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者
香姨来我家的那天早晨,天亮得特别早。肥大的太阳照得周围的一切都明晃晃的。我正站在廊下梳头,正想笑一笑时,头上的虱子不合时宜地骚动起来。我立刻反击,狠狠挠了几把头,香姨已经笑着进屋了。我觉得她的笑容太复杂了,媒婆都不简单。
要怪就要怪这个天太热了。出了汗,我娘又不让我每天洗头。可惜香姨她没空听,和我娘掩着门说话呢。
我也不好进屋了,靠在墙边,左脚蹭右脚,右脚蹭左脚。邻居兰婶端着碗出来,笑嘻嘻地说:“罚站呀?”我恼,不能应,香姨还在里面呢。况且我不喜欢兰婶,她老是眼神闪躲,经常把下巴枕在锄头把上和人低低地说些什么,偏偏还故意地大声“啧啧啧”出来。但好像这个村里我也没喜欢谁。
门被打开了,香姨和我娘夹着一阵笑声出来了。
香姨后来又来了两趟。她是个小脚婆,喜欢穿永远黑色的裤子上面搭配各种花色的上衣,叫人以为她从来没有换过裤子,香姨走起路来一点一点的,端端正正地坐在我家堂屋里,还没开口就先笑,离开的时候还能一边“哎呀呀你家连菜都比别家水灵呀”一边顺走我家门口地里的青菜。但我除了把脸洗干净外,什么也不能做。不年不节的,没有人会有新衣服穿的。我娘没想到,我怎么好意思提?
另外,我起得比以前更早了,甚至只是躺了一会儿,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十六岁女孩的失眠。但奇怪的是,怎么也早不过我爹娘。每当我梦游一样地站着,我爹娘都已经在洗脸洗脚了,而院子里总有两个麻袋安安静静地立着,无声地渗出些水来。那是盐,白花花的盐。
我们罗湖村靠海,产盐。宽阔的盐场里,白盐堆成一个又一个小山,粗重的帆布也盖不住它们迷人的光泽。闭上眼,都能看见那一片片白花花的钱。看盐场的都是村里的,大家都觉得盐也不是你种出来的,是海水晒来的。偷盐人也有偷盐人的规矩,只挑霜露最浓时在盐山的一角扒两三个麻袋就走。再运到稍远些的村,就能卖钱了。
但毕竟是偷,渐渐地,村里能活下去的人家都不做了。更有盐场派驻了好几个外村的监工和恶狗,偷盐成了一件危险的活。去的人就更少了。只有我父母,从未断,一方面是跑得快,一方面是孩子多。
去年秋天的时候,同村的田丰叔跑来投靠我爹。面对平生第一次有人求上门,我父母表现得异常兴奋,把家里仅有的一截面条煮了,连同毕生偷盐心得一并传授。临走时还塞了半麻袋的盐。从此,田丰叔就带着他的儿子,跟我父母一起去偷盐。
我很羡慕,暗暗希望我也能跟他们同去。虽然这是一件不见光的事,但如果没有那一麻袋一麻袋的粗粝的淌着水的白盐,可能我已经被送人或卖掉。何况不偷盐,我就见不到田川哥哥了。
他是田丰叔最小的儿子,田丰叔要偷盐的时候就会带上十五岁的他来我家集合。我爹让我叫他哥哥,因为他比我大一个月。叫就叫吧,反正我已经有个坏蛋一样的亲哥哥。但田川哥跟他不一样。田川哥的两只眼睛黑亮亮的,从不揪我辫子,但也几乎不跟我说话。有一次,他来我家时,我正在井边打水。田川哥哥走过来了,帮我打了两桶满满的水,还提到屋里的水缸里倒好。然后就走开了,一句话都没说。他的身条瘦瘦的,个子比我还矮一截,没想到力气还是比我大。
香姨先后来了我家好几趟,这段日子田家父子却没来了。我觉得我好久好久没有看到田家父子了。我的头发都长长了一大截了,快到腰上了。我娘叫我剪掉,我才不。我觉得田川哥喜欢长发,虽然他从来没跟我说。但我发现他每次看我的时候,都不看我脸,只盯着我的头发看呢。
我爹说,十六岁嫁人,正是最好的年纪。谁说不是呢。
提亲的人终于来了,不是田川哥哥,而是一个圆脸、戴眼镜的斯文少年。他自从踏进我家里,就一直在笑。见鬼,有什么好笑的。我怎么也记不住他的名字,看来我娘说我笨是有道理的。
待人走空,我扯住我娘。我娘难得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放心,娘不为你操心谁为你操心。这个人家呀,最好。她讲最好的时候,声音往上扬了好多,叫人以为是在唱戏。
骗人。我内心直觉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但是,我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而且我从小到大也没有反驳过我娘。我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得满满的。
夜里睡觉的时候,我把衣服脱好,折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然后,我开始第一次想事情。从小到大我习惯听父母的话了,快下雨了赶紧收衣服,割一箩筐嫩草回来喂羊,晚饭地瓜粥煮稀点……我能把他们交代的每一件事做好,从来,精准无误。我不需要怀疑他们说的话会有什么不对,他们在长年的艰辛生存中积累的生活经验自然远远多于我,大部分时候我都会为他们的英明决定和提早筹划而暗自佩服。但是,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坐起来也不行,我胡乱套上了衣服,胸口里的那股我也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我体内游走着,让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直到它从腹部一直往上涌着,并推着我以极快的速度冲到父母房间门口喊:“娘,我不嫁!”半开的门缝里,我看见我爹已经躺下了,我娘正在换衣服准备睡觉,被我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我正好看见她干瘪下垂的乳房。我娘走过来,一边罩上衣服,一边很不耐:“这么晚了,明天再说。”我的眼泪就下来了:“你说他们家境好,图的是彩礼给得多吧!”说完我就意识到要赶紧跑了,我娘的拖鞋比她的骂声先一步抵达。我迅速回到房间,把门闩上,连头一起躲到被窝里,惊吓、愤怒、委屈、无助夹杂在一起,像大葱一样,呛在我的喉咙鼻子,又堵在我的胸口,没有办法,我只好让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我用被子狠狠地擦鼻涕,仿佛是对我娘的有力报复。但是我一想到,明天洗被子的那个人还是我时,我的心里更加难过了。
不知道我娘和我爹那晚是怎么商量的,第二天他们保持了一种极为可恶的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期待中的责骂一直到早饭过后都没有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打定主意不理我,并且让我一刻不停地忙起来,锄草,灌水,洗衣,做饭……就算什么都做好了,也能支我去买块新肥皂。握着这块肥皂往家里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也会像它一样,要被这时间的流水一点一点揉搓掉的。我娘可想不了那么多,在她看来,肥皂就是肥皂,肥皂就是用来洗衣服的,道理和女儿大了就要嫁人一样,天经地义的。我当然没好意思怪她,她又没有错,只是,他们为什么从来都不问问我,难道他们以为我是一根木头或别的什么吗?
