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写这篇小文的当日,我正和同学们在佛罗伦萨逛街。我们在但丁广场瞻仰着圣十字教堂和圣母百花大教堂。据说圣十字教堂里埋葬着但丁、米开朗基罗、伽利略、薄伽丘、瓦萨里、马基亚维利、罗西尼。不远处是大卫雕像的复制品以及圣母百花大教堂穹顶上的巨型壁画。虽然我无意装成一个深谙艺术的文艺女青年,却也还是要瞻仰半日以示向大师们致敬。离开散发着艺术光辉的雕像和壁画,我们开始逛街购物。我正端详着琳琅满目的皮包,某同学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到我们这把年纪了还是要尽量给自己买些名牌的东西。我说,以我三十四岁的高龄倘若还是一身杂牌衣服拎着杂牌包包,是不是就会被人当成女屌丝?然后呢?
无论是拎着最新款的香奈儿包包,还是拎着屌丝标配的杂牌包包,都有个然后的问题。然后是什么,就像永远有多远。
走出皮包店,迎面就是美得让人心碎的圣母百花大教堂。那一瞬间我几乎落泪,无法想象一座教堂能美到这种地步,能把庄严、雄伟、美丽与妩媚集于一身,如同一座发光的雪山一样遗世独立,引人朝拜。而我身后就是刚才那家满是奢侈品与欲望的皮包店。活着与艺术,我一直试图去探索的一个话题。
一年前当我决定要写一篇以艺术家为素材的小说时,我开始到人大艺术系旁听西方美术史的课。至今想来我都无比留恋那种感觉,温暖、笃定、肃穆,仿佛有神的光辉,足以让你内心安静,暂时充斥着一种明亮。就在那些时刻,你会觉得欲望与名利真的没有那么重要,起码它们不是人生里最核心最重要的部分,它们也不足以支撑起一个人的骨架与魂魄。但是,生而为人,我们都软弱、自私、贪婪、痛苦,需要被认可需要被赞美,我们就是这样一种生物,终其一生都在与自己的弱点搏斗,不停完善和修补自己冲突的、分裂的人格。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让我们活在世上能不那么苦痛的东西吧,哪怕它只是一种幻觉。
然后,我用漫长的半年时间写了这个中篇小说。题目前后换了六次,写到一半的时候又不小心误删了文档,差点因此跳楼,我跑到中关村央求数据师一定得帮帮我,因为我不可能第二次写出同样的文字,我说文字就是不会再重现的东西,就像花开了败了就再没有了,气味飘散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数据恢复之后,我觉得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便是失而复得。过年时我还在写,家里太吵,初七我就回学校。年后的人大校园人迹罕至,我住的那栋宿舍楼貌似只有我一个人,上楼下楼都是空荡荡的回音,晚上整座楼就只亮着我那扇窗户,颇有惊悚电影里的感觉。我早晨起床便拉上窗帘,打开台灯写作,下午再写一会,晚上去操场跑步。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似乎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眼见着年轻的学生们像春天返青的青草一样又渐渐长满了校园的所有角落,亲切感让我想对着他们每一个人微笑,简直像好久没有见过人、忽然又回到人间的鲁滨逊。
真正的艺术都是孤寂的吧,就像那些伟大的画家们,艺术力最璀璨夺目的时候恰恰是最孤寂的时候。这大约是艺术与世俗之间永恒的困境,我作为一个游走在艺术与世俗之间的小卒,又能做什么?所以我去写那些分裂的痛苦的艺术家,写欲望对人的损害,写活着之上艺术之下的那个夹层空间里的人们,那才更是人间的人们吧。小说中的两代艺术家在不同的时代中自有其不同的机遇和命运,就像每个时代中的人一样都不过是属于时代的人。无论是靠残酷的方式生存下来的老“右派”,还是为了艺术梦想去做京漂的年轻艺术家,其实都不过是时代里的人,都不过在上演着亘古不变的宇宙主题。就像天地之间永远摆在那里的舞台,永远会有人登场,有人诠释,有人贪生,有人赴死,有人摆渡,有人战死沙场。无论是作为精神象征的画家罗梵,还是作为精神启蒙者的外公宋醒石,在艺术的神性之下都会被时代激发出近于动物性的可怕一面,于是,神性、人性和兽性集中在一具皮囊里,变成了一个游走在世间的人,成为一个活着与艺术夹层空间里的存在。
我想,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吧。
尽管生的每一天都充满猥琐的不堪的物质,尽管人很难改变自己丑陋阴暗的那一面,但当我们向着那些代表精神力量代表美的艺术靠近的时候,仍然会沐得一些天际的光辉,仍然会感知到美好与虔诚、谦卑与清醒。比如画画的时候,写小说的时候,便是我们重生的时候。这一切并不是一个香奈儿包包能给予我们的。
活着之上,艺术之下
孙 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