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琳
十五岁那年,我父亲独自进山找我爷爷。
大林子潮潮湿湿,烟雨迷蒙,十步开外难辨物影。除了雨滴声,便没别的声音,连鸟叫都没有,静得让人心慌意乱。黑压压的密林里古树参天,暗得很快,其时才是晌午。
我父亲停在一棵巨大的苦槠树下,破篾笠下一双小眼茫然四顾。苦槠树缠绕着蟒状的藤蔓,树身倾斜着,仿佛要扑到身下那条湍急的河流中去。树下是个岔路口,两条羊肠小道,一条溯河而上,另一条却从左边的石岭爬上去。雨水顺着我父亲的脸往下淌,他睁着惊恐的小眼,从密林深处望到密匝匝的树梢,斑驳的叶隙间漏下淅沥的雨滴。
我父亲从没有去过我爷爷做活的将军坑纸坊,五六十里大林子莫说杀人越货的强人如麻,就是满林子的凶狼野豹也时常出没。父亲像棵狗尾巴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他听到自己的牙齿打架的声音,他在心中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起他的继母——也就是我继奶奶起来。
我父亲那双冻得发紫的赤脚丫在泥泞中不停地相互搓着,那黏稠的黄泥浆从他趾缝间挤出来成为极为光滑的长条,这让他想到镇上李大脚卖的蛇糖。我父亲伸出舌头把两挂鼻涕舔入嘴里,就在他细细品味那咸滑滋味时,他突然看到泥地上有两个脚印非常眼熟。那双脚印左脚陷着很深,右脚前半掌深陷,后半掌却浅浅的模糊不清,况且十个脚印分得很开,如同两把蒲扇。我父亲蹲在地上对那双脚印仔细琢磨起来。
“这是俺爹的脚印!”我父亲狂喜地跳将起来,很肯定地把一挂鼻涕甩在泥地上。
人说知子莫若父,其实知父亦莫若子。我父亲在几十年后回忆起他的种种往事时,最让他得意的就是此事。
我父亲紧了紧腰间的草绳,晃起两条细臂,鼓着尖嘴猴腮,一路寻着我爷爷的足迹而去。果然,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山坳竹林中一座孤零零的泥瓦房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当我父亲走进纸坊时,我爷爷正在焙纸。我爷爷左手挽着一沓湿漉漉的宣纸,右手握一把硕大的棕毛刷,膀子轻轻一挑,便从左臂那沓纸中粘起一张,然后右手一扬,棕毛刷上下翻卷,龙飞凤舞,顷刻间薄如蝉翼的宣纸便舒舒展展贴上光滑的焙壁,腾起白白的热气,散发出绿竹芬香。炉火熊熊,映照着我爷爷高大而又略显驼背的身影,他那左右开弓的焙纸技艺炉火纯青,俨如舞蹈,美轮美奂,把我父亲看呆了。
“爹。”我父亲走到我爷爷身后,轻轻唤了一句。
我爷爷回头一看,身子就定格在那里,过了半晌,他扔了手中的棕毛刷,一把搂过我父亲那泥滚滚的身子,热泪纵横,像个孩子般“嘤嘤”地哭了。
我爷爷喝了一个晚上的酒,一边喝一边骂,把我继奶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我父亲也跟着骂,可我爷爷不让他骂,只让我父亲替他斟酒,一大坛的烧酒让我爷爷喝个底朝天。我父亲不明白我爷爷怎么那么好酒,后来遇到土匪马天龙,才明白酒确实是个好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挑了十刀宣纸领着我父亲下山,要找我继奶奶算账。我爷爷瘸着脚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的样子在我父亲眼中如同跳大神。其实我爷爷原先并不跛脚,二十岁那年他被自己捡到的手榴弹炸瘸了脚。
檀河出了清源山后就直奔小镇而来,毫不客气将小镇一分两半。河南是镇的集市,河北建有土堡,住着大户人家。河上有座明万历年间修建的石拱桥,因年代久远了,桥两侧长满墨绿色的藤蔓长长地垂入河里。河两旁的桥下铺着长长的麻石条。镇上的女人都爱在这洗衣裳,“噼噼啪啪”的捣衣声在河面上此起彼伏,成为马镇的一大景致。
夏日的傍晚,小镇的男人和小孩都喜欢到石拱桥下洗澡泅水,满河都是白花花的人影。有胆大的还敢从桥上往水中扎猛子,溅起来的水花常惹来洗衣女人们的笑骂声。而顽童不敢到深水里去,只能在河边的浅滩中嬉闹,常将头埋进水中,露出光溜溜的屁股,像群在水中觅食的小鸭。
我爷爷是泅水高手,特别是他扎猛子的技艺高超,身轻如燕,常引来满河的人羡慕的眼光。
那年夏天我爷爷从纸坊挑纸回到镇上已是傍晚,他放下纸担就直奔河边。我爷爷劈开两腿挺立在桥上,鄙夷地看着那些“扑通、扑通”往水里跳的人儿,脸上露出极为不屑的神情。落日的余晖在我爷爷疙疙瘩瘩的腱子肉上抹上一层金黄色的光芒。
突然,河里一个光屁股的小儿指着我爷爷大呼小叫起来。顿时河面上爆发出一片哄然大笑。那些洗衣的女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有几个小媳妇红着脸,不好意思低下头,嘴角流出暧昧的笑容。
我爷爷左顾右盼不明就里,当他低下头一看,才发现大腿根部那条红通通的玩意竟不知什么时候昂昂然从裤衩里探出头来。我爷爷气急败坏,“轰”地一头载进水里,半天没敢露出头来。
我爷爷在水底把自己那不争气的东西塞回裤裆里,恨不得就变成一条鱼再也不浮出水面。他在水里憋足气东摸西摸,竟摸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来。那铁疙瘩沉甸甸的,有手杆儿粗细,像女人捣衣用的棒槌。我爷爷毕竟不是鱼,在水底待不了一辈子。在人们放肆的哄笑声中,抱得那个铁疙瘩狼狈地逃回了家。我爷爷把那个铁疙瘩拿回家仔细一琢磨,确定是个手榴弹。当时镇上驻扎着国民党军卢兴邦部一个营的士兵,常能看到他们腰上吊着这样的玩意儿。我爷爷没脸再去河里游泳,从纸坊下山回家只好躲在家里玩弄那个手榴弹,时间长了,那手榴弹就让我爷爷抚弄得油光发亮。
隔壁的小月那年十六岁,是镇上开洋布庄张老汉的女儿,有事没事总爱往我爷爷家跑,气得张老汉经常跺着脚骂小月一个姑娘家不要脸。小月儿长得胖乎乎的,爱笑,一笑就露出满口米粒般的细牙。特别是那胸脯鼓突突的,像扣了两只大海碗,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看得我爷爷常咽口水,总想伸手抓一把。可小月身上有股浓浓的狐臭,我爷爷闻到就魂不守舍,总觉得有股火在胸膛乱窜,要在小月身上干点什么才会舒服。
