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尊严

2017-11-27 18:18邢思杰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小钟奶奶上海

邢思杰

力宏梦里都想到上海去一趟,亲眼看看最高的楼有多高。村里爷们出过远门的不少,但能到北京上海的还没有,他们喜欢扎堆胡猜,说最高的楼叫“掉帽楼”,意思是看楼要仰脸到帽子掉地。村四周最高的是一棵新疆杨,力宏在杨树下与小伙伴吹牛说:“那新疆杨算啥,上海外滩楼比杨树高十个帽头。”十个帽头,就是十倍的意思。小伙伴们都撇嘴不信,说力宏胡喷,瞎话篓子。地球上哪有这么高的楼,谁能把砖头搬上去垒砌?

同伴里数小钟最佩服力宏,对他的话从没有一丝怀疑。小钟也不是没有脑子的孩子,他很聪明,相信力宏是有依据的:力宏的爸爸就在上海做事,似乎混成了一个有脸面的人,每次回来都要请客,乡长村长都喜欢接待他。小钟呢,是个没有爹的孩子,和妈妈相依为命,这样的孩子总有些自卑,他跟力宏走得近是因为想得到心理安慰与安全感。

力宏对上海高楼的判断并不是经验之谈,他没有去过那里。他只能根据爸爸与妈妈的通话,以及爸爸拿回家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照片来想象。照片多是爸爸与某些体面人物的合影,背景是重重叠叠的高楼。特别是外滩,都是竹笋般崛起的挺拔建筑。

力宏上初二后,去上海的欲望更加强烈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说话越来越没有听众了,同学们对他的话怀疑起来,在伙伴们面前他的威望直线下降。他想,如果哪天连小钟也怀疑自己,岂不是连一个伙伴都没有了?

入夏后,爸爸旧戏重演,回老家又搞了一次捐助贫困留守儿童活动,很风光。力宏一家都感到很有脸面,七十岁的奶奶还被当地电视台采访了。奶奶戴着老花镜在屏幕里寻找自己的身影,笑得像个姑娘。只有力宏的妈妈显得不安,她不是心疼钱,是不明白丈夫咋挣了些钱,回家就显摆。她也没有去过上海,不明白。

力宏决定不能再等了,因为小钟最近反复问:“宏哥,外滩高楼都是真的吗?”力宏听了打了个激灵,看来不抓紧去一次上海,那些“故事”没人肯信了。吃饭时,力宏先给爸爸盛满了饭,然后一本正经地说:“爸,我要去大上海看看!”

听口气,力宏这一次不再是请求,也不是在征求谁同意,语气坚定。爸爸一愣,然后慢慢地说:“宏儿,都上中学了,抓紧时间读书,去上海干什么?”

力宏憋了一年多,自然不会像过去那样被爸爸轻易哄过去,理直气壮地说:“爸,你叫去得去,不叫去我也得去!”

说话不留余地,不容商量,让爸爸又吃一惊。这孩子,人大了,嘴角的绒毛也像草长了出来,有了思想主见,真不好管了。都说青春期孩子逆反,还不是造反?嘿,不好办。爸爸是见过世面的人,懂点儿童心理,放下碗笑着说:“宏儿,你考试成绩咋样?我得问问你们杨校长,让他给我盯紧点。”

爸爸确实认识杨校长,但力宏明白,爸爸是在转移话题。力宏猛扒几口饭,不满地说:“爸,你不是成功人士吗,不是有爱心要献吗,咋不关心自己儿子?”

这话很重,爸爸的脸色不好看了。

奶奶说话了:“乖孙子呀,你爸忙,就别添乱了,上海有啥好的?我一辈子没有出过村子,还不是好好的。”

力宏最孝敬奶奶。奶奶是个苦命人,从小做童养媳,后来寡妇熬儿,好不容易熬成了现在的一家三代。力宏不能让奶奶生气,就没有再坚持。他背起书包,跑向了学校。

当天中午爸爸不辞而别,回了上海。

等力宏放学回家,妈妈还在生闷气,连饭也没有做。力宏问:“妈,你咋哭啦,爸呢?”

妈妈立即调整了状态,说眼里落了点灰,没有啥。当再问到爸爸哪去了,妈妈叹息一声说:“你爸不让你去上海有他的难处,别看他在爷们面前人五人六的,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在外没有少吃苦。宏兒,听妈的话,高中咱再到上海去!”