十二月的罗湖村,已经是寒风阵阵了,田野变成了一片令人沮丧的灰色。被收割完的田地,赤裸裸的,只有一些被随意丢着的地瓜藤,上面还吊着一两个蔫了的极小的地瓜,看了只会令人沮丧,青草呢,似乎全都往地里钻回去了。也就是说,这个季节,我很难再为我的羊割到青草了。每每在院子里看到我的羊,它们远远听到我的脚步声就会咩咩咩地叫起来,柔顺的眼神真叫人内疚啊,这种内疚差不多从每年的十二月持续到来年春天。那天,经常和我一起割羊草的伙伴英子来了。她是我的邻居,和我一样大,长得很一般,但皮肤白得像豆腐一样,我曾经为此狠狠嫉妒过她,不过她家里居然比我家更苦,何况她是老大,小学四年级之后就没的念了。我背着书包,她背着弟弟站在路口的时候,我只能别过脸去。等到我也辍学的时候,我们的友谊又天然无缝地连接起来了,谁都不记得那个中断的空白了。我们又一起去割羊草,她皮肤白,汗珠从额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看得极为清楚。我会用手背帮她擦汗,尽管这样只会把她的脸弄脏。后来我再也没有为谁这样擦过汗了,我是说,我们两个后来也都不再是当年的少女模样了。且说当时吧,英子还是那么年少,她跑来我家的时候,衣服有补过的地方,白嫩的脸上有一些苦恼的神色。我问她怎么啦,她也不说,就把我带到村西的山上。我跟着她走啊走啊,在一个从来没来过的山坳里,我们看见了一大片青草,绿油油地泛着光。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站在山坳上,眼睛像羊一样发着光。然后,谁也没有说话,猫着腰,挥起了镰刀。冷风吹走了我们的汗珠,但更多的汗从我们的身体里冒出来了,我感到了这么多天以来从未有的痛快淋漓。英子在我不远处,忽然喊道:“那个田川……”风吹散了她的后半句话,我停下来,想听得真切。英子也停下来了:“田川,他去卖五金了,山东!”风灌进她的嘴里,但我还是听清了她的话,因为她讲得那么一字一顿的,我想听不清都不行。我一直盯着她看,渐渐地,我的心里充满了惊恐,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快,快……”我想大声说的,可是我的声音只在喉咙里。英子什么也没听到,她看着我,大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啊……”我反应过来了,终于爆发出来:“英子,快,快走……”我拉着傻乎乎的英子一直往山下跑,她一路都在掐我,又哭又喊:“阿玉,你别这样啊……你这是怎么啦……”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山脚,在靠近村道的路边,才停下来呼呼地喘气。等气匀了,我问她,你不觉得这个季节还有这么一大片青草很奇怪吗?英子小声说,你没疯啊。我白了她一眼,告诉她,刚才我们割草的地方,她的身后,是一个大大的黑洞。也许是被边上的大树遮盖了,也许是我们光看见青草了,居然一开始没有发现。可怜的英子“啊”的一声,拔腿就往村里跑。我们村所有老人小孩都知道,那样的黑洞是什么。那是被遗弃的墓穴。
我一边骂着英子,一边也往村里跑。我感觉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割草了,不要再闻这种青草的味道。
回到家,我娘知道我弄丢了镰刀,居然也没有骂得很凶,只说了句,这么粗手笨脚的,还怎么嫁人啊!
嫁人还不简单。
在我们村甚至相邻的好几个村,都是这样的,年纪不够大不能扯证的,就挑一个晚上悄悄去婆家,大家叫“黑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坐在一辆板车上(平时用它拉煤的),被一个好大好大的红被单蒙着,就这样嫁给了那个见过一面的圆脸少年。路上我觉得冷,抱紧自己的时候我摸到了胸——还只有微微的隆起,它们太小了。我忽然难过起来,早知道,我应该给自己买件胸罩的,有钢丝和海绵的那种,我见过人家晒的。
我娘陪嫁给我的东西计有:衣服两套,被单两床,梳子镜子针线盒一套,马桶一个,马桶里还放着花生、红枣和桂圆。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金耳坠。我还以为新娘子都可以戴金耳坠的,像一片叶子那样,虽然薄薄的,但是漂亮极了。后来,我想想,毕竟我的出嫁是用来赚钱的,可不是花钱的。那时我哥都二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
我倒是自己带走了一个特别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叫它,就叫它百布包吧。那是我六岁时用积攒了两年的各色碎布,缝成的一个小书包,大家都夸漂亮,我读书一直背它,一直读到四年级。父母就让我辍学回家干活了。我觉得他们其实挺对不起我的,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个书包。
香姨老跟我娘说:“啧啧啧,我做了这么多门亲,就你女儿最好看了。”但媒婆的话都不可信,谁知道她是不是跟每个母亲都这么说。她为我家争取来的彩礼是两万元,算得上是很高的价了。香姨死于一九九五年。我是她做的最后一门亲事。
出嫁前,我娘特意做了交代:做人家媳妇要手脚勤快嘴巴甜,就算有什么委屈,也要多忍忍。我只管点头,心里倒是讶异,我娘这种一点就炸的火药桶脾气,居然也会说出“多忍忍”。我爹连帮我奶奶劈柴都是悄悄的,碰上我娘忽然回家来了,我爹会像被捉的贼一样,满脸通红地赶紧跟过来,而我娘会板着脸用鼻腔哼哼两声,酷得要死。她是怎么做到这点的呢?我觉得她很不够意思,没有真正将做媳妇的窍门教给我。
过了门,情况又不同。日子舒服得叫人不安。这天早晨,我去摸扫把,有人来夺走:“我来就好。”我去摸锄头,他笑:“你知道咱家地在哪吗?”我嘟起嘴,他还在笑,脸红扑扑的。这个家伙,健康得让人生气。
我不想坐着生闲气,就出门。邻居却早埋伏在那,像一锄头下去涌出来好几个地瓜一样,他们老老少少的,忽然跳出来,笑嘻嘻地盯着我看,交头接耳。我被看得全身起毛,正要逃,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奶奶拉住我:“好!好!”我逃得更快了。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也是每次怕拉不住我,使出来的手劲大得惊人。听见我娘回来,我也是这样赶快逃开,免得撞见又是一顿好骂。我娘虽然是个村妇,说话说得逻辑分明抑扬顿挫,十分会争辩,能把无理取闹变得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比如:“阿玉出生的时候,你不照顾还嫌弃跑得远远的,你为这些孩子出过一分力气吗?现在孩子大了会跑会做事了,你倒来亲近?”我奶奶不晓得是理亏还是懦弱,始终没有应过她一句。我们家是五间房,我奶奶住在最小的一间,挨着的就是鸡舍了。她七十来岁了,但都是自己做饭吃,烧的是柴火。我爹常常趁我娘不在家时扛一袋米给她。我爹到底是孝顺,还是不孝顺呢,这是我一直都没弄明白的问题。但是,我知道,这个问题无甚要紧了,对这个家来说,我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