这一天,我爷爷和小月又躲在家里鼓捣那个手榴弹,不知怎么的竟把手榴弹的屁股帽儿拧开了,小月见里面有个拉环,伸手就扯。手榴弹“嗞嗞”冒出白烟,吓得我爷爷像被火烫了似的将它扔了出去。手榴弹被扔进锅里,我爷爷拉起小月夺门就跑,可还没跑出门,“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了,把个灶台炸得支离破碎,还把一个黑乎乎的锅底掀上了屋顶。
我爷爷摔了个嘴啃地,把个门牙磕掉半边,满嘴是血。待爬起时,见一股鲜血汩汩从裤管上流出,一块弹片穿入他的腿骨。
小月吓得“哇”地大哭起来,半晌才跑去叫来她父亲。张老汉看我爷爷躺在地上“唉哟唉哟”直叫唤,就有点幸灾乐祸骂我爷爷:“狗肏的,怎不炸死你!”但毕竟是邻里乡亲,同小月七手八脚将我爷爷抬到镇上的石记骨伤诊所。石老夫子土法上马,鼓捣了两个月,总算把我爷爷的伤治好了,可我爷爷从此跛了个脚。
我爷爷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娘,靠吃百家饭长大。腿伤期间多亏了小月前前后后端茶送饭照应。一天晚上,小月就那么半推半就被我爷爷拖进了被窝。没过多久,小月的肚皮就鼓了起来。张老汉见生米煮成了熟饭,虽百般不愿意,却也只好让小月跟我爷爷草草成了亲,从此断了来往,不认小月这个女儿。次年春天,小月早产,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儿子出生时瘦得皮包骨头,鹰眼耸鼻,怎么看都像只在山中猎食的老鹰。大字不识的我爷爷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刘山鹰,这刘山鹰就是我父亲。
我父亲八岁那年,我奶奶小月得了场重病,一天到晚咳个不停,还吐血,除夕夜叫着我父亲的名字去了。我奶奶去世后,我爷爷脾气变得十分乖戾,动不动就给我父亲一顿好揍。爷爷长年在纸坊做活,我父亲就成了一个无人管教的野孩子。
每隔两三个月,纸坊老板外号“邱大善人”的邱光兴就要我爷爷替他押运宣纸去汀州。汀州当时繁华得很,有“小上海”之称。我爷爷身强力壮,年纪轻轻又死了老婆,到了汀州城里自然就会去逛窑子,后来就认识了一个叫欢娘的窑姐。这个窑姐后来成了我继奶奶。
我继奶奶十六岁时卖身葬父到了汀州的彭家大院做了使唤丫头,因人长得标致,开纸庄的彭家大老爷就三天两头在她身上打主意,时间一长,便让彭老爷勾上了手。我继奶奶原本穷人家出身,见彭家有钱有势,便一心想当彭老爷的二姨太。这可惹恼了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一怒之下将我继奶奶暴打一顿后卖到汀州城里最有名的妓院“醉花楼”做窑姐。我继奶奶早就让彭老爷破了身,到了“醉花楼”也就破罐破摔,整日同嫖客打情骂俏,每天都得接上三五个客。时间长了,便练就了一身逢场作戏拿捏男人的好本事。
我爷爷在汀州城里第一次逛窑子就是上的我继奶奶的床,从此再也丢不下她。他迷恋我继奶奶诱人的胴体、迷人的体香以及高超的床上功夫。在此之前,我爷爷真不知道男女之事还能有那么多的趣味。
后来有一次,隔了两个月我爷爷再去汀州,待办完事后找到我继奶奶,火急火燎剥光她的衣服时,才发现我继奶奶患了梅毒,下身溃烂,臭不可闻,气得我爷爷一掌掴肿她半边脸。我继奶奶因患梅毒,无法接客,老鸨整天非打即骂,我继奶奶恰似残花败柳,终日以泪洗面。我爷爷气不过,花了三十块大洋把我继奶奶赎了出来,老鸨求之不得,正中下怀。我爷爷领着女人走街串巷,遍访名医,花尽了盘缠,在汀州城里住了近两个月,总算把我继奶奶的病治好了,但落了一身的债。
我爷爷领着如花似玉的女人回到家时,小镇已到掌灯时分,我父亲正坐在门槛上啃红薯。
“鹰儿,叫娘。”我爷爷兴冲冲指着身边的女人对我父亲说。
“我娘早死了。”我父亲翻了下白眼,很响亮地把一挂鼻涕“啪”的一声甩在大门上,低下头仍啃他的红薯。
我爷爷在女人面前失了尊严,很没脸面,抄起藤条在我父亲屁股上猛抽,边抽边叫:“叫不叫,叫不叫?”藤条抽断两根,我父亲的屁股皮开肉绽,仍一句没吭。
我爷爷打累了,我父亲也跑了,至半夜未归。我爷爷慌了神,推开搂着他的女人,打起松明火到处找,最后在灯盏坳我奶奶的坟前找到我父亲。我父亲蜷缩在他娘的坟前睡得像头可怜的小狗。
“鹰儿,我的儿。”我爷爷扔了火把,搂住我父亲像头换宰的老牛哭号。最后我爷爷跪在我奶奶坟前磕了两个响头。自那晚起,我父亲管我继奶奶叫婶。
我继奶奶起先跟我爷爷过了几年恩恩爱爱的日子,很让小镇上许多人羡慕。我继奶奶人长得漂亮,只要她在小镇的街上走上一遭,就会招来无数汉子色迷迷的眼光。我父亲也上了镇上的私塾,一年五斗米学费。我父亲自幼顽劣,没少挨李先生的竹板。
我继奶奶当初在汀州城里的窑子里花天酒地惯了,时间长了,她那好吃懒做的本性就表露出来。整日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又会抽纸烟,老刀牌香烟一天没一盒下不了台。还好赌,可手气非常背,当过窑姐的人手气会好才怪,经常把我爷爷给她的柴米油盐钱输个精光。日子便开始拮据起来,我父亲也念不成私塾,被我继奶奶一把火烧了书,每天叫他端个篾盘到赌场卖糯米糕,一个铜板一块。
我继奶奶在赌场没日没夜地赌,人家合伙坑她她也不知道。她除了打情骂俏挑逗男人有一套外,别的蠢得像头猪。好几回我爷爷下山回家都是从赌场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回家。我继奶奶有个优点就是任我爷爷打也好骂也好,从不反抗。你越打她越骂她,她越朝你发嗲,真是贱到了家。
几十年后我猜想,我爷爷当初对我继奶奶一往情深,除了贪慕她的美色外,肯定同我继奶奶当时在窑子里学到的拿捏男人的本领有关。
这天,我继奶奶在赌场输了五块大洋,赌场上放高利贷的罗大麻子晚上就找上门来,我继奶奶只好一大早将我父亲赶出家门,让他进山找我爷爷要钱去。
纸担在我爷爷肩上“吱吱呀呀”欢快地叫着,我父亲跟着我爷爷一路蹦蹦跳跳下山,很有点狗仗人势的味道。
在经过一个叫“黑风口”的地方,我爷爷放下纸担对我父亲说:“鹰儿,咱俩歇会。”说着横过扁担坐下来,摸出烟袋装烟。
