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向阳
“矮罗子”的模样大概跟人差不多,但又不是人。 好像是鬼,细究了又不像是鬼。一般说来,鬼是人死后留下的躁动不安的灵魂,而矮罗子显然不是这种虚幻的东西。根据七爹的描述,矮罗子与灵魂有关,但似乎又是一种实体性的东西。他(它)具有近似人形的身体,看上去像是一个身体只有两尺来高、长着一颗风俗画里寿星老儿那样的奔儿头、前额上布满皱纹的小老头。当我现在想讲述这个关于“矮罗子”的故事时,立刻感到一种无法廓清的困惑,我甚至拿不准他(它)的名字该如何写,是写作“矮罗子”,还是“哀罗子”、还是“哀裸子”、“矮裸子”、“矮螺子”、“哀螺子”……等等,等等。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上过师范学校,还懂些阴阳地理学,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名堂,那么,我也只好权且称他(它)为“矮罗子”了。
“矮罗子其实是个好东西。”七爹用“好东西”这个看似清晰其实十分含混的概念来给矮罗子定义。使用这个概念本身就说明,七爹自己也搞不清楚矮罗子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东西,也就是说到底是鬼是妖还是怪,七爹自己也不甚了了。不过七爹说这话时语气十分肯定,就好像他说的这个不明不白的东西是他家养的一只羊,或者干脆就是他的干儿子。不过他的话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那就是矮罗子不论是鬼是妖,“他”都是个“好”东西,甚至,是个可怜的东西,理由很简单,“他”不伤害人,甚至不伤害任何东西,但是却似乎总在被什么东西伤害着。
农阴十月一日在我们那里被称为“鬼节”,我是在鬼节那天给七爹上坟时又想起矮罗子的故事的。其实关于矮罗子的传说这么多年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这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故事了。在那个时代,我的家乡那里还是一片荒凉无际的山坡,山坡起起伏伏,像老年人手背上的褶皱一样布满沟壑,东一丛西一簇地生长着桦栎树、椿树、黄楝树、枫杨树、乌桕树等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树,中间零零散散地镶嵌着一些生长着玉米、大豆、红薯的小田块,沿着那些缠绕在山坡沟壑间的羊肠小路走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看到几座草顶木架、黑瓦土墙的农家屋舍……那时候老天又好像特别爱下雨,是那种一下就是好几天甚至十几天的“连阴雨”。在这阴沉潮湿没完没了的雨天里,雾霭像潮湿的棉絮低垂在山坡沟壑和村庄田地的上空,以一种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浮动着。沙沙的雨声不绝于耳,犹如絮絮叨叨的梦话。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许多古古怪怪的传说像荒野上的蘑菇一样一层一层地疯长出来……
“当然,”七爹补充说,“对于矮罗子这东西,你也不要惹他。他的爪子很厉害,指甲比鹰爪还尖,这么长,”七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长度给我看,我估摸着那个长度大概有三到四公分的样子。“矮罗子很胆小,要是你欺负他,通常他会飞快地跑掉,但是你一个劲儿地欺负他,他就会发怒了——他的眼睛原是绿色的,发怒的时候就变成了血红色,尖叫一声,用爪子抓你,抓你的脸,抓你的脖子,胸脯。他尖叫的声音就像被铁夹子夹住的野猫一样!”七爹讲这些话的时候坐在我们村子西边那道名叫西垭子的黄土坡上,那里长着一棵黄楝树,树下边放着一块干干净净的青石头。他嘴里噙着那根不长的小烟袋,眼睛始终望着更远处的灰色山峦。几头牛在不远处的一块草地上不紧不慢地啃着青草,偶尔将它们的粪便拉在地上。