到家还是一样有人笑。我气呼呼:“你们村的人都不干活吗?”他愣了一下,说:“新娘嘛,谁不看两眼。”他朝门口望了望,“那是旺婆,生了十一个儿子,里里外外的子孙都有几十口了,结果却没人养她。周围谁家饭熟了就想起端一碗给她。”我想起旺婆那双枯瘦又湿润的手,听得他话里的气愤,就认真端详他的五官。圆圆的小眼睛,圆圆的嘴唇,还戴了一副圆圆的眼镜。这就是阿峰了。
阿峰家没有我们家辛苦。他算是好命的,吭哧吭哧念到高三,他正在冲刺高考的时候,他那大嫂吃了两回农药,闹着要分家,硬生生辍学了。刚辍学回来,周围人见到他都会主动招呼一声,这也算半个大学生了,那时候我们就没见过大学生,没事搭讪两句也新鲜。常常有人拿些信件叫他来念,复杂的账争论起来就说一起找阿峰去。但时间长了,见他也一样弯腰种地瓜苗、一样坐在矮凳上摘花生,脸被晒得红了又黑黑了又红,又不稀罕了。村里人便开始取笑起他的那副眼镜来。送了个外号叫“眼镜峰”。
恰逢农闲,晚上无事,阿峰把这些当笑话一样讲给我听。这就对了。难怪他与周围人还是不同的。总是笑眯眯的,笑多了脸就红。我不喜欢他,但是也不讨厌他。喜欢和讨厌一个人都是需要感情的。
没多久,便过年了。过年可是大事,前前后后有一个月的时间,老老少少都在笑嘻嘻地准备吃的和吃。大家骄傲地提着满满的塑料袋往家赶,若是平时吃好是败家,过年过节就不一样了,不吃才显得家败了,孩子要吃天地门神也要祭拜,一年的光景好不好都在此时显现出来了。腊月二七,阿峰家做了十几斤的油豆腐、红团。我最爱吃红团,也爱和家人一起做红团。买来糯米粉拌上食红,加点温水,揉成面团,揉一小撮,捏成薄饼状,这就是“红团皮”。各家各户做的馅都不一样,有糯米馅、绿豆馅,还有糯米绿豆馅。我们最喜欢的就是糯米馅的。把糯米蒸干后,煮成又黏又软的饭团,再用手捏成球状,这就是“红团馅”了。用“皮”把“馅”包起来,放入木头的红团印里。红团印是很漂亮的,上面都有花纹,印着福、禄、寿、喜、财、丁、贵等字图。这时候的红团还不能吃的,还得用鸡蕉叶垫着,放到蒸笼蒸。不多时,蒸笼开锅,一锅红艳艳、又香又Q的红团就好了。这是多么叫人高兴的事啊!刚出锅的红团,我一口气吃掉了三个。阿峰的大嫂,哦,我也叫她嫂子,看着我吃红团,咯咯笑个不停。我脸红了,控制住自己不去拿第四个。我嫁过来后,大家似乎都挺开心的,大嫂是因为这样阿峰就算成家了,过完年马上就能分家了。她就再也不用把老公赚的钱交给公公婆婆了,阿峰弟弟娶媳妇的彩礼更不关她的事了,那可是一大笔钱呢。我公婆对我也满意,大概是总有人夸我漂亮吧。那年,他们还特意杀了一只羊,说是新娶媳妇要好好拜拜。我从小养大了很多只小羊,它们最后被捆进羊贩子的车时眼里都是含着泪的。所以我固执地不肯吃羊肉。为这事,阿峰还摸了一下我的头,笑了笑,接着把他的一大碗羊肉吃光了。他的好气色大概跟吃羊肉有关吧。农村人历来不吃牛肉的,为什么还要吃羊肉呢?这不公平。
除了要看他们吃羊肉外,这应该是我过得最高兴的一个年。阿峰给我买了一件大红色的毛呢外套,了不起啊。从初一到十五,我们穿着簇新的衣服,去他大姨家、二舅家、三婶家……远远近近地走了一大圈。见的人我也都不认得,感觉都长得一样,只记得他的表姐家有软糖吃。花色那么漂亮,含在嘴里软软的,香香的。我便什么也没吃,就光吃软糖,还偷偷藏了两把。
回娘家的时候,我娘摸摸我的脸,摸摸我的外套,还摸摸我的两只手。她想看看我有没有因为干活把手弄粗了,“听我的没错吧?”她笑得很自得,眼睛里有了很少见的光芒,没有听见我的回答,光芒就慢慢消失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啊。”我妹来揪我的外套。“没有了,没有了。”我把口袋的里布都掏出来,她才嬉笑着跑开了,嘴角满是软糖的香,她还小,还能快乐好几年呢。远远地看见我奶奶站在她的小屋门口,还是穿着深蓝色上衣黑色裤子。那是一种老旧的款式,类似旗袍的那种别襟。印象中,我奶奶一年四季都穿这样,从未变过。她又矮又胖,笑得合不拢嘴,我快步走过去,塞了一张10元钱到她手里。我奶奶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手往后缩了一下,瞥向我娘。压岁钱阿峰早已给了,这是我单独再给我奶奶的。我娘用鼻腔哼哼了两声,终于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
阿峰还站在门口,对着春联啧啧称赞:“这字写得好!”我瞥了一眼,不过是我爹年年写的那些对联,什么“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天地和顺家添财,平安如意人多福”。我爹的字倒真还好,邻居上门央求春联的也有,但听到阿峰这个高中生口里说出的好,我爹无比受用,招呼着:“阿峰啊,进屋喝茶!进屋喝茶!”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进厨房帮我娘,而是坐在廊下,喝着阿峰为我端来的一杯茶。我叫他看屋檐,那上面有一个燕子筑的窝。在我们村,有燕子筑窝可是一种骄傲,燕子只在好人家筑窝。阿峰已经跟我爹娘说了,元宵一过我们就会有自己的制衣厂。虽说本钱是借的高利贷的,但开厂做得好,一年的收入肯定比种田好多了。阿峰啊,不愧是读书人,肯动脑子赚钱,我爹娘很满意,也许日子真的会像我爹所企盼的那样,平安、如意、添财。
说是制衣厂,不如说是一个家庭式的加工坊。阿峰家有两层楼,二楼自住,一楼置办了几部针车用作车间,再把订单和布料拿来,便可以开工了。
招的女工都是本村或附近村庄的。年纪都和我差不多,有的还比我小上两岁,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这些女工,夹杂着少女和新妈妈的气息,手上忙活着,嘴里说些调笑的话,有时也有男女色彩的,但立刻她们又会娇羞地打断对方。又因为手上都能做这些衣服的活,不管快慢,拿的是工资,比起一般的农村妇人,还是有底气了些,和那些粗声粗气的大妈大婶比,总归是可爱的。