我父亲看了看,眼前是一片黑压压的松树林,奇怪的是那些松树不是直直的生长,而一律七歪八斜,躯干如虬,盘根错节,旁逸斜出。我父亲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我父亲从我爷爷的口袋里掏出火折子,替我爷爷点着了烟。我爷爷很惬意地吸了一口,一股浓浓的烟草味便弥漫在松树林里。
就在这时,密林深处传来秃鹫般的狞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一眨眼工夫,五六个黑衣黑裤的蒙面人如鬼魅般飘然而至,手中的钢刀闪着阴森森的凶光。
遇上强人了。我爷爷操起茶木扁担,一下子将我父亲拉到身后。
那几个强人也不打话,挥舞着刀就抢上来。我爷爷毫无惧色,把条扁担舞得“呼呼”作响。我父亲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见一个蒙面贼惨叫一声栽倒在地。这时一个强人撇开我爷爷,一刀劈开纸担,“哗”的一声,从纸担夹层里“叮叮当当”滚出许多白花花的大洋,晃得我父亲睁不开眼。
我爷爷见了,一声怒喝,操着扁担冲过去,那是东家“邱大善人”让他捎回家去的,岂能落入强人手中。无奈我爷爷的茶木扁担哪抵挡得住那几把茹血啖肉的钢刀,不一会便被削得只剩下烧火棍般长。可怜我爷爷又是跛脚,不灵便,冷不防大腿就被削了一刀,朝前打了几个趔趄,“扑”的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强人抢上来,一刀就削去了我爷爷的脑袋。我爷爷的头颅很漂亮地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咚”地撞到一棵松树上,骨碌碌滚到地上,脖子上的血“噗”地喷起丈把高,纷纷扬扬洒落到我父亲头上。
“爹——”我父亲吓呆了,半晌才“哇”的一声大哭,扑上去抱住强人的大腿狠咬了一口。那强人怪叫一声,老鹰提小鸡般拎起我父亲顺手一抛,飞起一脚,将我父亲轻轻飘飘踹到河里。也是我父亲命不该绝,落入河里便被浸在水中的一挂树枝勾住了。
那伙强人做梦也没想到,五年后他们的人头会全部摆在我爷爷的坟前当祭品。
我父亲在水里抱着那挂树枝在水里待到天黑,才水淋淋爬上岸。他看到我爷爷的无头尸体仍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我父亲也不知从哪来的胆子,抱起我爷爷的脑袋,擦掉上面的泥浆。我爷爷死不瞑目,那圆睁睁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父亲,似乎要对我父亲说什么。
我父亲在黑风口用双手刨开一个大坑,脱下那件满是补丁的破大褂,把我爷爷的脑袋裹在尸身上埋了。然后在坟堆前一连磕了无数个响头,直磕得额头稀烂,鲜血直流。
那个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黑风口阴风四起,鬼火点点。冷风吹不动我父亲那瘦小的身影,我父亲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在那里站成了一根木桩。
黑风口自那时起,被小镇人叫做“杀人坳”。
那一夜,黑沉沉的小镇下起倾盆大雨,一道闪电耀如白日。秋冬响雷,必有灾祸,小镇上的人在黑暗中都睁大了眼睛,感到十分心悸。风雨如鞭抽打在破旧的窗棂上,一只野猫“呀”的一声怪叫蹿上房梁,在黑夜中闪着绿幽幽的光。我继奶奶被一声炸雷从睡梦中惊醒,她忽地拥被坐起,心神不定。就在这时,大门被拍得山响,我继奶奶一惊继而一喜,她跳下床,掌上灯拉开门,一个人影滚了进来。
“婶,爹死了。”我父亲只说了一句,便栽倒在地。
半夜时分,小镇上响起我继奶奶连绵不绝的号啕,尖厉的哭声划破绵绵夜幕,盖过了风声雨声,久久不息。
天麻麻亮,我继奶奶撑了把油布伞,挽着装了香烛纸钱的竹篮去给我爷爷上坟。我继奶奶踏上风雨迷离的石拱桥时,迎来许多惊讶不已的目光。
我继奶奶走了大半天,来到黑风口,几十里的山路,也真亏了她,不枉和我爷爷夫妻一场。我继奶奶在我爷爷的坟头上了香,烧完纸钱,便坐在黑松林里长声呦呦地哭起来。那哭声抑扬顿挫,时高时低,极富韵律。
正当我继奶奶哭得如泣如诉时,突听一声唿哨,几个黑衣人飘然而至。我继奶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让一只麻袋套住了头,只听“嘿”的一声叫劲,就被人扛上肩,健步如飞朝山上奔去。
此时,铜锣顶山寨的大当家“独眼龙”正捏着两个钢球站在山门往山下眺望。独眼龙真名龙得魁,世代当匪,心狠手辣,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惯使飞镖,百发百中。
“独眼龙”看着山岭上飞奔而来的身影,笑了,转身对二当家“钻天猴”说:“你说,那女子真那么养眼?”
“钻天猴”捋着几根老鼠胡须道:“我看错不了,要不邱大善人也别出此阴招。”
“独眼龙”哈哈一笑说:“鸟,瞧他家那个母夜叉,比鬼都难看。”
转眼工夫,几个黑衣人就进了山门,“咚”地把布麻袋扔到地上,朝“独眼龙”一拱手道:“大当家的,事办妥了。”
“独眼龙”挥了挥手:“解开看看。”
麻袋被解开了,我继奶奶战战兢兢从麻袋爬出来,见眼前一个满脸络腮胡,左眼蒙着一只黑眼罩,手里捏着两个钢球高大威猛的汉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我继奶奶从“独眼龙”身上看到我爷爷的影子。
此时的铜锣顶山寨山风凛冽,松涛澎湃,山门上那杆青龙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我继奶奶抹了把眼泪,静静地站立一会儿,终于缓过神来。她抬手撩了撩腮边的散发,定定地看着“独眼龙”,见“独眼龙”两只牛卵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突然就朝“独眼龙”咧嘴笑了一下。
那一笑百媚生,像一枚鹅毛从“独眼龙”心上划过,痒得“独眼龙”心尖一阵阵打战,顿时两腿发软,全身像被抽了筋似的没了力气。“独眼龙”阅人无数,再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尤物。等他回过神来,只觉得全身着了火似的,两眼直勾勾地从我继奶奶的头上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上,他绕着我继奶奶转了两圈,像狗般凑上前“信信”地吸着鼻翼。突然他将手上的钢球一抛,哈哈大笑,一挫腰扛起我继奶奶撒腿就往房里跑,进了房,将我继奶奶抛在床上,反脚踢上门,一个恶狗扑食扑在我继奶奶身上,还没等我继奶奶回过神来就做成了好事。
