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
一
14年前,我第一次随年逾花甲的妈妈一起去往她的老家,浙江省衢州市小湖南镇坑头村,妈妈和她的三个哥哥三个姐姐的出生地。村子座落在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在碧蓝如洗、鱼翔浅底的乌溪江畔。清早,我们一大家人从衢州城出发,过小湖南镇,一路沿着幽静曲折的乡间公路蜿蜒而上。路两旁矮矮壮壮的橘树叶绿枝青,触手可及的累累橘果压弯了葳蕤的枝条;乌溪江水如温润的碧玉,像柔软的绸缎,阳光下闪着安祥的金光。我们在桃花源一样的小路上盘旋,时而没入橘林深处,时而只在蔚蓝的天空、棉花似的白云下游弋飞翔。
从山下车行40多分钟,终于来到了朝思暮想的祖屋。这是一座已逾百年的浙西风格的老房子,因已久不住人,檐下结满了蛛丝儿,吱吱呀呀的大门依稀可见昔年的朱红,高高的窗棂雕着已然斑驳却依然精美的图案和花纹。正屋一张木桌,几条木圈椅,曾经盛满了一家人多少的开怀和欢歌;卧房的大床,定然是那时稚幼的儿女们相亲相爱、嬉戏笑闹的乐园;灶屋门后引着一根弯弯长长竹子做成的“小水渠”,山下清冽甘甜的泉水便顺竹而下,流到炊烟袅袅的人家、热气腾腾的锅灶里,和着漫山遍野的“山珍”,酿出一家人的美味。
中午,我们就在这百年祖屋里烧火做饭,叙说言旧。从80多岁的大舅妈,80岁的二姨,70多岁的二舅二舅妈、三舅三舅妈的口里,我约略知晓了那久已远去的、尘封在岁月深处的坎坷家史,从未谋面的外公外婆的形象,也在我的心中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外公的爷爷从遥远的福建迁徙来到这里,因为这里,有着一山青翠茂密的毛竹,还有一江清澈见底的溪水。而这,正是造纸的好地方。祖上造纸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乐善好施,很快成了当地的望族,一座流传百年的大屋也造了起来。房子建在半山坡上,面朝猫屋山,背靠卧虎山,出门就是满目青翠的毛竹,青树翠蔓,参差披拂,门前小溪潺潺流淌,游鱼可见,往来翕忽,屋里桌椅门窗雕梁画栋,暗香浮动,低调中隐微唯美的精致与沉静的奢华。
尽管是生意人起家,但张家人祖祖辈辈崇尚读书,世代书香,到了外公这一辈,更是以教书为业。整个家族还积极投身革命,战争年代,张家大门上满满地挂了七个“军属光荣”的牌子。
妈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长妈妈十七岁的二姨像个“小妈妈”似的照料着妈妈。妈妈三岁那年,一顶大红花轿把新娘子二姨抬到了衢州城里,妈妈哭喊着拼命追赶那顶大红花轿,追呀追一直追到了小村外。那个伤心欲绝的场景,那声声泣血的哀号,妈妈记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
那时,二舅三舅在外读书,后来二舅去了朝鲜抗美援朝,再后来考上了河南大学,三舅和三舅妈双双考上了同济大学,大舅在家务农,和不谙稼穑的外公一起艰难地挑起了养家的重担。
二
妈妈在村里的小学读书,九岁时外婆因病去世。妈妈后来考上了衢州最好的中学衢州二中,来到了二姨的身边,二姨像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妈妈。
其时,二姨的日子十分艰难。原本二姨嫁的是衢州城里的殷实之家,二姨父有着十分出色的生意头脑,不想后来却被以投机倒把的罪名发配边疆,不仅染上了肺病,脾气也变得乖张阴戾。二姨不得不靠替人缝补裁剪衣裳勉强度日,长子未及成年便不得不离家自谋生路,二儿子过继给了大舅,小儿子跟着叔叔过活,只有最小的女儿跟着二姨过活。
即便日子如此困苦艰难、捉襟见肘,二姨还是不知怎样俭省了又俭省地为妈妈俭省出了吃的、穿的、铺的、盖的,每当周末妈妈来到二姨的小屋时,二姨总是变戏法一样为妈妈“变”出难得的美味和好看的衣裳。那时的衢州,因了二姨的存在,就是妈妈温暖的家,就是天堂一样的美好。
在自幼丧母的妈妈的心里,二姨就好比她的妈妈一样亲,一样近。大学毕业后,妈妈被分配到千里之外的河南南阳,从此离开浙江,和家乡、和二姨远隔千山万水,在那交通不便、通讯闭塞、缺衣少食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姊妹俩再见面竟已是30多年后了!
