腰,承认是东北人。

原来是二鬼子。他们比老日还要凶恶,刚才刺伤人,就是他们的杰作。至于另外九个喽啰,则都是现地招募的汉奸。

团长停顿片刻,依旧和颜悦色:果然是二鬼子。那好,真鬼子连同这九个汉奸立即解送师部审查处理,二鬼子马上拉到刚才作恶的村庄枪决。

二鬼子闻听噗通跪倒,哀求饶命。团长叹道谁让你们承认的呢。你们要是死不招认,部队还能多赚四百元奖金。二鬼子见状,知道死不可免,转而又哀求吃顿饱饭,猪肉炖粉条。团长顿时笑出声来:敢情你出卖祖宗国家,连顿饱饭都没换到?二鬼子道平常倒是还能吃饱,就是他们的饭团不好吃。临死之前,我还是想吃顿猪肉炖粉条。鬼子闻听,立即用日语呵斥二鬼子,二鬼子先是本能地一低头,但很快便梗起脖子用汉语回骂道你们那就是狗食!猪食还得煮煮呢,猪都想吃口热乎的!团长看看鬼子,鬼子立即垂下脑袋,不再做声。团长起身来到二鬼子跟前说猪肉炖粉条,猪肉炖粉条。我轻易都吃不上,不好搞。你还是赶紧到那边去,向阎王爷要吧。立即拉去枪毙!

上头有规定,抓住一个活鬼子,奖励二百元。这种情况下,奖金只能全连分配,买点肉打牙祭,洒洒胡椒面儿,但黑大眼的功劳,还是得奖赏。连长问道:你有什么愿望?黑大眼不懂愿望一词的确切涵义,但连长的意思他还是明白的,忙不迭地答道:我想吃顿饱饭。连长笑道你也想吃猪肉炖粉条?黑大眼舔舔嘴唇道不敢不敢。白米饭,炒鸡蛋。没有鸡蛋的话,豆芽儿也行。连长闻听很是失望,本能地抬起手,但下来的并非五权宪法。他拍拍黑大眼的肩膀,叹口气道你就不想抗战胜利,你当个连长排长的?黑大眼赶忙答道我当然盼望抗战胜利。连长排长不敢想,我祖坟上就没那根蒿子。我得赶紧回家娶个老婆过日子。连长道就你这么个丑样,鬼都能吓跑,哪个女人敢跟你睡?黑大眼道我娘说过,破锅自有破锅盖,弯刀对着瓢切菜。连长闻听哈哈一笑,捶他一拳道你小子粗中有细,就当个中士吧。上士没有缺。一旦有缺,先提拔你。

上士的月饷比中士高三块,比下士多四元。各个连队除了班长,上士只有文书、军需员、军械员三个编制。军械上士负责枪支管理,登记上报那些需要维修更换的零件编号。军需上士负责登记每个人的服装与鞋子尺码。文书管理全连士兵的三册,即花名册、箕斗册、移动册。花名册是连队编制与实际人员名单,移动册是每个人在本部队的升迁调动履历,箕斗册记录每个人的血型、指纹、籍贯和父祖两代的姓名。这三个职位都需要识字,而黑大眼曾在私塾读过完整的《论语》与《孟子》,《诗经》也学过一半。真要赶鸭子,还是能上架的。

临汝镇的阎家家大业大。家口一多,自然会出现优劣分化。好人十年的努力,抵不住坏蛋半天的糟践。阎家便是如此。其中确实有人跟土匪勾勾搭搭。这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坏,而是土匪实在多。豫西山高林密地少,上溯百年,便是土匪渊薮。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一等人当老大,银元尽花;

二等人挎盒子,跟着老大;

三等人扛步枪,南战北杀;

四等人当说客,两边都花;

五等人当底马,暗害民家;

六等人当窝主,担惊受怕;

七等人看肉票,眼睛熬瞎。

窝主负责隐藏赃物人质。底马则是线人。阎家就有人干这个。

豫西土匪不叫土匪,而叫“趟将”。趟水过河、摸石头过河的意思,走走看看,混一天是一天。占山为王不叫当土匪,而叫拉杆。要当官儿,去拉杆;山上转一圈,出来就是官儿。对于当地百姓而言,土匪跟虱子一样,到处都是,防不胜防,遂形成这个说法,水旱蝗趟,河南遭殃。

临汝处于嵩山与伏牛山之间,正是土匪的广阔天地。抗战爆发之前,阎家便屡屡传出勾结土匪的丑闻。民国二十八年(1939),因不断遭到控诉,阎家比较贤明也比较能干的老三阎曰礼在县城西关出资创办私立豫西中学,以平息民愤重塑形象。饶是如此,争议依旧难息。黑大眼他们抵达之初,本想借住阎家宽敞的祠堂,但未获同意。部队虽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驻军与阎家可谓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部队有枪,阎家有人。

黑大眼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这个中士会成为部队跟阎家冲突的风暴眼。起因么,还是汉奸。