“独眼龙”得了我继奶奶,见我继奶奶长得如花似玉,便将和邱大善人的约定抛到九霄云外,一心要收我继奶奶做压寨夫人。我继奶奶本是水性杨花之人,在山寨里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哪还顾得了我父亲。
邱光兴是小镇的首富,不仅有地有房子,还有几千亩的竹山,十多处纸坊,将军坑纸坊是最大的一个。汀州城里开了好几家纸庄,当初汀州城里南来北往的宣纸交易有一半是邱光兴的纸坊生产出来的。邱光兴的胞弟邱光林是小镇的民团司令,手下有二百多杆枪,平时横征暴敛,百姓对他噤若寒蝉。而邱光兴却和他兄弟不一样,常做些接济穷人的善事。民国二十六年小镇发大水,邱光兴在镇上施粥半月。他还牵头在清源山修了清源寺,小镇人都称其为“邱大善人”。
我爷爷是个孤儿,自幼没爹没娘,十五岁时被邱光兴收留到将军坑纸坊当学徒。手工作坊制作宣纸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要经过砍笋、断筒、剥青、削片、挑竹麻、踏料、洗漂、耘槽、烘焙等几十道工序。我爷爷一开始做些砍笋、剥青、挑竹麻的粗活,后来又干了两年的踏料工。踏料是纸坊最辛苦的话,近乎蛮荒。那被石灰沤烂的竹麻堆在作坊的木地板上,踏料工站在竹麻死劲踩踏,重如锤击,踏料工长年赤脚,就是冬天也不例外。我爷爷双腿常年泡在石灰水浸过的竹麻里,裂得鲜血淋漓,裂开的口像那小孩的嘴,红通通真是怕人。我爷爷边踏边哭,十分凄凉。到了十八岁,邱光兴见我爷爷做活勤快实在,便让他跟师傅学焙纸。焙纸技艺是纸坊工艺最高的工艺,稍不留神就会将纸刷烂,不少伙计学上几年都不能出师。我爷爷自觉邱光兴于已有恩,勤学苦练,不出一年,就能独自操作,很得邱光兴喜欢。后来邱光兴还让他押运宣纸去汀州,我爷爷经手的大洋成千上万,从不出错,总是一分不少回到邱光兴手里。
自从我爷爷从汀州城里领回如花似玉的我继奶奶后,邱光兴对我爷爷更是关照起来,常到我爷爷家串门,还经常送些花布胭脂给我继奶奶,有时还给我父亲拎点糯米糖、桂花糕什么的。可让我父亲奇怪的是,邱光兴来时,我爷爷都不在家。我继奶奶只要邱光兴一来,总是喜笑颜开,打发我父亲几个铜板让他出门去玩。
邱光兴知道“独眼龙”得了手,重阳节那天,便坐了抬轿吱吱呀呀上山来,向“独眼龙”要人。待进了铜锣顶山寨的大门,见寨子里张灯结彩,大摆宴席,一问守山门的喽啰得知是大当家的今日成亲。
邱光兴觉得奇怪:自己和“独眼龙”是结拜兄弟,老二成亲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告诉我这做大哥的一声,也不知从哪抢来的女子?待进了青龙堂,见“独眼龙”正胸佩红花领着披红挂绿的我继奶奶在给喽啰敬酒,顿时变了脸色。
“独眼龙”见了邱光兴怔了一下,继而拱了拱手:“大哥,小弟今日成婚,你也来喝几杯?”
邱光兴一把掀起了宴桌,骂道:“老二,邱某平日待你不薄,你竟敢干出这等下作之事,岂是道中之人。”
“独眼龙”皮笑肉不笑,说:“大哥,这回,小弟就得罪你了。”
邱光兴骂道:“放屁,你怎能言而无信,得了钱财又占人。”
“独眼龙”翻了脸:“大不了五百块大洋还你,人我是要定了,你别扫了老子的兴致。”说完当着众人的面在我继奶奶粉嘟嘟的脸上捏了一把,惹得我继奶奶“咯咯”直笑。
邱光兴气得全身直发抖,指着“独眼龙”说:“那钱留着给你收尸吧,我跟你没完。”说完上了抬轿。气呼呼下山去了。俩拜把子的兄弟翻了脸。
恼羞成怒的邱光兴回到镇上,同胞弟邱兴林一说,邱兴林勃然大怒。这“独眼龙”平时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这还了得,即刻就要发兵攻打铜锣顶山寨。
邱光兴毕竟多吃了几年饭,他原想让“独眼龙”把我爷爷做了,作为纸坊老板,出于同情之心将我继奶奶收为偏房,别人也无话可说,现在让“独眼龙”横插一杆,计划全落了空。若让胞弟出兵攻打“独眼龙”,不讲义气的“独眼龙”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自己毕竟一直以“邱大善人”自居,在邻里乡亲面前过不了人的眼。想来想去和胞弟一合计,便想到驻扎在镇上的国军营长王鹤亭。当晚,邱光兴备了十根金条,进了镇西国军营部。
王鹤亭长得白白净净,三十来岁,虽未结婚却也是个吃喝嫖赌的主儿,收了礼,第二天一早带着一连人马包围了铜锣顶山寨,名曰“剿匪”。其实兵匪一家,这么多年他们都相安无事,互不侵扰。王鹤亭将铜锣顶山寨围得水泄不通,派了个勤务兵给“独眼龙”送信。
“独眼龙”正搂着我继奶奶睡觉,接到信,吓得连裤子也忘了穿就从床上滚下来。思来想去,毕竟自己的人马都是些乌合之众,怎敢同正规军抗衡,虽百般不愿意,还是备了抬轿子,让喽啰把我继奶奶送下山去。
看着我继奶奶坐着轿出了门,“独眼龙”心痛得捶胸顿足。
我继奶奶被晃晃悠悠抬下山,王鹤亭营长用马鞭挑起轿帘一看,张大了嘴巴半天也没合拢,只觉两眼冒火,他连咽了几口口水,一声令下,那轿子就被直接抬回了营部。
我继奶奶本是风月场上之人,原想在铜锣顶山寨做个压寨夫人也不赖,可一见到王鹤亭,那想法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才发现“独眼龙”只不过是个癞蛤蟆,王鹤亭才是金凤凰,便一头扎进了王鹤亭的怀抱。
后来我继奶奶还和王鹤亭生了儿子,按辈分我该叫他叔。
我继奶奶自从跟了王鹤亭后,便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吃了早饭后,便去赌场搓麻将,后面还跟着一个勤务兵手里提着食盒,里面装着我继奶奶吃的点心。我继奶奶是小镇第一个穿皮鞋的女人,走起路嘎嘎作响。
赌场上的人见了我继奶奶都毕恭毕敬。我继奶奶一坐下,茶就端上来了,还有人给她点纸烟,她的手气也异乎寻常的好,每日都大把大把赢钱。放高利贷的罗大麻子见了我继奶奶更是点头哈腰,一副哈巴狗样。我继奶奶经常会将一口浓浓的烟喷在他脸上,伸手拍拍他连蚊子都站不住的脸,问他:“还敢向我要高利贷不?”