30多年后,当彼此的生活都渐有起色,亲如母女的两姊妹才开始了车马走动。1996年春,二姨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来到河南南阳,看望她的小妹,我的妈妈。我的妈妈那时住在红庙路一套已住了十几年的老式小房子里,70多岁的二姨一边和妈妈唠着说也说不完的话,一边“宝刀不老”地“重操旧业”,脚踩着缝纫机一口气为妈妈赶做了十几双鞋垫。二姨慈爱地看着她那已过五旬的小妹,仿佛小妹还是那个偎在她的怀里,缠着让她梳小辫;还是那个每每盼着过周末,盼着周末到她的小屋里去一饱口福的惹人怜惜的小妹妹。
南阳到衢州相距迢迢两千里,不通航班,没有轮船,火车也不能直达,所以后来即便没了盘缠资费的窘迫,姐妹两人的相见,亦仍是难上加难。二姨只来过南阳一次,妈妈每次回老家,也是一桩商量了又商量、讨论了又讨论的大事。要么由我开车把妈妈和爸爸送到襄阳,再从襄阳坐火车到衢州;要么坐火车自南阳到杭州,再由表哥表姐或侄儿开车去杭州把他们接回家去。一路舟车劳顿,不在话下。
2003年夏,妈妈第一次带着我回乡省亲,那一年,也是二姨的八十大寿。彼时悒郁成疾的二姨父早已撒手人寰,历尽艰辛的二姨如风中一丛柔韧的芦苇,终于迎来了四世同堂,儿孙绕膝。表哥表姐们为二姨筹办了盛大的生日宴会,一百多位至亲团团围住苦尽甘来的八旬寿星,身着大红唐装的二姨饱经沧桑的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颜。
二姨的八十寿宴也是张家众姊妹、大家庭最团圆的一次聚会。大舅早年因积劳成疾过世,大舅妈携一女两子全家老少悉数到场欢庆;大姨幼时即已夭折,三姨三姨父则英年早逝,三姨家表兄自是挈妇将雏举家恭贺;二舅三舅当年皆远离祖屋,客居异乡,二舅留在了河南大学任教,三舅由內蒙古而安徽芜湖,又几经辗转落户江苏南京。为这盛大的寿筵,二舅二舅妈、三舅三舅妈相约结伴返乡,共祝“大姐”福寿绵长。
那次回乡省亲,妈妈带着我照例住在二姨那间住了大半辈子、给妈妈带来许多美好时光和温暖回忆的小屋。妈妈和二姨挤在一张床上睡,每晚都要挨在一起咿咿呀呀说着我听不懂的家乡话,直说到很晚很晚。那间小屋逼仄狭窄,依旧是旧时的水泥地、白粉墙,依旧是旧时的老桌椅、木板凳,老式水笼头里,流出的依旧是旧时的滴答,滴答,滴滴答答。那间小屋,也依旧是妈妈眼里心里念念不忘的温暖的家,是天堂一样的美好。
三
上了年纪以后,妈妈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还曾突发过脑梗塞,因此凡出远门必慎之又慎,而且必得有人作陪,能不出门的,就一例都俭省了。
去年春,妈妈提出要再回趟老家,我们坚决反对,因为前年她和爸爸从老家回来后因劳累和颠簸身体虚弱手脸浮肿。可是一向温柔隐忍的妈妈去意已决,对我们的一再反对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一句话“我要回家”。对峙了好长一段时间,终究是拗不过她,去年五一,由我陪着妈妈再次回到老家。
这次回老家,衢州城变得越来越美,印象中的“村姑”出挑成了风雅俊秀的“美女”,屋舍俨然,街衢烛影。可是,二姨的小屋已消失不见了,在城市发展的滚滚尘烟中,二姨的小屋化作了一缕轻风。小屋被拆,二姨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不得不住进了养老院。为了能让二姨和妈妈这两个老姊妹再度团圆,家人把二姨接到了小表哥的家里。
小表哥的家,是有着偌大院落的农家三层小别墅,就在凤尾森森、雾霭沉沉的坑头村,在群山的怀抱,流水的耳畔。出家门,过小桥,左转上行二三百米,就是张家那座风雨百年的祖屋。我们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93岁的二姨,一起再访祖屋。在祖屋,我们依稀仿佛穿越了时空,恍然若梦。又继续上行,虔诚跪拜了才刚重修的仙姑庙,那护佑着子孙仙寿恒昌的家庙。
归去途中,路遇一80多岁的老翁拉着满满一车柴,爽朗地和我们打过招呼,便脚步轻快地疾行下山去了。在山里,绿水青山依旧,茂林修竹仍在,鹤发童颜皆是,可是白云生处的人家,却大都换作了高梁大瓦,祖屋是极少极少见的了。我想起了梁思成和林徽因;想起了作家光盘。他写过一篇小说《黄金屋》:关村人将祖上留传400多年的老屋——“黄金屋”拆了卖了,有人买了拆下的构件、砖瓦门窗和雕刻精美的石料木料,在远处的马槽凹村又建起一座“祖先所建400多年的老屋”。马槽凹村成了古村,成了旅游胜地;曾经的黄金屋,却徒留一声叹息。
住在别墅,有开满山坡的雏菊、紫苏、鱼腥草、金银花、马兰头环绕,有美味的清蒸跳跳鱼、竹笋炖山鸡饕餮,可我们还是想往那陋室空堂、衰草枯杨的百年祖屋。因为那里,有着从前的日子,从前的慢。
从前的日子,从前的慢,从前的青春和芳华,如流水一去不返。“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诗人普希金,用诗写下永远,写下怀念。
妈妈说,这可能是她和二姨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山居几日,城里的表哥们一一来到村里,他们从山上砍下背回一根根长长的毛竹。原来,他们是在为二姨造墓。二姨说,百年后她要葬在老家的山上,她的墓,要紧挨着大舅,正对着外公外婆,要遙遥望着她出生长大的祖屋。在另一个世界,她要天天守着她的父母,守着她的家。
那次见面,竟真的成了永别。2016年10月26日,93岁的二姨,在睡梦中,安然地去了。
不知睡梦中的二姨,是否梦回从前的祖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