中原的旱灾蝗灾持续了两年。民国三十二年(1943)依旧难过。大旱之后,蝗灾再来。蝗虫不仅吃光了庄稼,甚至连百姓房顶上的些许青草都席卷一空。物价本来便已升天,士兵薪饷的购买力已不足战前的一成,此时伙食标准自然没有提高的可能。养牛喂猪种菜,规模只会扩大,不可能缩小。汉奸为他们改善伙食的任务,也就更重。那一天,套子正好下到了恶霸阎小五的头上。确切地说,是他的那条白狗头上。大约周围的野狗已基本被钓到吃光,那只家狗到底还是进了罗网。

阎小五是阎曰仁的子侄辈,号称阎王。这家伙坏到什么程度呢,真是古书上的话,头上长疮脚底冒脓。本来就是全天候地欺男霸女,有了天气助纣为虐,那两年干得更是欢畅。当然,他是前台先锋,幕后黑手是阎老六,即阎曰伦。

阎家的势力,阎王的恶行,部队眼见耳闻,心知肚明,但终究不能干预民政。虽说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还有鲁苏豫皖战时党政分会主席、鲁苏豫皖边区游击总司令的官帽,可以兼理部分急务,与民政有所牵涉,但仅仅是他而已,慢说第四师,就是驻扎在临汝县城里的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王仲廉都没有办法。战时的河南省政府先驻节洛阳,后来迁到鲁山,离临汝都不远,得他们出面。人心都是肉长的。绝大多数士兵都是苦出身,因而大家都很讨厌阎小五。那条白狗本不算恶狗,既不是抽冷子下口的赖货,也不是死追到底的凶神,但主人既是恶人,走狗只能是恶狗。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因为看准了主人,所以必须打狗。

驻军钓狗吃肉,当然无法保密。阎小五随即打上门来,带着好几个喽啰,都斜挎着快慢机,也叫自来得,亦即驳壳枪。这在第四师是连排长的装备,要交押金的。起初是每只一百二十元,按月扣还,离开部队时退枪还钱。阎家不仅有人,其实也有枪。他们的民团力量并不比黑大眼这个连弱,缺几挺机枪而已。

阎小五气势汹汹地要求赔狗,营长连长当然不肯答应。狗肉已经经过肠胃排到地里,哪里还有狗赔?要论赔偿,阎家这几年乘着灾害明抢、勾结土匪暗占的土地多了去,他们可曾赔过半分?再者说了,阎小五的一切主张都是凭空推测,并无实据。

事情闹得很大。阎家的民团开过来,拉起架势跟驻军对峙。最终的结果虽然只能是不了了之,虽然狗肉主要是官长的菜,黑大眼只不过喝了碗肉汤,但还是挨了营长一脚。营长骂道:你眼睛那么大,就不知道多看看?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杀狗!说完意犹未尽,黑大眼以为还有五权宪法,赶紧收缩肌肉准备迎接,营长却只在他肩上捶一拳,笑骂道这样的狗,该杀!下回再有,我给你留半条狗腿。

营长那一脚踢得并不疼。因为他们起初配发的德式皮鞋早已穿烂,并没有配发新的,现在大家穿的都是布鞋。有些士兵布鞋穿烂,只能穿草鞋。这样也挺好,碰上阴天作战,比穿皮鞋的老日跑得快。

此事过后,牵狗放牛的黑大眼,在临汝镇几乎成了名人。很多百姓悄悄对他竖大拇指。

没过多久,黑大眼突然又从中士降为上等兵。此事无关于汉奸,有关于炮弹。

那天放牛,他偶然发现了一枚炮弹。毫无疑问,是鬼子丢下来的,因落入水田而没有爆炸,几乎全部扎入泥土,只有尾柄露在外面,已经生锈。从军事角度出发,这样的炮弹肯定已经废弃,但从战士伙食的角度来论,却是大有用途。大的炮弹弹片他们都捡起来集中卖掉买肉吃,何况这样囫囵个儿的。

黑大眼颇为兴奋。这么完整的一枚炮弹,至少可以换五斤猪肉吧。他要五花肉,连油带膘的,哪怕斤两上少一点儿。还得要点下货。便宜又有油水。如果不是扎得太深,肯定早已被人发现。这真是上天对他的恩赐。自从民国三十年(1941)年底日军偷袭珍珠港以来,他们的空军主力大部分南调,平常对国军的轰炸已经极为稀少。苏联援华的空军虽已撤走,但美国飞虎队的支援更大。整整半年,黑大眼没有听到过空袭警报。卖弹片买肉,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

黑大眼其实很想独吞,可惜炮弹实在太重。别说这两年已经饿瘦,就是参军之前,他也未必能拽出来。没办法,只能跟手下的两个弟兄平分。他们鼓捣着朝外拽,但拽不动。黑大眼转身过去牵牛,准备使用牛力,但两个新兵在遥远的肉香诱惑下,兴奋不已,左推右搡。此时炸弹突然爆炸。黑大眼受了轻伤,两个新兵当场炸死。

