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2017年福建作家这七部中篇小说,风格完全不同,无论是花是草,都保持了自己的个异性,这座小说花园的丰富性,因此有了保证。
《你可以相信》充分体现出杨少衡对于官场生态的稔熟。通过两个焦点事件:李金明被“双规”和腾龙中心拆猪圈,把副市长迟可东和市委书记严海防的矛盾如两股绳一样紧紧拧在一起。杨少衡还擅写悬念,并把悬念与信义紧密相连。《你可以相信》写出了信念的胜利。迟可东坚决主张拆猪圈,就是出于一个信念:让河水干净一点。严海防批评他“务虚”,他说:“人总有一点心愿。”他认为这关乎河水,也关乎公正,坚信“世间应有公正,你可以相信”。《你可以相信》力图廓清那些在官场上层层裹挟的东西,直面官场纷繁现实,但又不坠落到底,而是有所坚持。
陈希我的《精血》体现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的凶狠。活在发狠的绝望中的男老师,对女学生发泄的是命运的不公,发泄完之后从没打算承担责任,反而觉得是理所应当,因为,他的苦难必须得到补偿。她怀孕了。他以莫须有的理由把她的怀孕嫁祸于许老师。直到女孩坠海之后,他还在自欺欺人地做着合理的开脱,延宕着不去施救,致使女孩怀着他的孩子死去了。他的报应在三十年后。精液让他联系到血,射精让他感觉疼痛,他无法再有孩子了。心中无神,便无罪感,最后也只能靠报应来使他低头了。小说最终并未触及罪与罚的灵魂问题,也没上升到宗教般的精神叩问,而是匪夷所思地倒向“精血同源”的中医理论来寻求因果报应。
陈希我的写作敢于针砭人性,且毫不留情,这是可贵的。敢于对人性冒犯,固然容易触到人性的暗面,但也不容易找到救赎。破与立之间的制衡,也是作家内心力量的较量。但你把什么都否定了,自己站在哪里?空心人问题,可能是陈希我创作的一个黑洞。
李西闽的《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结构独特,它在纪实的生活基调上,嵌入了一个恐怖的故事;或者说,在散文的底板上,画上了一副小说的油画。主人公作为驻店作家,写作一篇叫《白牙》的悬疑恐怖小说,他进出这篇小说,同时也进出生活,现实与虚幻开始交织。他所住的博尔赫斯房间里,放着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也给出了迷宫式的暗示。
李西闽要用这些亦真亦幻的东西来表达什么?可能他本人也是茫然的吧?但是,茫然,不正是他所表达的吗?是的,他表达的就是关于存在的茫然。李西闽在错综的迷宫中寻找着方向,他所传达的,也许就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杯弓蛇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迷乱恐慌的心理状态,传达出来了,他就达到了内心的安抚与疏解。
《有人来了》在须一瓜的写作中可能是个特例,它很不“须一瓜”。《有人来了》显示出须一瓜对宠物世界的熟稔,跟杨少衡对于官场世界的熟稔,有得一比。小说通过猫狗鸟等宠物的眼睛,来反客为主地看待主人,进而围绕着拆除丝瓜架、葡萄架等违章搭盖事件来观察人的世界。人为了“创文明城市”,一定要捣毁宠物们和主人共同的乐园,恰恰是打着文明的旗号反文明。最后,执法的人来了,不仅要拆违,还要带走狗狗,抗争不过的姥爷上到楼顶,把自己化作锥子坠落了下来。在人与宠物的相互依恋中,竟是人比宠物脆弱。姥爷跳楼的余响把一个问号留给了大家:城市因此文明了吗?
江子辰的《快乐天堂》追问的是:人有选择“有尊严的死亡”的权力吗?老余的夫人去世了,孩子长大远离了,活不活着,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多大问题了。老余不愿自己的最后一程走得不堪,他来到曾经插队过的归山,要在山中为自己掘墓,并做好机关,知道自己快不行时,就安静地自我埋葬。
在归山,老余见到了插队时的代课老师老叶。当年,老余和老叶都恋慕着新分来的师范毕业生洪艳艳。三人在一起的美丽场景恍若眼前,可老余和老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而洪姑娘早已在多年前死去,只余坟冢。老叶比老余还不如,不仅寂寥,而且穷困,让老余恻隐不已。两人一起来祭奠洪姑娘,就像祭奠自己的青春岁月。只有青春的灿烂千阳,令老眼昏花的他们迷醉,他们只想闭上眼睛,打盹,堕入旧日的时光和幻象,就像回到温暖的母体,而死亡,当然是归去的最好途径。
小说非常达观地面对死亡问题,有哲学探讨的意味。既然自主死亡是人道的,探讨自主死亡也就不必是灰色的,这篇积极探讨死亡的小说也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鸿琳的《檀河旧事》非常好读。小说中晃动着莫言红高粱系列的影子。写作的创新性要求在于:第一个吃螃蟹的是伟大,后面的人吃了再大的螃蟹,也无法与第一个比肩。小说来自作者的影子多了一点,其主体性就很难清晰确立。但小说结尾可圈可点,远走台湾的邱怀远以爱国台商的身份回到家乡投资,与“我父亲”在通往清源寺的山路上相逢。“我父亲”下意识地去摸枪,却只摸到自己的皮腰带。这一笔宕得悠远,一下子就拉开一个阔大的历史时空。“我父亲”是到清源寺来看望慧空尼姑的。在两个已然老去的仇人的静静对视中,清源寺响起悠扬的钟声。站得比他们更高的,似乎是慧空尼姑。在世事无常之中,宗教意味着有常吗?可是这宗教的背后,却是四大皆空。这个空空的落幕,很漂亮。
陈美者的《神仙脚》写得有点恍惚和漂浮,人物似乎没扎下根,可能因为女主人公是一个具有特殊精神状态的人吧?贫穷是一只手,主宰着她错过真爱,嫁进小康之家。命运刚刚有一丝转机便露出狰狞,她成了购买狂,又偶然间发现丈夫的私情,便一声不响地精神崩溃了。家道随即败落,丈夫染上赌博,她被送进精神病院。生活的滑坡是从她成为购买狂开始的,那么她为什么会成为购买狂呢?“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也没有能力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买衣服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出口。”她爬到山上寻找神仙的脚印,幻想踩进这个脚印,就可以跨出山头,离开自己脚下的土地,可即便是神仙,也必须有两只脚才能走路,而神仙的另一只脚在另一个山头。
伊撒克·狄尼森说:“所有的悲伤都可以忍受,只要你把它们放在一个故事里。”陈美者的《神仙脚》给人的感觉是悲伤很大,而故事很轻,最终就成了一个倾诉大于故事的小说。
前段时间读孙郁先生的《世情与远思》一文,颇感震动。文中表示,入世而又有佛心,梦而不失现实感怀,既有世情又有远思,是汉语作家的伟大传统;可是,观照当今,文本中有高远情思之外化、文本后有大哀凉的作家,实在是少之又少。读这七篇小说,让我想起孙郁先生此文。或许,在一个信息纷繁热气腾腾的时代里写作,作家更需要一个寥廓悠远的精神时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