罗大麻子就吓得脑袋差点要塞进裤裆里,一迭声说:“不敢,不敢,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这时候,我继奶奶就得意的嘻嘻笑。
邱光兴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毕竟人家有枪有人,是正规军,奈何不得他。多年以后小镇传开了这么一段童谣:“邱大善人使诡计,杀人丈夫又夺妻,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在我爷爷死在黑风口的一年后,我继奶奶跟王鹤亭去了华北。解放战争时期王鹤亭在淮海战役中率部起义,新中国成立后在华北工作,“文革”时,被投入了监狱,后来又回到了原籍。
几十年后我见到我继奶奶。这时的我继奶奶已满头白发,干瘪的嘴里一个牙齿也没有,满脸的皱褶,再也看不到当年妖冶迷人的万种风情。
王鹤亭回到原籍后,在镇上当养路工,没事的时候,他会说些淮海战役中的事。
1992年,王鹤亭无疾而终,去世时他紧紧拉着我继奶奶的手,久久不愿松手。
我继奶奶至今仍健在,我那叔原是南京军区一个炮兵营长,后来转业到地方,前些年已退休。
我父亲在我继奶奶跟王鹤亭远走华北的第二天,也从小镇消失了。
那天早上,我父亲走出土堡,穿过米行街,走过那座年代久远的石拱桥。我父亲回头望了望,此时的小镇在烟雨迷蒙中宛如一幅被水打湿的水墨画,在他的眼中隐隐约约洇开去。石拱桥两旁墨绿色的藤蔓像历史般悠长地垂落在白雾缥缈的河面上,一只打鱼的竹筏正好从桥下穿过。河两岸的杨柳在湿漉漉的氤氲中若缕缕白烟,有黑色的雨燕在细若游丝的雨帘中如箭般穿行。
我父亲离开小镇时毫无目的,他不知要往哪里去,他不知自己要去干什么。一只打狗棍上挑了个竹篮,竹篮里装了只破碗,头戴一顶破篾笠,这是我父亲离开小镇时留给人们的最后印象。直到五年后,我父亲带着人马神出鬼没打回老家,闹得翻天覆地时,人们才突然想起那个叫刘山鹰的小孩。这时的我父亲已是闽西游击纵队清源山支队的队长,手下有六十多杆枪。当然这也是后话。
这一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我父亲走在连城那鹅卵石铺就狭小的街道上,街面两旁的店铺面,不时飘出诱人的狗肉香味,让我父亲垂涎欲滴。
当时闽西流传一名老话,叫“写不过上杭,打不过连城”。意思是上杭多出讼师,好打官司;连城自古尚武,民风剽悍。那时连城境内大小土匪多达几十股。
饥肠辘辘的我父亲坐在客栈门口,远处冠豸山如伸开的手指,犬牙交错,刀劈斧削,突兀地呈现在他眼里。
我父亲蹩进客栈,店里弥漫着浓浓的酒香味。一张八仙桌边坐着一个长着鹰钩鼻、戴着墨镜的高瘦汉子,正顾自喝酒。桌上那盆香气扑鼻的狗肉油腻金黄,让我父亲垂涎欲滴,他不停地咽着口水,喉咙咕噜作响。
那汉子偏头看了父亲一眼,很豪气地把一碗酒喝干,低头啃着一只狗腿。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了我父亲一眼,见我父亲捧着个破碗,目光似乎盯在桌面上,乐了,把满满一碗酒推到我父亲面前:“小子,有种把这碗酒喝干,这盆狗肉就是你的了。”
“真的?”
汉子瞪了我父亲一眼:“我马天龙啥时说过假话!”
我父亲一听,双眼发亮,毫不犹豫地捧起酒碗,一饮而尽,仍觉意犹未尽,冲马天龙喊:“再来一碗。”
马天龙是冠豸山的土匪,他偏头看了我父亲一眼,觉得甚是奇怪,这烈酒可以点火,一般人不敢入口,怎么这臭小子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有点不相信,于是又倒了一碗。我父亲接过来又一口喝完,面不改色。马天龙笑了,拍了拍我父亲说:“小子,有种!”
我父亲天生就是喝酒的料,虽然从未喝过酒,纯属是为了桌上那盆香气扑鼻的狗肉。他也不知这酒怎么喝进肚里就像水一样,解渴得很。我父亲管不了那么多了,扑在桌上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大盆狗肉让他一扫而光,末了还把桌上那半坛酒喝个精光。我父亲打着饱嗝,得意地看着马天龙。
马天龙哈哈大笑,站起来在我父亲瘦小的肩上猛拍一掌,吼道:“臭小子,跟我走!”
我父亲被拍得一挫身,差点没跪下去。见马天龙大摇大摆出了店门,想了想,追了出去。
马天龙有两大嗜好,一是喝酒,二是吃狗肉。都说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连城境内食狗肉是出了名的。马天龙酒量大得惊人,千蛊不醉,从未遇过敌手。见我父亲人小却如此海量,又聪明伶俐,便把他留在身边使唤,没事的时候就让我父亲陪他喝酒。两人旗鼓相当,让马天龙过足了酒瘾。
我父亲在马天龙身边鞍前马后,端茶送水,把马天龙服侍得飘飘然,深得马天龙的喜欢,便将自己的一些看家本领教给他。
马天龙自幼学得一套偷鸡摸狗、探囊取物的梁上君子绝技,见我父亲一副贼头贼脑样,便收我父亲当了关门弟子,将自己的本领悉数传授。
马天龙先是教我父亲学鸡啼狗叫,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我父亲学得惟妙惟肖。后又教我父亲翻墙越壁的本领,我父亲练了半年,就能飞檐走壁,丈把高的围墙能像狸猫般蹿上去。再后来,马天龙训练我父亲眼疾手快的技艺,他让我父亲蹲在茅房,用铁筷子去夹“嗡嗡”乱飞的屎苍蝇。我父亲在臭不可闻的茅房里一蹲就是一天,一开始一天也夹不住一只苍蝇,慢慢地,能夹住只把,后来越夹越多,以至只要苍蝇从眼前飞过,我父亲连看也不用看,筷子一扬,就将苍蝇夹住,百发百中。最后马天龙教我父亲从油锅捞膏胰子的本领,这是探囊取物的最高境界。
油锅支在当院,底下烈火熊熊,锅里滚沸的油冒出泡沫。马天龙将一块手指大的膏胰子丢进锅里,让我父亲伸手去捞。那速度必须瞬间完成,否则就会被烫得皮开肉绽。一开始,我父亲见滚沸的油锅,顿时心怵十分。可马天龙不讲一点情面,逼着我父亲下手,我父亲被烫得双手满是燎泡。这样练了近半年,就能将膏胰子从油锅中捞出来毫发无损,快得让人看不清。这让我父亲后面出手如电,成为闻名闽西北的快枪手。
有很长时间我都弄不明白,我父亲怎么会去当土匪,按理说他与土匪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后来我父亲对我说当初跟着马天龙只是为了有口饭吃,后来是看上他手下那三十多杆枪。我想也是,当时我父亲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想要报仇比登天还难。
后来有一次,马天龙在进城吃狗肉时与人火拼死于乱枪之下。我父亲一看时机已到,当机立断击毙了争夺头把交椅的胡大脖子,一把火烧了山寨,带着三十多人马回到了家乡。从此,小镇就有了一股专门同恶势力作对,劫富济贫的响马。那年我父亲正满二十岁。