镇上没有医院,只有赶紧送进县城,到师野战医院就诊。再度降为上等兵的黑大眼躺在担架上,感觉既霉气又懊悔,而这跟降职无关。并非因为上等兵跟中士薪饷的差别已经毫无意义。他主要是可怜那两个兄弟。虽说当兵的理当心硬,官长老说义不理财慈不掌兵;虽说他曾经提醒过炮弹可能爆炸不能乱动,但那终究是两条命。谁不是爹娘养的呢。

黑大眼在师野战医院待了不到两个月。他感觉自己的伤还没有完全好透,却被医院赶了出来。病号饭总比连队的强些。虽然也是一日两餐,但基本能吃个八分饱。所以伤病员都舍不得离开,而医院则无意留客。不过黑大眼不想走,还有另外的原因。他交了个好朋友:老乡,老兵,提拔不上去,但又机警或曰油滑,因而被选为情报人员,来往于沦陷区搜集情报。做生意本来就是必要的掩护,此时正好夹带私货,公开走私,因而手头活络,黑大眼跟他享了不少口福。过去他相信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猴头燕窝,因为谁都没吃过,可是今天,他认定猴头燕窝完全是鬼扯,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饼干。那种酥脆一入口,他立即浑身发软,骨头变轻,只要来一阵风,他就可以腾云驾雾。

老乡从来不戴军帽,以便晒黑头皮,掩护身份。他向黑大眼讲了很多搜集情报的惊险故事。每当那时,黑大眼总是嘴巴张着,眼神里满是水灵灵的敬佩。吃了人家的饼干本来就嘴软,更何况那些故事确实是闻所未闻。老乡告诉他,国军搞鬼子的情报,鬼子也搞国军的情报。鬼子的情报来源,一靠汉奸,二靠俘虏。汉奸且不去说,很多俘虏跟国军的情报人员来自于同一支部队,甚至互相认识,因而经常交换情报,内容真真假假,毕竟彼此都需要交差生存。那些俘虏,很少有真心替鬼子卖命的,能敷衍就敷衍。

那一刻,黑大眼脑海里闪现的图像不再是能让他腾云驾雾的饼干,而是小嘀咕与汉奸的头颅。他说啊?跟老日的人交换情报,你不就是汉奸了吗?老乡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连连摇头不语。那种表情比饼干更能让黑大眼自惭形秽。

因此缘故,黑大眼越发舍不得出院。可是谁让他非要偷偷溜出去看那个热闹的呢。

那天一早,便听说城外洗耳河边要杀人。黑大眼的本能反应,是小嘀咕跟那个汉奸上牙突出在下牙之外的脑袋。本来杀人没啥好稀罕的,但这回要杀的人他很有兴趣。谁呢?阎小五。就在黑大眼离开临汝镇的这段时间内,县长左宗濂将阎小五捉拿归案,今天枪决。此人的下场,黑大眼不能不看。

洗耳河在县城南边。河边的滩地,是临汝县传统的刑场。洗耳河可不是洗耳恭听的意思,涵义恰恰相反。传说当年许由觉得尧帝使者劝他出来当官的话有辱清听,便在此洗耳,而在此放牛的巢父也赶紧将牛牵到上游饮水。后来人们就在河边修了许由庙与巢父井,作为纪念。黑大眼不听老乡的劝告,溜出医院,经过许由庙和巢父井,遥望那片河滩已经是人头攒动。挤进去看看,大失所望。阎小五完全崩溃,比那个汉奸更等而下之,连个囫囵话都说不明白。一枪下去,立即瘫倒。想想他先前的嚣张,黑大眼总觉得不够解气。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阎小五的大号叫阎阁岑。就这个怂样,手上竟然还有好几条人命。

回到医院,黑大眼跟老乡大大吹嘘了一番自己跟阎小五的斗智斗勇。他不能总是白吃人家的饼干,白听人家的惊险传奇。但牛皮还没吹完,就已经吹破:少校军医让他立即出院。黑大眼感觉很是突然,抗议道可我还没好利索啊。军医头反问道没好利索,能溜到洗耳河边看热闹?

走就走吧。这两个月来,他还真有点怀念连队,主要不是牵挂连长,而是汉奸与猪牛。菜一时种不好不要紧,但猪牛一旦掉膘,就未必能补好。秋天已到,草肥菜厚,正是养膘的季节。虽然扛了几年枪,但说到底他还是个农民。更何况还有汉奸。虽说是连长养的狗,但如今汉奸对他要比对连长亲热得多。当然,他也是一样。回到连队,还没进营门,就看见汉奸蹲在门口的石鼓前面,东张西望,若有所待。突然,它猛一抬头,眼睛瞪得溜圆,随即摇头摆尾地扑来。黑大眼口里喊着汉奸,同时蹲下试图将它抱住,结果险些没被冲倒。他毕竟还没好利索。此时几个同班的战友看见,纷纷打趣:当兵满三年,母猪成貂蝉。瞧你那点儿出息,母狗都恋成这样!