白雨是我们那里对雷雨的叫法。七爹在描述“矮罗子”时时常提到“白雨”这样的天气。显然,“矮罗子”的故事总是與这种雷雨交加的天气密切相关。“矮罗子最怕下雨天了,尤其是那种电闪雷鸣的大白雨,”七爹手里的烟袋只有一拃长,像是一个笨拙可笑的小玩具,也有点像是小牛犊的生殖器。七爹使用的这种小烟袋其实也从侧面折射着七爹的做人理念。七爹为人本分,不像八迭河那个被人称为“赵大烟袋”的赵跑子——烟袋杆足有三尺多长,装着硕大的绿玉烟嘴儿和发红的铜制烟锅,系着饰有寿星图案的麂皮烟囊,点烟时要使劲儿侧着身子,胳膊伸到极限才能够着烟锅。赵跑子这个人不实在,总是那么张扬,虚夸,显而易见,烟袋在他那里不啻是一种生活用具,还是一种夸耀的标饰,有点像前些年那些暴发户,挂在脖子上的项链足有绳子那么粗,指头上的金戒指大如核桃。七爹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七爹的烟袋就是一个纯粹的用具,只讲方便实用,吸烟时掏出来,不吸时把烟袋子往烟杆上一缠就装进兜里了。七爹将烟点着,深吸了一口,一绺绺烟雾从那两个稍稍上翻的鼻孔里徐徐冒出,渐渐消失在头顶上方。七爹讲故事时总是这样,稳重而老练,甚至还有几分深沉,他的这种作派让我肃然起敬。
“矮罗子害怕让雷劈了,一遇到下大白雨就四处躲藏。时常躲在人家的房檐底下,身子紧贴着墙壁,忽哧忽哧地直喘气……”七爹说,“到了半夜时候,你屏着呼气,就能听见墙外面有一种轻微的但是很急促的喘气声,你悄悄把窗户纸戳个洞,就能看见窗台底下有一个不到二尺高、奔篓头、身上披着蓑衣小矮人……”
七爹的描述让我惊恐万分。在我的心目中,矮罗子尽管如他说的那样不会伤害人,却毕竟是一个古里古怪的异类,即便不是鬼也近似于妖。这样一个小怪物在大雨连天电闪雷鸣的黑夜里躲在自家的窗台底下,不能说不是一件叫人惶恐不安的事。七爹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是在四十多年前,那时我只有七八岁,在我心目中,那些沟沟岔岔、那些连绵无尽的茂密的树林,那些成片的从村边一直绵延到坡根的庄稼地,本来就是一个生长童话和精怪的神秘世界,你永远弄不清那个世界深处究竟会藏些什么,因而既诱人又恐怖,叫人忍不住直想深究细看又避之不及。听了七爹讲的那些故事之后,那些电闪雷鸣的淫雨之夜让我倍受诱惑的折磨和恐惧的煎熬,我用被子或被单蒙住脑袋,唯恐露出一点儿缝隙,同时又拼命地竖直耳朵屏息谛听。那时候我家住着几间远离村庄的四面露风的茅草屋,上房坐西朝东,厢房坐北朝南,房前屋后长满了密密匝匝的竹林和杂树,那些平时看上去十分幽暗的竹林和树木在风雨大作时的黑夜里会在瞬间被闪电的蓝色弧光照得一清二楚,看上去犹如在大海波涛上散发狂舞的女妖。儿时的听觉又是如此灵敏,我能够从风雨呼啸和竹林树木枝叶的摩擦声中分辨出每一丝细微的声音,我真的听见了那一声接一声的急促的呼吸声,像是一个被死命追杀四处躲藏的逃犯的压抑而惊恐的喘息,又像是被凶猛的食肉动物扑食的小动物的哆哆嗦嗦的哀鸣。然而我一点也不敢如七爹说的那样,爬起来用指头捅破窗纸,眼睛贴近窗户向外张望。正相反,我将脑袋蒙得更严实了。我感到内心狂跳不止,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充满了我那颗小小的心脏,首先是恐惧,然后是好奇,再后来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怜悯。我觉得外面那个惊恐万状又古怪可怕的小东西太可怜了。如果他不是一个古怪的异类,如果他不是一个近似妖精的怪物,或许我会叫醒母亲,开门让他躲到屋里来,即使不让他上床睡觉,至少也会帮他擦干身子,免于风雨雷电的袭击,说不定母亲还会为他烧一碗姜汤让他暧暧身子。但是这一切都是设假。在我那颗幼小而懵懂的心灵里,更多更强烈的还是恐惧。恐惧淹没了我的好奇,然后又一丝不剩地淹没了我的怜悯。
“矮罗子会被雷劈死吗?”我问道。
七爹拿烟锅在脚前的一块石头上磕了磕。“躲在房檐下,一般没事的……”他说这话时两眼仍然望着前方很远的地方,好像我的话勾起了埋藏在他心底深处的一段往事。
“那雷电为啥要劈他呢?他又不害人……”
“他是妖怪嘛。害不害人他都是个妖怪……”七爹又把烟袋插进那个黑色小布袋里搅了几下,填满了一锅烟沫,牙咬住烟锅噙到嘴上,然后腾开手划火柴,点着,深吸一口。烟锅滋滋作响,长长的,听上去像是一声叹息。“那都是老天爷的意思。雷和电不过是老天爷手里的宝剑和手榴弹。”七爹显然从我的表情里觉察出我对他的答案不满意,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命。你是什么东西,你就有什么命!”七爹指了一下不远处啃草的那几头牛,“譬如说,你生为一头牛,你就得犁地,拉车,犁地拉车就是你的命,你要是生为一头猪,那你就得让人杀了吃,让人杀了吃就是你的命!”
