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启祥
(汉中市档案馆,陕西 汉中723001)
论陆游乐府诗的体裁及其他
孙启祥
(汉中市档案馆,陕西 汉中723001)
陆游是南宋乃至整个宋代最擅长乐府诗创作的诗人。陆游的乐府诗创作与其生活境遇、人生思考密切相关。他频繁吟咏乐府诗的阶段,皆为其生命历程中具有代表性的时期。陆游的乐府诗具有类别繁复、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寓意深刻、富有变化等特点。他在沿袭、借用、反用乐府古题和古义的同时,又改乐府旧题或自立新题,创作了一百多首新题歌行类乐府。乐府体裁立足现实,具有缘情而发、风格豪迈、形式活泼的特点和便于藉事排忧、托古明志的优势,是陆游青睐乐府诗的主要原因。陆游在乐府诗创作上,融古义,制新词,抒大义,展胸臆,从而使其乐府诗显现出新的时代特征和不朽的艺术魅力。
乐府诗;陆游;乐府体裁;歌行类乐府;托古明志
南宋爱国诗人陆游是一位在乐府诗创作上成就突出的人物,他的乐府诗在其诗歌创作中,甚至在唐代以后的乐府诗中都占有重要位置。近几年,唐后乐府诗研究日火。宋代王安石、唐庚、周紫芝、张耒、曹勋、汪元量等人的乐府诗都有专门的研究文章。王辉斌《论宋代的歌行类乐府》和《论宋代的旧乐府诗及其新变》、吴彤英《宋代乐府题边塞诗研究》、郑虹霓《拟古乐府的正与变——李白、陆游两首〈关山月〉对读》等论文,或对陆游的乐府诗作出评价,或对陆游的单题乐府诗作专门论述,都颇有新意。本文把陆游乐府诗置于宋代乐府诗创作的总体框架下,就其乐府诗创作的规模与特点、诗题取舍与创新、创作缘由等逐一探讨。
唐中后期,词的兴起和新乐府运动使新乐府创作出现了昙花一现的繁荣。与此同时,旧题乐府甚至整个乐府领域逐渐萎缩,乐府诗完全丧失了主流文学之地位。诚如罗根泽先生所论:“(至唐元和间之)乐府与诗,已完全冶为一炉。所谓乐府者,不过依傍乐府古题,或漫名为‘歌’,为‘行’,为‘曲’者耳,其实与诗已不能分别。故此时代为‘诗乐合一时代’,亦即乐府渐趋衰亡时代。”[1]212这个论述无疑是正确的,因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王国维语),就真正的乐府(入乐歌词)来说,魏晋后已走向衰颓。但是,一种好的文学体裁往往难以彻底消亡,正像今天仍有人作骚体诗一样,至清末仍有不少人用乐府诗题作诗,萧涤非先生就曾举黄遵宪的《台湾行》《哀旅顺》《哭威海》来说明唐以后乐府诗的传统“并未断绝”[2]。如果把乐府诗放在整个诗歌长河中考察,宋代可称作为唐代新乐府运动后乐府诗创作的又一个丰收期,其标志是许多乐府旧题又被采用,且出现了大量新题乐府。北宋范仲淹、梅尧臣、文彦博、欧阳修、邵雍、文同、司马光、王安石、郭祥正、苏轼、张耒、唐庚等,南宋李纲、范成大、杨万里、朱熹、陈造、王炎、戴复古等,或著名学者、诗人,或政坛要人、变法精英,或抗金领袖、爱国志士,都有数量可观、质量上乘的乐府诗传世,这说明两宋时重要的文人和政治家往往也是乐府诗创作丰富的诗人。出现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北宋“庆历新政”“熙宁变法”失败后社会矛盾加剧,南宋金人入侵、国破家亡后朝野上下危机感增强,文人士大夫自觉地将目光和笔锋转向社会现实,而无论是汉乐府的“缘事而发”[3]1756,还是唐代新乐府的“因事立题”[4]2794,都与他们的忧患意识契合。在彭黎明、彭勃所编的《全乐府》中,收宋金乐府诗两卷,选录北宋诗人约60人、南宋诗人约30人,共录诗约580首[5],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丽章佳作。*这里讨论的乐府是指题目、内容、写法符合乐府体制的诗,而非宋人眼中的另一类乐府——词。
陆游“为古今诗人最多产的一人”(郑振铎语),现存诗9300余首。作诗多,存诗多,其乐府诗也数量可观。据王辉斌教授统计,陆游的乐府诗数量在中国乐府诗史上仅次于元代诗人杨维桢而位居第二,“陆游现存乐府诗271首,……在这271首乐府诗中,旧题乐府有53首,新题乐府有218首,属于歌行类乐府有147首”[6],“其中的旧题乐府,具体为《思归引》《胡无人》《公无渡河》《长门怨》《长信宫词》《铜雀妓》《出塞曲》《苦寒行》《艾如张》《上之回》《关山月》《婕妤怨》《日出入行》《行路难》《荆州歌》《估客乐》《妾薄命》《采莲曲》《乌栖曲》《董逃行》《陇头水》《将进酒》《长干行》《放歌行》《秋风曲》《长歌行》(5首)、《前有樽酒行》(2首)、《古筑城曲》(4首)、《古别离》(2首)、《箜篌谣》(3首)、《悲歌行》(3首)、《苦热行》(2首)、《短歌行》(2首)、《五杂俎》(2首)等,共34题53首”[7]。尽管王辉斌对陆游乐府诗总量的统计和对旧题乐府的认定均难称精确,却也反映出陆游乐府诗数量多的事实。检阅《剑南诗稿》,陆游的《战城南》《长安道》等旧题乐府未被王辉斌计入,而其《苦寒》《苦热》能否视为旧题乐府也有斟酌余地,其《悲歌行》《短歌行》《出塞曲》《放歌行》《长门怨》《箜篌谣》各题的数量也与王文所列不符。*《乐府诗集》卷三三《相和歌辞》有魏晋时《苦寒行》5首,皆五言古诗,陆游有二诗名曰《苦寒》,但皆为七言律诗,无乐府;二诗题为《苦热》,但一为七言律诗(《剑南诗稿》卷二“万瓦鳞鳞若火龙”),只有一首可视为乐府(卷七二“炎歊行中天”);《长信宫词》亦非乐府旧题。另,《悲歌行》为4首而非3首,《短歌行》为4首而非2首,《出塞曲》为7首而非1首,《放歌行》《长门怨》各为2首而非1首,《箜篌谣》为2首而非3首。王文所列实为34题50首,疑有文字疏漏。此外,陆游的某些诗是否属于乐府也无定论*一则新题乐府有时很难认定,二则一些诗题与乐府旧题相同者,也并非统属乐府诗。如《乐府诗集》卷二七《相和歌辞》有《对酒》,陆游的多首题名《对酒》或“对酒”而作之诗,有的属于近体诗,也有属于乐府者(如卷七《对酒》“闲愁如飞雪”,卷五三《对酒作》“羡门安期何在哉”)。,故“271首”乐府诗之说只能作为一个参考数字。