连续两年没有大的战事。没有战事就没有战功,没有战功就没有升迁。连长还是那个连长,先前收养汉奸的那个。见到黑大眼,他懒洋洋地说你怎么才回来?伤好啦?黑大眼心里一热,答道我觉得不大利落,可医院非要撵我走。连长道你早该回来的。牛跟猪都瘦了不少。你小子当兵不行,养猪喂牛倒是把好手。连里的兵任你挑两个,还是老规矩。

猪牛确实消瘦明显。尤其是牛。黑大眼带着两个兵,把猪牛调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有天傍晚回连队,只见营里的兵堵了阎家的大门。阎家欺男霸女,强占民田,私藏枪械,勾结土匪,战区执法总监金汉鼎将军命令部队搜索拿办。最终将老六阎曰伦、老二之子阎瑞卿、阎金丹以及阎家掌柜白占魁逮捕。经省府批准,阎瑞卿、阎金丹和白占魁立即枪决,临汝县县长左宗濂办案不周被撤职。

原来杀掉阎小五,只是舍卒保帅。

十一

转过年来就是鬼子所说的一号会战。我们称为豫中会战。冈村宁次指挥将近十五万人马,要打通平汉线,攻占洛阳,消灭重庆军的代表十三军。除了大量的骑兵、完整的战车第三师团之外,步兵基本实现摩托化,全部由汽车输送,其中包括精锐的关东军。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给黑大眼留下的印象只有两个字:狼狈。

那是民国三十三年(1944)四月下旬的事情。早晨黑大眼还像往常那样放牛喂猪,下午回到驻地,便见菜园已经被拔得一毛不剩。这是要转移的迹象。因为菜没办法带走,战后也不一定回来。连长一看见他,就命令安排杀猪,说是已经接到集结的命令,鬼子已经在郑州中牟一带南渡黄河,肯定要打仗。

无论何时,杀猪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尽管这两口猪还很小,计划是喂到过年的。但是如今军中的伙食实在太差。那一锅炖菜,早已变成丝毫不见油花只有点咸味的菜叶汤。钓狗总不是常事,周围的野狗越来越少。你想想,连阎小五的狗都被他们穿肠而过,还能有多少硕果仅存?

那天晚饭开得比往常晚些。大战在即,士兵们需要尝尝油水。杀猪的时候,汉奸躲到黑大眼背后,等那阵阵惨叫起来,它尾巴紧缩着躲入碾子背后,很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黑大眼哪里还顾得上汉奸。血腥味儿给了他强大的刺激。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过猪毛血的滋味。他眼前荡漾起阵阵肉香,醒过神来却是腥臭。炊事班在掏猪肠子。猪好拾掇,牛怎么办呢?它们动作更慢,更耽误事儿,可毕竟能拉车。还有,其中一头牛已经怀孕,按照日子最多还有两个月。连长请示营长过后,回来说牛先不杀,明天部队开始转移,黑大眼负责带着几个兵,用牛车驮运行李辎重。

部队奉命向登封集结。八十九师师部曾长期驻扎于此,军部也在县域南部的大金店驻扎经年。而今全军左依嵩山,右靠箕山,在县城以东构筑防线。道路已经破坏,正中间挖出一条深沟,仅能容纳一辆大车单向通行,鬼子的坦克汽车都过不去。每隔五十米横向再挖一条沟,形成十字,用于错车。全团的战斗兵成两路纵队,每个连前面都由军官带队,最后有位军官手执小红旗,上书“执行革命军纪”字样,负责秩序。每个班的第一名士兵都是体格相对健壮的投弹手,身体前后各背十枚手榴弹,不带枪支。全军昂首挺胸,歌声激越,从《松花江上》、《黄河谣》唱到《歌八百壮士》。情绪士气随着歌声升入天空,弥漫于四野。

漫天的尘土逐渐挡住他们的身影,鲜艳的战旗完全消失。黑大眼慢慢腾腾地吊在最后目送一切,满心羡慕。一路上他先后碰到过一个情报参谋和四个侦察兵,其中竟然还有那个病友老乡。他们都穿着蓝色长衫,骑在自行车上,像来往于沦陷区的买卖人的样子,人称大褂子客。此时巧遇,十分惊喜,只是军情紧急,来不及寒暄。老乡向黑大眼探问一下部队的下落,便疾驰而去。走到告成镇时,黑大眼迎头遇见一位将军。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那匹马浑身上下都是卷毛。后来才知道这是军长石觉跟他的坐骑卷毛兽。石觉看见黑大眼,以为是抢劫了民间的牛,立即命令截住,当场就要将他正法,以肃军纪。

黑大眼吓白了脸,使劲辩解,但石觉总是不信。看来他是南方人,口音不是很好懂。他下令扣住黑大眼与牛车,等待随行参谋跟部队证实。参谋的领章跟其余军官不同,一边是军衔星条,另外一边是交叉的竹枝,特别好认。

石觉用马鞭指点着黑大眼道,大战在即,军令军纪必须严肃。即便是部队养的牛,这样拖着牛车带条狗慢慢晃荡,叫老百姓怎么看,叫友军怎么想?我们十三军,丢不起这个人!

