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那时到现在

2017-11-25 03:15李东文
中篇小说选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制衣厂二婶二叔

李东文

是从那时到现在

李东文

老羊头摆七十岁寿酒那天,二叔回到村里时已经开席,父亲坐的那桌早就坐够了八个人,但二叔还是从别处拖了张方凳来挤在父亲身边。林哥嫌挤,端起碗筷去了别处。父亲往旁边挪了挪,扭头看别处。二叔的脸僵了一下,再没什么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亲人嫌弃更尴尬的了,何况二叔还是大老板。二叔自作主张把祖坟移到永久墓地后父亲话都不肯跟他多讲,大半辈子对他的溺爱和忍让戛然而止。

老羊头这寿酒摆得阔气,全村老少、亲戚朋友,想得起来的都请了。我们村古风犹存,哪家有点事,全村都会来帮忙;同样,哪家若有点孬事,也被津津乐道。老羊头这诨名通俗易懂,大人小孩都这么叫他,透着点喜庆的意思,不曾想,来由却颇为辛酸。

老羊头结婚得早,二十岁做了父亲,第五个才是儿子。儿子二十岁那年,在他的一再催促下也娶了亲,这时老羊头已经五十五岁。我们村,一般人四五十岁就做爷爷了,但老羊头一直抱不上孙子。到他六十岁那年,儿媳妇终于开怀,而且还是双胞胎,老羊头那个开心啊,托人从清远买了几只母羊一只公羊回来养,说是准备给孙子喝羊奶,每天屁颠屁颠山上放羊,逢人便夸他的小母羊能干,“老羊头”这个别致的外号应运而生。然而,总是好事多磨,不久后发现是连体婴。之后又传出,他儿媳妇在此之前已经多次怀孕,但都保不住胎儿。这么一来,讲究的农村人便翻出了老羊头年轻时做过的许多缺德事,都说报应到他后代身上了。为了亡羊补牢,将功补过,增加功德,老羊头出钱翻修了塘基和村前的泥泞路,厚葬孤寡老人……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老天开恩,他终于在六十五岁那年抱上了一个健康的大胖男孙,几年后又多了一对双胞胎的孙女。农村讲究的是行善积德、因果轮回,老羊头的努力总算没白费。

这是免礼寿筵,讲好了不收礼,大家放开肚皮吃喝,吃完还能把自己用过的全新的碗筷拿回家。老羊头只是一位普通的老农民,能这么豪气是因为我们村卖地分到不少钱。

当然,这是闲话,按下不表。再讲二叔和父亲的事。

二叔向父亲敬酒,父亲举了举茶杯。二叔问:“哥你怎么能喝茶?”未等父亲讲话就跑去取了两个四两装的大玻璃杯斟满白酒,父亲一杯,他自己一杯。旁边的好婆忍不住说:“华伯戒酒好几年了,你不知道吗?”父亲举起茶杯向好婆示意,继续让二叔透明化。父亲年轻时一斤白酒的量,但几年前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得不戒了。为了缓解尴尬,二叔散烟。好婆又说:“怎么只给男人烟?”二叔给三位妇女也散了。大家把烟都摆桌上,低头吃东西。二叔又讨了个无趣,自己点了一支。父亲他们本来有说有笑的,二叔加进来后冷了场。二叔又从包里掏出两包中华,说:“哥,这个给你。”父亲夹菜,还是不讲话。好婆说:“才两包,真是小气!不过华伯也不抽烟好久了。”二叔实在尴尬,从包中掏出一部手机,说:“这个手机送给你,是我用过的,还有八成新。”父亲终于撑不住笑了起来,问他包里到底还有多少东西,一次过倒出来,别挤牙膏。二叔说:“哥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真的,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父亲忍无可忍,端起碗去了邻桌。

父亲随意吃了点就离席了,他把二叔弄得下不了台,二叔让他心烦气躁。

我问父亲当时是怎样想的,父亲说:“如果他要送我什么,直接送到家里来就行了,不用大庭广众地显摆,更不要挤牙膏似的一样样往外掏,那点破东西又不值几个钱,丢人现眼。我们村卖了这么多地,谁手上没个三五十万,还在乎他那点小破烂!”

我笑笑说:“二叔是同情你这个老农民用不起手机,吃不起蜂蜜……”

“我和你妈分红好几十万,我没钱?我是怀疑他送点东西给我后又来向我借钱,这样的事他最拿手。”

我想说:“但你们的钱让我差不多败光了。”见父亲正在气头上,没敢火上浇油。父亲不止一次地说,他最后悔的就是把棺材本拿来让我出国留学,把我教育成了一个二流子,正经工作都没。父亲对我弃金融专业不顾而以教网球为主业耿耿于怀,随便一个由头都要捅我几句。

并不是我个性有问题,只能做些单打独斗的工作,事实上,我刚回国时,曾在一个听上去不错的媒体单位上班,只是后来发生了我无法接受的龌龊事,令我对所谓的单位、所谓的文化人,大倒胃口,才放弃了体面,放弃了繁华,剑走偏锋,教这劳什子的网球,每日在太阳底下讨生活。

听父亲讲,我家祖上也是阔过的。曾祖父二十出头远涉南洋打拼,到中年时带着许多金条回来置田买地,娶妾,生下我祖父。曾祖父中年得子,又是年轻的小妾所生,宠爱太过,以至于祖父到二十岁还分不清什么是南瓜,什么是冬瓜,更不晓得世道艰难,人心凶险。父亲常讲,幸得我爷爷生在万恶的旧社会,若在提倡自食其力的新社会,多半娶不上老婆……我讲这些其实是想说,我祖父把养家的责任推给了祖母,而我的祖母,在她的长子,即我父亲小学毕业之后,又移交了这一重担。

父亲读书聪明,脑瓜子又转得快,老师厚爱若子,他的弃学令老师不甘,两次登门请我祖父母收回成命,无果,又把他推荐去供销社做临时工,卖猪肉。老师的丈夫是供销社的领导。供销社,而且还是卖猪肉,大肥缺呢,多少人梦寐以求!但我祖母颇不以为然,说:“你去卖猪肉,家里的地谁来耕?赚那么一点钱,够买肉还是米?只顾着自己快活,不种田地,家里的弟妹吃什么?”祖母几句刻薄话,粗暴地撕断了父亲的美好前程。在老师和邻居的唏嘘声中,父亲默默扛起锄头去种地。父亲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从15岁起,父亲长兄为父,撑起一个大家庭,养大了两个弟弟、两个妹妹。父亲小学还未毕业大姑就已经嫁给了同村一位瘸腿男人。在大姑和父亲中间,还有两个夭折了的孩子,大姑比父亲大好几岁。大姑出嫁,是奶奶做的主。瘸腿男人给了并不丰厚的聘礼但承诺以后照顾大姑的弟弟妹妹。艰苦的年代,这个不健康的男人用少量的金钱和一个轻飘飘的承诺便娶到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令人始料不及的是,这位大姑父,后来又变成了我的小姑父。

因贫失学,是我父母这一代人的伤与痛,所以他们对读书成绩好的孩子钟爱有加,而对成绩渣渣的另眼相看。在我这一代的孩子中,只有我是尖子生,其他的兄弟姐妹全都是学渣,所以我在同辈人中毫无异议地得到了更多长辈的爱与呵护。