兹以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和今人罗根泽《乐府文学史》的分类,对陆游的乐府诗篇名及类别统计列表于表1。
从列表可知,陆游乐府诗分属于宋人郭茂倩所分12类中的9类、今人罗根泽所分10类中的8类,其中旧题乐府34题(包括《箜篌谣》)58首、新乐府辞9题15首。此外,还有未被郭、罗分类囊括的乐府诗《古五杂组》2首*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六有《古五杂组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体》归之于杂体诗,明冯惟讷《古诗纪·统论》以其为古乐府名,葛天民《全汉诗种类篇数及其作者年代真伪表第一——诗》定其为东汉时作品。,有脱胎于乐府古题的乐府诗2题2首(《长信宫词》《蛱蝶词》),有仿北宋乐府题1首(仿王安石《明妃曲》),有大量自拟乐府题诗。陆游还有一些诗未用乐府题目,却具乐府诗之体制和内容,如淳熙三年(1176)在成都所作之《锦亭》、淳熙六年(1179)在建安所作之《思故山》、绍熙四年(1193)在山阴所作之《山头石》《望夫石》等;淳熙七年(1180)作于蜀州之《听琴》诗,与《琴曲歌辞》中司马相如之《琴歌》极为相似,可见陆游乐府诗类别之繁复,形式之多样。
表1 陆游乐府诗之类别及数量
郭茂倩分类陆诗篇名及数量罗根泽分类陆诗篇名1.郊庙歌辞《日出入行》①1.郊庙歌辞《日出入行》2.燕射歌辞2.燕射歌辞3.舞曲歌辞《思归引》3.鼓吹曲辞《艾如张》《上之回》《战城南》《将进酒》《秋风曲》4.鼓吹曲辞《艾如张》《上之回》《战城南》《将进酒》《秋风曲》4.横吹曲辞《陇头水》《关山月》《长安道》《出塞曲》(7首)②5.横吹曲辞《陇头水》《出塞曲》《关山月》《长安道》5.相和歌辞《铜雀妓》《董逃行》《胡无人》《婕妤怨》《公无渡河》《长歌行》(5首)、《短歌行》(4首)、《放歌行》(2首)、《长门怨》(2首)6.相和歌辞《长歌行》《短歌行》《铜雀妓》《董逃行》《放歌行》《胡无人》《长门怨》《婕妤怨》《公无渡河》6.清商曲辞《估客乐》《采莲曲》《乌栖曲》7.舞曲歌8.琴曲歌辞《思归引》7.清商曲辞《估客乐》《采莲曲》《乌栖曲》9.杂曲歌辞《行路难》《荆州歌》《苦热》③《妾命薄》④《长干行》⑤《寒夜吟》⑥《悲歌行》(4首)、《古别离》(2首)、《古筑城曲》(4首)、《前有樽酒行》⑦(2首)。8.杂曲歌辞《悲歌行》《行路难》《古别离》《荆州歌》《古筑城曲》《苦热》《妾命薄》《长干行》《寒夜吟》《前有樽酒行》10.近代曲辞11.杂歌谣辞《箜篌谣》(2首)9.近代曲辞12.新乐府辞《将军行》《楚宫行》《山头鹿》《凉州行》⑧《春愁曲》⑨(2首)、《征妇怨》《塞上》《云童童行》 《塞上曲》(6首)10.新乐府辞《将军行》《塞上曲》《楚宫行》《山头鹿》《凉州行》《春愁曲》《征妇怨》《塞上》《云童童行》总 计43题73首总 计43题73首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 汉郊祀歌有《日出入》,李白有《日出入行》。含《剑南诗稿》卷六二《出塞四首借用秦少游韵》。《乐府诗集》卷六五有魏晋时《苦热行》5首,陆游《苦热》(“炎歊行中天”)诗为乐府体。《乐府诗集》卷六二有《妾薄命》,并收李白“汉帝重阿娇”诗,陆游《妾命薄》)诗原注“太白作此篇,言长门宫事,予反之”,显系用《妾薄命》。《乐府诗集》卷七二有古辞《长干曲》,李白有《长干行》。《乐府诗集》卷七六有《寒夜怨》,唐鲍溶有《寒夜吟》。《乐府诗集》卷六五有《前有一樽酒行》,李白有《前有樽酒行》。唐人之《凉州行》与《乐府诗集》卷七九《近代曲辞》中的《凉州歌》《凉州词》尽管都以“凉州”为背景,但格局、内容已大变,笔者以为归入“自创新题”之《新乐府辞》更为妥当。包括《剑南诗稿》卷一五《后春愁曲》1首。陆游《云童童行》与唐张籍《云童行》题材和风格一致。
①汉郊祀歌有《日出入》,李白有《日出入行》。
②含《剑南诗稿》卷六二《出塞四首借用秦少游韵》。
③《乐府诗集》卷六五有魏晋时《苦热行》5首,陆游《苦热》(“炎歊行中天”)诗为乐府体。
④《乐府诗集》卷六二有《妾薄命》,并收李白“汉帝重阿娇”诗,陆游《妾命薄》)诗原注“太白作此篇,言长门宫事,予反之”,显系用《妾薄命》。
⑤《乐府诗集》卷七二有古辞《长干曲》,李白有《长干行》。
⑥《乐府诗集》卷七六有《寒夜怨》,唐鲍溶有《寒夜吟》。
⑦《乐府诗集》卷六五有《前有一樽酒行》,李白有《前有樽酒行》。
⑧唐人之《凉州行》与《乐府诗集》卷七九《近代曲辞》中的《凉州歌》《凉州词》尽管都以“凉州”为背景,但格局、内容已大变,笔者以为归入“自创新题”之《新乐府辞》更为妥当。
⑨包括《剑南诗稿》卷一五《后春愁曲》1首。