告成就是古代赫赫有名的阳城。武则天称帝之后登嵩山封中岳,走到这里心情舒畅,说已经大功告成,从此阳城便成了告成。黑大眼本来以为马上就要跟连队会合,今天大功告成,谁知道好险丢了脑袋。最终他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汉奸与牛却是在劫难逃。

连长下令将两头牛送到附近村庄,跟村民换猪肉。狗呢,他把汉奸招呼过去,抚摩抚摩脑袋,起身对黑大眼道杀了吧。尽快。大战之前,咱们都吃顿饱饭。

连长说完随即起身离去。汉奸追着他跑了一大截,然后再回来,偎在黑大眼身边。这条狗正值壮年,但已不可能再当诱饵。卸磨杀驴,这就是老古话。黑大眼蹲下扶起汉奸的下巴,看它的眼睛。汉奸伸出舌头,试图舔他的手。黑大眼起身,将它的两条前腿抓住扶起,汉奸斜着身子,还是要舔他的手。它的眼睛始终游移左右,没有定睛看着黑大眼的眼睛。狗腥味儿当然亘古不变,腾起的灰尘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一颗子弹突然从子弹袋里漏了出来。没办法,布匹太贵,子弹带几乎可以当做蚊帐,经常会漏下子弹。军装还是阴丹士林布,勉强凑合,但子弹带不行。此时这颗子弹的漏下,替黑大眼拿了主意。刺刀肯定更痛苦,还是子弹好些。他捡起子弹将枪顶上火,但还是下不了手。他很想把汉奸赶走。如果它真的走失,连长顶多再给他几个三民主义五权宪法。反正狗是活的,跑得也快,他完全可以找得到借口。但是怎么撵也撵不走。后来他狠狠心踢了汉奸一脚,汉奸本能地惨叫着逃开,但还是不肯走远,一直在旁边游荡。

黑大眼柔声呼唤汉奸。汉奸起初脚步游移,但很快便兴奋地飞奔过来。到了跟前,它似乎表情羞愧,眼神后悔,动作巴结,使劲摇晃尾巴。好像它认为鬼子侵略,责任在己。黑大眼不忍心跟它对眼,赶紧给它抓痒,让它卧倒。等它安顿下来,再从背后用枪对准它的脑袋,叩下扳机。汉奸吭都没吭,瞬间歪了脑袋。

汉奸死去之后很长时间,黑大眼耳边依然回荡着枪声。那一刻他心里既内疚又惊惧。很久之后他才弄明白,那并非因为他枪杀了跟随自己很久的狗,而是鬼子真实的攻击。它们来自于遥远的密县方向。

那天晚上的狗肉,黑大眼没有端起来就吃。当然,肉还是很少很少,全连毕竟一百多号人,连部跟军官差不多还要分走三成。如果不是马上要开战,他们恐怕能见到的肉星更少。他内心充满抗拒,但试探着尝尝,味道还是香,便赶紧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那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汉奸,他脑海里都会浮现出舞阳城隍庙前那些白花花的大米。随即画面一转,又是小嘀咕与汉奸那上牙突出在下牙之外的滴血头颅。

十二

大褂子客不断从密县郑州方向过来,穿过防线向军部报告军情。他们骑在车上,来往迅速,表情神气。四月二十四早晨,敌机飞来先轰炸一番,然后步兵开始进攻。阵地依山构筑,采用反斜面战术抗击,黑大眼他们营的任务是控制棱线,位置最高,鬼子的坦克与汽车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了牛跟猪狗的牵绊,黑大眼已经恢复战斗兵的身份。标准配置是一支步枪外加刺刀、一百发子弹、四枚手榴弹、一把工兵锹。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即便在炮轰过后的枪林弹雨之中,坦克的轰鸣依旧摄人心魂。看着准星里面的坦克影像越来越大,他像新兵那样有点慌神。

主力部队以及炮兵都在背敌的斜面上,这样可以避开敌军的炮火,而我们的曲射炮火又可以方便地打击敌人。设想很好,不能控制棱线就是空谈。因而黑大眼他们的压力最大。战斗持续了一天。这是黑大眼到第四师后打的第一仗,他见识了连长的厉害。鬼子一点点地接近阵地,战况日渐炽烈,连长下令都将手榴弹准备好,同时全体大声喊杀,一个排端起上好刺刀的步枪开始反冲锋。鬼子听见后,也嗷嗷叫着跃出简单的掩体,起身准备拼刺刀,他们的目标是中间那块相对平缓的小山顶,在那里拼刺可以缓解冲击。但他们刚刚跑到,那个排突然卧倒射击,同时后面的手榴弹雨点般地砸了过去,鬼子顿时鬼哭狼嚎。