小升初,考了个全市第八名的好成绩,令我一下成为乡里的名人,大家把我夸上了天。二叔二婶专门拿了新衣服来给我,从春装到冬装应有尽有,其中那件枣红色的羽绒服令我在学校里出尽了风头。当年没几个孩子穿得起羽绒服,更何况是枣红色的。姐姐说这是二叔家的制衣厂替香港客户加工的,我这件因为袖口跳了一点线被退了回来。我在学校寄宿了一个学期,春节家庭聚会的时候我抱怨说学校的伙食差,几十个人住同一个大宿舍很不舒服,二叔一拍大腿说:“你怎么不早说,到我家来住吧,别住校了,听着叫人心疼。”我家离学校远,父母也没工夫管我,寄宿是必需的,而二叔家离学校骑单车只需要十分钟,而且他家有保姆和二婶的老母亲,我在那里可以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二叔发家早,在土地政策还不是那么完善的时候买下一块地,自建了四层小洋楼,房间多到用不完。母亲不想我去二叔家寄宿,但二叔的一句话让她打消了顾虑,二叔说:“我一直都希望有个阿添这样的儿子。”

高中,我变强壮了,学校和家的距离似乎缩水成很短的一段路,于是我搬回自己家中住。高中一年级,是我疯狂的叛逆期,而父亲,可能正是中年危机,脾气也非常火爆。我与父亲势成水火,相互看不惯,他动不动就揍我,把我追得满村子乱跑。高一下学期,二叔以让我辅导堂弟阿威的功课为名再次把我带进他家。但是没过多久,我与堂弟的外婆口角了几句,直接把饭桌掀翻了。我以为二叔会像父亲那样把我揍一顿,再扫地出门,没想到他过来搂着我的肩膀说:“你啊,脾气比你爷爷的还大。”二叔在自家的酒店弄了个房间给我住,让我随意到楼下的餐厅吃饭,吃完签名就行。作为一个中学生,我在酒店有了个专属的房间,长达两年之久。

当时的酒店都会有一群做娱乐生意的年轻女子。像大部分热爱体育的高中男生那样,我活泼好动,模样呆萌,深得女孩子们的欢心,她们在非繁忙时段常来我这串门,和我瞎聊天。

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孩子,生活热闹喧哗,内心却无比孤单、落寞。我缺故事,她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听众。

她们讲得最多的是阿杏。在我搬过来前一个月,她们的姐妹阿杏从楼顶跳了下去。为了善后,二叔可没少花钱。这些年来,不管二叔愿不愿意,他总是要掏钱出来解决问题。据说阿杏模样俊俏,身材骄人,17岁开始从事娱乐事业,存了一大笔钱,找了个离了婚的帅男人,准备退休从良,结果却在麻将桌上将这输了个精光,未婚夫因此甩手离去,她伤心之余,跳楼自杀了。女孩子们口口声声说这是那个长相英俊的男人花了两年时间给阿杏下的套。二百万对于我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直到如今,我还是想象不出一位年轻女子是怎样在牌桌上输掉这么多钱的。而她,又是经历了多少男人,才攒到这一大笔钱的。

我从这群女孩那里了解到许多社会阴暗面,洞察到人世间的寡情、薄幸,也体会了世态炎凉……而我最大的发现是,所有人,包括我的二叔二婶和父亲母亲,都是矛盾综合体。

喝完老羊头的寿酒后,二叔果然到家里来找父亲。除去刚才父亲有意遗漏在桌面的那些“赠品”外,他还多带了一袋水果,两斤蜂蜜,和我二婶。

父亲猜错了,二叔这次不是来向他借钱,而是给他提供一次再就业的机会。二叔承包了二婶娘家村子的一座荒山,用来种植经济作物和养殖家禽,他把这座荒山叫作农庄,计划赚到钱后再开个饭店,以农家菜为卖点,把荒山发展成集饮食休闲于一体的社会主义新农庄。现在,这个农庄看着繁荣兴旺,但一连几年都是收支平衡,二叔等于做了活雷锋,投资让工人赚钱。二叔是甩手掌柜,从生产到销售,全部假手他人,工人的猫腻他知道,但又无计可施。二叔说,这样太冤枉,一定要自己人来打理农庄才是正道。

二叔的话刚落地,母亲一口茶喷得一地都是。

父亲说:“听说这个山上有不少野猪,你这么想发财,可以捉几头卖。”

当初,父亲在家里种菜养鱼,小日子过得滋润自在,但二叔说,他制衣厂的饭堂换了几个承包人都不行,外人只知道从工人身上刮钱,伙食差到不得了,甚至还有人伙同外人一起偷盗仓库,害得他的制衣厂像培训学校,有不少工人因为伙食的问题跳槽。父亲被他说动了,带着母亲进城帮他打理饭堂。虽然,从我们家到县城只是几公里,但毕竟是放下家里一切过去重新开始的。人不在家,稻田可以雇人种,但鸡鸭猫狗这些都不能养了。母亲说,去县城做事,整个家就荒废掉了,几天不回家已经满地灰尘。

二叔二婶生意做得大,那个阶段,他们有一间汽车修理厂、一间小超市、一间酒店、一间大排档和一间二百人的制衣厂。他们都是脑子灵活,特别能赚钱的人,见到什么生意好做就放手去做,启动资金不够就伸手借,向私人借不到就跟银行借,他们家的工厂、房子什么的,都是抵押了给银行的。当时洗脚上田的暴发户多,都在想方设法投资,拼命地烧钱买感觉。二叔二婶,是我们当地的明星企业家,常常因为慈善捐款等原因在电视上露脸。

如果你不是特别有野心的人,承包饭堂是个旱涝保收的好营生。小数怕长计,一百人开饭的饭堂,一日三餐,以平均一个人一餐纯赚一元计算,一天就是三百元,自己家的柴米油盐、水电煤气什么的,完全免费,又省下不少钱……可是,父亲赚的钱只在手上暖了几天便转到了二叔的手上。每隔一段时间,二叔便来跟父亲说开支大,资金周转有困难,说环保局罚了他大排档的污染费多少,酒店的消防改造急着要用钱,衣服发了货但收不回来钱……总之是五花八门,让父亲眼耳乱缭之余又心生怜惜。从小到大,父亲既是二叔的哥,又是他的父亲,处处呵护着,迁就着。母亲是冷静的,不主张我们家跟二叔有什么银钱上的往来,但父亲认为他们是亲兄弟,二叔再不堪也不会跟他这个大哥瞎来。母亲多留了个心眼,每次借钱都坚持让二叔写欠条。

父亲在县城上班期间,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很不错,常一起喝小酒,后来二叔的小儿子,即我的堂弟阿威吸毒过量,二叔二婶负气不管,也是我父亲折腾着送去医院抢救并且像亲生儿子一样照顾,给他熬各种汤药。父亲当伙头军赚了一点,但他自己手上没余钱,甚至连家里原本的存款都拿去给二叔应急了。

父亲和二叔交恶是因为村里耕地被征收。

给父亲帮了一年厨后母亲独自回家,她无法忍受我们家一天一天地衰败下去。

母亲回到家里后养了两条狗,一只猫,一群鸡,几畦菜。她还想养鸭子,但父亲说鸭子脏,又整天呱呱呱吵个不停。水稻一直都有种的,母亲回家后也还像在城里的时候一样花钱雇人种。父亲每隔两天回来一趟,带回来点猪肉、牛肉、鱼干之类的东西。母亲一个人在家,朝晚去菜地浇水,除草,下午和村里几位年纪很大已不需要下地劳动的长者打牌消磨时间。母亲打牌这个坏习惯就是这个阶段落下的,此后多年,每天午饭后到晚饭前这段时间,她都是稳坐村祠堂打牌,雷打不动。