顺便说一下,七爹那时候是生产队里的专职饲养员,负责生产队那十六头耕牛和十一头猪的喂养和看护。
七爹显然也对矮罗子心存怜悯,而且我敢断定,他的怜悯一点也不亚于我。但是,这些怜悯也同样是枉然的,正如七爹所说:这是命,而命是无法逃避的。矮罗子生为矮罗子,就得被雷电追杀,没有办法的。
后来年龄大一点我才知道,七爹其实不是我们韩家人。他本姓麻,一个在我们那里听起来颇有些古怪的姓氏。听父亲说过,七爹来到我们这里时我还没出生,这样的时间距离使我觉得七爹的出现也有点像是一个传说。父亲说有天晚上晚饭后,我大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大哥,到牛圈里去给牛添草,忽然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正扒在牛槽上抓牛料吃。牛料是在耕牛犁地拉耙时节里额外添加的一些特殊饲料,把豌豆蚕豆打碎,搅拌在牛草或饮水里,牛吃了大概相当于补充营养,增加体力。因为是粮食做的,人自然也可以吃了充饥。但毕竟未经加工煮熟,不饿到万不得已人是不会吃的。那个叫花子显然是饿极了,居然来偷吃牛料。他吃得太专心了,以至于大爷站到他身后都没感觉到,直到让牛料噎得喘不过气来,他才转过身,吓得张大了嘴巴,还没来得及下咽的牛料洒落到衣襟上……
站在大爷面前的那个叫花子有十七八岁,身材不高,面黄肌瘦,不过身子骨看上去倒还算结实。大爷是我们当地有名的牲口贩子,一头牙还没长齐的小牲口将来能不能长成一头健硕力大的耕牛,他只需看一眼骨架子就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后来大爷将这个小伙子收养了,成了他的第三个儿子,在我们韩家排辈论序,父亲排行老八,七爹排在父亲前边,行七,长辈的叫他老七,同辈的叫他七哥或七弟,我们晚一辈的就叫他七爹。大爷收养他是出于与生俱来的普萨心肠,也是因为他的眼力,第一眼看上去,他便断定这个瘦骨零仃的小伙子只要吃上几天饱饭,就一定会成为一把庄稼好手。
七爹的来历在很长时间都是一个谜。开始的时候,连大爷问他叫什么他都不说,问多了他便把脑袋扭向一旁,流泪叹气。通情达理的大爷知道他要么有难言之隐,要么有伤心之处,也就不再多问了。不但自己不再问,也不让别人问,只叫他老七罢了。老七果然没有辜负大爷的好心与眼力,很快便向村里人证明自己的确是一个放哪都不错的庄稼汉子。生产队成立了,大集体实行按劳取酬工分制,一到年底评工分,七爹总是十二分,是男劳力里边最高的档次了。有两年他还被大队评上了先进生产者,戴上了大红花,还得到了一把镢头或一张铁锨的奖励。
后来,大爷亲生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该娶的都娶了,该嫁的都嫁了。嫁出的不用说,娶了的也都自己成了家,另立门户了。只有七爹还跟大爷住着,吃喝在一起,像是一个永远不到龄的孩子。大爷自然心里过意不去,几次张罗着要给七爹娶媳妇,有一次还托媒人把一个看上去挺漂亮的姑娘领到家里来看了。可是七爹就是不娶,直到若干年后大爷大奶先后离开了人世,他还是光棍一条。七爹虽然是收养的,但大爷从一开始就把他当作親儿子。七爹不愿娶妻成家一直是大爷的一块心病。为此他还找到过我父亲。在所有他们那些兄弟中间,七爹与我父亲相处得最亲近。大爷想让父亲帮他做做七爹的工作,父亲也不止一次地劝说过七爹,可七爹总是沉默不语。说得多了,七爹也只是长叹一声,将烟锅在地上磕了磕,还是摇头。
村里人都觉得,七爹是一个谜。
直到七八年后,这个谜才算有了谜底。
应该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底吧,村里,那时候叫大队,开始开展大批判运动。大队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简称革委会。县里派来了一个专门搞大批判的工作组,一个姓熊的干部任工作组长,并兼任我们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听人说姓熊的干部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看上去有三十多岁,年纪不算大却早早地谢了顶,只在脑袋四周长着一圈毛茸茸的黄头发。他说话时嗓门很大,离很远听起来都跟水缸似地嗡嗡直响。他走路时的样子与我们村里的人也大不相同:身子挺得笔挺,脖子也伸得直直的,两眼永远直视前方,绝不斜视,见了人只将眼珠子斜一下,并不说话。