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宏亮+朱东君
76岁的老兵叶宏亮至今腰杆笔直,中气十足。他把记者带到他家小区的报刊栏前,那里贴着一张宣传画,介绍的是3个多月前的一场新书发布会,书名是《鏖战雪域之巅——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回忆录》。叶宏亮是主要作者,也是当年那场战争的亲历者。在这个静谧的夏日,老人仿佛仍能听到50多年前的炮火声。“为共和国流血流汗,那是我这一生最值得铭记的经历。”
先是冻伤,后来又遭遇高原反应
1962年,我入伍3年,在55师当卫生兵,部队驻扎在青海。10月中下旬,我们还在青海湖边的江西沟农场收麦子,突然接到参战命令——55师将担任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东段西山口战斗的主攻任务。
10月末,我们整好行李,原地待命。等战备物资和武器弹药从西宁的营房运过来,我们就连夜出发了。
进藏的路上,首先遇到的是冻伤问题。还记得第二天,我们到达格尔木兵站,大家都下车了,只有通信兵小谭没有动。我说你下来啊,他说脚都麻了,不能动。我赶紧上车脱下他的鞋袜,发现他双脚肿大,前半部分变成了深紫色,右脚更严重些。这是冻伤啊!我赶紧用皮大衣包着他的脚,把小谭送到兵站医院。医生一看,就说小伙子真可惜,双脚可能都要锯掉了。小谭那时才18岁,是刚入伍3个月的重庆兵,非常精干。我心里很为他难过。
11月的青藏地区很冷,零下几十摄氏度。由于部队调动突然,没有军车,我们坐的卡车都是青海地方上支援的民用杂牌车,很多车连篷布都没有。我们虽然穿戴着皮大衣、皮帽、皮手套和带毛的皮鞋,但车一开起来,还是冻得和冰棍一样。小谭的事一出,团里立即研究,为了不再出现冻伤情况,要求车最多开两个小时,就要停下来让大家下车活动。还有原来我们都是坐在背包上,被子放在背包里,现在让我们把鞋脱了,用被子把脚裹上。
后来严重的冻伤没有再出现,也有脚趾截掉一点的,但不影响走路,至于手脚冻红冻肿的情况就太多了。我们这些卫生兵,每晚督促大家洗脚,给冻伤的人涂药膏。后来张国华司令员视察我们部队的时候,还问过大家,手脚冻伤好了没有?会不会影响战斗?
继续往南,海拔变高,上级要求我们可以下车活动,但不能剧烈活动,因为高原反应出现了。大家胸部都有压迫感,喘不过气,一些年龄大的战士,过不了高原反应这一关,就留下了。最凶险的地方是五道梁,那里海拔4000多米,空气稀薄,夏天气温也就5摄氏度左右。当地有谚语,“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纳赤台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纳赤台比五道梁的纬度低,你要在纳赤台得了病,到五道梁就没命了。我们不舒服,运送我们的司机更辛苦,为了不让卡车发动机冻上,他们晚上还要轮流值班,让柴油车整夜空转发动。
车队翻山越岭,终于在错那县停了下来。这里的棒山口是喜马拉雅山脊上通往达旺的一个山口,位于“麦克马洪线”上,也是印军在达旺以北的重要侵略据点。棒山口南北两侧,景色截然不同,北边荒凉高寒,寸草不生,南边则是茂密的森林。要不怎么说藏南是好地方。
我们到达时,第一阶段的战斗已经结束,棒山口至达旺都被收复了。我们参加第二阶段的战斗,要攻打的西山口位于达旺南边。由于从错那经棒山口到达旺的道路正在抢修,路况不好,为了保证炮兵部队的通行,步兵只能步行到达前沿阵地。
我们不眠不休走了两三天。后来我对别人说,你们没体会过真正瞌睡的感觉,那时我搭着前面人的肩膀,走着都能睡着。最终,我们在11月中旬到达了达旺前沿。达旺是坡地,坡底是达旺河,过了达旺河就是西山口,印军驻扎在山顶。
达旺河上原来有桥,印军撤退的时候把桥炸了。我们团就配合工兵团抢修。那儿原始森林里的树非常粗,我们把大树拦根截断,架在河上,下面并排架一层,上面再架细一点的圆木,汽车就能走了。后来我们进攻时,主要就是从这座桥通过的。
我们炮击半个小时,印军就蒙了
我们部队有很多1962年8月才入伍的新兵,入伍就到农场,放下锄头就上了战场,都没受过正规训练。到了达旺,老兵才手把手教他们怎么投手榴彈、怎么打枪——那时我们的枪还是单发的,打一枪要退一下弹壳,上一下膛,而印军都用半自动的了。我们把这种训练称为“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后来看,牺牲人数较多的还是新兵,毕竟经验少。
11月16日晚,我们吃了大战前的最后一顿晚餐,把带的好东西都做了,肉烩菜里还加了粉条海带。那之前,我们吃了半个多月半生不熟的米饭,没有油水的土豆、萝卜、冻白菜,还有面条,能吃上这样一顿飘着肉香的饭,真是满足。
天黑后,我们开始向达旺河阵地进发,一路上,枪炮声越来越响。我们一排的老排长参加过抗美援朝,走过来跟我们说,不要紧张,你们听到炮弹“嗖嗖”地响,其实离得远着呢,要是听到“扑出、扑出”的声音,才要特别小心,那是子弹打在土里的声音,说明它就在跟前,就要赶紧趴下。