陆游乐府诗之类别、形式多样,还体现在结构、体例和曲调上。陆游的乐府诗,有长篇如《稽山行》《会稽行》《醉歌》“读书三万卷”、《村饮示邻曲》“七年收朝迹”,有短章如《塞上曲》《老马行》《五杂组》《古筑城曲》;多数为特意选题如《胡无人》《铜雀妓》《公无渡河》《吴娃曲》,少数只为区别律诗而命题如《剑客行》《路傍曲》,长短有致,灵活多样。旧题乐府本可合乐而歌,在陆游那个时代,尽管乐府已成“徒诗”,但也有人循乐府旧题之主题和节律,用不同声调、节奏的乐府题目作诗,陆游亦然。以陆游旧题乐府中诗作较多的《相和歌辞》来说,兼及《相和引》(《公无渡河》)、《平调曲》(《长歌行》《短歌行》《铜雀妓》)、《清调曲》(《董逃行》)、《瑟调曲》(《放歌行》《胡无人》)、《楚调曲》(《长门怨》《婕妤怨》《长信宫词》)等类别,还有多篇鼓吹曲辞、横吹曲辞、杂曲歌辞作品。相和歌辞本意为“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因起源不同、声调不同,有平调、清调、瑟调、楚调等类别[8]367;鼓吹曲又名短箫铙歌,而“短箫铙歌,军乐也。黄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扬德、风敌劝士也”[8]223;杂曲则“去圣逾远,繁音日滋”[8]884,“或心志之所存,或情思之所感,或宴游欢乐之所发,或忧愁愤怨之所兴,或叙离别悲伤之怀,或言征战行役之苦”[8]885。选取的类别、题材不同,乐府均奏之高下、音节之缓急、文辞之多少也不同,反映出“才思之深浅”“风俗之薄厚”和思想感情之浓烈亦不同。
乐府诗在陆游诗歌中占有重要地位。依总量而论,陆游乐府诗约占其诗歌总量的3%,这个比例并不高,但清代和当代多数陆诗选本中,乐府诗所占比例却达到了10%左右。*如清代《唐宋诗醇》选陆游诗546首,其中乐府38首,占6.9%;沈德潜《宋金三家诗选》选陆游诗240首,其中乐府23首,占9.6%;今人游国恩、李改之《陆游诗选》收诗作263首,其中乐府28首,占10.6%;朱东润《陆游选集》收诗作275首,其中乐府38首,占13.8%;王水照、高克勤《陆游选集》收诗作366首,其中乐府37首,占10.1%;蒋凡、白振奎《陆游集》收诗作89首,其中乐府10首,占11.2%;上海辞书出版社《宋诗鉴赏辞典》收陆游诗74首,其中乐府8首,占10.8%。当然也有例外,近人陈衍《宋诗精华录》收陆游诗54首,未选其乐府;今人钱锺书《宋诗选注》收陆游诗31首,只选《山南行》1首乐府。这种现象说明乐府诗在陆游诗中分量很重。陆游的《山南行》《金错刀行》《胡无人》《关山月》《前有樽酒行》《明妃曲》《陇头水》等乐府诗,属于古代诗歌名篇,或为多个选本收入,或为文学史著作作为理论素材,这反映了陆游乐府诗的文学艺术价值。
乐府诗的发轫流变经历了几个明显的阶段。汉代乐府诗本是从民间兴起或从西域传来的由乐府机关采摭、演唱的新兴俗乐歌词;魏晋以后,文人时兴沿用乐府旧题或模仿类似乐府的题目写作新诗,从而使乐府从口头文学演变成了书面文学,也逐渐失去了合乐可歌之特点。唐代新乐府运动时,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提倡“歌诗合为事而作”[4]2792“因事立题”,风行赋咏新题材、运用新语言、标以新诗题作诗,白居易、元稹、李绅等甚至提出“不复拟赋古题”[9]4605,但巴蜀汉中人刘猛、李馀则探索“虽用古题,全无古义”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9]4605的乐府创作,并得到元稹的肯定和唱和,使乐府古题得以延续。陆游接汉唐乐府之文脉,续北宋梅尧臣、文彦博、文同等人之余韵,在乐府诗创作上开阔视野、融通古今,既有沿袭乐府古题古义的诗作,也有对古题古义的延伸丕变,还创制了一些新题,使其乐府诗呈现出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寓意深刻、富有变化之特点。
(一)沿袭古题,彰明古义
在唐代元和、长庆新乐府运动的短暂时期之外,诗人在创作乐府时,如何对待乐府古题古义始终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旧题乐府与其原有之义或多或少总会在诗中有一些体现。陆游的一些乐府诗在采用古题的同时,能准确把握古意,彰明古义,使题目与内容协调一致。
《相和歌辞》“相和六引”之一的《箜篌引》,又名《公无渡河》,写一朝鲜小吏不听劝阻渡河而亡后,其妻执箜篌所咏之歌:“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亡,将奈公何。”极尽哀伤凄怆。陆游乐府《公无渡河》系“闻雅安守溺死于嘉陵江,代其家人作”,与原题凭吊坠河而亡亲人的题材吻合,诗曰:“河不可凭兮非有难知,言之不从兮继以痛哭。望云九井兮白浪嵯峨,刳肝沥血兮不从奈何。”[10]368旧题原诗系四言为句的“诗经体”,陆诗为骚体,古题古体,两诗都表达了主人公贸然渡河溺亡后亲人的悲伤。南朝宋鲍照《苦热行》曰“赤阪横西阻,火山赫南威……戈船荣既薄,伏波赏亦微”,言南方瘴疠之地,军士尽节征伐,而赏之太薄。陆游有乐府《苦热》诗,用“炎歊行中天,曼肤汗翻飞”描述酷热,而结句“岂必拜赐冰,恩光动闾里”[10]3976引用“今典”*宋代陈元靓《岁时广记》有“京师三伏,唯史官赐冰,百司休务而已”之说。,既照应《苦热行》古义,也抒发了淡淡的幽怨。《鼓吹曲辞》中的《艾如张》,郭茂倩解释说,“艾与刈同”,其本义为“芟草”,“艾如张”之义“犹《春秋》曰‘星陨如雨’也”,[8]226但陈苏子卿和唐李贺《艾如张》已将“艾”视为“艾草”,分别有“张机蓬艾侧”和“艾叶绿花谁剪刻”诗句。陆游《艾如张》诗中有“萧艾离离林薄浅”[10]2089句,其“艾”字之义即与陈、李同,虽非“星陨如雨”之古义,但亦系沿用前人“艾草茂盛”之义。全诗用山鸡恋艾草而落入陷阱以喻人生,“寓意深至,意凡三折,李贺作不能及也”[11]卷46。