我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母亲支使我去向二婶要身份证。村里卖了第一批地,需要二婶的身份证来登记。二叔从部队转业回来后被分配到城里工作,吃商品粮,他们家当时在村里的户主是农业户口的二婶。

二叔费了好大劲把二婶和两个儿子的户口迁到县城后,他们全家都不是村里的人了,最后一次土地包产到户这个事情,已经与他们无关。我们村子的荒山多,耕地少,菜地更是人人都想多要一点。当时的村长是现在的村长明亮叔的父亲,跟我父亲关系好,他让父亲以二婶的名义多要一份地,菜地自己种,水稻田送人,反正农业税取消了,不吃亏,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说,户口已迁到城里的二婶名义上的责任田实际上是我们家的。

老村长一时心血来潮的善举不仅让父亲多了几分菜地,还在卖地的时候让我们家占了便宜。我们村土地征收款的发放有两个指标,一是按人头,二是按人头占有耕地的面积。

二婶认为用她的身份证登记的耕地的钱理应归她。这次征的是个很小的荒山,地价不高,每人能分几千元的样子。

老村长跟二婶解释当年借用她身份证的前因后果,二婶骂:“你这个贪官,少跟我啰嗦。你说他家给了你多少钱?他家给了你多少钱我给你两倍,反正这钱我是要定了,我要来全部都给了你也行,只要你能把钱给我。”

土地被征收后农民以后的生计便没了,征地款是给农民的补偿,二叔一家的户口不在村里,不是沙田村的人,没有索要征地补偿款的资格。村长这样解释。

二婶恶从胆边生,问候了村长的祖宗。

村长说:“按你的讲法,凡是祖屋在村里的人都要回来分钱,那些移民去了美国的,读书后迁到城里的,都能回来分钱了,你说这合理吗?”

但二婶哪听得进道理?她那架势简直就是要把村长活活咬死。村长说:“×××,你现在比当年骂死你家公还要凶!”

骂死家公是二婶的软肋,她一愣之下疯牛般撞向村长。村长早有准备,旁边一跳躲开了。疯牛刹不住,摔得很狼狈。

二婶接着去乡里、公社找大领导。我们村的征地款因为二婶的胡闹而无法按原计划发放,新旧两任村长被上级点名批评。

父亲让二叔劝劝。二叔说:“是我们的就该给我们,她凭什么不能闹,凭什么不能去找上级领导解决问题?”父亲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幕后黑手原来是他的亲弟弟。

二叔请律师把父亲告了。这次的征地款不外乎区区几千元,还比不上律师的费用。二叔放话,他争的不是钱,是那一口气。

有人劝父亲也请个律师,父亲说:“我去把事实讲清楚就行,没有律师比我更了解这件事。”二叔、二婶并没有出庭,他家的律师全权代理了。

二叔败诉。

兄弟二人的官司,这是第一次,后来又如法炮制了两次,都是以二叔败诉收场。

脸撕破了,父亲收拾东西回家的同时,向二叔讨债。

二叔前后向父亲借了二三十万,这时还有十五万未还,但二叔说是十万没还,另外五万是我父亲自己臆想出来的。父亲气得讲不出话。母亲把欠条拿出来后二叔的脸拉了下来,手一摊说:“我没钱还!”

“不仅本钱,利息也要给!”

父亲这样讲,不仅二叔意外,连我母亲也吓一跳。二叔强压怒火,咬牙问:“这个利息怎样算?”父亲说:“怎样算我不懂,明天请银行的人算好后跟你说你要还我多少钱!”

“我没这么多钱还!”二叔说。

“没钱有房子,有工厂。”

“那个变不成现金。”

“不还的话我请律师去向你要,像你请律师告我一样。”

为了还钱给父亲,二叔变卖了一辆汽车。

二叔还钱之后,父亲紧憋着的一口气松下来,竟撑不住,病卧床榻月余。当年二婶把我爷爷骂死,现在二叔又把我父亲气病,犯了众怒,那些手持欠条的人纷纷走进了二叔的家门。天知道他向多少人借过钱。

玻璃厂的老板林哥是讨债大军中的一员。二叔说他只借了林哥三万,不知为何欠条却变成了五万。林哥转身就走,隔天,中午饭市的时候,从工厂带了几十个人去二叔家的酒店吃饭,吃完拍拍屁股走人。当天夜里,二叔带了五万元现金和礼物上林哥家拜访。

当年我可能还小,无法理解二叔为什么总是跟人有金钱的纠纷,他对别人怎样我知之不多,但对我这个侄子是没得说的。

大学一年级寒假,我提前一周离家,打算走走停停,一路玩着回校。然而,乐极生悲,在广州火车站,旅行箱不翼而飞。可惜了那一大箱冬衣,几件新的是出发前从二叔家工厂的仓库刚拿的。

我从广州回到县城但不敢回家,去修车厂找二叔。刚好二叔这天要招待朋友,他带着我一起去吃饭。他去财务室拿了几千元给我,让我先去买机票、箱子;火车长途汽车什么的,以后一个人出门就不要坐了。到了晚上,等我父亲下班回村里后,他带我到制衣厂,再次打开仓库让我自己挑衣服。从那以后,每个寒假暑假,回校前,二叔都会把我喊过去,给我钱买飞机票。我大三大四这两年,二叔和我父亲闹得不可开交,他待我还是一如当初,有次去山东出差,还专门提了一筐家里新上市的水果,拐到合肥来看我。

我认识的二叔是个大方的人,村里重修祠堂而他捐了六万元,二婶娘家修村前的路捐了十万元,乡里盖养老院捐了十二万元……

小时候我无法理解,二叔为什么经常跟别人借钱,但一转身又去捐钱,直到近几年,我才意识到,二叔和二婶其实也并不想捐钱,起码不想捐这么多,他们这是冲动型捐款,头上被戴几顶高帽后钱就让诓走了。

我的堂兄成哥读初二时,二婶去开家长会,被老师点名批评得一肚子火,可是还未等她消化完,讲台上的老师话锋一转,说学校正在搞基建,希望能得到各位家长的大力支持,尤其是家庭富裕的学生家长。二婶向外走,老师把她叫住,问她要捐多少。二婶骂道:“老师你脑子没坏吧?一边打脸一边要钱,你们学校穷疯了吗?比路边的乞丐都不如!”大庭广众之下侮辱老师可不是小事,因为这事,成哥遭遇了无数刁难,忍无可忍,逃学,离家出走,被找回来后,坚决辍学。

成哥在自家的酒店做服务员,之后做采购,每天凌晨四五点去市场批发时鲜蔬菜肉类等。成哥读书不多,但人精明,又肯干,不出几年就独当一面,把酒店管理得头头是道。然而,就当他二十出头,二叔准备将酒店全面交给他的时候,他和女朋友私奔了,几年后,二婶从楼梯滚下来,一度生命垂危,才一起抱着个女儿回来了。