我父亲拉回人马的第二天,就领着人马趁夜黑风高摸上了铜锣顶山寨。山寨里二十多个绿林恶汉在睡梦中全部被抹了脑袋。我父亲一伙提着二十多个血淋淋的人头来到黑风口,将人头摆在我爷爷的坟前。我爷爷九泉之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那个晚上在黑风口,我父亲掩埋了我爷爷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伙强人会知道我爷爷帮邱光兴带了五百块大洋下山,直到在外闯荡了几年后,才明白个中缘由——纸坊有人走漏风声。所以我父亲冲进山寨时,揪住了为首的“独眼龙”,一问才知道那邱光兴同他是拜把子的兄弟,同我继奶奶早有一腿,一心想将我继奶奶收作偏房,那五百块大洋便是给“独眼龙”的杀人酬金。真是借刀杀人,阴险之极。
我父亲祭奠完我爷爷,当晚又带人摸进将军坑纸坊,邱光兴正在被窝里同从汀州城里偷偷带回一个烟花女子颠鸾倒凤,被我父亲一杆枪顶到后脑勺,吓得小便失禁。我父亲将赤条条的邱光兴拖到纸坊外的雪地里,兜头就是两枪。
那年的正月十五,十六岁的我母亲一大早就提着竹篮到河边洗衣裳。
石拱桥下水汽氤氲,河水清冽,河岸上的柳树上还结着霜花。天虽早,但河边已有不少女人在捣洗衣裳,“噼噼啪啪”的捣衣声在河面上荡漾。偶尔有一两个汉子来担水,那水桶也不下肩,站在青石板上左一弯腰从河里汲上一桶水,右一弯腰再提上一桶水,然后一挺腰,便吱吱呀呀晃晃悠悠上了石阶,洒下一路滴滴答答的水滴声。
河水很冷,把我母亲的双手冻得通红。我母亲垂在身后那条又粗又黑的辩子不时从肩上晃落到水里,引来一群小尾巴鱼争先恐后啄食。就在我母亲捞起辫子甩向身后的时候,突听“轰”地响了一声朝天铳,那巨响一下就撕裂了白蒙蒙的晨雾,河水也火烫般地惊得一抖。涟漪荡漾,那群小尾巴鱼惊得四散逃开去。
我母亲抬头就见一队迎亲人马上了桥,一时锣鼓喧天,唢呐呜哇,一顶八抬大轿晃晃悠悠,邱家大少爷邱怀远胸佩红花,喜滋滋地跨在高头大马上,后面跟着一溜挎盒子炮的团丁。
洗衣的女人都停下手上的活计,痴痴地看着,啧啧地咂着嘴,艳羡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是谁家女子,有这等福气,能嫁进邱家大院。
那迎亲队伍足有一里多长,吹吹打打从桥上过了足有半个时辰。
王寡妇用棒槌捣了捣我母亲那圆圆滚滚的屁股,笑道:“兰子,看红眼了吧,赶明儿让你娘给你说门亲事儿。”
我母亲一下就羞红了脸,朝王寡妇“啐”了一口,一甩辫子,提了竹篮回家。
我母亲走进土堡,见街上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进得家门,我外婆和老管家也将两个灯笼往门上挂。
我外婆说:“正月十五闹花灯,邱家大院今儿娶亲,要在火烧坪连演三天祁阳戏。”
我母亲一听,高兴地一甩长辫子说:“我去邀二妞看去。”
我外婆看着母亲娉娉婷婷出门去,心里就有了心事。
自从邱光兴被我父亲两枪崩在将军坑后,其胞弟邱光林便带着民团三番五次追剿我父亲的人马。在狮子岭遭遇战中,我父亲中了埋伏,三十多人死伤大半。就在我父亲弹尽粮绝,走投无路时,闽西游击纵队的陈彬大叔带人杀开了一条血路,把我父亲救了出来。从此我父亲的人马便成了闽西游击纵队的一个分支队——清源山游击队。
邱光林在狮子岭一战中消灭了我父亲的大半人马,幸灾乐祸。可我父亲成了漏网之鱼又难解他心头杀兄之恨,他悬赏一千大洋买我父亲的人头。
我父亲当然咽不下这口恶气,探听到邱光林为其胞兄邱光兴的儿子邱怀远做主娶亲,便带人摸进了小镇。虽是正月十五,可却没有月亮,还下着毛毛细雨,镇上火烧坪祁阳戏正演得热闹,我母亲看得津津有味。
邱家大院张灯结彩,红烛高照,大宴宾朋,好不热闹。
邱怀远长得清清瘦瘦,白白净净,一副书生气,远不像他父亲邱光兴那样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他那年和我父亲同庚,虚岁二十一岁,新娘子是四十公里外归化城的一个大家闺秀,相貌出众。
我父亲带着人马趁月黑风高翻下丈把高的围墙,直扑邱家大院,守门的团丁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就被我父亲“砰砰”两枪撂倒。
邱光林此时正领着侄子给客人敬酒。我父亲像条狸猫般跃上台阶,手中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对着邱光林一通乱射,骄横一世的邱光林连哼也没来得及便一命呜呼。
整个大厅顿时乱成一团,鬼哭狼嚎,陈彬大叔此时领人也摸进了邱家粮仓,一把大火把运往连城国民党军七十八师的五百担军粮烧得一粒不剩。
别看邱怀远一脸书生气,却也是一条从刀枪丛中滚打出来的汉子。只见他就地一滚,一扬手,“砰砰”两枪,神案上两根碗口大的蜡烛便灭了。厅里一片漆黑,我父亲一看情况不妙,领了人马冲出来,就在跃出门槛的那一刹那,肩上中了邱怀远一枪,被打断锁骨。
一时到处都是枪声喊声,火光冲天,邱怀远带着团丁追出来。我父亲落荒而逃。跑到土堡大门见墙门紧闭,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团丁,慌不择路的我父亲转身跑进了一条小巷,就在他气喘吁吁无路可逃时,猛地发现墙边有个狗洞,我父亲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头就钻了进去,他钻进狗洞后便昏倒在那里了。
那天,我外婆天麻麻亮起来开门,看见院子里血淋淋地躺着个人,顿时吓得尖叫一声,双手合十,口中直念“阿弥陀佛”,颤巍巍地唤来老管家,七手八脚把人抬进屋。
我外婆当时四十来岁,守寡却有十年。我外公原是镇上有名的乡绅,家道殷实。听我外婆说我外公常年穿长袍马褂,戴着金丝镜,好看《三国志》,平时乐善好施,深得邻里乡亲厚敬。民国二十六年,我外公让一伙土匪绑了票,限三天内交五千大洋赎人。那时外婆还有些家底,钱送去后我外公仍被土匪一刀砍在黄龙岗,原因是我外公嘴硬。这些土匪不讲信义。从此我外婆足不出户,常年吃斋念佛,同女儿兰子相依为命。家中一切都由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操持,守着几十亩薄田过日子。
我父亲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暖融融的被窝里,肩上也敷上了药,他挣扎着起来找枪,发现那两把蓝幽幽的盒子炮放在枕头底下,便放下心来倒头又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屋里已点着红烛,我父亲看到背着烛光有个朦胧的身影,渐渐地他看清楚眼前是个姑娘。这姑娘很漂亮,白晳的脸庞在烛光的映衬下如一弯新月,红润的小嘴鲜艳欲滴,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到臀部。我父亲冲冲杀杀好几年,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一个女性。我父亲只觉得心里被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魔力撩拔着,他竟忘了肩上的伤痛,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这个让我父亲失魂落魄的姑娘后来成了我母亲。
