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别廷芳叼蛋骑兵旅
别廷芳至死都记得八岁那年春天,张堂村来了一个篾匠一个木匠,还有一个铁匠。
篾匠的竹竿尺子就是扁担,挑着他的篾刀刮刀。木匠挑着锯锛刨斧,扁担一闪一闪,像是玩杂耍的。铁匠推着独轮车,堆满了风箱铁锤还有钳子铁枕子。
他们三个都是镇平人,说的是镇平话。西峡口人说这边,镇平人说这帮;西峡口人说那边,镇平人说那帮。西峡口人把下午说成晚上,镇平人把下午说成后帮;西峡口人把上午说成前边,镇平人把上午说成前帮。又过了三十年,别廷芳见到在西北军混了很长时间回到镇平的彭禹廷,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浓重的镇平口音。别廷芳有点惊奇地说:“你在西北军混了恁长时间,还是一嘴镇平话。”
彭禹廷说:“贺知章说乡音未改鬓毛衰,在镇平出生的人,就是到爪哇国做一辈子生意,回到镇平还是镇平腔。口音是刻在骨头缝里的,是羼杂在血里的,你想抠掉都不容易。”
别廷芳还记得父亲别永平问:“你们咋仨人一路来?”
篾匠说:“我拿着一把篾刀,他们一个拿着一把斧头,一个拿着一把铁锤,都是铁家伙,三个搿伙从镇平过内乡到阳城张堂,遇到独蛋的蒙面刀客,我们三个还能收拾掉他。” 别永平说:“当个匠人,走村穿庄,还要防着毛刀客,也不容易。”
铁匠说:“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论弄啥挣块银圆都不容易。”
张堂挨着河岸的地方,长着一棵巨大的枫杨树,盘根错节的根部伸的很远。镇平的铁匠就在枫杨树下合泥盘铁匠炉,安置风箱和铁枕子。然后生起炉子,把一块铁烧红,掂起一把铁锤,在铁枕子上打镢头,叮叮当当的响声把张堂村很多人都招引到枫杨树下。 春天是更换锄头镢头铁锨的季节,也是铁匠们生意最好的季节。过去一年用坏了的锄头,重新加铁打成新的;用坏的镢头,再打一次再蘸火淬火,变成一把新镢头。
别廷芳的父亲挤到铁匠跟前问:“能铸犁面不能?”
铁匠说:“能。不过要自己拿铁来。”
别永平把旧犁面拿出来,又加上一些平时积攒起来的小铁块,堆到铁匠面前。铁匠在一个炉子里把铁烧化为铁汁,在一个模子里用铁水浇犁面。剩下的铁水,又浇了一个犁铧。西峡口村庄里的孩子们,只要看到铁匠到村庄里浇犁面和犁铧,就唱起一首粗糙的民谣:
光身汉,
浇犁面。
当老八,
浇犁铧。
村头寡妇没啥浇,
浇了一个铁鸡巴。
在别永平浇犁面的时候,张堂的孩子们也在唱,当然别廷芳也跟着唱。村里的一个老头问别廷芳:“你爹是老八不是?”
别廷芳说:“我爹是老大。”
老头说:“你爹不是别老八,是别十六。”
别廷芳问:“我爹咋是别十六?”
老头说:“你们弟兄两个,将来说来媳妇,你爹扒一个就是老八,扒俩就是十六。”
别永平并没有怪罪老头的意思,反而问儿子别廷芳:“你张老爷五个儿子,说五个儿媳妇,一个扒一回,他是张老几?”
别廷芳闷了半天说:“他是张四十。”
所有的男人都笑了,包括镇平的铁匠也笑了。
铁匠有活干,篾匠和木匠也有活干。编箩头编竹篮,是夏天担小麦秋天担玉米的。编竹席是夏天睡觉用的,编晒墙是秋后晒玉米用的。还有人编个鱼篓,闲了逮鱼用的。木匠主要是扣箱子箍水桶,做板凳做桌椅,还有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趁着春天打一个立柜,冬天闺女出嫁当嫁妆。
傍晚来了,别永平的犁面打磨光滑了,犁铧也明闪闪了,自己抱着犁面回家,后边跟着的别廷芳抱着一个犁铧。回到家里,别永平把崭新的犁面装到枫杨树木犁上,又把犁铧装到枣木犁底上。别永平对别廷芳说:“娃子,当个匠人是很好的,当个手艺人是很好的。不论谁坐天下,不论谁辖制内乡县还是西峡口巡检司,都离不开手艺人。巡检司洗菜也要箩头和篮子,这就需要篾匠;巡检司也要桌子椅子和床,这就需要木匠来做;巡检司也需要锅和铲子,这就需要铁匠来铸和打,就是巡检司牢房里的脚镣,也是铁匠们一环一环打出来的。”
别廷芳说:“我不当篾匠。”
别永平问:“为啥?”