力宏点点头,放下书包给奶奶冲牛奶。

一件突发的事打破了力宏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是关于小钟参加夏令营的事。小钟是个读书用功的聪明少年,春上参加全地区“爱国主义读书征文大赛”一路夺冠,得了一等奖,获得了免费去上海参加暑期夏令营的资格。

喜讯传来,村民议论纷纷,多数人对这个苦孩子的优秀表达了赞赏。也有心里不平的家长,故意把小钟与力宏联系起来比较,说:“看看小钟家一穷二白的,靠自己的本事就游大上海。力宏呢,他爸在上海发财,咋就没有去过?呵,人比人气死人——”

原来围着力宏转的那群小伙伴,现在放学上学路上都离力宏远远的,还指指点点说风凉话:“俺家穷,去不了上海没啥,力宏你爸是老板,为啥还不如小钟?”

只有小钟很不好意思,他感到自己在力宏之前去上海,算是不给力宏面子,很对不起力宏,见了面总想道歉。力宏自感没有脸接受这个道歉,就躲着这个曾经的“小跟班”,两人都很尴尬。

力宏内心很焦急。当他知道小钟参加的夏令营在八月中下旬启动,立即行动起来,做好提前一步到上海的准备。力宏十四岁了,个子窜得老高,像个大人样了,出门应该没有问题。路费花销更不用担心,奶奶给的压岁钱、爸妈给的零花钱他都攒着,加起来有上千块了。唯一的难处在于自己怎样征得妈妈和奶奶的同意。至于爸爸怎样想,到了上海再说,方便就见一面,不方便拉倒,反正只要到了外滩,拍几张照片就算胜利,回来对同伴们就有了交代。

妈妈在家没有主见,总是听从爸爸的意见。爸爸是孝子,奶奶的态度是关键。放暑假的第一天,力宏一心一意地伺候奶奶,一会儿切西瓜,一会儿打扇子,奶奶看着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这天,妈妈去看外婆了,两天后才能回家,力宏趁机跟奶奶说了心里话:“奶奶,我想去上海看我爸。”

“你爸同意了?”奶奶问。

“还没有,我联系不上他。”力宏不能瞒奶奶。

“那你咋去?听说上海比咱县城还大,你一个孩子人生地不熟的,奶奶不放心。”

“奶奶,我和同学一起去,您老放心吧!”

“一起?去看看也好,顺便帮我问问你爸啥时候给我买回棺材板子。”

力宏听了心里一痛,从去年起奶奶忽然把买棺木的事挂在嘴上,看来是安排后事了。力宏不忍心,连忙安慰老人:“奶奶,您会长命百岁的!”

奶奶笑了,说:“我孙子嘴真甜。你想去就去吧,那个小钟都要去上海旅游了,咱不去还有面子吗?你爸是苦孩子出身,到上海打工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到底折腾了些什么,回来大手大脚的,可就是不让家里人去看他!”

力宏接着提第二个问题:“要是妈妈不让我去咋办呢?”

奶奶自信地说:“你走你的,走后我再对她说。我命好啊,摊上你妈这么个听话的媳妇。”

由于兴奋,力宏一夜半睡半醒的,似在做梦。睡着的那会儿,他梦到自己已经到了上海,走进爸爸的豪华办公室里,看到爸爸居然有个女秘书,让人不放心。女秘书转脸变成了一张美女图,挂在了教室里,同学们都指指戳戳地问:“这是谁的小妈?”真气人,气死人了。一气,力宏就醒了。

早上六点半,天已经麻麻亮,十几只鸟儿在门口槐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清脆悦耳。

外出要带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是几件换洗衣服。带的钱分成了三份,零花的装在外口袋里,大部分钱塞进了包底,还有一部分夹在一本小说书里,像书签。这是他跟爸爸学的,说路上可以迷惑小偷。还有个重要东西,是妈妈的手机。手机妈妈基本不用,扔在床头柜一角,力宏充了一夜电,够用了。还有,爸爸的联系方式很重要,要记牢,万一有事还得找爸爸。

把东西检查了一遍,力宏去看奶奶。人老了总睡得少,奶奶早就起来了,正蹲地上捣鼓着什么。力宏喊着奶奶进了西屋,发现饭桌上有一碗白水煮蛋、一碗面,还有几块油饼。奶奶忙乎了许久,给孙子做了顿丰盛的早餐。

力宏的眼一热,连忙抱着奶奶。奶奶摸着孙子的头说:“吃吧吃吧,吃不完的拿着路上吃。”奶奶很少出门,似乎不知道这是啥年代了,物质有多丰富。她还是老习惯——让出门的亲人带足干粮才放心。

力宏吃得饱饱的,留下来的饭给奶奶藏到了锅里,还冲了一碗牛奶蛋花,最后与奶奶告别。

力宏坐的是特快,直达上海。

第一次出远门,不免有些紧张,刚上车就转向了,把朝南当成朝北,看着票犹豫不决。他知道女乘务员耐心多些,就反反复复地问:“这车可是去上海的,咋朝北开?北边是北京啊!”