这时我母亲见到我父亲醒来,便惊喜地叫了一声,脸上红扑扑的,让我父亲心旌摇荡。
“大哥。”我母亲柔柔叫了一声,用调羹舀了一勺莲子汤放在嘴边吹了吹,才送到我父亲口中。
我父亲只感到一股甘甜直透心脾,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我母亲被看得羞涩地低下头。也许就是这一刹那,奠定了我母亲将成为我父亲的妻子的基础。
我父亲在我外婆家养了半个月的伤。我父亲后来告诉我说他一生最难忘的便是这半个月,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魔力那么不可抗拒。要不是陈彬大叔在一天夜里找到我父亲,也许我父亲从此会忘记自己是名战士。
当天晚上,我父亲跟陈彬大叔找队伍去了。分手的时候,我父亲在屋后的竹林里搂着我母亲说:“兰子,我会回来接你,等着我。”
我母亲感到自己两个乳房被一双大手捏得发痛。我母亲一阵晕眩,含得眼泪点了点头。我母亲为我父亲这一句用生命都无法保证的诺言一等就是三年,直到解放,我父亲成了新中国成立后小镇第一任区长。
邱怀远在大喜日子被父亲闹得人仰马翻,恼羞成怒,带着团丁搜了一个晚上,也没找到我父亲的踪影。他一直以为我父亲逃回了山里,再没想到我父亲会在整天诵佛念经的杨寡妇家养了半个月伤。
邱光林一死,邱怀远自然成了民团司令。他四处放出暗探,寻找我父亲的踪迹,稍有风声就带人四处捉拿,弄得鸡犬不宁。
1947年3月9日,我父亲在陈彬大叔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正是这一天,清源山游击队指导员陈彬大叔牺牲。我父亲死也忘不了这个日子。
我父亲回到山中后,伤口化脓,手臂肿得如小水桶粗细。当时进山的路全被封锁了,缺医少药,连粮食都断了炊。游击队全靠野菜度日,由于缺盐,队员个个神情疲惫,四肢无力,连枪都扛不起。
陈彬大叔下山,为我父亲弄药,可一出药店门就让暗探盯住了,陈彬大叔一撂手放倒两个,无奈寡不敌众,后脑勺挨了一枪托被缚。
邱怀远一心要陈彬大叔说出清源山游击队藏身的地方,陈彬大叔嚼烂舌头连血一起喷到邱怀远脸上。邱怀远暴跳如雷,下令把陈彬大叔五花大绑在镇西头那棵枫树下。陈彬大叔最后被邱怀远手下一个叫徐泰定的刽子手剖腹挖心而死。陈彬大叔面不改色,骂不绝口,至死方休。他的心脏被徐泰定当了下酒的菜。
那棵枫树至今还在,就是现镇中心小学操场上的那棵,每到秋天,就有满树比血还红的枫叶迎风飘扬。
邱怀远下令杀了陈彬大叔,可没抓到我父亲,清源山游击队一直威胁着他的根基,恨得他咬牙切齿。他扬言若抓到我父亲要一刀刀凌迟至死方解心头之恨。
邱怀远喜事办成丧事,恼羞成怒,他老娘请来算命先生占上一卦,那瞎子一口断定新娘子是扫帚星下凡讨债来了。邱怀远别看杀人不眨眼,可却是个孝子,对母亲言听计从,一怒之下把全部的怨恨全发在新娘子身上。
新娘子名叫娇子,是归化城里一茶商的女儿,自幼习文作诗,聪慧贤淑。商贾嫁官宦,也算门当户对,可做梦没想到,一进邱家大门就如羊入虎口,灾难从天而降。
邱怀远把新娘子剥光衣服捆在大厅他父亲和叔叔的灵位前,在地上铺了一层打碎的瓷碗片,让新娘子跪在上面向两位死去的大人请罪。那锋利的碗片扎入娇子的膝盖,鲜血把白晃晃的瓷片染得通红。邱怀远的母亲捏着佛珠,口中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一天到晚坐在大厅的檀木椅上,见娇子稍有不从,便攥一把烧得通红的香在娇子身上乱戳。香火烫得那白白嫩嫩的肌肤“吱吱”冒烟,全身都是拇指大的燎泡。娇子惨叫不绝,全身没有一块好肉。
邱怀远折磨老婆可真有办法,白天让娇子跪在大厅请罪,晚上又逼着陪他睡觉,就这样折磨了半个月,那么一个鲜花般的新娘子已不成人样,奄奄一息。
这事传到归化城里,娇子的父亲心急如焚,他也是归化城里有头有脸的商贾,便火急火燎赶来向邱怀远要人。
邱怀远见老泰山来了,亲自迎出大门,一躬到地,毕恭毕敬把老泰山迎进邱家大院,大摆宴席,可就是不让老泰山父女俩见面,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泰山哪有心思陪女婿喝酒,一个劲地催着要见女儿。
邱怀远一边给老泰山斟酒,一边笑眯眯地说:“别急,别急,一会儿就让你见人。”
不一会儿,厨子端上个有盖的碗钵。邱怀远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把冒着热气的碗钵端到老泰山面前,朝老泰山让了让,老泰山揭开钵盖,见清粼粼的汤里两颗黄澄澄的子弹,顿时青了脸,全身筛糠般颤抖。
老泰山“扑通”一声跪在邱怀远的脚下,老泪纵横。
邱怀远眯着眼定定地看了老泰山一会儿,那眼神阴得像毒蛇口中的信子。半天,邱怀远朝门口挥了下手说:“送客!”便头也不回进屋去了。
老泰山回到归化城里,想着女儿受此荼毒,心如刀绞。横下一条心,倾其所有,买通归化滴水岩最大的土匪头子许一刀,带了一百多人马赶来,要从邱怀远手里抢人。
邱怀远早接到探报,哈哈大笑,命人关闭了土堡大门,在城墙上架起机枪、土炮,严阵以待。
许一刀指挥土匪围着土堡攻打了一整天,没有一点进展。其实这座土堡自明初建成就牢不可破,土堡内横街九条,纵街九条,条条街道如出一辙,陌生人进去如进八卦阵,摸不清东南西北。土堡四周筑有两丈高的高墙,墙厚能跑马,墙头四角筑有岗楼,墙垛上布满射击孔。
许一刀攻墙未果,人马却死伤大半,只好收兵,连夜欲逃回归化。邱怀远却不放过他,开了城门,紧追不舍,在黄龙岗将许一刀的残兵败将杀得片甲不留,尸横遍野。并把许一刀的人头挂在堡门旗杆上示众三天。
那老泰山被邱怀远拿住,倒也没怎么难为他,派了几个团丁,叫了抬轿子送他回家。老泰山痛不欲生,待轿子上了石拱桥,便一头栽出轿子,投河自尽了。
娇子闻此噩耗,寻死觅活,也是命不该绝,一日晚上,乘邱怀远喝醉酒,在烛火上烧断了捆住双手的绳子,跌跌撞撞爬出门,当天夜里一口气上了清源寺削发为尼。当邱怀远带领人马赶到时,娇子已身穿袈裟,头上已没有一根青丝。邱怀远见事成这样,也知佛门圣地不好冒犯,悻悻然领着人马回去了。
1949年春节,我父亲带着闽西游击纵队的指示赶回小镇,同行的还有李铁头。李铁头长得五大三粗,一身武艺,自从我父亲闯荡江湖就是他忠心耿耿的保镖。
那天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漫山遍野积了尺把厚的皑皑白雪,不时有大雪压断树枝发出的“嘎嘎”脆响,我父亲和李铁头悄然无息地在山道中奔行。当走到清源山脚下时,李铁头突然住了身,一拉我父亲,伏下身在地上竖起耳朵听了听,他听到身后有踩在雪地上轻微的脚步声。别看李铁头长得粗蛮,反应却极快,他一把将我父亲推到一块山石后,反手朝后打了两枪。
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就像炸开了马蜂窝,数把手电光射了过来,“噼噼啪啪”的枪声打得我父亲身边的石头火星四溅。只听一个公鸭嗓子在叫喊——“别打死他,抓活的!”