我堂嫂原本在酒店从事娱乐事业,和成哥相爱后上了岸,但二叔二婶坚决不同意他们来往,把成哥吊起来打了一次又一次。

失去了成哥后,酒店失了主心骨,二叔二婶又无心经营,生意一天比一天差,终于转手他人。

我从学校放假回来,父亲还在康复中,脸色发黑,瘦得让人心疼。

多年以来,母亲总是吃二婶的暗亏,这一次,她郁积了多年的怨气终于决堤,没了顾忌,给我和姐姐讲了当年二叔二婶的许多事。

二叔结婚的时候还在部队服役,他写信回来跟我父亲讲,他和我二婶商量好了某个日子结婚,请我父亲替他准备些东西,钱父亲先垫着,他回家后还。随信附清单:大床、被子、床单、蚊帐、椅子、桌子、衣服、皮鞋、手表……然后是给我二婶的:衣服、手表、皮鞋、头巾……他还要求父亲把他的房间翻新,地面重新铺砖,把旧的灶台拆了重新造一个……总之结婚前一切的准备,集二叔二婶智慧能想得出来的,二叔在信里一一向父亲交代了。那时,我那个自出生身体就很弱的大哥还小,里里外外都要用钱,母亲不希望父亲太投入,但父亲不听劝,说这是做大哥的责任。那时候农民穷,收成好的年份,出一天工一元,不好则是六七毛,甚至更低。一个家庭两个大工劳动力,又没怎样旷过工的话,扣除农业税、口粮等,一年大概能有两三百元收入。这几百元,是一家人一年的吃穿用度了。二叔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很高规格的婚礼,父亲的钱不够,爷爷自告奋勇去跟有南风窗的西婆婆借,西婆婆说:“钱可以借,但要让你大儿子阿华来。”意思是说我爷爷不靠谱,借了未必有能力还。父亲带一只自家养的兔子去孝敬西婆婆,才把钱借到手。

我爷爷是太子爷出身,1949年后没条件再讲究吃穿,有碗饭吃饱他就能乐呵呵地四周玩乐去了。二叔结婚这样的大事,他努力一次没结果后又像以往其他的事情一样甩手不管,“父亲”这个责任,最终还是落到了我父亲的头上。

二叔婚后回部队继续服役,二婶一个人在家,和我父母、爷爷一伙吃饭。这时我二姑已远嫁,我奶奶和我三叔、小姑一起去了嫁在同村的大姑家开伙。照顾弟弟妹妹,是我奶奶把大女儿嫁给身有残疾的大姑父的条件之一,虽然我大姑已经不在了,他也还信守承诺。

然而,二叔后来并没有还钱给我父亲。母亲说他压根就没有还的打算,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还钱。当年的军人,补贴一个月几元钱,偏偏我二叔又是个喜欢钻营的人,手头那点小钱不够他买礼物做人情,常写信回家要东西,“的确良”、罐头、鱼干、土特产、收音机等,说要孝敬首长,有时直接要现金。这些钱和物是谁出的?我父亲。除了我父亲,家里没人有能力帮补他。

二叔和二婶的感情很好,平均一个月通信两次。从部队寄回家的信是免费的,家里寄到部队要用八分钱邮票。在猪肉五毛钱一斤的年代,八分钱也是能办点事的。二婶写好信交我父亲寄,从未贴过邮票。

大暑那天,气温高达40摄氏度,没有一丝风。爷爷说节气准,今年秋天的收成会很好。二婶说,热成这样,没到秋天人就干死了,等不到收成的那天。

午饭后,各人回房间休息。天气太热,中午不出工。

二婶的房间传来了凄厉的尖叫。二婶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啰嗦着说一只大老鼠从蚊帐顶上跌下来,砸中了她的头。老鼠被二婶的尖叫吓得魂飞魄散,不知躲哪去了,但二婶余怒未消,执意要找出来拍死。大家一起找老鼠,床底、箱后、桌后、柜子,到处都找不出来。二婶更生气了,一记铁砂掌拍在衣柜上。衣柜里传来“呯”的一声闷响,什么东西爆炸一样。这声音透着诡异,比刚才她的那声尖叫更令人毛骨悚然。紧接着,从柜子里淌出了些什么。离得最近的爷爷拉开柜门,稀里哗啦泻出了大瀑布!瀑布是上等花生油,香气迷人,味道醇正。当年的油多么珍贵!

二婶和我父母、爷爷一起合伙吃饭,从未交过伙食费,却私藏了那么大一瓶花生油。

这花生油是二婶远嫁东北的大姐寄来了一百斤花生,她自己去榨的。我母亲问:“可是没见到有东西寄到家里来。”

二婶说:“寄到我妈那里。”

花生油事件导致了拆伙,爷爷本来想和我父母一起吃饭过日子,但见到二婶一个人孤单,就忍下心头的怨气,勉强答应二婶合伙的要求。

让爷爷和二婶一伙吃饭,是父亲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他说,如果当时大家狠心一点让二婶自己单过,我爷爷没准还能多活二三十年。爷爷去世时才六十出头,除了血压略高外,身体还很强壮,没病没痛的。

爷爷是在这年的中秋去世的。

从农历八月初八开始,爷爷每天起早摸黑摸田螺。父亲说他们小时候河里有不少鱼和田螺这些,他们去河里抓鱼改善伙食。中秋家家户户都要吃田螺。八月十三这天,卖完田螺的爷爷心情愉快,去茶楼吃午饭,又买了两封月饼和几斤板栗。

爷爷是愉快的,回到家中等着他的却是二婶的一顿数落。二婶煮了爷爷的饭,但爷爷忘记回家吃了,二婶生气,说他浪费粮食。爷爷自知理亏,不好回嘴,但心里委屈,拿了月饼和板栗到我们家诉苦,说二婶早晚会把他气死。我大哥腻在爷爷的怀抱中不肯下来。母亲给了爷爷一个柚子和五元钱。柚子爷爷要了,钱没要,反过来给了我大哥两元。爷爷去世后,母亲把这两元换成纸人纸马让大哥烧给他。

父亲说:“要不然,你跟她拆伙,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爷爷说:“我答应过阿海帮他照顾他老婆的。”阿海是我二叔。爷爷壮年之前都是不务正业的,但我父亲和二叔相继结婚后,他肯踏实做点事情了。田里的农活他一样都不会,但和动物相处得好,会放牛,老村长让他负责村里几头牛,当一个大工记工分。他放牛的时候可没闲着,常捉青蛙、鱼、鸟、野兔等活物回家改善伙食。爷爷是自食其力的,二婶跟他搭伙不吃亏。

二婶一连骂了爷爷两天,到八月十五这天,爷爷忍无可忍,和她轰轰烈烈地吵了起来。二婶叉腰站在爷爷房门前骂,累了后端张小板凳坐着继续骂。可二婶年富力强,体力充沛,爷爷不是对手,吼几声后气得直喘气,话都讲不全,更别说吵架了。从午饭到晚饭,再到夜晚,二婶挑大梁唱了一出独角戏。这天的晚饭,爷爷是在我们家吃的。

他们吵架,其实也是小事,除了那天爷爷没回家吃饭的事外,还有就是二婶把爷爷买的月饼和板栗拿了去娘家被爷爷嘀咕两句,二婶气不过就骂。晚饭的时候,爷爷拎着酒来找我父亲。

酒放大了爷爷的情绪,他反复咒骂二婶,又说自己会被她气死。当时老村长正好有事过来找我父亲,一起帮着开解爷爷。

深夜两点的时候,奶奶来拍门喊我父亲,凌晨五点,爷爷在医院去世了。

二婶一辈子都要背负骂死家公的恶名。

我大四寒假回家,很意外地得知堂哥阿成要出国。我过去送他的时候,二叔他们也在。我告诉二叔,我找到工作了,广州和佛山的汽车厂的面试都顺利通过,选哪里我自己定,专业还算对口。二叔说:“阿添,你回来帮我打理生意吧。”

听到二叔这样讲,大表姐,即我大姑的女儿,抢过话头说:“二舅要把生意交给你打理,阿添好福气。”

这句阴阳怪气的话把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二叔这时还有一间修车厂,一间制衣厂,一间超市和一个大排档。他说大排档用不上我,制衣厂、超市和修车厂随我挑。我小声说:“我想先到外面闯一下……”我喜不喜欢制衣厂或者修车厂先不说,这个时候,他和我父亲势成水火,我又怎敢给他“打理生意”?