我和她们一起坐在一条流水线上做衣服,但和她们之间却隔着一层什么似的,也许我是全厂做衣服做得最好最快的一个,还有大概也有一点是因为她们叫我老板娘。喊我老板娘倒也不全是虚的,我真的不干农活了。自从嫁给阿峰后,我忽然就丧失了干农活的能力了,我也和她们一样在春天种下花生,可是一年到头都不去地里,结果那年全村的花生都收成极差,只有我的花生,拔起来,带着一串结结实实的饱满的花生,它们可爱极了。村里人问我的花生是什么种,我讪讪不敢回答,阿峰大笑,是“懒人种”,今年雨水这么足,你们灌水灌得勤,反而把花生都弄成空壳了啊。除了这一次的侥幸收成之后,我便很少种出什么了。连每天吃的蔬菜我也不种了。我娘知道我在阿峰家的情况后,为自己挑了个好人家得意的很。其实,她哪里知道,我那时,便是一种放纵和自弃的意思了。我这样一个懒懒的女人,从头脑比较进步的女工们来看,也是不可思议的,所以,她们很难与我亲近。而我也不会主动去亲近她们,她们一年到头只知道干活、干活、干活,厂里的活干完就去干家里的活,家里的活干完就去干农田里的活,任凭皮肤被海风吹裂,任凭头发像枯草一样随便挽起,最多在早市上为自己买一双新雨靴和围裙。可是,这样的牺牲是需要有动机的。就让日子不好不坏地过下去吧。
我总显得有点落落寡欢。那个从小和我一起割草放羊的英子,早也嫁到隔壁的隔壁村了,生了一对儿女。她的日子还算可以,老公是开面包车的,专门跑长途,帮人家运些我们村新鲜的土特产到附近的城市卖,辛苦归辛苦,收入还是可以的。就这样,英子的老公不在家,我老公不管我,我们两个败家的人,就经常一起偷偷跑去城里逛。厂里一放假,我就拿着阿峰开给我的工钱,去城里买衣服,各种各样款式的,手上拎着一堆,身上还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回来,一路踩着村里女人艳羡的目光和男人惊喜的目光。这样做很幼稚,但我像上瘾了一样,有一种依赖,一段时间没有去一趟城里,我就会浑身发痒,吃睡不下。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也没有能力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买衣服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出口。当那些热辣的贪婪或嫉恨的眼光扫在我身上时,我知道自己很成功地把自己和那些普通的村姑区别开来了。
后来,我去城里买衣服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英子有点吃不消,她没有那么多钱和时间来陪我。我一个人也不能老往城里跑了,因为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只好在镇上买、村里买。说实话,村里的衣服店实在是土得掉渣,店主本人就穿得和旁人也没什么两样,似乎大家买新衣服就是因为旧衣服坏掉了实在没的穿了,舒适、保暖就好,方便干活就好,哪有管好不好看的呀。这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的,特别是逛完城里的那些衣服店,再回到村里来买,真是落差太大了。
但我很快发现,我连村里的衣服也买不起了。尽管我的手艺一流,做的衣服又好又快,但是制衣厂的生意越来越差,阿峰能拿到的订单越来越少,他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经常半夜三更跑出去赌钱。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那天,我在房间里整理衣服。惊觉积累的力量是巨大的,这半年多来,我的整个衣柜已经完全被我塞爆了。现在我把它们全部都搬下来,在床铺上摊开,床上也放不下了,只好摆在地板上。我想给它们做个归类,至少按照季节分下吧。我把它们每一件都抖起来看,很多衣服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有买过,怀疑它们是怎么跑到我的衣柜来的。蕾丝花边、拼皮、羊绒、桑蚕丝、格子、竖条纹……形形色色的材质和款式,还有数不清的帽子、围巾、鞋子,可惜因为没有好好收纳盒保养,很多都已经皱巴巴或是发黄变色了。我颓然地坐在它们边上,感觉自己和它们是互相遗弃的。这些耗费了我所有资产的东西,最终像垃圾一样充斥着我的房间。我几乎不太可能去把它们穿一遍,因为我知道,它们的光鲜亮丽都是一时的,马上就不流行了,一买完单就无法再带给我快感了。我想穿的那件衣服永远都在百货商场的某个橱窗里。明白到这点,让我发愁的得,像个小老太一样,坐在衣服堆上,忍受着那种拥挤和霉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口渴得不行,想爬起来了。于是我踩过那些衣服,走到客厅准备倒水,我瞄见阿峰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自从制衣厂开工那天,阿峰就给自己设立了一间办公室,有办公桌椅,有电脑,还有一个泡茶的地方,用来接待客人和谈生意。当然很多时候也有各种男人过来闲聊抽烟泡茶,把一个小小房间搞得乌烟瘴气的,我就不爱进他的那个所谓的办公室了。但那天,我瞄见他的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就莫名地走了过去。阿峰在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们在抢着一个笔记本。“给我!”“就不给,就不给!”“等下我收拾你!”阿峰掐了一下她的腰。一阵嬉笑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然后,我居然做了一个动作,轻轻地为他们掩上了房门。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也关上了自己房间门。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关自己的房门。只有在这个世界里,我才是我自己,谁都不会来。我也忘记渴的感觉了,只是觉得难过。我站在镜子前,一把扯下刚才围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条皱巴巴的褐色围巾,发现镜子中的自己并没有变好一点点,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可笑,桃红色的毛衫,黑色的背心,下面穿着皮裤……总之就是不对,总之就是可笑。所以,一直以来我的感觉都是错的吗?平常走在路上,村里那些男人女人的目光根本不是羡慕也不是渴望,而是嘲笑吧,他们都在心里嘲笑我的,一定是的!因为我就是个傻瓜啊!