直到火车开动,有了飞驰的感觉,他才坐定下来。

从县城到上海,这趟车需要十二个小时,力宏趴位子上睡了。当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他是被一个收拾车厢垃圾的女工叫醒的。揉揉眼,看到车厢里已经空空荡荡,力宏顿时产生了恐惧感。

女工是个热心肠,看见力宏是个孩子,有点不知所措,催他抓紧下车。力宏还是不动,她过来问。

力宏说:“俺到上海。”

女工问:“这里就是上海,你到上海哪个区,找谁?”

力宏回答:“就到上海,不找誰,看景。”

女工纳闷了,以为遇到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不想再费口舌了,就叫来正巡视的列车长。列车长也是个女的,穿制服,显得很威严,力宏立即想起老师常常说的一个词:英姿飒爽。

“弟弟,第一次来上海?”

“是第一次。”

“旅游还是探亲?”

“看楼,外滩有高楼吗?”

“到上海了,还少你看楼?下了车就让你在楼群里走,像走在竹竿园里一样。但是,你得说清楚,来找谁,住哪里,这里可有熟人?”

“我爸在上海。”

“是吗,咋不早说,那就下车吧!”

列车长放心了,把力宏送下车。力宏下了车完全转向,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一个乘警以为他是逃票的,过来追问,力宏举着票问他:“出站从哪里出?”

乘警指着一个隧道口和上边的箭头说:“那儿,你快点啦!”

力宏出了一个小门后就一步踏入广场。偌大的广场人山人海,各种声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力宏眼花缭乱,不知所措,就在人群里乱走。直到饿了,才走进一个简易拉面馆吃饭。一碗稀稀拉拉的面条,上面漂着一片手指盖大小的牛肉,要价十八元。力宏吃个小半饱,由于嫌贵,忍忍没有要第二碗。

力宏掉进了人海里,完全迷失了自己。此时,他想到了爸爸,在上海的唯一的亲人,看来自己还幼稚,没有爸爸还不行啊!他开始摸手机,刚刚拿出手机,忽然感到肚子一阵疼痛,想上厕所。

力宏艰难地穿过人群,走进了广场一侧的洗手间。他不知道城里人为什么把厕所叫成洗手间,也许是个雅号吧,就像小名叫臭妮的邻桌,大名竟叫宋美丽。力宏胡思乱想着,差点踩到一个清洁工的脚。他这才发现,厕所门口有五六名清洁工,或坐或立,手里握着扫把,拎着撮簸箕。这些人与家乡的农民一样,穿着脏破的衣服,脸色黑黄,头发蓬乱。

一个用于大便的包厢门开了,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城里男人,不屑地看一眼清洁工走开了。力宏跑进包厢关上门,然后痛痛快快地拉起来。

架子车的声音由远而近,一个人影从包厢门缝一闪,接着是的脚步声。尽管地很湿,脚步声音不大,还是让力宏吃惊不小,因为他感到这个身影与发出的脚步声如此熟悉。

那个人来拉包厢门,亮光打在他疲惫的脸上,熟悉而陌生。力宏在暗影里睁大了眼睛,越看越紧张,他不敢相信,那是爸爸的脸!

“爸爸,我的爸爸,亲爸爸?”力宏低头默念道。

“不,奶奶说这个世界上长相一样的人多着呢。他不是我爸爸,我爸是一个老板,经常上电视的人。”

力宏低下头安慰自己,并努力忘记这荒谬的联想,准备立即逃走。但是,他头一抬,那张熟悉的脸又如此真切地出现在面前。不知道这个人是等着方便,还是要打扫里边的卫生,一直靠近门站着。

终于这个人离开了,朝墙边靠去,那儿有一排垃圾车。力宏想起了奶奶的叮嘱,要问爸爸买棺材那件事,也可以试试这个清洁工到底是不是爸爸。他开始拨手机号码,问爸你现在在哪儿。

力宏的声音尽量的小,爸爸的回答却非常响亮,就在旁边:“宏儿,你要好好读书,别胡思乱想。我在哪?当然是在办公室里,处理业务啊!”

力宏连忙挂了电话,眼泪随之流下,擦也擦不完。他不理解爸爸——他这代人,在城市吃这样的苦,遭如此的罪,为何还要在乡邻面前表现得那般风光?

力宏紧紧抓着厕所包厢的门栓,生怕让人拉开了。他要给爸爸最后的尊严!

〔责任编辑 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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