对宋人陆游来说,新题乐府《塞上曲》《凉州行》等亦系“古题”。从盛唐王昌龄、李白、戎昱,中唐耿湋、王涯、张祜,到晚唐诗僧贯休,他们的《塞上曲》诗皆表达了塞外征战之苦、将士抗敌之勇。陆游6首《塞上曲》和1首《塞上》律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二《新乐府辞三》诗题《塞上》下,收有近体诗。用“三尺铁如意,一枝玉马鞭,笑把出门去,万里行无前”[10]395“将军许国不怀归,又见桑干木叶飞”[10]1552“玉关去路心如铁,把酒何妨听《渭城》”[10]1553等诗句,表达将士出征之义无反顾;用“明月如霜照白骨,恶风卷地吹黄沙”[10]1479“方当置屯守,征人何时还”[10]395表达守边之艰难困苦;用“王师仗义从天下,莫道南兵夜斫营”[10]1553“不应幕府无班固,早晚燕然刻颂诗”[10]1252憧憬胜利,与唐人诗歌一样,描述了一幅固守边城、杀敌塞外的绚丽画卷。
绍熙四年(1193)陆游所作之《凉州行》,与唐人王建之同题诗风格相类而意境不同。唐宋时关于“凉州”之诗歌,与凉州(今甘肃武威)和中央政权的关系密切相关。由于中唐以后凉州长期失陷而边将无意收复,所以张籍等人的《凉州词》用“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等诗句对此表示极大的愤慨。王建《凉州行》虽变古《凉州歌》和唐人《凉州词》等小调为七言16句的长调,但表现的仍是“边头州县尽胡兵”“万里人家皆已没”的凄凉。陆游的《凉州行》七言12句,一反唐人之心酸,从想象的边塞风貌描写开始,写到士气振奋“当街谢恩拜舞罢,万岁声上黄云端”,最后以“安西北庭皆郡县,四夷朝贡无征战”圆满收结,其风格迥异,纪事性更强,素材容量更大。
(二)借用古题,赋咏新义
唐人元稹论述汉代以后乐府诗“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不如像曹植、刘桢、沈约、鲍照那样“寓意古题,刺美见(现)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9]4604。唐代以降,运用或隐含古题古义、以讽喻为旨的乐府诗创作者众,陆游的乐府诗也擅长借用古题而赋咏新义。
《杂曲歌辞》中的《悲歌行》“伤日月代谢,年命遒尽”[8]897,陆游《悲歌行》(“士如天马龙为友”)却借秦汉时的英雄故事以寄托豪情;而《筑城曲》“言筑长城以限胡虏也”[8]377-378,内容与诗题密切关联。陆游的4首《古筑城曲》在感叹高耸的长城挽回不了秦灭亡命运的背后,谴责的是朝政混乱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的伤痛。《相和歌辞·清调曲》之《董逃行》,按崔豹《古今注》的诠释,为“后汉游童所作也。终有董卓作乱,卒以逃亡,后人习之为歌章”[8]504-505;梁启超辨析曰:“‘董逃’二字本有音无义,殆童谣尾声用以凑节拍,如‘丁当’耳。董卓心虚迷信,因其同音,认为己谶。”[11]59实则先有《董逃歌》,后有董卓作乱之事,故西晋陆机用“和风习习薄林”、刘宋谢灵运用“春虹散彩银河”表达万物芳华、及时行乐之意,而西晋傅玄《董逃行历九秋篇》叙夫妇别离之思,可见《董逃行》与董卓之乱无关。但是,元稹《董逃行》仍用“董逃董逃董卓逃,揩铿戈甲声劳嘈……膏销骨尽烟火死,长安城中贼毛起”描写京城之乱。陆游绍熙五年(1194)于山阴所作之《董逃行》,与元稹取意相似,“借古题以讽时”[12]2013,表面之意为董卓之乱,实则以“两都宫阙摩云高,坐见霜露生蓬蒿……名虽放斥实遁逃”讽刺南宋统治者不事抵抗,一味逃跑;以“平民踣死声嗷嗷”“扶老将幼山中号”[10]2013描写沦陷区民众的悲惨境地。
陆游有《长歌行》5首、《短歌行》4首,按崔豹《古今注》之诠释:“长歌、短歌,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8]442而《短歌行》更因汉末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诗句和西晋陆机“置酒高堂,悲歌临觞”诗句,遂成为“当及时为乐”[8]447之诗题。陆游的《长歌行》《短歌行》用“碧桃红杏易零落,翠眉玉颊多别离”[10]1146“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10]467“死生元是开阖眼,祸福正如翻覆手”[10]2521“人生祸福难遽论”[10]4284表达生命短暂、人事无常之意,以合题目,但接着笔锋转向了“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10]467的豪情,“千钧强弩无自射虚空”[10]4433的苦闷和“但愿少赊死,得见平胡年”“万国朝未央,玉帛来联翩”[10]2308的终极愿望,既赋予古题以新义,又拓展了诗题的表达空间。
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关山月》: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谁泪痕。[10]623
按《乐府题解》,《关山月》的主题乃“伤别离也”[8]334,《乐府诗集》中《关山月》所收南北朝各诗和唐人卢照邻、沈佺期、李白、长孙左辅各首,莫不诉离愁别恨。但陆游的《关山月》,别离之苦只是衬托,将军的欢娱无度、战士的激情耗尽、沦陷区人民的期盼落空才是重点,其主题、意境与唐人王建、张籍的同题诗相近,但感情更真挚,思想更深刻,触动心弦更强烈。
(三)反用古题,推陈出新