现在,我能怎么做呢?我应该把这些衣服好好整理好啊。我尝试着将厚衣服和薄衣服分开,尝试着一件一件将它们叠好,外套归外套,毛衣放一摞……可是,我叠着叠着就哭了起来了。这些衣服,我已经完全不爱它们了呀,它们也应该从来没有爱过我的。我们就像是被命运之手推到了一起,却要彼此忍受这种组合和陪伴。我哭一会儿,叠一会儿衣服,叠一会儿衣服,哭一会儿。没有理会敲门声。可是敲门声,却越来越大,感觉是自己捶在我的心口上的。阿峰,他不说话,就一直敲门。我们中间隔着的,又何止是这一道门了。
他终于把房间门踹开了,真是浪费,好好的门。我又不会死在里面。我没有抬头看他,我不想看他。他却直盯着我,好像要从我身体里挖走某一部分记忆。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也不哭了,也不叠衣服了。房间里是可怕的安静。我能听到血管流过自己耳膜的声音。
“你干吗呀,英子来找你,你怎么都不理人啊?”隔了很久很久,他终于说了这么一句。等不到我的任何回答,他终于满意地转身,准备出房间了。他没有任何防备。我突然从背后扑过去,对准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疯了!”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对我大吼。
我笑了,问他:“疼不疼?”
“你这个疯子!”他一边捂着自己的脖子,一边急急地退走了。
我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满房间的旧衣服将我包围着,也许阿峰是对的,我看起来就是个疯子。如果不是疯子,谁会这样乱买衣服,一直买衣服,永远都在买衣服呢。现在,那些巨大的垃圾堆占据了我的床,我将它们狠狠地全部扫到地上,然后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地丢进去。我闭上了眼睛,陷入了一场场黑色的梦里。
这些梦,都是同一个场景。就是我和英子最后一次去割羊草。我看见英子身后的那个墓穴。在梦里,这个墓穴黑洞变得越来越大,朝我张开来,英子也变成了那个黑洞的一部分。我总在被她们吃掉的前一刻,尖叫着醒过来。
小美就是我的妹妹。那个春节时还往我口袋里讨糖吃的小姑娘,半年不见,个子却拔高了一大截。她坐在我的床头,说是放暑假了来看看我。但我怀疑,是我娘跟她说的,她才特意回来的。
我是高兴的。这个小妹妹,是我娘四十岁时生的(我们全家都把她的到来看成是一种天意)。我和她有过两次差点一起死掉的经历。去外婆家差点被海水吞了是一次,还有一次,我把她带到田里干活。她在田头玩草,我在田里种花生。布袋里装着花生种子,我弯着腰,右手用铁片铲开一个小口子,右手摸两粒花生出来撒进去,再用铁片把土掩上。我做得非常熟练,再有一会儿,就能全部种完了。就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噗通一声,很沉,很闷,但又像锤子一样敲击我的心脏。我呆了一下,疯狂地撒丫子跑到田头,妹妹果然不在那里了,只有河里还有些水圈在转着。妹妹她好沉好沉,一直都没有睁开眼睛。我不记得自己和她是怎么被人捞上来的,只记得我爹将小美趴放在一张长凳子上,让她的大肚子压在凳子上,我娘已经开始哭了,突然“哇”的一声,一大摊水就从妹妹的口里喷出来了,她终于活过来了。我就知道,我这个妹妹,她是有福气的。她出生的年代比较新了,我爹也不偷盐,也不卖石头了,他开始干技术活,会帮人家盖房子,我娘呢,是他的帮工,递砖头掺水泥挑石块……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收入虽然不高但也稳定了。我妹妹肯用功,我爹好像是要将对我的亏欠都弥补在她身上一样,风吹日晒吃苦流汗赚的一点辛苦钱都省下来,拼了命地供她。
小美黑黑瘦瘦的,脸庞也不精致,头发又黑又粗,本可以盘成一个漂亮的辫子的,但她哪里盘得起来,不到十岁,就自己做主剪了短发。自然又是被我娘一顿长骂。但这并不妨碍小美自己做主做很多的事。她为了读书饭都可以不吃。又老是撅着嘴,风吹过她会生气,天下雨了她也要生气。她生气是闷闷的,谁问也不理,好像总是憋着一股劲。后来家里人都由着她。因为她念书实在是好。大家觉得她应该会过上不一样的日子。我想,大概是因为长得丑吧。长得丑就要好好念书啊。这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隔壁村的一个阿婆曾经走了好远的路,闯到我家来,就为了看她一眼,传说中很会念书的女孩子到底长得几个脑袋。看过了,抬脚出门的时候,说了句:是哦,长这样就没人招惹了,当然就念书好了。小美果然就黑着脸,拐回自己屋,半天不开门。下次考试考得更好了。我的小妹妹,她在以沉默与倔强和这个世界对抗着。
现在,她显然企图将她的这种勇气过一些给我。她扶着我坐起来,还帮我在腰上垫了一个枕头。
她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我看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还小,根本无力承受我的故事,也不能改变我的生活。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也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妹妹也不追问了,她就坐在我旁边,给我削苹果。她带来的苹果又大又红,吃起来很甜。半个下午过去,她说姐我先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
夜里,我照样不能入眠。我已经将近半个多月无法入眠了。我站起来,在阳台上往外看。罗湖村这几年的发展太快了。在我们家周围,盖起了好多座五六层的小洋楼。我没有注意到,这些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就像下了一场雨,长出来的蘑菇。我站在阳台,能看到的田很少了,前后左右都是新房子。只有西南方向,还有一座荒废的小木屋。那个生了十一个儿子却没人给她养老的旺婆,她住的木屋破烂到没有人敢来。我想起她摸过我的那双手,干枯又有力,似乎此刻又握住了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现在娘家门前了。我爹我娘比我起得更早。他们正坐在石桌边吃早餐。对我的出现非常吃惊。我站在那边,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爹搓着他的手指,这是他的下意识动作。他常年给人家盖房子,手指被水泥咬坏了,发痒、脱皮、起壳,原本是涂药就可以好的,可是还没等那寸皮肤好,他又去盖房子,水泥继续咬着他的手。现在,是不会好的了。他们吃的早餐是地瓜稀饭和我娘自己做的腌萝卜。但现在,他们忘记了吃饭,只呆呆地看着我。
还是我娘打破了沉默:“怎么穿成这样回来?”我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只不过是衣服没有熨烫,褶皱多了些,颜色也旧了些,但我不能跟她争辩。她又问:“吃了没啊?”我心里想,当然没有啊。可是你又没有煮我的早饭。
“问你怎么一句也不应啊!”我娘一下把碗摔在桌上。“你这个死样子是要给谁看啊!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嫁出去怎么就变成这个鬼样子了呀!……”我娘的爆发,让我有些惊吓,看来,她是真的有些伤心了。以前她总是觉得她为我安排的这门婚事是最理想不过的。她觉得她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也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
我爹停止了搓手指,他又扮演起和事佬的角色,说:“吃饭吧,自己去盛饭。”就算在这样的时候,他也总是那么的和善。我讨厌他的和善。可是,谁会在意我心里的想法呢。大家都觉得生活本来就是如此的,谁都没有错。现在,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动不动就会咬人的疯子,整日坐在堆成垃圾一样的衣服堆里,什么事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这样的堕落是一种奢侈,是一种吃饱了乱想,更不该是我这样的穷人能犯得起的病。这就是我的错了。
这时妹妹小美听见声响,赶过来了:“姐,你回来啦!”“来,我帮你盛饭!”