别廷芳说:“当篾匠窝圈一辈子。”
别廷芳又说:“我也不当木匠。”
别永平问:“为啥?”
别廷芳说:“当木匠锛一辈子木头,锛掉多少树?”
别廷芳接着说:“我也不当铁匠。”
别永平问:“为啥?”
别廷芳说:“一辈子举个锤子敲来打去,胳膊疼。”
别永平说:“娃子,在村庄里,一个好篾匠死了,好木匠死了,好铁匠死了,好多人还能记得他们。看见他们留下的物件,就想起了他们。一辈子只会种庄稼的,死了就被人忘记了,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留下。”
别廷芳问:“让人记住弄啥?”
别永平说:“让人记住,就是永远。”
别廷芳一辈子不想当篾匠,也不想当木匠,更不想当铁匠,但是父亲别永平的关于匠人和手艺人的一席话,别廷芳记忆了一辈子,到死都没有忘记。
一九二七年底,别廷芳把一个内乡完全的捏在自己的手里。内乡的县长如同聋子的耳朵成了一个摆设,内乡县政府的各个机构也成了一个摆设。别廷芳在内乡全境成立了九个团,在任命团长的时候,他发表了即席演说:“一九二七年,民国都十六年了,民国把内乡治理的不比清朝好多少。各路军阀都来内乡骚搭粮食和银圆,把内乡骚搭成了一个有球也硬不起来的内管子。民国最对不起内乡的就是今年,从一月开始到十二月初,换了八个县长。河南省民政厅换了俩,西北军过境换了六个。民政厅换的县长给河南地方的军队筹集银圆和粮食,两个县长把内乡捋了两遍。西北军的县长给西北军筹集银圆和粮食,把内乡捋了六遍。内乡人一年被捋了八遍,内乡人吃什么?内乡人花什么?内乡人穿什么?就是一个年轻女人,一夜让八个男人睡,不把她折腾成面人才算呢。从腊月起,内乡再也不许任何人折腾了,我们内乡养活我们内乡人自己的民团,还能剿灭刀客和土匪,把粮食银圆给了过路的军阀们,他们把银圆装到口袋里就走了,把粮食装上马车就走了,留给我们的就是空空的粮仓,空空的麦田,还有一群又一群的刀客和土匪。也就是说,从腊月开始,内乡就是折腾,也是我别廷芳一个人折腾,别人休想弹内乡一指头,休想从内乡拿走一块银圆,一斤小麦,一把大米,一个红薯。我别廷芳从今天开始,就是内乡的篾匠,也要给内乡人一家编两个箩头,让内乡人有担粮食的物件,给内乡人一家编一个竹席,让内乡人热天睡觉凉快。我别廷芳就是一个木匠,也要给内乡人每家做几把椅子,让内乡人干过活之后有个坐下来歇憩的物件,也要给内乡人每家扣个箱子,让衣服有个地方摆放。就是個铁匠,也要给内乡人每家浇铸一个犁面犁铧,让内乡人能耕地。说白了,我别廷芳就是内乡万能匠人,内乡人需要啥我就给他们啥。我别廷芳就是内乡的打手,谁来轰内乡一炮,我就轰他十炮;谁来打内乡人一枪,我就打他十枪;谁敢拽内乡人一根眼睫毛,我别廷芳就要把他的眼睛打瞎。”
别廷芳当天任命的九个团长,也是独出心裁无人比拟。他最器重的薛钟村,是一团团长,一个团内设九个营,人枪编配五千,还配有十门榴弹炮,还有五十挺机关枪。薛钟村的团,还担任着内乡民团礼仪队的角色,无论谁来视察内乡民团,受到视察的都是薛钟村的第一团。第三团团长是靳少华,一个团只有三个营,人枪只有一千。其它七个团,都是两千人枪。
一九二八年三月,薛钟村到汉口买枪,八个团长看见别廷芳坐在司令部院子里的皂角树下,就围上去问:“别司令,九个团都是你手下的,一般高一般粗,为啥薛大牙第一团弄球恁些人枪?”