下午四点,敌军攻势衰竭,我军开始反击。正前方有处鬼子的核心阵地,挡住去路。营长派一个连从右侧翻山抄后路,让黑大眼他们连正面强攻,约定六点半同时行动。时间过去五分钟,鬼子阵地背后依旧毫无动静。营长咬牙下达了攻击命令,但黑大眼他们没有立即行动。连长表情犹豫。部队损失不小,而正面仰攻又不同于棱线防守。此时炊事班正巧送来晚饭,老班长久经沙场,见人人脸上都有惧色,忽然跳起来放声喊道:向前冲啊!大家一愣,随即跳出战壕开始冲锋,号兵也同时吹号,各种火力全部开火。

大约过了十分钟,鬼子阵地背后也传来枪炮声。迂回部队没能按时到达指定位置,刚刚打响。两面夹击,鬼子很快便垮了下去。营长随即来到他们连,没有批评连长,但宣布保举炊事班长晋升准尉。

拔掉这个据点,继续追击,直到牛店。国军完全步行,而敌人全面机械化,很快便绝尘而去。黑大眼他们就势止步扎营,次日再攻击前进,直到将鬼子压回密县县城。

十三军对密县的攻击不可谓不尽力,但鬼子空中有飞机,地上有坦克,而国军重武器很少,主要依靠掷弹筒,亦即超轻型迫击炮,很难取得实质性进展。饶是如此,这一仗打得也确实解气,确实痛快。黑大眼不断地上膛击发,再上膛击发。他当然不知道,这将是整个豫中会战三十七天以来,唯一的一次局部胜利。此后部队就开始不断地撤,连续地退,最终完全沦落为逃亡。

五月四日,部队连夜行军。具体到哪里,连长没说,他们自然也不能问,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然而黑暗只能避开鬼子的飞机,却避不开坦克。走着走着战斗打响,混战一场,他们丢下许多尸体,这才杀出重围。黎明时分,黑大眼发现自己站在北汝河旁边,得马上徒步涉水向南。

连长高声问道谁会水?谁会水?无人应答。连长头上裹着纱布,看来伤势压迫着情绪,他的语调越发焦急:谁会水?都不会吗?在家怕鬼,出门怕水。陌生的河流不知其性情,确实不能贸然下去。激流漩涡暗礁流沙,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要给龙王爷当女婿。黑大眼知道很多人不是不会水,只是不敢下。他水性好,能在水面睡觉,于是应道报告连长,我会。连长随手扔来一个小包:那好,你负责保管这包盐。千万不能掉进河里,打湿都不能。要不全连都得吃淡饭。

那时节盐很金贵,都是经过安徽界首,从敌占区过来的。这包盐约摸有十斤重,是连队的命根子。黑大眼脱下衣服,将盐包在其中,裸身挎着枪弹,左手托着盐包,右手划水,渡过了北汝河。

此时许昌已经沦陷,暂编十五军下属的新二十九师师长吕公良连同副师长黄永淮以及三位团长全部战死。日军迅速从许昌向西北回旋,目标直指洛阳,临汝首当其冲。黑大眼他们的任务本来是回师救援临汝,但还没到达临汝已经失陷。鬼子的飞机坦克汽车,到底还是比他们那两条因饥饿而瘦弱的腿快。

在北汝河南岸待过白天,再度开始夜行军,增援龙门。但还没赶到,龙门又告失陷,他们再度转道宜阳。走着走着,麦田里发现了深深的车辙,泛黄的麦穗儿直线倒伏,压入泥土,形成令人惊心的深沟,正好与国军的前进方向交叉,可见前面已不安全。随即传下命令,调整方向,隐蔽向北,结果走到石锅镇,最前方的军直属搜索营还是跟老日打了个亲嘴仗。他们还没来得及展开,鬼子已经冲来。这个营里除了骑兵步兵炮兵,还有工兵,关键时刻有开路的任务,因而战斗力会受到影响。

前卫变后卫,搜索营掩护着部队撤退。前面有条水沟,黑大眼一跃而过,但连长毕竟有伤,一下子跌入其中,怎么也爬不上来。此时队伍完全混乱,勤务兵上士都不在身边。虽然不断有士兵跃过,但谁也顾不上拉连长一把。黑大眼赶紧回身将连长拖了出来。连长连声道谢,两人一起朝前跑,但刚跑两步,他忽然问道黑大眼,盐呢?黑大眼伸手一摸:坏了!掉了!

黑大眼停下脚步,满脑子都是那次吃娃娃鱼没有盐的遗憾。他转过身子便朝回跑,同时撂下一句话:连长你先撤,我回去找!