我根本没有想要吃饭。可是,小美盛的饭,我不得不吃。我还没有完全疯。我爹我娘看着我吃,他们却一口都吃不下了。小美倒是吃的很快。她问我:“姐,你吃饱了吗?我们去走走。”我娘立刻想要阻止,但我爹摆了摆手。于是,我就像个小孩一样,被小美牵着走出了家门。我娘背后在唠叨:“别走远,这个样子给人家笑死!”
我听了本应该伤心的,可是我不伤心。我觉得之前,我那么漂亮的时候,收获了太多的嫉妒和羡慕了,所以,我应该还回去一些。走在路上的时候,果然有很多人盯着我看,他们有的甚至企图攀谈,打探些什么。但,或者人家只是关心罢了。我太敏感了。好在那条路并不长,很快,我和小美拐进了大路,通往山脚的那条水泥大路。
我们上了山。这时,小美变成了我的姐姐。我依赖着她,跟着她走,连日来的消耗让我体虚,但我总算跟上她了。我们一直爬呀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在爬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甚至想起了那个和英子一起发现的墓穴,但我在途中没有再看见它了,也许已经被整理掉了吧。终于,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小美停了下来,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兴奋地说:“姐,你看,风景多美啊!”我顺着她望的方向,向山下望过去。的确,视野很开阔。天气很好,我能看见山下一大片的屋舍,有着一种人间的温暖。可是,哪个才是我的家呢?“姐,你看,这边是我们村,我们家的房子大概就在那个位置吧,不过看不太清啊。”小美微微冒汗的脸,闪着晶莹的光。她正在读高中,如果考上大学,那么她就会是和我完全不同的命运了。真好。
“姐,过来,给你个惊喜!”我知道她一直在取悦我,但我想不出在山上她能给我什么惊喜。
不过,这种质疑很快就消失了。我看到我们站的这块巨石旁边,小美拨开的草丛边,居然还有一块大石头,上面有个大大的坑,坑里还积满了雨水,这个坑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它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脚印,脚掌和五只脚趾头,全部都清晰、巨大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神仙脚。这是他的左脚,在另外一个山头,还有他的右脚呢。”小美说。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觉得她在胡说八道。但是妹妹的话我不愿意去怀疑。只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发现过这个脚印呢。小美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这是我们的秘密哦。”小美笑起来很甜蜜。
这么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吗?虽然我娘从小就带我去庙里烧香,每次遇见烦难事,她也一定是第一时间去庙里烧香倾诉求保佑,但我只是那个小跟班,帮她点香,帮她放鞭炮,帮她烧银圆。至于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灵,我从来没有真切地细想过。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是倾向于没有的。不然神灵为什么要让我的生活变成这个样子啊,那得是多么偏心的神灵啊。
可是,看着这个石头的脚印,看着小美脸上泛着的光彩,那一刻,我宁愿相信了。下山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病已经好了,再也不用吃那些抗抑郁的药了。小美说,等我养好了身体,下次她要带我去另外一个山头看另一只神仙脚。我很开心,看到路边开满了野菊花,我顺手摘了一把。
回到家的时候,我爹我娘居然还在家。他们今天很罕见地没有出工。好像是我爹身体实在不舒服。我想他应该是不舒服极了,不然他一定会去出工的。以前他连发高烧都会坚持去的,晚上吃一粒退烧药,白天继续干活。
我找到我爹,把花拿给我爹。期待他也会像我那样,开心起来。
没想到,我爹立刻变了脸色。他一巴掌打掉我的花,生气地说道:“你还真是疯了,赶紧给我扔了!”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他的生气让我害怕极了,要知道,我爹几乎从来不生气的。
小美跟在我旁边,她也不知道我爹为何那么生气。我爹也不解释,他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一连串急剧的咳嗽之后,他平静了下来:“扔了吧,扔了吧,唉,这花是给什么人的,你们也不想想。”
我心里吃了一惊,充满了内疚。我不想我爹有事。可是看他的脸色,身体也比以前消瘦了许多,我难过得想要哭出来,但总算忍住了。我不想再听到他骂我疯,虽然全村的人都已经开始这么说了。
小美也怔住了。我忽然觉得我们的努力都是白费的,荒唐的。什么多出去走走看看,看一个神仙脚有什么用呢,它能改变我的生活吗?可是我不能怪她。我不知道该怪谁,也许真的是我自己不争气。她瘦弱的身子一步一步靠近我爹,她手上端了一杯温开水。
现在想来,我爹那时对自己的身体是心中有数的。他或许已经感应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才会如此敏感和惶恐。
我爹是在一次运石头去卖的路上,看到我嫂子的。
那时候,她还不是我嫂子,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一头长长的黑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她家距离我们村有二十几里地。偏偏就让我爹给看见了。我爹养家除了靠偷盐,还靠卖石头。就我们村的那座小山,叫罗湖山,产的石头很不错的,有人承包了石矿,雇人采石,十几个像我爹这样的人把石头拉到外地去卖。那时候还没有手扶拖拉机,那时候只有板车,装着满满一车石头的板车,我爹在前面拉着,我娘在后面推着。有一天黄昏时分,他们路过一个人家。那家人正在吃晚饭,一家子二十几口人靠着墙根蹲的蹲,坐的坐,在那吃面条。按照我爹的说法,吸面条的那声音,简直像龙卷风一样。这时候,一个姑娘走出来了,给他们家的老奶奶碗里又添了一勺面条。我爹就看呆了,那姑娘笑得真甜。也许是那天,他卖石头刚拿到了一笔钱,也许是他那时候很饿了闻到最爱吃的面条的味道,也许是他在畅想将来有一天,自己家也是这么光大,复制这种二十几口人蹲在墙角吃面条的壮观场面。总之,他心潮澎湃,一脚迈进了李家的门,一口定了亲。是的,他只用了一句话,彩礼随便你们说。
这简直是胡闹了。我们家哪来的钱啊!后来就有我的强制辍学、紧急出嫁。靠卖石头攒下的钱,靠我的嫁妆,我嫂子终于进门了。