对于二叔这样的家庭来说,堂哥携家人去非洲一个小国家打工,是令人想不通的。二叔受了挺大打击,当初,他打算将酒店交给成哥,成哥离家出走,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家,没待多久又去地球的另一边。

成哥提议去茶楼坐坐。当我们去到茶楼时,二婶已经在那里泡好茶、取好点心等着我们了。是二叔通知她的,他们在做最后的努力。

二叔有两个儿子,但我的堂弟阿威吸毒,指望不上。

这天晚上我没见到堂嫂。我去时八点多点,和二叔前后脚到,成哥说她在房间里哄孩子睡觉,我们出去喝茶时,她还没出来。

大家斗气似的埋头吃点心,不说话。我问:“成哥,你过去那边做什么?”堂哥说:“你嫂子的大哥在那边开了间小超市,我们过去大概也是做这个。”

大表姐说:“去非洲开超市,感觉很搞笑,你家有间超市,为什么还要去给黑鬼再开一间?”

二婶没好气地说:“家里这么多生意你不帮忙,去外面做二等公民。”

“就是咯。”大表姐接口,“那个小国,屁大一点不说,还到处都是黑人,看着都发愁。”

“我要怎样做你才肯留下来?”二叔问。

成哥看着我说:“阿添毕业后可以回家帮忙的是不是?不外乎半年。”

成哥的眼神冷冷的,我被看得心里发毛,竟不敢和他对视。我低声嘀咕:“我在外面找好工作了,签了意向书的,不去上班还要赔钱。”

“要赔多少二叔帮你出。”

“不是钱的问题……”我真后悔跟他们来喝茶,尴尬。然而我这个白痴,接着又讲了更尴尬的话:“我本来想把户口迁回村里,但村里说,迁回去可以,但迁之前要签一份协议,表示自愿放弃征地款和村里其他的分红……”这实在不是个好话题,我把天聊死了。成哥拍着我的肩膀提醒我吃点心。

男人们不说话后,女的就开始说了。大表姐向二婶报告制衣厂里一些花边新闻,准确来说是在搬弄是非,鸡毛蒜皮,非常烦琐。大表姐在制衣厂做管理,也可以说是二婶的锦衣卫。二婶这个厂长只是挂名的,厂里一应大小事务全由副厂长打理。酒店没卖之前,二婶负责酒店的餐厅和厨房,是名副其实的厨房大姐大,从食材进货到食物出品,再到服务员的培训等等,事无巨细必亲为,酒店卖了后,全心全意投入到那间小小的大排档上,起早摸黑,克勤克俭。四十岁之前,二婶是我们县城数一数二的服装师,手中一把剪刀,不知做了多少美服,但她四十岁后封剪从厨,狂热地热衷于食物加工。尝百味之后,二婶的体型直线上升,迅速变成我们县城体积最大的女人。

表姐没完没了地唧唧喳喳,吵得我心烦,于是我找个借口撤了。成哥说:“我送送你。”

下得楼来,堂哥搂着我的肩膀问:“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我们兄弟两个也好几年没聊天了。“

“可是,二叔一会要找你的话怎么办?”

“不管他。”

成哥变戏法似的掏出瓶古龙香水给我,说:“刚才人多,我没拿出来。”

“好几年都没有你的消息了。”

“我没读过大学,想听你讲讲大学里的事。”

成哥关了手机带我去大排档喝啤酒。

寒假快结束时,二叔叫我去吃饭,还是想劝我毕业后回县城。成哥铁定了出国不帮他,阿威有毒瘾,他没有太多选择了。不管二叔曾经多么强势,也已经到要找接班人的年纪了。可是,他一边和我父亲打官司一边要我回他身边做事,让我情何以堪?我问成哥为什么非要出国不可,他回答“想到外面去走走”。

无论如何,我希望父亲能长寿一些。毕业后,我到佛山一家国企上班。

就在这一年的年底,二叔二婶一起带着刚从戒毒所出来的堂弟阿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开始我还以为是过来玩的,没想阿威是来跟我住,他们希望阿威离开家里的道友,把毒彻底戒了。我知道身边有个瘾君子有多危险,但阿威都来了,而且还是二叔二婶亲自送过来的,我不敢不从。

阿威自小在汽修厂长大,耳濡目染,修车技术顶呱呱,不出几天,他就在一间很大的汽修厂找到了工作。这间修车厂的老板是我大学同学的父亲,我同学是经理。好说歹说,我同学终于肯把阿威的工资卡交我手上保管。

阿威说,无论如何,他是要与毒品决裂了。阿威这个人,狠劲有,恒心一般,我丝毫不敢放松对他的约束。每天早上,我们各自去上班,午饭都在单位吃;下班后,我买菜,他做饭。阿威的厨艺不是一般的好。按二叔的指示,阿威的身上不能超过二十元现金。

短短一个月内,我和阿威一起看了六场电影,玩了七次旱冰,唱了三次卡拉OK,逛了五次街……我费尽心思把生活安排得丰富多彩,尽量让阿威体力透支,让他没法闲下来胡思乱想。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多月后,我同学打电话来说阿威两天没上班了。这怎么可能?他一大早跟我一起出门,难道只是做个样子的?我拿出钱包一看,他的工资卡果然不见了。我真不该把他工资卡的密码告诉他。

当我飞一样赶回宿舍时,见到阿威躺在床上,一边傻笑一边落泪。

等他清醒后,我让他把剩下的白粉洒地上,他照做了。挫败感令我气急败坏,想揍他。无法想象,二叔一次又一次地折腾他进出戒毒所,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无可奈何。

戒毒虽然徒劳无功,但加深了我与阿威的感情,也算是一种收获。以前他把我当朋友,现在我是他的亲哥。他抱着我痛哭,说他也不想这样,但他实在是忍不住。每个城市都有涉毒的,他在街上扫一眼便知道哪个是吸的,哪个是卖的。

阿威离开学校后去汽修厂上班,他脑瓜子转得快,又有二叔亲自传授,上手很快,深得大家赞赏。像大多数修车师傅那样,阿威也染上了抽烟的恶习。有一天,一位副经理给了他一支香烟后,他抽别的烟就感觉不够过瘾了。这是他的第一支含了毒品的香烟。之后,常有混混来找他玩。这位副经理对二叔恨之入骨,辞职前设局把阿威推进了毒坑。

两天后,二叔过来把阿威接走了。二叔脸色苍白,眼睑浮肿,头上的白发似乎又添了许多。二叔举手要打阿威,却是轻轻地落下来,在他的脸上抹了一下。

阿威回去后在制衣厂做司机。几个月后,他娶了制衣厂一个比他大三岁的组长。在我们县城,阿威吸毒是个公开的秘密,不知他是怎样哄得人家嫁给他的。不过,他家有钱,也是众所周知的。