村里人,包括我们原来的大队支书,也就是赵大烟袋的大儿子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见了他心里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卑微和畏惧,路都走不好了,眼巴巴地望着他,点头哈腰,柔声细气地叫一声“熊主任”,熊主任将眼珠子斜了一下,有时嗯一声,有时连嗯都没有。熊主任似乎很享受人们对他的畏惧,经常以固定不变的姿势在村里转悠,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在村里的某个小巷里井台边碰上他。熊主任的大批判搞得很热闹,差不多每隔三四天都要开一次批判大会。批判大会就是批斗牛鬼蛇神,也就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大队部同大队的小学校在一起,建在离我们生产队三里多远的一个半坡上。说是大队部,其实也就是三间黑瓦土墙的老房子。前面有一片三四亩地大小的场院,平时是老师带学生做体操玩游戏的地方。熊主任叫人把村部前面的几棵桦栎树砍了,在场院里搭起了一个一米多高的会台子,还从县城里买来了两只大喇叭架在两边的木杆上。会台正中间放着一张三斗木桌,大批判的时候熊主任走到那张木桌跟前,把麦克风捋直了,然后大喝一声:“把地富反坏右分子带上来!”我们大队一共有七个地富反坏右分子,也就是七个牛鬼蛇神。这七个牛鬼蛇神有六个是男的,还有一个是女的。这些牛鬼蛇神像蚂蚱一样被绳子串成一串,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用墨汁写着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会前被押在大队部北边的山墙根底下蹲着。熊主任叫过后,村里的基干民兵就把他们押到会台前面,弯腰低头一字排开。那时候因为“全民皆兵、备战备荒”,每个大队都成立了基干民兵营,每个民兵都配有一只半自动步枪,一旦配上步枪后,这些平时灰头灰脑的小伙子立马便像换了个人,神气威武起来。那时候我在小学上一年级,我们的教室与批斗会场仅一墙之隔。透过后墙上那两扇木棂窗子,会场上的情境尽收眼底。熊主任的嗓门本来就很大,用上了扩音器大喇叭,只喊一声我们教室的屋顶上就会簌簌簌地落下些土渣和鸟粪来。正在领着我们读课本的老师抬头看了一下屋顶,收起课本,说声“同学们自习吧”便离开教室走掉了。同学们像鸟一样忽一下子涌到窗户前,扒着窗台往外看。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批斗大会时的情形。那天天气很好,灿烂的阳光在熊主任的光头顶上玻璃珠一样蹦跳着,与两排半自动步枪上闪闪发光的剌刀相映成辉。熊主任讲话时两只手轮换着,一会儿叉腰,一会儿挥舞,像是电影《列宁在十月》里革命领袖在红场上演讲时的样子。熊主任讲过一阵后,台下突然有人发癔症似地蹿了起来,拳头举到空中,大声喊道:“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会场上的人也都齐刷刷地举起拳头,跟着高呼“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而那七个站在会台前面的牛鬼蛇神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脑袋垂得更低腰弯得更深了,像是真的要被打倒在地的样子。我还记得,那个女牛鬼蛇神脑袋垂得最低,差不多都快挨住自己的膝盖了,每次听到喊口号时,她都会抽抽答答地哭起来,像是在为自己的深重罪孽追悔不已。她叫刘仙巧,会一套接生保胎的手艺,乡下人称之为“老娘婆”,应该算得上是一个乡村妇产土医生。听母亲说过,我们村里大部分小孩,包括我,都是由这个叫刘仙巧的老娘婆接生的,后来发现她居然也是个牛鬼蛇神,着实让母亲和我足足后怕了一年多。
批斗大会是群众大会,按照熊主任的要求,全体社员不管男女老少都得参加。可不知为什么,七爹只参加过一次,以后就不去了。父亲那时候是生产队长,负责通知会议。每次通知七爹时他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总之就是不去参加会,这一点甚至让父亲也感到有些不高兴。后来熊主任深入群众调查研究,有一次一直深入到生产队的牛屋里去了。那天七爹正弯腰伏在牛屋门前一个大水缸上给牛拌饮水,抬头看见一个光头男人电线杆子似地站在身后盯着他看,一哆嗦手里的水瓢掉到了地上。七爹知道眼前这个穿着旧军装的男人就是熊主任。
“拌料呢?”