对乐府古题古义的反用在陆游之前即已有之。一种是诗题诗义皆反用,从诗题就能判别,如鲍照作《代白头吟》喻正直之士不能容于世,“白居易反其致,作《反白头吟》”,喻端正之士能经受艰难困苦考验;唐“天宝时李白为《蜀道难》以斥严武,(陆)畅更为《蜀道易》以美(韦)皋焉”[13]4936,等等。另一种为诗题不变,但诗义与古题相反,如王安石据乐府古辞《王明君》《明君词》度《明妃曲》,用“仪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说明王昭君未蒙召幸与画工无关,其嫁于匈奴系心甘情愿,与古辞“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晋·石崇《王明君》)“一回望月一回悲……为妾传书斩画师”(唐·崔国辅《王昭君》)“多哀怨之声”[8]425相反。陆游之反用古题即为后者。
《鼓吹曲辞》中的《上之回》本为歌颂汉武帝通回中道、北出萧关、驾临曾被匈奴烧毁的回中宫之事:“月支臣,匈奴服。令从百官疾驱驰,千秋万岁乐无极。”[8]227一派万邦臣服、歌舞升平气氛。面对山河破碎,陆游《上之回》一反古义,借唐中后期“君王游幸无终极,万年尽是欢娱日。文成已死方不仇,茂陵松柏秋萧瑟”[10]2090的颓废景象,影射南宋君臣沉溺歌舞、不思恢复,使《上之回》具有了讽喻性,思想性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鼓吹曲辞》之《战城南》用“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鸟可食”等表述“一般人民厌恶战争的心理”[11]42;李白《战城南》诗曰:“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也“是非战的作品”[14]95。而陆游与李白所处的时代不同,其《战城南》诗也与古义不同,用“王师出城南,尘头暗城北。五军战马如错绣,出入变化不可测。逆胡欺天负中国……满地纵横投剑戟”[10]625幻想胜利复仇的场景,契合时代需要,表达自己的一贯愿望。
淳熙十四年(1187),陆游在严州任所作《妾命薄》诗,题下开宗明义地作注:“太白作此篇,言长门宫事,予反之。”查《乐府诗集》卷六二有《妾薄命》,本为“恨燕私之欢不久”或“伤良人不返,王嫱远聘、卢姬嫁迟”之义。李白《妾薄命》“汉帝重阿娇”诗叙汉武帝对阿娇从藏之金屋到弃之冷宫之事,发出“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的感叹。陆游在《妾薄命》诗中对“早入天家侍帷幄”心怀庆幸,对“日常别殿承恩稀”不露伤感,因为它换来了“君王勤俭省宴游”“塞上不见烟尘飞”之内平外安的良好局面,所以“不须悲伤妾命薄,命薄却令天下乐”[10]1505,认为牺牲一己之身换来国泰民安是值得的。尽管这只是陆游报国愿望的天真流露,但确把一曲哀伤之歌变成了乐观之声,故沈德潜谓其“用意独高,置身百尺楼上”[15]。
(四)创立新题,丰富诗坛
另立新题创作乐府即罗根泽所谓“自拟题制词”[1]7,在乐府诗史上亦早已有之,如初唐诗人长孙无忌、刘希夷等就做过尝试,盛唐诗人杜甫的“三吏”“三别”《兵车行》《悲陈陶》更是这方面的优秀代表,新乐府运动的代表人物白居易、元稹、张籍、王建则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推向了高峰。陆游对乐府新题的开拓创立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为“拟古题”,即对前人乐府诗题稍作改动,创制新题,新题与旧题仍有关联;二为“自拟题”,根据乐府体制另立新题,新题与某一旧题没有直接关系。
陆游改乐府旧题而成新题主要有2例,即《长信宫词》和《蛱蝶词》。《乐府诗集》卷四三有《婕妤怨》《长信怨》,叙班婕妤失宠后于长信宫侍奉太后事,表现帝王之宠不足恃以及宫中嫔妃的幽怨之情。唐人王昌龄采用这一传统的思路和手法作《长信秋词五首》,每首七言4句,《乐府诗集》题作《长信怨》。陆游《长信宫词》为杂言骚体,16句,亦敷衍班婕妤事,显系脱胎于《长信怨》和《长信秋词》,其影响所及,使今人以其为历史小说之书名。
《乐府诗集·杂曲歌辞》有古辞《蛱蝶行》,写翩翩飞舞的蝴蝶被燕子捕获后的情形,“疑借此自喻困厄”[16]66,为杂言诗。淳熙七年(1180),陆游在抚州作《蛱蝶词》,5韵8句,首句由两个3字句构成,其余各句皆7字。根据陈寅恪先生之研究,此种三、三、七字之体既是古乐府之旧例,也是白居易改进当时民间流行之歌谣的体现,[17]125于此可见陆游之良苦用心。《蛱蝶词》明羡蛱蝶“飞来飞去无嫌猜……人生安得如汝乐”之自在,实用“蜜蜂辛苦为人计,林莺百啭胡为哉”[10]974倾诉人生之艰难,与古《蛱蝶行》主旨相同但体裁有异。
如果说陆游改乐府旧题而成新诗题数量不多的话,他因地因时因事而创立的大量新题歌行则体现了他在另立乐府新题方面的成就。唐代以后诗人屡屡模拟汉魏歌行体裁作诗,故歌行类乐府诗成为重要形式*白居易曾与李绅以歌行斗胜,白居易《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十二诗》序有“李十二常自负歌行,近见予乐府五十首,默然心伏”语,诗中亦有“苦教短李伏歌行”句,可见当时之情形。。陆游歌行类乐府诗作丰富,多为名篇,且无清人朱彝尊在《书剑南集后》谓其律诗“句法稠叠”[18]155之病。从乾道二年(1166)于隆兴作《醉中歌》到嘉定二年(1209)在山阴作《农圃歌》,40多年间,陆游创作了一百多首歌行乐府。这些歌行,多数系模仿前人乐府题目,因地因时触景生情而拟题,如《瞿唐行》《山南行》《成都行》《神君歌》《丰年行》《饮牛歌》等;有少数以创作需要因事而拟题,与现场无关,如《昆仑行》《焉耆行》《蓬莱行》,类似唐人边塞诗;还有一些属别出心裁巧妙构思而拟题,如观炼丹而作《玉京行》,见丹药而作《丹芝行》,赏鲤鱼戏水而作《鲤鱼行》,看蜉蝣飞动而作《蜉蝣行》,天气阴晦作《云童童行》,心情沉重作《凄凄行》,听杜宇早鸣作《杜宇行》,感民生疾苦作《秋获歌》《农家叹》等。其中有慷慨激昂之声,如《剑客行》《大雪歌》(长安城中三日雪),有温婉细腻之咏,如《采莲曲》《东吴女儿曲》,或忧国伤时,或纪行状物,或咏史记事,或论道怀人,风格多样,形式活泼,继承了唐人将天地四时、仙道隐逸、草木禽鸟、“兼济”“独善”题材皆入乐府诗的传统,构成陆游诗歌在七言律诗外的又一个主体。