风水先生说阿威命硬,要冲一冲,让他清明那天结婚,取先破后立之意。

在工厂上班,我并不快乐。我并不喜欢图纸,也不喜欢车间的机油。“想到外面去走走”,是毕业前推搪二叔的借口,这会变成了现实。或者是澳洲网球公开赛,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令我对澳洲空前好感起来,想过去走走。

父亲经不住我的死缠烂打,赌气说:“反正这钱以后也是留给你的,你一定要提前用光我也不拦你。”

我出发前一天,二叔打电话让我去他家吃饭。这时他与我父亲还是互不理睬。二婶给了我一条金项链,告诉我,在外面如果遇到什么事就把这项链卖了应急,二叔给了2000美元。

我的二叔二婶,为了区区几千元不惜花大价钱请律师将我父亲告上法庭,这会又对我一掷千金。我尝试着去理解他们。

令我意外的是,阿威送了两双NIKE网球鞋给我。我跟他抱怨过网球鞋太不耐磨,几个月就报销一双。

阿威在制衣厂做了几个月司机后回到修车厂做师傅。他老婆从嫁入他家的第一天起就被当成是制衣厂的最高领导来培养,这时已初见成效。如果阿威真能把毒断了,修车厂最后归他所有是理所当然的。从二叔给自己家庭设计的未来可以看得出,他的大儿子阿成,已经变成了局外人。

到了澳洲后,阿威十天半个月就打电话给我。他多次跟我提到,简简单单地打工,要看老板的脸色做事,要准时上班,挺难的,但与同事一起宵夜胡闹,下班后要做饭才有得吃,所有的一切,又是真真切切的幸福与快乐……他说与我一起生活的那几十天,令他了解到什么叫作幸福,什么叫作快乐。在我身边时,他所处的是一个全新的环境,别人只知道他是一位技术很好的修车师傅,不是富二代,不是瘾君子,不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也没对他提出有异于他人的要求。

我不在家的日子,父亲养的兔子生了许多崽,村里又卖了一些地,母亲打牌的劲头更足,姐姐家的工厂规模扩大了,等等,等等,没什么惊喜,也无须为他们担心。倒是二叔家,多了两件喜事,一是阿威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二是远在非洲的成哥第二次做父亲,也生了个儿子。

阿威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很闷,想过来澳洲找我玩。他外婆帮他带儿子,制衣厂他老婆看着,大排档他妈负责,修车厂他爸大权独揽,他只是厂里一位普通的师傅,而且他这位师傅连工资卡都没有,每个月只有几百元的零用钱。阿威已经成家并且有了自己的小孩,二叔还是对他严加看守,从不松懈。

说起阿威的外婆,也真是不容易,在成哥出世前就她过来帮二叔打理家庭,带大了成哥和阿威,现在又带重外孙。阿威的舅父,对母亲只顾女儿和外孙、不管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意见非常大,多次到二叔家交涉,希望母亲能回家帮他带孩子,但他母亲心疼阿威两兄弟,以跟儿媳妇相处不来为借口不回家。

因为堂哥堂弟接二连三地生小孩,我母亲着急了,打电话命我毕业后马上回国结婚,生个孩子给她过把奶奶瘾。

其实,我在澳洲也待腻了,毕业后,马上回国。

跟我前后脚回国的还有成哥一家。正如计划的那样,成哥去非洲后开了间小超市,生意很火,他存了不少钱,但他被枪杀了,堂嫂这次是把他的骨灰带回家安葬。二叔家希望堂嫂留在广东,留在他们身边,要什么条件尽管提,但堂嫂唯一想要的就是回娘家。

那天晚上打烊后,成哥从店里拿两斤红糖用黑色环保袋装着带回家,在公交车上,一个黑人青年以为他手捧着的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现金,抢劫了他。

料理完成哥的后事后,堂嫂带着两个娃娃回湖北老家,是我和阿威一起开车送去机场的。在此之前,也是我俩帮她张罗一应杂事。二叔二婶远远地观望着这一切,既不帮忙,也不阻挠。白头人送黑头人,二叔二婶心里也不好受吧!堂嫂可能是心情差,话很少,二叔二婶在场的时候,更是一言不发,去哪都是牵着两个孩子,好像怕谁抢走了他们似的。

就在大嫂准备上车的时候,二叔把她喊住,说要聊几句,大嫂把两个孩子塞进车后随二叔走到远处,二婶随后跟了过去。我见到二叔的嘴动来动去但听不到声音,二婶想拉堂嫂的手但被堂嫂躲开了。

送完堂嫂,阿威跟我回佛山。他说太累了,偷懒两天再回去干活。现在修车厂和制衣厂都是人手不足,他不是加班修车就是被他妈和老婆支使着送货,整夜不睡是常有的事。他家的生意摊子大,但经营模式几十年不变,还是当初起家时的家族式管理,大凡涉及秘密、钱银,绝不假手外人,而他们家,只他一个青壮,他不累才怪。看到他这个样子,真有些心疼,想当初,他还是社会小混混时,是多么的放荡不羁,多么的零压力。

可是,我和阿威还未到我家就接到二叔的电话了,他让阿威不要在外面玩,马上回去上班。好说歹说,二叔才同意阿威在我这里玩一天。二叔恨不得天天把阿威拴在裤腰带上。

晚饭的时候,我开了红酒。喝红酒是我在国外染上的恶习。没想到阿威喝惯了白酒和啤酒,几杯红酒下肚已经晕头转向。

我说:“我想成哥了。”

“我也想我哥。去年想办旅游签证去非洲找他玩,但我爸不让去。”

“穷人才去南非打工,你家这么有钱,他真不该去的。”

“是我爸把我哥迫成这样的。”

“你乱讲。”

“我没乱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嫂是什么出身的。我哥说要结婚时,我爸和我妈一起把他吊起来打。那天如果不是我拉着,我哥早跳楼了。”

我假装糊涂,说:“还有这样的事?”

“我家的丑事多了去了,想想都觉得恶心。”

“没很多吧?”我调侃他,“你家最丑的就是你了,你看你爸为了你操碎了多少颗心!”

“我不争气我承认,我哥是另一回事,我哥是乖孩子,不该有这样的下场。”

“成哥有点太固执了。”

“什么固执不固执的,换了你,不是逃到湖北,不是逃到国外去,你可能直接就把我爸砍了。”

“你不要讲没良心的话。”

“哥,你就不要再装纯洁了好不好?”

果然是这样,阿威的话证实是我的猜测。当年,因为二叔与酒店小姐那些事,二婶没少发飙。堂嫂,应该也曾得到过他的栽培吧?二婶多次理论无果后也跟制衣厂一个男的胡来。有人说,酒店转手和二婶退出制衣厂,是二叔二婶达成的协议。阿威说他十五岁已经不再纯洁,失身于一个他自己也不记得面孔的酒店妹。成年人在河边走,都会打湿了鞋,更何况成哥阿威这种涉世未深的少年郎。

阿威原本打算只在我这里待一天就回去,但我姐姐一个电话让他推迟了回程。姐姐告诉我,父亲突发奇想,今年的生日要来我这里过,明天她全家和我父母一起过来佛山找我。我这才想起父亲七十大寿了。我家大哥没了后父母才追要了我这个小儿子的,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四十出头。所以我的名字中有个添字。添者,增加,候补的意思。

阿威要我打电话帮他向二叔请假多玩一天。他没了以前的锐气和不羁,做事瞻前顾后,连和自己的父亲通电话都压力山大。

我父母见到阿威很意外。家中二老最不想我接触的人就是阿威,怕他把我带进毒坑。直到阿威抢着把吃饭的单买完后,他们的脸色才有所缓和。二叔不让阿威带现金,但给了他一张能消费不能取现的信用卡副卡。

饭后,姐姐一家四口和母亲去南风古灶玩泥巴,父亲、阿威和我回到我家。

阿威也有点怕我父亲,开场就是讨好:“伯伯你确定你有七十岁了吗?你看起来比我爸还要年轻。”

“应该有了吧。”父亲说。

“应该有?”我说,“爸,你难道连自己多少岁都不确定吗?”