黑大眼刚找到盐,搜索营的残兵已经退了下来。他们告诉黑大眼,部队损失很大,营长已经阵亡。

黑大眼紧赶慢赶,赶上连队,退到了伊河河谷。他找回了盐,又拉了连长一把,因而报到之后立即跃升为上士。这场战事下来,上士已经出缺。连长说等到了驻地安顿下来,再给你发领章符号。薪饷从本月开始执行。

那时已到中旬,惯例应该是从下月开始执行的。

部队原计划是在伊河河谷展开防御。但刚刚击退敌军的先头部队,洛宁又出现鬼影,侧背已不安全。一声令下,从宜阳西部的木栅关穿越敌军控制线西撤。这条道路的有一段他们先前经过时是破坏过的,此时却又完好无损,令人顿生记忆错乱的惶惑。一问,当地百姓说是怕鬼子报复,故而国军刚刚过去,他们当夜就恢复了原状,而今主事的保长已经逃亡。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们紧赶慢赶,累个贼死,刚刚翻越伏牛山抵达南麓,敌军又已超越到后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继续跑。这一回,终于在嵩县西部穿越敌军封锁,抵达栾川县的庙子镇,暂时可以喘口气。

一路败退。十天之内,黑大眼他们四次越过敌军控制线,翻高山涉大河,没有正儿八经地睡过一觉,也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不得不顺手拔竹林里的新鲜竹笋充饥。有人到田地里解手落单,便被土匪缴械,随身物品被洗劫一空。虽然狼狈,但总算冲破了鬼子的包围,甚至还吃到了鬼子的补给:鬼子推进太快,补给需要空投,部分物品正好落到掩护撤退的我军阵地之上。他们的饼干并不比黑大眼老乡的差,咸菜味道也令人难忘,都装在一个又一个的小包里面。可惜数量极少,无法让全军解饿。而他们经过的村庄,保长甲长多数已经逃亡——百姓也要逃兵嘛——仓库的粮食无影无踪。此前补给仓库主要设在叶县到洛阳的公路以东地区,此次日军机械化程度高,推进太快,国军的补给几乎全部落入敌手,这就带来了很严重的问题:在汉奸被杀之后,黑大眼他们全都成了狗。打了败仗又没有粮食,不是狗,还能是什么?而饿狗也就是恶狗。

战事初起,还能见到民众的支援。进入嵩县时,有人在村头提供开水,以示慰问。喝着喝着,忽听哐当一声,一只茶碗碎裂于地。被坦克汽车骑兵追击多日,部队实在疲劳,那个兵在喝完水的瞬间入睡。主人不解,很不高兴,毕竟茶碗也是财产。刚刚晋升为准尉的炊事班长大怒,顺手也砸掉茶碗:“我们打鬼子,命都快丢了,摔碎你一只碗,能怎么样?你为什么只给开水,不泡甜柏叶?是不是要留着招待鬼子?”豫西一带有种柏树的叶子可以泡水,味道微甘,类似蜂蜜,当地人称甜柏,先前百姓供水就泡过的。

茶碗清脆地碎裂在地,周围一片骂骂咧咧,大家的态度极其恶劣。黑大眼心里不禁一个忽闪。准尉也是苦出身,平常脾气不坏,此刻怎么会这样?他当然不敢质问准尉,只能悄悄问别的老兵。那个老兵奇怪地剜他一眼道,你到底是上士还是上等兵?打粳米,骂白面,不打不骂高粱饭。你不凶点儿,能吃上饱饭吗?

走着走着下了大雨。很多人强入民宅,先躲雨,再抢夺。黑大眼进入一户人家,抬眼一看营长也在。院子里鸡飞狗跳,准尉正在盘粮食。女人与孩子缩在旁边,主人则苦苦哀求高抬贵手留条活路,但营长并不理会。他自顾地问明鸡鸭与鸡蛋的数量,以及粮食的斤两,吩咐副官在纸上多记一成,然后掏出关防,哈口气使劲朝纸上一砸,递给主人道你把这个收好。来年抵扣军粮。长期抗战,我们卖命,你们也该出点血。要不鬼子来了,一切还不都是人家的?对吧。说完顺手拍了拍主人的肩膀。

营长连长扬长而去,黑大眼呆呆地留在后边,见兵已走光,便向主人敬个礼,软弱地说大爷对不起。我们确实好几天没有吃饱饭了。主人看看黑大眼,本打算掂量风险斟酌言辞,但愤怒终于还是喷薄而出。他摇摇头道水旱蝗趟,河南遭殃。是汤恩伯的部队吧?你们不来还好,你们一来,全都泡汤。得改一个字了。你们几天没吃饱饭,我们几年都没吃饱饭!

黑大眼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只见许多兵都披着百姓的衣物乃至床单遮雨。进入一处空房,准尉正在里面指挥炊事兵做饭。此前他满面怒容,一副金刚模样,似乎自己的行为天经地义,百姓都欠了他几辈子的狗肉钱没还。但是此刻,他蹲在地上,面容像是满怀愁绪,又像是有着无尽的忧伤。

次日雨过天晴,路边到处都是百姓的衣物以及枪弹。黑大眼终于对古书上的这个字眼有了切身体会:兵过如篦。牛车滚滚,由民夫赶着,已不是第四师的人马。从臂章上看,都是长官部的。车上装载的既非武器弹药补给,也非伤病员,而是大包小包的细软百货或者布匹。那时节布匹比法币更像硬通货。毫无疑问,都是部队长的私财,很可能是走私货,跟他身上背的盐一样,也是通过安徽界首,从沦陷区来的。

这一路下来,黑大眼终于理解了小嘀咕,也理解了逃兵。怪不得逃兵在部队丝毫不以为耻。整个部队,包括第四师这样号称精锐的主力,不全都是逃兵吗?