别廷芳端起大茶缸喝口二花茶,王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见过打铁没有?”
八个团长说:“见过。”
别廷芳说:“铁能回炉,镢头头子回炉之后,能打成锄头,也能打成镰刀,还能打成剪刀。你们能回炉不能?”
八个团长说:“我们咋回炉?”
别廷芳说:“是啊,你们不能回炉,不能回到你们老娘的肚子里,变成一个薛钟村。”
八个团长说:“薛大牙几颗大牙那个样子,让我们变成他?”
别廷芳说:“薛钟村几颗大牙不好看,但是人家在北京读过四年大学。”
团长们说:“民团是打仗的,读过大学有啥用?”
别廷芳说:“总是有用,不然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挠球哩,不然北洋军阀在保定办个军官学校挠球哩,不然老蒋办个黄埔军校挠球哩。”
团长们面面相觑,无言以答。别廷芳说:“在北京读过大学,在我别廷芳眼里,就是手艺人。学个篾匠三年,学个木匠三年,学个铁匠三年,在西峡口商铺熬个相公三年。薛钟村在北京读个大学,几年?四年,比手艺人还多一年。何况篾匠木匠铁匠只要手头巧都能学会,但是读大学,是要考的,你们现在谁能考上北京的大学读四年,回来就把你们的一个团编配到五千人。”
第七团团长刘顾三说:“手艺人咋了,在北京读大学咋了,能长俩脑袋,生俩鸡巴?”
别廷芳说:“刘顾三,前年镇平剿匪,薛钟村是总指挥,把河南出名的土匪王太几千人打的落花流水,靠啥?不就是靠薛钟村那个脑瓜子好使,编个圈王太跳进去,几百个土匪没有了。再编个圈,王太又跳进去,几百个土匪又没有了。这就是手艺人的本事,这就是读书人的本事。我爹说,一辈子要敬重三种人,一是教书先生,二是手艺人,三是一个地方最聪明的人。我别廷芳啥都没记住,但是我爹叫我敬重这三种人,我记住了。”
别廷芳的独子别瑞久想当个团长,别廷芳说:“内乡能当团长的人多的跟牛毛一样,一抓一大把,咋能轮上你当团长?”
别瑞久说:“我咋不能当?”
别廷芳说:“你那点本事,跟薛钟村比比。”
别瑞久说:“不跟薛钟村比,跟刘顾三比。”
别廷芳说:“刘顾三叫个刘大胆,你能比过?”
别瑞久说:“你是个司令,总要给我弄个帽子戴戴。”
别廷芳说:“你就当个大炮营营长吧,五十门大炮你管着。不论哪个团需要大炮,你就去打几炮。瑞久啊,你爹就你一个儿子,就不要你拿着枪和刀去和刀客土匪近距离挨个较量。司令部还有两个手枪连,一个住西峡口,一个住内乡,他们弄啥,就是保证我这个脑袋瓜子,不被刀客土匪和过路的军队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这两个手枪连我交给谁都不放心,还是交给你辖制调教吧。另外,你现在已经有了四个儿子,还想让你再生四个呢,别看我现在是个内乡的司令,我依然是阳城张堂村的一个种庄稼的男人,知道啥都不是真的,只有一大群孫子活蹦乱跳是真的,我死了,他们还在天之下地之上种地读书打仗做生意,才是我别廷芳跟西峡口真正的联系,跟阳城张堂村真正的联系。”
别瑞久眼泪丝丝地说:“爹,我明白了。”
别廷芳说:“娃子,你不明白。内乡九个团,都是扛枪的,就像村子里的男人扛把镢头扛把锄头,不算是真正的手艺人。九个团之外的大炮营,在我眼里是个手艺活,开大炮的就是手艺人。计算出炮弹落地要击中的目标,并且一炮解决一个碉堡,一炮打碎一个刀客的老窝,这就是一个精到的手艺人。我爹敬重手艺人,你爹也敬重手艺人,到了你这一辈,也要敬重手艺人。”
别瑞久说:爹,我是彻底地明白了。”
一九二八年,别廷芳在西峡口设立军事学校,让在西北军当过教官的团长吴定远担任总教官,把内乡民团的营长连长培训一遍。