陆游还因“友有妾而内不容”而创制乐府诗题《吴娃曲》挽救朋友的婚姻,朋友之妾竟至“因得不去”[12]4580。胡三省曰:“吴楚之间谓美女曰娃”[19]119,吴娃即吴地美女。宋代之前,乐府诗已有《吴声歌曲》《吴楚歌》《洛阳女儿行》等既体现地域特点,又能描写男女情感的题目,但陆游的《吴娃曲》与它们都无关,完全属“因事立题”。《吴娃曲》共有4首,相互呼应,一气呵成。其二曰:
忘忧石榴深浅红,草花红紫亦成丛。
明年花开不望见,只望郎君说着侬。[10]4580
其四曰:
臂上烧香拜佛前,愿郎安稳过新年。
多情已是长多病,莫要留心在妾边。[10]4581
诗人生动形象的比拟,主人公(即将被弃之女子)质朴纯真的行为、欲近故远的表白、哀而不怨的真情,催人泪下,读后使人情思萦怀,其造境十分接近古诗《上山采蘼芜》*《上山采蘼芜》本为“古诗十九首”之一,《太平御览》卷五二一以其为乐府,余冠英《乐府诗选》亦收入。,但却以皆大欢喜收场。陆游另有《吴娘曲》《东吴女儿曲》,从字面看,二者与《吴娃曲》并无大的差异,但作为乐府诗题,《吴娘曲》《东吴女儿曲》写吴地女子神态装束及童趣生活,属泛泛描写,纪事性和针对性均不强,不及《吴娃曲》苦心孤诣,且显示出强大的艺术魅力。
乐府诗的传统是“缘事而发”,其章法结构灵活,其语言风格朴实。彭黎明、彭勃将乐府精神和体制概括为“直面现实、贴近生活、率真质朴的思想感情,活脱灵动的语言章法,自然而跌宕的戏剧化情节,适应视听者欣赏心理的巧妙构思,以及富有节奏动态感的声律”[5]4-5。乐府诗这些属于诗歌本源的特点应该是包括陆游在内的众多诗人对其青睐的主要原因,但在陆游身上,至少还有两个直接因素促使其终生从事乐府诗创作:一则藉事排忧,一则托古明志,亦即《诗》“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20]之传统和白居易《寄唐生》诗“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词”[4]43之精神。
王辉斌曾就陆游一生的乐府诗创作作出论述:“在南宋诗人中,唯有陆游是最喜欢也最擅长于乐府诗创作的一位诗人,这从八十五卷本《剑南诗稿》几乎每卷都有乐府诗的事实即可准确获知。这一事实表明,陆游之于乐府诗的创作,乃是由青年而晚年,以至于终身而为的。”[7]这个论述大体正确,但也应该看到,陆游的乐府诗创作从时间分布上是不均匀的,主要集中在五个时间段:(一)乾道九年(1173)秋冬,(二)淳熙三年冬至四年春(1176-1177),(三)淳熙六年(1179)夏,(四)淳熙十三、十四年(1186、1187)间,(五)绍熙四年秋至五年(1193-1194)冬。考查这些诗的创作时间和内容,感到乐府诗与陆游的生活际遇及人生思考密切相关,陆游频繁吟咏乐府诗的阶段,都是其生命历程中具有代表性的时期。
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陆游离开自认为有望实现自己抱负的抗金前线兴元府(今陕西汉中)前往成都,倍感失意,情绪低落,于途中作《剑南诗稿》中第一首旧题乐府《思归引》,借晋人石崇《思归引序》“(石)崇少有大志,晚节更乐放逸。因览乐篇有《思归引》古曲,有弦无歌,乃作乐辞”[12]266-267之义,感叹“此身不堪阿堵役,宁待秋风始投檄……那用更为麟阁梦,从今正有鹿门期”[10]266,流露出退隐之意,但“大志”未泯,仍不安“放逸”。此后几十年,诗人即围绕着是像前汉苏武那样建功立业、画上麒麟阁还是像后汉庞公那样寄情山水、隐居鹿门山而惆怅、徘徊,时而激情盈怀,时而牢骚满腹,创作出许多乐府诗。
自汉中到达蜀中后,陆游游览锦城花市,登临青城仙山,巡视成都水利,观赏嘉州大阅,走访仙道,结交名士,也算获得了暂时的充实。乾道九年(1173)秋冬,风闻南宋小朝廷结党营私之风日盛,而北方女真统治集团内部分裂的消息又不断南来,诗人心情不能平静,于是连作《成都行》《宝剑吟》《金错刀行》《胡无人》《公无渡河》《长门怨》《长信宫词》《铜雀妓》《断碑叹》《蜀酒歌》《古藤杖歌》等10多首乐府诗述怀明志。
但是,陆游在《思归引》中预计的“锦城小憩不淹迟,即是轻舠下峡时”[10]266,很快离蜀东归,寻机再展宏图的愿望落空,在蜀中滞留数年。面对岁月流逝,现实与理想愈行愈远,诗人按捺不住,于淳熙三年冬至四年春(1176-1177),作《玉京行》《感怀赋短歌》《关山月》《出塞曲》《战城南》《浣花女》等乐府诗,排解愁绪,幻想出征。好不容易等到5年后奉诏还朝,并蒙孝宗便殿召对,却被遣往闽中,陆游“不能无失意之感”[12]888,故淳熙六年(1179)正月甫抵福建常平盐茶公事任所建安,即有古诗《对酒》,为去留而徘徊,为失意而愤懑。这年五六月间,连作《出塞曲》《思故山》《长歌行》《大将出师歌》《婕妤怨》《前有樽酒行》(2首)等乐府诗和与之主题相近的《客思》《思归》《客怀》《客意》《病中怀故庐》等古诗,表达“客居”异地的落寞、报国无门的苦闷和退隐江湖的决心。