那一天,他们沿着公路从卢氏向西坪开进。再往前开,向西可通过蓝关入陕,向东就要到他接受新兵训练时的驻地邓县。这里是大后方,公路没有人为破坏,但却被洪水冲毁,散乱在旁的汽车、汽油、枪弹以及银行钞票,还在燃烧。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先从洛阳退到卢氏,此刻可能已经进入陕西。人马太多,公路狭窄,很多辎重无法携带,只能抛弃。这都是无比金贵的东西,但此刻谁都没有心疼的感觉。除了饥饿与疲劳,所有的神经都已经麻木。黑大眼眼睛微闭,熊熊火光随即成为烛影摇红。恍惚之中,他忽然与军长石觉重逢。卷毛兽浑身的毛还卷着,但那根根卷毛此刻只有散乱,没有精神,眼见着这几天也是吃了不少苦,勤务兵没机会给它洗涮。石觉显然还没忘记这个牵牛带狗的兵,但一路败退,他也没有力气与兴趣说话,看看黑大眼,若有若无地挥挥马鞭,便吧嗒吧嗒地慢慢超越而去。黑大眼随即坠入梦乡。这一路走来,他实在是太过疲劳。此刻要是能进入新兵训练团,该有多好。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转过一个山头,忽然有四架敌机飞来,扫射投弹。道路一览无遗,无处躲避,大家纷纷躲入旁边的干沟,但黑大眼跟两个兵纹丝未动。他们睡得正香。此刻虽被惊醒,但却毫无反应。那一刻,他们一点儿都不怕死。他们甚至希望死亡来得快些,尽快结束这漫长的疲劳。飞机消失,只听几声嘶吼,卷毛兽倒地毙命,黑大眼再看旁边的那两个兵,满脸黑色,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想是炮弹里面的火药粉末,扑面而来的结果。

石觉爬起来,勤务兵给他扑打扑打身子。他看着卷毛兽,皱皱眉头,抬眼再看黑大眼他们立即绽开笑容。他过来拍拍黑大眼的肩膀道你就是那个牵牛带狗的兵吧?你叫什么?黑大眼稀里糊涂地说我叫黑大眼。旁边立即有人哄笑。黑大眼清醒过来,赶紧立正敬礼:报告军长,我叫张德能,他们都叫我黑大眼。石觉哈哈一笑道,黑大眼,好嘛,你确实够黑的,比黑夜还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小子好好干,将来肯定能当将军。你们三个,全部升为上士!不过再遇到空袭,还是要赶紧隐蔽。黑大眼的右手依旧放在帽檐边上:报告军长!感谢军长,不过我已经是上士,连长说到了驻地就给我发领章符号。

石觉还礼道你已经是上士?这就对了,说明你们连长能识人会带兵。没有关系,我要奖你一枚云麾勋章。说完转身冲部队高喊道都起来!打起精神!整队!看看他们多么勇敢!这才是我十三军和第四师的好兵!长期抗战,必须要有这样的精神!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们在登封打的,是整个会战期间的唯一一次胜仗!所以鬼子视十三军如眼中钉肉中刺,围歼我们,就是他们这次作战的目标!他们是痴心妄想!我们全师而退,就等于打了鬼子的脸。当然这远远不够,远远不够!这一路行军的纪律,我很不满意!到达整补地点,必须好好总结,赏罚分明!

石觉喊来副官,当场授予黑大眼九等云麾勋章。将军的气场总是比常人强烈。那一刻黑大眼满怀羞愧。当将军他可从来没有奢望过,但当个好兵还是应该的。不冲别的,就冲这一路对民间的惊扰,如果不好好打老日,将来能安心吗?等戴着勋章回到家,怎么跟家人亲友交待?他抖擞精神,跟随部队继续开进,决心整补过后,一定好好当兵,奋勇作战。勋章和上士已经到手,干得好恐怕还真能混个军官,至少准尉嘛。

转过山头,旁边突然冲出许多民团,明火执仗,抢劫行李马匹。双方都有武装,冲突在所难免。此地的口音接近湖北。想想先前那户主人的表情,黑大眼赶紧冲上前去,大声喊道老乡不要误会,我们是国军!我们是黄埔系的中央军十三军第四师!我们刚在登封打败了老日!一切好商量,千万不要开枪!

电台已经落入百姓手中。黑大眼试图分开人群,夺回电台,但他身上的盐包又成了目标。这东西可丢不得。他东遮西挡,好容易脱离包围,刚要放慢脚步歇口气,忽听啪地一声枪响,随即感觉身上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愣怔片刻,他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沉沉进入梦乡。最后的瞬间,他感觉无比放松,也无比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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