开学典礼上,别廷芳说:“老蒋办个黄埔军校,弄啥哩?培训军官哩。军官为啥要培训?就是要军官都变成老蒋的人。打麻将讲究清一色,统帅军队更是要清一色。军队有几个不听指挥的孬蛋,这个军队就算是双手插进裤裆里——玩蛋。玩着玩着,就真要完蛋了。我别廷芳要在西峡口办个军事学校弄啥哩?也是培训军官哩。我们内乡民团九个团,团长有了,你们也别争着当团长了。但是团长下边的副团长、参谋长、副参谋长和营长、连长,都是给你们留的。老蒋喜欢清一色的黄埔军校学生,我别廷芳就是要清一色的西峡口军官学校的学生。老蒋是黄埔军校校长,我就是内乡民团军官学校的校长。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都听老蒋的,西峡口军官学校的学生,就是要听我别廷芳的。”
几百个军官高声大叫:“听你的,听你的,听你的。”
别廷芳说:“听我的,很好。但是你们为啥要听我的?就是一条,我别廷芳要把你们训练成九个团里的的确确有手艺的人。李鸿章说,你连个官都不会当,你还会干啥?那是李鸿章贬剥自己,贬剥自己同僚的。其实,当官也是手艺人,也有很深的学问。要把当官的学问研究透,当个好官,一点也不比当个手艺人容易。你们都是营长连长,都要辖制几百个兵丁。把自己手下几百个人辖制好,能打胜仗敢打胜仗,就是一门学问,就是一个手艺。谁把这个手艺学会了,我别廷芳就会褒奖他重用他提携他。我别廷芳再次对大家说,我敬重手艺人,我敬重那些把自己干的事做的跟手艺人一样精到的人,我别廷芳扒着盼着你们成为内乡民团九个团里最好的手艺人。”
吴定远训练了几百人,接着薛钟村又训练了几百人,别光汉也训练了几百人,在开班式上,别廷芳没有讲稿,但是讲的都一样,都是关于父亲说手艺人,他说手艺人的老话。在西峡口军官学校的三次结业仪式上,别廷芳的讲话都是一个模式,他从花丝葛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咳嗽了几声说:“我别廷芳办军官学校,师从的到底是谁?不是老蒋的黄埔军校,也不是北洋政府的保定军官学校,而是袁世凯天津小站练兵的做法。都说袁世凯除了留下了袁大头,啥也没有留下,那是很荒唐的。袁世凯还留下了一个最直接的东西,就是他的十八斩。斩是弄啥的,就是拿个大刀把脑袋剟下来。把谁的脑袋剟下来?就是把违背十八个条例的人脑袋剟下来。袁世凯这十八斩,本来是要斩当兵的脑袋的,但是在内乡民团这九个团,十八斩首先要针对你们这些军官的。把你们捋顺了,当兵的自然捋顺了。你们听着,不论谁对住了十八斩,我别廷芳就要剟掉谁的脑袋瓜子。我别廷芳不是个精到的手艺人,带兵没有经验,但是我别廷芳挥泪斩马谡的本事还是有的。当个司令,也是个手艺人,有我别廷芳独特的手段,挥泪斩马谡,就是我别廷芳一个很得法的手段。”
听了别廷芳说十八斩,几百个军官没有一个吭声,偌大的一个练兵场,冰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就是掉片云彩,也能听见噗碴一声。别廷芳此时又咳嗽一声,如同炸雷在练兵场上空炸响。别廷芳一双小眼睛从第一排扫视到最后一排,冷冰冰地毫无表情地宣读袁世凯的十八斩:
一,临阵进退不候号令者,及战后不归伍者,斩。
二,临阵回顾退缩,及交头接耳者,斩。
三,遇差逃亡,临阵诈病者,斩。
四,守卡不严,敌得偷过,及禀报迟误,先自惊走者,斩。
五,奉命怠慢,贻误戎机者,斩。
六,长官阵殁,首领属官援护不力,无一伤亡,几头目战死,本棚兵丁并无死亡者,悉斩以徇。
七,临阵失火误事者,斩。
八,行队遗失军械,及临阵未经受伤抛弃军械者,斩。
九,泄露密令,有心增减传谕,及窃听密议者,斩。
十,骚扰居民,抢掠财务,奸淫妇女者,斩。
十一,结盟立会,造谣惑众者,斩。
十二,黑夜惊呼,疾走乱伍者,斩。
十三,持械闯殿,及聚众哄闹者,斩。
十四,有意违抗军令,及辱本营官长者,斩。
十五,夤夜窃出离营游荡者,斩。
十六,官弁有意縱兵扰民者,斩。
十七,在营吸食洋烟者,斩。