熊主任弯腰把水瓢捡起来,递给七爹,两眼一直盯着七爹的脸。七爹的喉头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贵姓?”熊主任把水瓢又递了一下。
“免……免贵姓韩……”
“咋看着有些面熟?”
“…………”
“你不是姓韩吧?”
“就……就姓韩……”七爹转过身去,继续拌牛饮水。“不姓韩姓啥……”
能主任又盯着七爹看了一会儿,极其罕见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很好,很好。”然后走掉了。
晚上熊主任在我们家吃饭。人在饭桌前坐下了,熊主任把筷子端在手里却不吃,“你们生产队那个饲养员叫什么?”
第一次招待这么大一个领导,父亲又激动又紧张,说话都结巴了。“韩、韩老七。”
“就叫韩老七吗?”
“就、就叫韩老七。”
“没什么问题吗?”
父亲一头雾水,两眼发直。
“他是我七哥……”
“你七哥?”熊主任低下头好像要去吃饭,又抬起头来。“真的是你七哥吗?”
“他、他是我大爹的老三……”
熊主任的两眼越过碗沿盯着父亲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噢”了一声,夹起一大抄面条塞进嘴里。熊主任嚼着面条,眉头微皱,一直到吃完饭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后来父亲问过七爹,“那个熊主任你认识?”七爹点着烟锅深吸了两口。“人家是领导,我咋能认识?”父亲说起那天晚上熊主任在家吃饭时的情况,“我还以为他认识你呢。”七爹看了父亲一眼,很肯定地说了一句,“不认识。”
又过了一个多月,到秋天了。那天晚上下起雨来,密密麻麻的雨滴被风吹着,抽打在屋顶上,窗户上,以及房前屋后的竹杆和树木枝叶上,发出一片沙沙的聒噪声。差不多半夜的时候,睡梦中的我听见有人敲门,接着父亲起了床,拉亮了电灯。门开了,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头戴雨帽身披蓑衣的人影走了进来。是七爹。我还在睡意朦胧中,模模糊糊听见两个人坐在当间屋里说着什么。说话声音很低,即使我屏息细听也无法听得清楚,但是我感觉得到他们说话的语气很紧张。第二天早晨,父亲母亲早早就起了床,躲在厨房里悄声地说着什么。我爬了起来,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门口。
“跑嘛,让他赶紧跑嘛……”
“我也这样说,他说他不跑。再说,往哪里跑?”
父亲忽然看见我站在他们身后,朝我吼叫起来。“还不赶紧薅猪草去,站在这儿干啥?!”父亲的两眼直冒凶光。我还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像兔子一样跑掉了。
快吃午饭的时候,一辆帆布篷吉普车顺着村南边那条小路,一路冒烟地朝村里开去。那个时候,像我们村这样又穷又卑微的小村子很少有小吉普这样的东西光临过,忽然有了小吉普进来,就意味着一个不同凡响的大事件。正在薅猪草的我扔下草篮子一路飞跑往村里跑去。当我跑到那条村路上时,小吉普正好迎面开了过来,在距离我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又拐到了另一条路上。那条路前面不远处就是生产队的牛屋。
汽车在牛屋前嘎吱一声停了下来。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的是大队赵支书,接着又从车里跳出了三个男人。赵支书身上总喜欢披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从车上跳下来时中山装差点滑落在地上。他伸手扯了一下,扭头对后面那三个人说了句什么,然后跌跌撞撞地朝牛屋跑去。后面那三个人一个是革委会的熊主任,另外两个戴着镶有国徽的大盖帽,蓝色制服的衣领上镶着红领章。一个乌黑发亮的铁物件从他们屁股上方的衣襟下探头探脑地露出了出来,我认出了,那是手枪!