家里添了一口人,果然是好不热闹。我娘和我嫂天天吵架。别说做面条,我嫂一过门就病恹恹的,连椅子倒了都不扶。我娘一开始就收拾不了她,后来我嫂生了一个儿子,我娘更没得赢了,连小美都罩不住。直到有一天,我爹娘都出门了,我嫂抱着孩子看小美坐在廊下乖乖写字,就走过去:“哎呀,这是猪写的吗?真难看。”小美定定看了她两眼,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拿起她能够拿到的最好的武器,一根长长的扁担。至今,我们村还有人记得这样一个很滑稽的景象:我嫂抱着孩子拼命往前跑,嘴里乌拉乌拉大喊大叫,小小身子的小美举着长长的扁担,沉默地追着。她才不过四岁啊。
后来才听说,我二嫂本来有喜欢的人的,只是我们家给的彩礼多,她父母就做主嫁给我们家了。嫁过来一看,我们家不过是打肿脸充什么死胖子,二嫂就更恨了。我娘呢,本来就不喜欢我嫂。觉得她太漂亮了,漂亮的媳妇不好收拾。只是她没拦住。
我不喜欢听这些。我娘没有问我过的怎样,她只是一味抒发自己的抱怨。“她把麦子晒到我们房间门口,她是故意的!麦子都生虫子了,太阳一晒虫子全都发热发狂了,全钻到我们的蚊帐被子里了,她是故意的!……”我想象着发黑的麦子,和蠕动的虫子,这样的景象真叫人恶心。是的,我觉得恶心。这场以我为交换品的婚姻,居然是这么个结果。我娘要是能看见我现在出落的样子,她肯定得悔死掉,迟两年可以多收不少彩礼的。为了那么个刁媳妇,就那么急把我嫁掉。我爹就是个混蛋。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不是,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爹混蛋。甚至在村里还是个受尊敬的人。他个高长腿,有劳动者的结实肩膀和黑亮皮肤,健康得刚刚好,生机而不带一丝粗鲁。没有做工的时候,他喜欢穿白衬衫,站在阳光下,和电视里的人一样好看。你猜对了,他身上就是有读书人的气质。据说当年我爹也很会读书,但他半途辍学了。我爷爷奶奶是个不争气的主,不种地只知道吃,没有未来地吃,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没的吃了就去借,那时候粮食金贵,借了不还会挨打,村里人都很看不起。我爹有次从学校回来,碰巧看见村里几个小娃捡着石头砸我爷爷,我爷爷已经三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背着一个破旧的空竹篓,他两眼发黑但还是认出了我爹,一把抱住他,眼泪鼻涕地下,简直叫人分不清谁是谁的爹了。我爹仰天长叹,又长叹,我爷爷的空竹篓里连片树叶都没有啊。三天三夜后,我爹就没回学校了,大概是怕他再在外面读下去,回来找不到自己的爹娘了。据说他的这个决定让校长和女同学伤心欲绝,我爹在学校里一向被视为未来无限、神采焕发的那种人。但我爹正是被学校念的那些书给害了,他的逻辑就是,不能为了读个书,就把自己的爹娘都读没了。我们从来不敢当面问他的这段往事,只有在他背后,在我娘的夹杂着嘲笑的讲述中,想象他当年英俊潇洒的样子,并且为他的这个辍学回家的决定而痛恨不已。若不是他放弃了机会,他至少是个国家干部了,我们不就是干部子弟了吗?可是,每每此时,我娘总是会敲我们的头,那就没有你们了。你爹就不会看上我了,早就跟那个女同学了。我娘的打击并不能消除我心中的遗憾,特别是家里日子辛苦的时候,特别是他们去偷盐卖石头的时候,特别是在我蒙着被子“黑婚”出嫁的那个晚上,我总是那么幻想着,假如我爹当年坚持把书念完,那该多好啊。
没有假如。活生生的事实是,当年我爹回家了,务农了,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学校里的校长很快就换了一个,也没有人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学生了。
我爹终于回到他出生的地方,这种回归让他和这个土地黏得紧紧的。他似乎比别人还没有勇气再走出去了。但又留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他在屋后种了七八棵桃树,这些桃树每到夏天就挂果,像是一个小小桃园。桃子个小,但是好甜,我们当地人叫豆桃。桃子结得一树一树的,随便村里的孩子们来吃。他写毛笔字,每年春节邻居们都乐滋滋来免费领春联,讨回去贴在门框上贴在猪圈羊圈上,我爹就会一脸得意。他爱种花,把菜园翻掉,种上鸡冠花、太阳花、夜来香、月季,当年如果你在我们村溜达,看到一个鲜花簇拥的菜地,那十有八九就是我家了。也常常有人拥到我家来,躺在桃树下的石条上,我爹为他针灸,完了居然还给开一个药方回去。他爱喝茶,早晨起来泡好茶,双手递给家里人,和人家天文历史地理乱聊天,也会把他以前读过的书说给人家听。有段时间,他收了工就跑去学篆刻。
我爹就是这么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人。读书又不坚持读完,做农民又不做个纯粹的农民,养家也没想着怎么发财。我们村里有个在外面开医院的人,好有钱的,三番五次请他过去他公司上班,怎么叫也不去。他的朋友因此更敬重我爹了,说这年头这么缺钱却还不为金钱所动的人,实在是太可贵了,大有奉我爹为世外高人之意。
我表示不同意。我爹不出去,没有那么多意思。他就是怕老婆。当年我爹光溜溜一条,什么都没有,我娘居然嫁过来了,很快就给他生了孩子,这个家算是立起来了。他们大抵还算恩爱,至少我爹是特别让着我娘的。我爹一辈子就没有在什么事情上做过主,连给我奶奶劈柴买米都要偷偷摸摸的,生怕我娘看见了生气,可偏偏,我二哥的婚事,我辍学嫁人的事,就是我爹拍板的。事情就是这么邪门,我爹就是这忽然间跑出来做了这么一个主。我娘怎么也拦不住。我们都觉得这事没法解释,真没法解释。
无论怎么说,撇去他那些奇奇怪怪的雅好不说,我爹实际上真的是一辈子都穷。一辈子都在为钱发愁。谁叫他放弃了改写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呢?那时候念书可是有补贴的,每个月还发米发油呢。我娘和我嫂吵架的时候,我觉得他大概心里是挺苦闷的吧,苦闷的时候就抽烟,不停地抽烟。舍不得买好烟。都是抽最劣质的那种。所以,有时候,我恨他的善良和重情。
过完暑假,小美就回学校了。再也没有什么人来找我了。可是,有一天,我娘却过来了。她到我家里来,看着我满屋的脏乱,只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我觉得她差点都要哭出来了。她说:“回家一趟吧,回去看看他吧。”
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是那个病人,可谁知道,我爹才两个月时间,就已经卧床不起了。
我娘这时候来叫我回趟娘家,她也知道我这么个人,指望我伺候是不可能的,无非就是要我爹还能看见我一下。那天,我的意识特别地清醒。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对我爹的心疼,让我从自己的情绪沼泽中暂时拔离了一些出来。我回到娘家,走进我爹娘的卧室。时过境迁,当年我站在门口,被我娘扔了一拖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可是,现在我们都已经换了一副模样了。
我看见他躺在床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样子,如果不是那个脸庞,我差点认不出他来,他穿着背心和短裤,两条腿和胳膊差不多瘦。
同样的,他大概也没有认出我,只低着头,不知道眼睛在看着什么。我唤了他一声,他也没有答应我。我刚要凑近他,我娘拉住了我。“别靠那么近,你知道他得的什么病吗?”