我父亲一听暴跳如雷,扬手就是一梭子,边打边骂:“邱怀远,我日你祖宗,有种的你就上来!”
“刘山鹰,老子今天不活剥你誓不为人。”邱怀远也咬牙切齿地骂。
我父亲同邱怀远在黑暗中对骂,骂一句便是“噼噼啪啪”一阵对射。
后来邱怀远不骂了,指挥手下顺着山岭两侧包抄过来。我父亲发现林子里到处都是蠕动的黑影,两把盒子枪左右开弓一阵扫射,拉起李铁头朝山顶奔去。
“嗖嗖嗖”子弹拽着红光如飞蝗般咬着我父亲的屁股追。
我父亲同李铁头冲到清源寺,回头一看,半山腰亮起无数火把追来。他同李铁头顾不了那么多,翻过围墙,跳进寺里。正当两人在寺里慌不择路时,黑暗中有个声音传来:“快,朝这来。”
我父亲跑进后殿,见一个尼姑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站在那里,这尼姑就是娇子,法名慧空。慧空指指脚下已打开的砖盖说:“快,下去。”
我父亲看见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有点犹豫地望了一眼慧空。这时寺门已被砸得山响。
我父亲无暇再考虑什么了,一拉李铁头跳下去,砖盖“咕咚”一声就盖上了。这是一个一米见方的洞,我父亲在黑暗中竖起耳朵听上面的动静。
邱怀远带着民团砸开寺门,把清源寺搅得一锅粥。我父亲几次听到“咚咚”的脚步声从头顶杂乱跑过,他手中的盒子炮握出水来。
邱怀远把清源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我父亲。一怒之下把慧空捆到大雄宝殿内的柱子上,逼慧空交出人来。
慧空一句不吭,平静如水。邱怀远恼羞成怒,一下子撕开慧空身上的袈裟,他看到慧空白皙的肌肤上还有不少的疤痕。邱怀远“嘿嘿”一阵狞笑,从香炉里拔起一把烧得通红的香伸到慧空胸前。
慧空看着那冒着青烟的香,如见鬼魅,全身战栗。
邱怀远捏着那把香,望着慧空那超凡脱俗的胴体,慧空那两个浑圆的乳房高高耸起,暗红的乳晕似两颗诱人的樱桃,微微颤动。突然,邱怀远一把扔了香,一刀割断绳索,把赤身裸体的慧空拖到殿后。
我父亲在地窖里听到慧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再也忍不住,提枪就要冲出去。李铁头一把抱住我父亲,两人无声地在地窖里扭打起来。我父亲终究不是李铁头的对手,让李铁头扭住双臂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当我父亲从地窖里爬出来时,清源寺静如灵堂。一丝不挂的慧空伏在观音塑像前一动不动,两股清泪从她那苍白的脸上似小河般静静流淌。
我父亲“嗷”的一声号叫,朝李铁头的脸上猛击一拳,这一拳着实厉害,直打得铁塔般李铁头轰然倒地。接着我父亲连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拾起地上的袈裟轻轻地披在慧空身上。
那个晚上,清源寺静穆如水,山风轻轻从寺外的树梢滑过,偶尔有一两声夜鸟的啼叫传来,如泣如诉。
我父亲走出寺门,回头朝清源寺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躬是对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鞠的,更是对慧空鞠的。
自从那个晚上在屋后的竹林里和我父亲分别后,我母亲就一直等着我父亲回来接她。
这年秋天,人民解放军在闽西游击纵队的配合下,直捣县城,守城敌军全部投降。随即我父亲带着清源山游击队攻入小镇,邱怀远仓皇出逃至福州,后来又去了台湾。
我父亲成了我家乡小镇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任区长。百废待举,我父亲整天忙得脚跟不着地,把对我母亲的许下的诺言抛到九霄云外,他脑子里似乎没有了我母亲的印象。
我母亲在家痴痴地等,可等来的是长长的失望。我外婆见我母亲恹恹的,抑郁成疾,就劝说:“别等了,人家现在是区长了,咱配不上人家,死了这条心吧。”
我母亲却不信,她坚信总有一天我父亲会走过麻石街,走上石拱桥,走进土堡出现在她面前。她每天痴痴地倚门而望,可左盼右盼了好几个月,一点音信都没有。我母亲再也等不及了,决定到区上去找我父亲。
那天早上,我母亲出了土堡,当她走过石拱桥时,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
我母亲来到区公所门口,被站岗的哨兵挡下了。哨兵一问是找区长的,更不让进了,盘问我母亲是区长什么人?
我母亲支吾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哨兵起了疑心,很警惕地端起枪。我母亲急了,朝那哨兵嚷道:“刘山鹰是俺男人!”
哨兵一听,立马一瞪眼,朝我母亲喝道:“胡说,刘区长根本没婆娘。”
我母亲没见过这阵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我父亲和李铁头从大门口进来,见门口有个女人在哭,觉得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乐了,一把抱起我母亲,叫了声:“兰子。”
我母亲终于见到了朝也盼晚也盼的我父亲,扑在我父亲怀里大哭,还狠狠地在我父亲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咬得我父亲仰天大笑。
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那天,小镇彩旗飘扬,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万人空巷。万里之外的北京天安门城楼上,毛泽东主席正在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我父亲结完婚的第二天,悄悄上了清源寺。
清源寺庄严肃穆,我父亲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远远地,父亲看见寺门口孑然站立的慧空。
“慧空师傅,你还记得我吗?”父亲朝慧空深深鞠了一躬。
“施主,来客都是缘,请进吧。”慧空手持佛珠,满脸沧桑又心如止水。
“慧空师傅,现在解放了,跟我下山吧。”父亲诚恳地请求。
“贫尼凡心已净,看破红尘,只愿诚心事佛,别无他求。”
“慧空师傅,是我害了你。”我父亲的双眼湿漉漉的,“如果知道你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我不会选在你成亲那天去闯邱家大院。”
“施主,万事皆有前定,你不要过分自责。”慧空说完,闭了眼睛,捏起佛珠,诵起经来。
我父亲见事已如此,知再说也无济于事,起身告辞下得山来。
随后的几十年,我父亲差不多每年的国庆都会上一趟清源寺。他曾对我说,他这辈子最感到亏欠的人就是慧空。
我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在他有生之年还会见到邱怀远,而且邱怀远竟然是以爱国台商的身份回家乡来投资的。
我父亲是在上清源寺看望慧空下山半路上遇到上山的邱怀远的。当我父亲猛地发现面前这个步履蹒跚,满头白发的老人就是他几十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邱怀远时,他下意识伸手往腰间一搜,但我父亲没有摸到枪,他摸到的是那根和他相依相偎了好几十年的牛皮带。
两个耄耋老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就那么静静地对视着。
夕阳渐渐从清源山顶坠落下去了,天空燃起一片火红的晚霞,暮霭重重山脚下漫延,山风打着唿哨从树梢掠过,衰草轻轻地骚动,松树林中的清香和黄土地上发出的酸涩味直扑我父亲的鼻孔。
此时,清源寺响起悠扬的钟声。
【选自《泉州文学》2017年第六期】
原刊责任编辑 张 明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