十八,临阵探报不实,诈功冒赏者,斩。
别廷芳宣读完毕袁世凯的十八斩,冷冷地憨憨地说:“袁世凯这个十八斩,也是我别廷芳的十八斩。袁世凯靠着十八斩带兵,我也靠着十八斩带兵,还要靠着十八斩带你们这些军官。我别廷芳再说一遍,别看咱们是民团,但是咱们带出来的兵,要比马文德的兵强马壮,要比石友三的兵强马壮,甚至要比西北军张治公的人强马壮。我们一个兵丁,起码要比三四个刀客土匪能死打硬拼不要命,才能把内乡的刀客土匪剿灭干净,把宛西四县的土匪剿灭干净,才能不让过路的军队肆意的骚搭西峡口骚搭内乡县。”
虽然别廷芳说的很冷淡,很憨实,很平静,几百个民团的连长营长却听得浑身冰凉,他们知道,别廷芳想做到的,是毅然决然的,是不可违抗的。从别廷芳话音的缝罅里,他们能听见大刀片子砍掉脑袋的声音,能听见子弹从耳朵旁边一划而过的声音。十八斩,就是别廷芳的军法,也就是别廷芳的斩立决,只要想让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长得时间更长一些,这个十八斩就是个照妖镜,你违反了一个,你就是个妖魔鬼怪,别廷芳就要斩立决了。
别廷芳儿子别瑞久当大炮营营长的时候,别廷芳的造枪厂还没有制造迫击炮和大口径火炮。炮兵营的五十门大炮,是通过西北军杨虎城买来的。那个时候,一辆德国的卡车或是二十八座的客车,都要七百五十两黄金,一门大炮,价格也是十分昂贵的。西峡口军官学校不但训军官也培训士兵,大炮营的三百个炮兵,首先在西峡口军官学校培训。别廷芳在杨虎城的西北军请来炮兵教官,每个月给二百块银圆。教官黑瘦黑瘦,个子也很低。别瑞久说:“每月给他二百块银圆,值当不值当?”
别廷芳说:“值当。学个篾匠木匠,三年内没有工钱,算是给师傅白白干了。人家炮兵教官给你们教打炮的手艺,司令部不给银圆,人家从西安跑到西峡口图啥哩?炮兵教官也是读过四年大学的,你不给人家银圆,人家的书不是白读了。敬重读书人,靠啥?就是靠银圆。你不给读书人银圆,靠嘴皮子说说,那不叫敬重。炮兵教官也是手艺人,你不给人家银圆,人家也会把一肚子经验埋在肚子里。银圆能买回来一切,包括手艺人的绝招。”
大炮营培训第一天,三百个大炮营士兵,分别站在自己的大炮旁边,直彪彪的如同三百个木头桩子,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地上。别瑞久给别廷芳搬来了一把椅子,摆在检阅军官时设置的检阅台上。别廷芳说:“大炮都是站着,炮兵都是站着,我别廷芳也不能坐着给炮兵训话。”
别廷芳从检阅台上走下来,摸着大炮筒子问:“你们都是内乡民团的人尖子,有的读过开封高中,有的读过安阳高中,还有的读过南阳高中。你们的父母为供养你们上学,有的把地都卖了,才把你们供养到高中毕业。你们算算,初中读三年,高中读三年,就是六年。六年等于啥?等于是学会两个手艺的时间。篾匠三年出师,木匠三年出师,铁匠三年出师,你们读了六年,就是一个篾匠加一个木匠,拿起篾刀拿起大锛就能养活一家人。就是不读洋学堂,你们读私塾,六年也能把自己读成一个私塾先生,那也是一个吃饭的手艺。但是你们读了初中高中来内乡大炮营当兵,我别廷芳就把你们当成了手艺人,把你们每个人当成了两个匠人。我别廷芳高看你们一眼,我别廷芳抬举你们。我别廷芳把几十门大炮交给你们,就是把西峡口和内乡的黄金白银交给你们。你们知道,我们内乡民团现在还不能制造大炮,每一门大炮都是黄金白银从西北军买来的。你们精通大炮的一切,每一发炮弹精准摧毁刀客土匪的老窝,你们就是西峡口最好的匠人。你们和西峡口的篾匠木匠不同,他们是用两只手制造东西来让人们敬重的,你们炮兵是靠两只手和一个脑袋摧毁一些东西而让人敬重的。我别廷芳就敬重你们,西峡口人就敬重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