淳熙十三年、十四年(1186、1187),闲居多年而再受启用的陆游出知严州任,而这次临行前皇帝的交代是“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21]12058,等于指明陆游就是一个诗人,而非勇士、良吏。陆游再度失望,于是《长门怨》《行路难》《东吴女儿曲》《塞上曲》《荆州歌》《芳草曲》《估客乐》《楚宫行》《妾命薄》《征妇怨》《桐江行》《焉耆行》(2首)等乐府诗联翩而出,显示出他心绪更差,哀怨更甚,而激情降低。
绍熙四年秋至五年冬(1193-1194),在山阴度过多年半退休“奉祠”生活、已届古稀之年的陆游创作了《放歌行》《山头石》《将军行》《小出塞曲》《拄杖歌》《赛神曲》《凉州行》《望夫石》《采莲曲》《乌栖曲》《山头鹿》《董逃行》《明妃曲》《秋雨叹》《艾如张》《上之回》《古筑城曲》(4首)、《五杂组》(2首)、《古别离》(前后2首)、《箜篌谣》(2首)等20多首乐府诗。先是绍熙四年(1193)春,陆游作姊妹篇乐府《避世行》《稽山农》,其内容正像两诗的标题一样,表达他斩断名利,避世隐居,做会稽山下一介农夫的主题,但自许为战士的陆游实际上永远不会停歇。数月后,他的诗即“故态复萌”,回到期盼抗金北伐、幻想杀敌报国的主题,“何时诏下北击胡,却起将军远征讨”[10]2011。这是诗人一生中最后一次集中创作乐府诗,也可以视为一个老年爱国者的最后一次豪情迸发,此后这种现象再未出现,就连十多年后发生体现其理想抱负的“开禧北伐”,陆游也只写过《悲歌行》《短歌行》《老马行》等少数几首乐府诗,这不能不说是陆游乐府诗创作与其爱国激情的同声共振。当然,像80岁以后近体诗仍有“自怜一觉寒窗梦,尚想浯溪石可磨”[10]3825那样表示壮志未泯的诗句一样,陆游82岁时的乐府诗仍有“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10]3818那样的豪气冲天之作,但已为大浪过后的余波,趋向平静。
陆游一生“自负甚高,视事甚易”[22]334,常有怀才不遇之感,正好运用“宫怨”“妇怨”“春愁”等乐府题材予以表达。淳熙元年(1174)正月陆游官嘉州,因“客话成都”而“戏作”《春愁曲》,感慨“春愁岁岁常相似……世间无处无愁到”[10]388-389。将近10年后的淳熙十年(1182)九月,诗人经历了更多的坎坷,闲居山阴,想起“予在成都作《春愁曲》,颇为人所传。偶见旧稿,怅然有感,作《后春愁曲》”,深感“当时说愁如梦寐,眼底何曾有愁事。朱颜忍去白发生,真堕愁城出无计”[10]1200,愁绪更浓,愁感更重,面对愁事更加无可奈何。因而在淳熙十四年(1187)《芳草曲》中说:“只愿东行至沧海,路穷草断始无愁”[10]1488。无穷无尽的“愁事”,主要愁在朝廷不思北伐和个人不被重用。
陆游善于把个人的失意与遭到政敌攻讦联系起来(这当然有事实依据),乾道九年(1173)《长信宫词》曰:“谗言乘之兮罪衅日彰……欲诉不得兮仰呼苍苍。”[10]369-340淳熙六年(1179)《婕妤怨》曰:“燕婉承恩泽,但言日月长。岂知辞玉陛,翩若叶陨霜。永巷虽放弃,犹虑重谤伤。”[10]888淳熙十三年(1186)《长门怨》依然曰:“从来所恃独君王,一日谗兴谁为直……泪如洗兮天不知,此生再见应无期。”[10]1363有时亦归之于命运“儒生辛苦望一饱……自看赋命如纸薄”[10]1504“丈夫未遇谁得知,昔日新丰笑贫贱”[10]887,因此充满了哀怨、失落,自叹“早知获谴速,毁不承恩迟”[10]369,“妆台宝镜尘昏尽,发似飞蓬自不知”[10]1512,借春秋子思、晋人阮裕故事以伤怀:“如何清庙器,老死山南北。”[10]2650尽管这些哀怨、牢骚用乐府诗表达得很委婉、隐晦,但仍被作为弹劾的证据,所谓“嘲咏风月”*陆游《剑南诗稿》卷二一有诗题“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云云。,想来与撰写此类乐府诗有关。
其实,陆游是一个把国家民族兴衰置于个人利益之上的爱国者,他的哀怨、忧愁,最终仍落脚于忠君报国“亦知从死非君意,偷生自是惭天地”[10]370“千秋万岁兮永奉君王”[10]340。故《唐宋诗醇》评乾道九年的那首《长门怨》曰:“忠厚悱恻,深于言怨。”[10]卷43朱东润则曰:“因为遭遇的不幸,把自己比拟为失宠的后妃,在中国古典作家中是一种常套,不一定有深刻的意义。但是陆游的这一篇(指《长门怨》)和他同时期所作的《长信宫词》《铜雀妓》都是比较深刻的。……他所关心的是国家的事业而不是个人的名位,这是他所不同于一般诗人的。”[23]31
陆游一生的理想和信念是收复失地、消灭敌人,他用更多的乐府诗歌批判社会、谴责投降、呼吁抗金。清人赵翼曾有陆游诗“言恢复者,十之五六”[24]91之论,近人梁启超也有陆游“诗中什九从军乐”[25]之说,这些当然都属形象的说法。但是如果拿这些观点来衡量陆游的乐府诗,可以说更接近实际。陆游有许多律绝、古风诗皆具有社会批判之功能,如直接发泄不满“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10]275“一朝去军中,十载客道傍”[10]917,直白地臧否朝政、揭露投降“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10]1823“庙谋尚出王导下,顾用金陵为北门”[10]2247。但是,在他的眼里,乐府诗托古讽今、隐喻现实的体裁优势,也许更便于充分表达对投降妥协的谴责、对爱国志士的呼唤、对恢复中原的期盼、对杀敌灭贼的憧憬,减少从政治上授人以柄的可能。