天亮的时候,我们到了达旺河上面几百米的密林中。我们分散隐蔽,一人一小块雨布,用树枝撑在石缝外,人就潜伏在石缝里。直到晚上,炮火声还是不断。163团已经在西山口旁的佳山口打上了,而我们团的一营作为第一梯队,正面与印军交锋,正在做火力侦察,要发现哪里有火力点,印军都配备什么武器,以备进攻的时候重点收拾。
这一晚,大家听着枪炮声,根本睡不着,到18日清晨五六点,才安静了一会儿。那时,要侦察的也侦察完了,打头、击背、剖腹、切尾的部队也都就位了,就等着进攻开始。
8点半,我们开始总攻。先是炮击,几十门大炮同时开火,战场成了一片火海。为国杀敌立功的时候到了,我的心情激动得没法形容。我们炮击了半小时,一下就把印军打蒙了、打散了。
印军知道解放军在集结,但想不到我们来得这么快,打得这么猛。我们从青海出发时,行动就非常隐秘。当时61师从山西赶来接替我们,他们在山西就开始吃我们吃的粮食,用我们部队用的卫生纸。因为当时有间谍,从粪便里,从用的卫生纸里就能发现你是哪个部队的,所以61师就提前模仿我们的生活习惯。我们晚上出发,他们晚上就到,直接住在我们的营房里。第二天,外人看营房里照样有人,但其实已经换了部队。原计划如果55师伤亡太大,就由61师顶上来,结果开打后,我们的伤亡很少。
炮击结束,冲锋号就吹响了。我所在的3营是第二梯队,从1营的右侧发起进攻。战士们都很兴奋,拼命往上跑。没有人害怕,大家都觉得有机会为国家冲锋陷阵,是无上的光荣,当解放军就是要争这口气。
我在炮兵3连,冲锋的时候我跟着1排走在前面。现在部队的火力支援用火箭炮,当时我们的火力支援只有小炮。一个班10个人,负责一门炮。由班长和副班长指挥,一个战士背炮筒,一个战士背炮盘,一个战士背炮架,剩下的5个战士一人背一箱炮弹。再加上背着的炒面袋、水壶、急救包等,负重都超过60斤。现在的步兵可以坐装甲车、运兵车,当时的步兵就靠两条腿。
西山口的山陡啊,盘山路有十几个弯。为了赶时间,我们抄近道,其实也没有道,不管是树根还是草条,抓住就往上爬,手脚划伤流血也感觉不到。每爬上一步,就拉后面的人上一步。
爬山时,一个战士背的炮盘滑下去了,滚下坡十几米,连长当时就很不客气,没有炮盘怎么打,命令赶紧想办法把炮盘找到。于是全班人把背包带都系在一起,下去一个战士,把炮盘捆好拉上来。
不过我们辛苦运上山的炮,最后并没用上。下午3点左右,我们上到山顶,几乎见不到活的印度兵,他们都跑散了,留下的只有尸首,一片狼藉。我们就开始清理战场,掩埋尸体,追击逃兵。
胜利的一方纪念战争是为了更好地制止战争
西山口海拔很高,山脚是夏天,山腰是秋天,山顶是冬天。我们穿着单衣上去,冷啊。没想到我们占领西山口后,印军不知道,还继续空投物资,包括食品、服装、毛毯、武器等。上面就通知我们可以拿吃的,还可以一人拿一条毛毯。
一天,我们正在掩埋印军尸体,突然有人说,看那边,有印度兵过来了。我一看,真是,两个印度兵举着枪,显然是来投降的。我们连队只有我在出发前学过几句英语,比如“站住”“缴枪不杀”“我们宽大俘虏”。我就上前跟他们说,结果说了半天,他们也听不懂。他们指指肚子,又指指嘴,看来是饿了,我们的炊事班长给他们拿来了馒头。虽然他们听不懂我说的,我倒是听懂了那个年纪大的印度兵说“周恩来”,同时他竖起了大拇指。后来翻译来了,大家才知道这是父子俩,18日早晨我们刚开始炮击,他们就躲进了森林里,饿了几天,实在受不了了才出来。
印度兵的素质和我们真是不能比,我们都是20多岁,斗志昂扬,他们则多数是为了挣钱养家。遇到火力,抵抗一下,火力再猛一点,就投降了,要不就躲到森林里去了。
我们对待俘虏的政策很宽大,我们吃面都吃不饱,给他们吃大米饭,我们穿旧棉衣,给他们穿新棉衣。我们还给俘虏上课,讲我们的政策,讲尼赫鲁怎么发动这场战争。后来印度兵回去的时候,有的还给我们磕头。
我们撤离时,把印度空投的武器整箱还给他们;他们的汽车坏了,我们给他们修好,让他们能开;我们缴获的武器也都擦洗干净,摆得整整齐齐,归还给他们。这都说明我们是仁义的,不光打军事仗,还打政治仗。打军事仗是为政治仗服务的,所以我们打赢了,也主动后撤。
有人說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没有抗美援朝那么残酷,确实,我们没有遭遇那么顽强的抵抗。但战争总归是残酷的。我们的伤亡主要是地雷和炮弹造成的,我们连的一个战士,腿被炸掉,骨头都翻出来了。我们营的两个战士,追击敌人时产生了高原反应,发展为急性肺水肿,在送回驻地的途中就停止了呼吸。一位连长本来1962年8月已经转业了,但战争开始后,他就申请回来参战,结果在战场上牺牲了,那时他的儿子还没出生。还有一位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员工,当时跟着我们团拍纪录片。一天,我们正在吃早饭,八一厂的几个同志下去拍摄,结果我们早饭还没吃完,一个人就被拉回来,说是被炮弹炸死了。战场上,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
我听说过一句话,胜利的一方纪念战争是为了更好地制止战争。这句话说得非常好!现在我们国家的年轻一代很多是独生子女,生命太宝贵了,能不打仗最好不打。但真到了国家领土受到侵犯的时候,就非打不可,哪怕代价再大也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