父亲喝口茶,望向开着但关了声音的电视,用一种令我很不舒服的语调说:“我真的不确定自己有多少岁,我甚至不知哪天才是自己的生日。”

我和阿威这才知道父亲和我大姑并不是奶奶亲生的。奶奶开始那两个孩刚生下来不久就没了,按乡下的做法得领养个孩子做“花柱”,即是用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把自家的孩子绑牢的意思。“花柱”是男孩最好,但男孩可遇不可求,没灾没难的,谁也不肯把男孩送人,于是退而求其次,奶奶领养了我大姑。因为大姑这个“花柱”不得力,奶奶的第三个孩子还是夭折了,刚好在这时,我父亲的生母带着两岁大小的父亲逃饥荒,死在镇上,我爷爷就把父亲领了回家。父亲进家门的那天就成了他的生日。

“爸,你瞎编的这个故事吓到我了。”

“我会编这样的事!”父亲说,“你大姑你没见过,不说她。你想想看,你的两个叔叔和姑姑都很白净,阿成阿威他们也很白净,但你看看你和你姐,皮肤有多黑!随我。”

奶奶这样对待我大姑和父亲,二叔一辈子吃定了我父亲,原来是这个原因。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爷爷去世后,家里的那点存款不够办后事,去信用社借,说好了借的钱由已经成家了的父亲和二叔一起还,可是到了第二年,父亲约二叔一起去还钱时,二叔说:“哥,借条是你签的名,我又没有签,当然是你自己还。”

父亲目瞪口呆。三百元,我的父亲母亲,足足还了两年。

“可是伯伯,你是怎样知道这些的?你被领养的时候才两岁,不会记得小时候的事。”

“我大姐,就是你们大姑,过世前告诉我的。“

“不知道还好些。“我说。

父亲说:“大姐去世前,让他们都出去,拉着我的手说话,他们就不乐意了,说大姐把她家的金首饰都给了我。两个很小的金戒指!'

“还真给了你啊?“

“哪有!“父亲说,”我大姐去世前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不知哪个贪心的趁她糊涂,从她手上摘了。”

“反正我讨厌这个姑父,阴阳怪气,刻薄小气。”阿威说,“真不明白小姑干吗要嫁给他做填房,年纪差这么多不说,还是个残废。”

父亲说:“人要犯贱神仙也拦不住,不过这是另一个事了……阿添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小姑是我奶奶最小的女儿,自小娇柔,筋骨懒散,所幸如花似玉,尚不至于遭人嫌弃。

母亲说父亲有次在大姑死忌这天喝得陶陶大醉,泪若滂沱,说大姑如此短寿是因为不甘嫁了这么一个丈夫,抑郁成疾。

大姑留下两个年幼的女儿。大姑丈有海外亲人救济,不用下田劳动亦衣食无忧,但终究腿脚不方便,照顾两个尚未懂事的幼女力有所不及,征得我奶奶同意,请了小姑过去照应,同吃同住。大姑比小姑年长二十年,大姑丈又比大姑年长几岁,这姐夫与小姨子本该情若父女,不曾想,两个小女孩尚未成人,我小姑自己倒是又要生小孩了,这小孩的父亲自然就是我的大姑丈。

等到小姑的腰身粗壮如牛众人才如梦初醒。我爷爷一巴掌拍过去,把小姑拍得干脆不回家。我父亲和二叔一怒之下踢破大姑丈的大门把她拖了回家。父母要小姑引产,然后托二婶远在东北的大姐做媒远嫁他乡。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小姑在老家这一带是嫁不到好人家的了。可是,别看小姑平日里柔弱,遇事却犟,说什么也不答应,趁大家不留意翻院墙逃了出去。

17岁的小姑就这样把自己嫁了,没有登记,没有婚礼,也没有得到亲人的祝福。

此时,小姑怀孕已经七个月,她这么翻墙一跳动了胎气,隔天产下一女。这个被取名安宁的女儿,体弱多病,历尽千辛万苦才养大成人,不料这女儿极其聪明漂亮,嫁得好人家。亏得我这位命好的表姐,小姑下半生才有所依,不至于遭人白眼。

小姑因为早产伤了身体,此后多年未能再育,直到我出生那年,她才又产下一子。这位比我小一个月的表弟,是我的小学同学,长相英俊,只可惜讲话刻薄,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师同学都不待见,偏偏他又智力低下而不自知,读书成绩差到无法想象,常被同学捉弄,书包、抽屉掏出青蛙草蛇是常有的事,上厕所头顶被淋尿等伤自尊的事也时有发生,他的运气也异常之差,有段时间,男同学流行玩一个叫作“竹子箭”的游戏,就是竹子一头削尖,另一头破开夹一竹衣,比赛谁抛得高,投得远。大家相安无事,只他路过时被从高处跌落的竹子破鼻而过,凶险无比,拆了线后鼻子正中间留下一道疤,让他看上去又诡异又滑稽。更为不堪的是,他小时候双腿利索,到了15岁那年,莫名高烧,之后变成了瘸子,和他父亲一般无异。

小姑到了虎狼之年时,她的丈夫就已经是风烛残年,得不到满足的小姑先后与村里许多男人发生了关系,东窗事发,被多位女人围攻,被打至遍体鳞伤不说,还被扒光反复扔进池塘又拖上来,受尽凌辱。她四十出头,丈夫去世,村里再无她立足之地,只得外出打工。后来虽然因为女儿嫁了个好男人,让她得以晚年无忧,但女儿出嫁之前的那几年,据说过得非常艰辛。至于我那可怜的表弟,因为身体的原因,从未得到过异性的垂怜,成年之后,终日流连于烟花柳巷,不幸又遇警察严打,从三楼的窗户跳下逃走,把健康的那条腿也摔断致残,此后不得不以轮椅代步。

这些破事,被我写进了另一篇叫作《秋天的灾难》的小说。

十一

父亲生日那天,阿威抢着买了单后,母亲过意不去,就问他怎么瘦成这样,承诺回家后煲汤给他喝。母亲这个年纪的广东妇女有事没事就爱煲汤,好像这老火汤是灵丹妙药似的天天迫着子女喝。

其实阿威也是胖过的。他成功戒毒后,二婶天天给他喝滋补汤,令到他的体重直线上升。他原本就白净,胖了后皮肤变得鲜红粉嫩,像二十不到的小鲜肉。他现在这么瘦是因为太劳累。作为一个回头浪子,阿威身上的担子极其繁重,每天在修车厂加班到八九点,制衣厂人手不足时要去帮忙,比如去外地送货、收款什么的,二婶忙不过来或者不舒服时他要给大排档进货和帮忙夜市。别小看大排档的进货,那可是个苦差,凌晨四五点,披星戴月去批发市场买鱼买肉和时鲜蔬菜,讨价还价之余,还要做搬运工。夜市就更不用讲了,不到深夜一两点收不了档。