“韩老七!韩老七!”
赵支书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挥舞着右手。七爹从牛屋里走了出来。他半挽着裤腿,拿着把铁锨,脚面和腿肚上粘满了黑乎乎的牛粪。熊主任忽然以极快的速度跑上前去,指着七爹大声吼道:“放下武器!放下武器!”七爹愣了一下,看一眼手中的铁锨,把铁锨靠在了墙上,然后朝牛屋门口的水缸走去。他的意思是要去洗洗手。可是没等到他走到水缸前,两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便呼隆一下扑了上去,死死抓住七爹的两只胳膊将他往下按,同时又从后边朝七爹的腿上踹了一脚。七爹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其中一個公安人员从裤腰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手铐,三下五去二就把七爹的双手铐上了……
我像木头一样站在距离牛屋十几米远的地方,一股热辣辣的液体顺着两腿流到了脚背上。
……七爹被塞进了吉普车。上车前他看见了我,好像朝我点了一下头。
车门嘣地一声关上了。支书扯了一把正在滑落的中山装,刚要往车里钻却被车门挡在外面。吉普车呜地一声开走了。赵支书看着远去的汽车,又扯了一下上衣,“我日他姐,阶级斗争还怪复杂哩!”
七爹被抓走后,一向极善言谈的父亲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后来他才告诉我,七爹原来是一个杀人犯,而他杀的那个人,竟然是熊主任的父亲!
如果要把故事讲清楚,就得说到七爹的亲生母亲。唉,这些故事听起来叫人多么恐惧和心疼呀。
七爹老家在七八百里之外的一个什么地方,大概是秦岭与四川交界的地方。七爹的母亲姓翁,叫翁小玉,像她的名字一样,人长得也像玉一样漂亮,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美人儿。因为旧社会里做过一个国民党营长的小老婆,国民党败逃后自然成了落地的凤凰,落地凤凰不如鸡,守了两年寡,嫁给了本村一个麻姓的老实巴脚的牧羊倌,也就是后来七爹的父亲。其实七爹并不是翁小玉的亲儿子,翁小玉嫁给牧羊倌时,七爹已经十来岁了。他的亲生母亲在他生下来后没几天就死了。但是翁小玉心底善良,虽曾贵为军官太太,但对待七爹像亲儿子一样,日子久了,七爹也将翁小玉当成了亲生母亲。漂亮的女人无论到什么时候总有男人念想,但多数男人只是想想而已,大不了再偷偷看上几眼。但有一个男人就不一样了。这个男人叫熊猫娃儿,外号“野猫子”,也就是后来我们大队的革委会熊主任的父亲,当时是七爹他们那里的副乡长。听人说熊猫娃儿在旧社会时就盯上翁小玉了,只是当时人家还是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自然他也不敢造次。后来世道变了,熊猫娃儿就明目张胆地纠缠起来,有时候竟然跑到她家里动手动脚。那年秋天一个下午,熊猫娃儿趁翁小玉到后坡上挖草药时,把她拉到树林里强奸了。翁小玉跳河自杀了。年纪尚幼的七爹只能把杀母之仇埋在心里。熊猫娃儿不但喜欢女人,还喜欢看大戏。若干年后,七爹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就在那年秋天一个雨天的晚上,七爹拿着一把也不知磨了多少遍的斧头,趁熊猫儿看完戏回家走到半路上时,窜上去把他给劈了……七爹将熊猫娃儿的尸体绑上石头丢进了水潭里,将斧头擦洗干净,埋到了山坡上一片树林深处……直到第二年秋天,熊猫娃儿的尸首才在一场大雨后才从水潭深处浮了上来,但已经面目全非,连他的亲儿子也认不确切了。
熊猫娃儿的儿子可是个聪明人,他立马就断定父亲是被人杀害的,而且一开始就怀疑上七爹了,只是他没有证据。他到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忙乎了半年也没将案破了。在以后的很多年,熊主任一直在暗中盯着七爹,直到当兵去了部队,后来又转业到了地方,这件事还一直放在他心里。七爹也感觉得到身后的那双眼睛,在一个灾荒之年跟随着逃荒的人群离开了家乡,也不知道辗转多少地方才来到了我们这里,就在那座牛屋里,他遇到了我那个心底善良的牛贩子大爷……
后面的侦查非常顺利。七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连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那把斧子也在那里找到了,不过挖出来时木柄已经朽掉,而斧头也锈蚀得不像样子。