在《太液黄鹄歌》中,陆游借汉昭帝始元元年黄鹄下建章宫太液池中,公卿上寿,“欢声如雷动天地”,而“小臣珥笔龙墀下,愿继前朝《天马歌》”,提醒不要忘记征服北方强敌,应该像武帝时贰师将军李广利那样,斩敌酋首,获汗血马,作《西极天马之歌》。《唐宋诗醇》谓此诗:“托兴深远……犹是‘夜度桑乾’之意。”*见《御选唐宋诗醇》卷四三。“夜度桑乾之意”指陆诗中“安得毛骨若此三千匹,衔枚夜度桑乾碛”(《龙眠画马》)“将军许国不怀归,又见桑亁木叶飞”(《塞上曲》)等表达的北征之意。在《楚宫行》中,诗人借楚王君臣游猎欢娱,消磨意志,耗尽精力,无力抗敌的历史以讽现实:“军书插羽拥修门,楚王正醉章华上……清晨射猎至中夜,苍兕玄熊纷可藉。国中壮士力已殚,秦寇东来遣谁射。”[10]1505他频频用汉代和亲的危害指斥宋金和议“汉家和亲成故事……公卿谁悟和戎非”[10]2028“生逢和亲最可伤,岁辇金絮输胡羌”[10]2292,“汉家方和亲,将军灞陵老……何时诏下北击胡,却起将军远征讨”[10]2011,被前人喻为“有古直悲凉之气”[11]卷46,达到了白居易在《采诗官》中关于乐府“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4]263之效果。
作为著名的诗人,陆游在乐府诗创作上,融古义,制新词,抒大义,展胸臆,从而使作品显示出不朽的艺术魅力。他的乐府诗既有对汉魏乐府体裁、形式的模拟,也有对南朝、北朝乐府风格的吸收,更有对唐代新乐府体制、题材的沿袭,兼具盛唐王昌龄、岑参之豪迈气势和李白之浪漫想象以及中唐“元白”“张王”之“病时”功用。此类课题还有待深入研究,但已超出本文的内容和篇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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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艳玲)
OntheGenreoftheYuefuPoetryofLuYouandOthers
Sun Qixiang
(Hanzhong City Archives, Hanzhong, Shaanxi 713001)
Lu You is the best poet good at writing the Yuefu poetry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nd even in the whole Song dynasty. Lu You’s poetry creation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ituation and thinking of his life. The stage of his chanting the Yuefu poetry is the epitome of his life. Lu You’s poetry is characterized by a wide range of topics, broad themes, rich content, profound meaning and varied features. He creates over 100 song-like poems by inheriting and borrowing the ancient titles and meanings of the Yuefu poetry or by revising the old titles and writing on new ones. The main cause of Lu You’s preference for the Yuefu poetry lies in the fact that it is based on the reality, the true expression, the heroic style, the lively form and the advantages of using the ancient things to disperse the sorrow and show his ambition. Lu You’s Yuefu poetry is endowed with the new features of the times and the immortal artistic charm by virtue of the conveyance of ancient connotations with new words, the expression of the righteousness and the thoughts and feelings deep in his heart.
Yuefu poetry; Lu You; genre of Yuefu poetry; song-like Yuefu poetry; use of the ancient things to show one’s ambition.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6.002
I207.22
A
1008-293X(2017)06-0012-12
2017-09-30
孙启祥(1961- ),男,陕西勉县人,陕西省汉中市档案馆馆长,陕西理工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名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