事隔两个月,再次见到阿威,他更瘦了,一米七几的个,只剩下九十几斤。我这次回去是因为阿威的外婆去世,我回去送送。中学阶段,我借住在二叔家,吃了不少外婆做的饭。

阿威应该是戒毒成功了,但他吸毒时留下的恶习还有所残存,坐着的时候手没处摆,时不时地要把食指放在鼻子前闻,站着的时候含背,喜欢耸肩缩成一团蹲地上,经常莫名其妙地挤眉弄眼……这些疑似多动症患者的小动作,加上他现在皮包骨的身体,让他看起来像只烦躁不安的猴子。外婆高寿,来送行的人不少,我与阿威在一处迎客、还礼,时不时提醒他别做小动作,以免被外人看轻了。

灵堂设在二婶娘家的祖屋。外婆家祖上富裕,这祖屋三进三出,外加一个大院子,种满花草、果树,“土改”时归公做了村委办公室,“文革”后落实政策方归还,一直是二婶的二哥,即阿威的二舅居住。现在,二舅全家居住在这间冬暖夏凉的祖屋中,新建的四层小洋楼整幢出租给附近一间工厂做宿舍。

亏得这间祖屋当年归公家所有,几十年的运动未伤其分毫,数十根合抱大梁,多处雕花窗棂,满屋红木家具,甚至连屋檐上的瑞兽、院中的青石地板、门前的鱼池,都还在。我小时候跟二婶过来玩,觉得太大太空旷,家具黑乎乎的毫无美感,此时旧地重游,方看出一屋子都是宝贝。

丧礼过后,我叫上阿威,想约二叔二婶一起吃餐饭。在外婆的丧礼上,我们虽有见面,但毕竟是杂事缠身,并无交谈。我自小受二叔二婶厚爱,被处处维护,这么多年过去了,饭也没请他们吃过一餐。二叔说连日操劳,身体疲倦,需回家安歇。

就只好和阿威一起吃了。饭后我要开车回佛山,不敢喝酒,阿威也不强求,要了两瓶啤酒自己喝。

搞笑的是,才一瓶啤酒下肚,阿威便趴桌上睡着了。连日操劳,啤酒放松了他的神经,他撑不住了。

我不忍弄醒阿威,一个人又无聊,便请邻座两位衣着艳丽的外省女子过来共享这一桌菜肴。这两位女子也是豪爽之人,一叫便来,风卷残云,和我一起消灭了这许多盘菜。阿威醒后,两位女子已离去,他以为我一个人吃了这么许多,大呼惊奇。他补叫一碗白粥,喝下后心满意足。

我送阿威回家的路上,他托我打电话跟他老婆讲清楚这几个小时他一直与我在一起。他的手机若是开着,不是他父亲,便是他老婆,时不时地打电话过来查岗。

我说:“你爸自己都累得倒下了,哪会查你的岗。”

“他倒下?开玩笑,他精神着呢,这会他应该是约了律师谈大生意呢。”

“约了律师,他又要和哪个打官司?”

“和我二舅!”

二叔认为,从法律上讲,二婶娘家的祖屋是外婆的,这几十年来,他养着外婆,甚至连外婆丧礼的费用都是他一手包的,所以外婆的这间祖屋应当由他和二婶继承,而不是阿威的二舅……我无言以对。

他只计外婆吃他的那点饭,没算外婆帮他做了多少事。

十二

阿威外婆去世几个月后,冬天,接近春节的时候,阿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次他是坐长途客车过来的,没有开车。

他不肯跟我去球场,说困,留在家中睡。他抽烟太多,把我家熏得像个烟灰缸。他头发很长,用黑色的发夹向后卡着才没挡住眼眉。他还是偏瘦,颧骨高耸,眼睛深陷。这样的发型,这么立体感的五官,让他看着像美院新生拙劣的雕塑作品。他说他过来看看我,顺便散下心。

他在我家死睡了两天两夜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幸好我女朋友春节放假回老家了,要不然他这样自作主张地住进来还真不方便。我叫他去外面吃饭喝酒他不去,叫他去唱歌他说没兴趣,逗趣说去大保健他也懒得理我。

他离家这么多天,手机都没响过,应该是关了机的。我打电话向二叔报告,二叔说:“他跟我说了去找你玩的。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大概也没人肯收留他了。”

这话听着咋这么别扭?

到了第五天,阿威终于撑不住,被灌几杯酒后抱着我失声痛哭。但他只是哭,还是不讲出了什么事。第二天晚上,我回到家中,他已经不在了。桌上的纸条上写着:

添哥:

我走了。

谢谢你。

阿威

我打电话向二叔报告,二叔说:“知道了。”

三天后,母亲打电话命我回家处理阿威的后事。

阿威被发现死在坟坑中,旁边有针筒和未用完的海洛因。

眼看就要过年了。

在我们乡下,白头人不送黑头人,三叔全家在国外,在家的,只我一个与阿威同辈的男丁了。

阿威去世的坟穴原本埋着爷爷奶奶等先人,二叔将这些坟迁到远处的永久墓地时,没将坟穴填上。

我们村的先人原本零散埋在各处的荒山上,这些荒山卖掉后,村里在离村子最近的山坡上留出一块地,让各家把坟集中迁过来。当时,父亲去找二叔商量请风水先生择吉日迁坟,二叔说:“你是大哥,你做主吧。”父亲说,迁坟和请先生的费用,理应三家人凑。二叔马上变脸,说:“卖地你得了这么多钱,你都出了就是。”父亲耐着性子解释不是钱的问题,是坟墓这样的事情,几兄弟都该出钱出力,以示孝心。二叔说:“反正我不出,随你们弄。”父亲只好作罢,打电话给国外的三叔,三叔汇了钱回来凑份子。

我年迈的老父亲只好自己折腾着祖坟的搬迁。新坟迁好一个月后,有人来告诉父亲,我们家的坟被挖得只剩下几个窟窿了。

二叔没和父亲商量就把祖坟迁至离村子几十公里外的永久墓地。

村里人都说阿威给自己选了坟地,他不想去几十公里外的永久墓地,不想和他的成哥埋在一起,但二叔二话不说把阿威拉去烧了,把他的骨灰埋在成哥旁边。他们全家的墓地,他一次性全买好了,包括他的几个孙子。

按风俗,应该由我操办阿威的后事,而事实上,我只能像局外人那样袖手旁观,事无巨细,二叔在跟进。

村里有好事者说,成哥在外国死于非命是因为离家太远,祖先没法保佑他,而阿威横死是因为祖坟被迁得太远,先人们还在适应新的环境,自顾不暇。

阿威去世前一个月,有天帮制衣厂送货,疲劳驾驶,把车开进了河里,他砸开玻璃得以逃脱,副驾座上的押货员不幸去世。包括人和货,二叔赔了很多钱,直接导致制衣厂倒闭和大排档、超市低价转让。

像当年打成哥一样,二叔把阿威吊起来暴打了一整夜。阿威被打得卧床休养了一个月。他还把阿威一直用来代步的汽车卖了。

阿威来找我的前一天,上班时蹲在地上抽烟被二叔看到,一巴掌抽了过去。阿威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虽然他的孩子还小,但他已经是生无可恋了。

【选自《西湖》2017年第四期】

本刊责任编辑 廖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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