七爹是在第二年春上被执行枪决的。执行枪决的前一天,法院允许家里人去作最后探望。父亲知道七爹特别喜欢我,也带我去了监狱。隔着一道铁栅栏,七爹伸出戴着镣铐的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可是我感到很害怕,竟然一扭身躲到了父亲身后。父亲抓住七爹从铁栅栏里伸出来的那只手,眼泪像堵不住的泉水一样往下淌。“七哥呀,你那时为啥不跑呢?你跑了说不定还能再活几年……”七爹咧嘴笑了一下。“老八,这是命啊!就是逃出咱那个地方,也逃不出命啊!”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我才明白,你七爹那时候为啥死活不愿结婚……”
行刑地点在我们县城西边的河滩上,是公开宣判执行的。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更没有网络,就是放电影也极少极少,所以遇到这样的事情,看热闹的人就会围得人山人海。我们村里许多人都去看了。平时喜欢在一块玩耍的小伙伴也约我一起去,可是走到半路我又一个人跑回来了。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天没有出门。收尸的时候是父亲约上六爹一块去的。我扒着门缝看见他们拉着一把架子车,车上放着一张苇席和一条被子。天黑的时候他们拉着架子车回来了。车上放着七爹的尸首,用被子裹着。七爹好像突然变小了,身体跟一个小孩子差不多。在恐惧之余我又感到奇怪:人死了之后是不是都会变小了?
家族里的人被政府枪毙了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所以父亲同六爹商量,什么仪式也没有举行,当天夜里就把七爹埋了。
七爹的坟茔就在我们村西边土坡上的一条土当子旁。那里有一棵黄楝树,几年前七爹就坐在树下边的一块石头上,噙着那根只有一拃长的小烟袋给我讲矮罗子的故事。后来我到那道坡上放牛时,看见那块石头还在那里。
可以这样说吧,不管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也不管他落得了怎样一个下场,我始终认为:七爹,是个好人,直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相反,我倒是觉得那个光头顶、脑袋四周长着一圈茸毛的熊主任不是个好东西,他那个被人称作“野猫子”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换上我,我也会杀了他……十年后熊主任也死了,是得了心肌梗死突然死掉的,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父亲说:他心坏了,断子绝孙!不过熊主任没有断子绝孙,他有个儿子,叫熊大毛,活得还挺精神呢,而且同熊主任一样聪明,一开始改革开放就做起了生意,没几年便成了我们那一方小有名气的大老板,后来把我们村将近三分之二的土地也买去了,轰天轰地地用推土地机铲平,建起了一座座钢梁铁顶的大厂房,而我们村里的多数男男女女,包括我在内,都成了在他厂里领工资的占地工。
七爹的坟墓也在工厂圈占的范围内,因此建厂时也在拆迁之列。迁坟的事还是由父亲和六爹一块主持操办的。父亲把亲戚朋友都通知来了,还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一大堆鞭炮,在坟头燃放了一通,想排排场场地为七爹举行个迁坟仪式。当初埋葬七爹时用的是一套十分简陋粗糙的棺材,木质很差,十多年过去,棺木基本上全朽掉了。那天我也在场。令所有在场的人感到万分惊讶的是:等坟墓挖开时,棺材里居然没有七爹的尸骨……
再后来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村里很多人都说,在天阴下雨的时候,有人看到了早已销声匿迹多少年的矮罗子!开始我还以为是人们在瞎传,父亲曾经说过,矮罗子这种东西是属阴性的,只有在人烟稀少、天荒地芜、阴气较重的时候才会出现,现在到处是人龙车流,高楼大厦,连夜晚都霓虹闪烁,人声如潮,不会再出现那种东西了。但是,后来连父亲也说他看见矮罗子了。多少年都天干雨燥的,那年夏天的一个夜里却忽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父亲在一个亲戚那里酒喝多了,很晚才回到家里,走到我们家院子里的时候,他看见厢房的窗台底下,一个只有两尺来高的人影贴着墙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一下眼睛,再看时那个东西却嗖地一下消失在后门那里。我笑了笑,说:“你喝醉了吧?”然而,不到一周后又是一场大雨,半夜里,我也被窗户外边的一阵接一阵的喘息声惊醒了……
最后一次看到矮罗子的竟是我们那里的那个大老板熊小毛。熊小毛看到的情景与村里的传说一模一样,只是他压根儿就不相信什么矮罗子,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那是一个经过巧妙伪装、企图进厂行窃的盗贼,或是一个心怀不满,试图搞破坏的坏分子。他拍着桌子,把公司保卫部长叫到办公室里,限期一周内抓到这个坏家伙。保卫部长按照老板的要求立即作了安排,还从分公司抽调了四五个年轻保安,又是增加值班又是夜间巡逻,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连个人毛也没抓到。一直到了这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在家休班的我忽然接到保卫部的电话,说是那个“东西”让他们抓到了,而且他们认定那东西就是矮罗子,让我到厂值后夜班负责看管!外面正下着大雨,刚一走进厂门,看上去疲惫不堪的保衛部长递给我一根电警棍和一把钥匙,指了一下厂区西北角一个小仓库,“那东西就关在那里边,我给老板汇报说是矮罗子,老板不信,还把我骂了一通!等会儿还有几个人过来,你们负责看管!”临走时又叮嘱了一句:“看好哇,可别让他跑了,老板说等天亮了押送到公安局去!”
小仓库在一片树林后边,原本是一家农户的房屋,建厂房时被当作放置建筑工具的临时库房,厂房建好了也没有拆掉,平时用来堆放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我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几乎是小跑着走近那间低矮的红砖小平房。隔着窗户往里看时,只见屋里一片漆黑,但是我很快就听见了一种似乎十分熟悉的声音,那种过去曾经在风雨之夜听见过的急促的喘息声。正在我感到万分惊惧和惶惑时,一道闪电照亮了小屋。我看见了——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形影子蜷缩在一个墙角里,个头只有三四岁小孩那么高,生着一副向前突出着的皱皱巴巴的小脑门,一双惊惧的眼睛四下张望着,脸上和手背上长着稀疏的茸毛,身上披着一条短小破烂的旧蓑衣,两只手被一条铁链拴在头顶上方的窗棂上,塌陷的胸脯因为不停的喘息而急促地起伏着,乍看上去,与猴子相比又更像人,但是与人相比又有些像猴子,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像是一个身体畸形、模样古怪的小老头……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惶恐,同时也无法按奈那强烈的好奇心,打开门锁走了进去,而当我试探着走到他跟前时,那个人样的东西反而显得平静了。他抬起头,用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我。我感到害怕极了,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小四儿,”他叫了一声,“我是你七爹呀!”
“小四儿”是我的小名,小时候七爹就这么叫我。我张大了嘴巴,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听出来了,那就是七爹的声音。
“我想吸袋烟,你带有烟袋吗?”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在身上一阵乱摸。“我没有烟袋,有纸烟……”
“纸烟我不吸。我只吸旱烟……那就算了吧。”
他叹息一声,低下头去,显得有些沮丧。
他真的是我七爹吗?我相信他就是我七爹。十几年没见面了,一时间心底像潮水一样涌上千言万语想同他说。如果不是外面传来几个保安人员越来越近的说话声,我会同他一直聊到天亮。外面的人声使七爹瞬间恢复了恐惶,他的胸脯又急速地起伏起来。
“你走吧,别给你惹麻烦……”又一道闪电让我看见了他眼中的泪光。我说:“不,我放你跑吧……”
七爹又叹息了一声。“跑,往哪儿跑?就这样啦,你走吧……”
外面的人声更近了,已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七爹朝我摆摆手,催我快走。我只好离开了。当我一脚踏出门槛时,那几个保安人员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
“你怎么把门打开啦?……那家伙还在里面吗?”
我没有说话,咬了咬牙,低头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