我吓哭了。我娘哄我:“乖,乖,出去啊,出去啊。别添乱了。一个就够我折腾的了。”她也哭了。
那天夜里两点多钟,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睛,认真地听,听真切了,是他在喊我,阿玉,阿玉……我披了衣服,爬起来,走到他房间门口。我娘不在,她已经搬到另外一个房间去睡了。黑夜真好,这样的时刻,我感觉就剩下我爹和我和黑暗了。我特别清醒,而我爹,很奇怪的,我能感知到他也特别的清醒。
他没有在床上,我不知道他是凭一股什么样的力气自己爬起来的。此刻,他坐在椅子上,向门外望着,他房间通向院子的门是敞开的,院子里是一株他亲手种的夜来香,已经长得好高好高了,此刻夜来香的香味盖住了一切其他的味道。
“纸、笔。”他转过头看见我说。我很奇怪,自己刚才在房间里怎么能听得到他喊我,他的声音是如此低沉的,好像每说一个字都要抽去他身上的很多力气。
纸和笔,纸和笔……我翻来翻去,终于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一张破旧的方格纸,一把秃头的铅笔。那是他以前出去做工记账留下的。虽然我知道,这也许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字迹了,但我真的找不到更好的纸和笔了。我身上根本没有带这些啊。要是小美在就好了。
我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他毕竟还是半个读书人。在心情最沉郁的时候,他还会选择书写这个方式来表达,他一定也是希望是读书的小美陪在他身边。放心好了,你写好的东西,我会交给小美看的。
我爹似乎感应到了我的保证。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纸和笔,果然努力地在上面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凑近一看,全都是无法辨别的毫无章法的线条。是的,他写不出字了。他病得太重,大脑已经无法将意识传达到自己的手上了。他嘴里一边嘟囔着:“我写给你看……”一边继续努力地画着。我不忍心再看,只得把头看向院子中。那夜的月光特别的白,照在夜来香上,照在大地上,仿佛可以把所有的秘密和伤痛都洗去。
待我再回头的时候,我爹终于在纸条上写出了两个字,尽管辨认有些困难,但我仍然看清楚了,他写的是大大的两个字:“封锁。”我爹怕我没有看懂,他轻轻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被封锁住了。”
我永远记得那夜的月光,那株夜来香的形状,以及我爹说那句话时的口气。
好在他的痛苦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从那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清醒的时刻了。到最后,他连我娘都不认得了。我曾经怀疑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可是我的手里却还捏着我爹的字,甚至还带着他手上的余温。我爹有一双很好看的修长的手。虽然他手指的皮肤被水泥咬坏了,但形状仍是那么的好。方圆十里,你找不到更好看的一双手了。就像方圆十里,你再也找不到一个那么爱种花的农民了。
最后,他也以一种农民的方式过世了。由于没有体检的习惯,一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肺癌晚期了。匆匆结束。
我爹死了以后,我奶奶也没多活几天。她躺在床上,像一块被丢弃的抹布。我们都在外面忙着我爹的丧事,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咽气的。我站在门口,看着我嫂子她们在帮她穿衣服,那种巨大的悲伤一下子将我吞没了,我奶奶活了八十多岁,临了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道她会不会恨自己年轻时不争气,耽误了我爹的前程。我没法站门口了,走到院子里,看见一群乌鸦低低地飞着,占领了我家的整个院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乌鸦。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过去,它们嘎嘎怪叫着散乱了队伍,只是丝毫没有被惊走,反而更凶地飞下来,大概是想要将我包围。我知道我赶不走它们的,我蹲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起来。我爹走了,我奶奶走了,我们这个吵吵闹闹的家,总算安静下来了。
我的心里却更加无法安静了。我一直记得自己从山上带了一把野菊花下来,那天,我爹狠狠地打掉了我手中的花。我责怪自己,那把野菊花是一个多么坏的兆头啊。
也许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无辜,在不知不觉中我也酿成了很多罪,那么多的罪集结在一起,才有了一步一步的命运。
我的病时好时坏。村里人有时候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病了还是没病呢,阿峰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那日撞破门之后,我就很少在家里看见他了。制衣厂,已经彻底关闭了。我们做的衣服原本都是销往国外的,但因为汇率的问题,利润的空间变得很小,外贸衣服的生意很受影响。阿峰好不容易抢了一些订单回来,货发过去半天,依然收不到货款,厂里工人的工资发不出去,工人就慢慢散了,再不来了。但是,我也搞不懂这里面的情况,我们村也有其他和我们类似的制衣厂,他们都照样活下来了。所以,我们家大概有我们家自己的问题吧。
所以,大家总觉得,我是病人,阿峰是那个照顾我的人。可实际上,我觉得他也正常不到哪里去。他的行踪变得漂浮不定,有时候半夜回来,有时候天亮的时候踩着露水回来,有一段时间在卖假冒的名牌鞋子,有一段时间在卖建材,有一段时间又跑去听安利的课。他那样折腾,我也无法过问什么。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极为微妙,但也许是这样的痛苦太过于折磨人了,我们还真的都努力想要改变些什么。
阿峰做的努力就是带我去看医生。
先看镇上,后来又去看省里的,最远的一次我们去了深圳。我变得像孩子一样听话,阿峰也像刚结婚时那样疼着我,他牵着我的手进心理医生的办公室,进精神科医生的办公室,我们开回了一大塑料袋的药,中药,西药,中西合成药……阿峰卖假名牌鞋的钱、卖建材的钱,甚至卖掉制衣厂设备的钱,就这样变成一粒粒的白色的绿色的东西,和开水一起,进入了我的肠胃,在我体内游走,最终控制到我的大脑。
阿峰说,深圳的大医生果然好啊。的确,从深圳回来后,我的情况好了很多。至少我自己能按时吃药了,每天还能下楼走走,按这个形势似乎有好起来的迹象。
其实我心里知道,不是深圳的医生多好,而是阿峰让我看见了他的好。毕竟,我们之间连一个孩子都没有,我都病成这样了,他完全可以休掉我,再重新找一个。一点问题都没有。没有人会怪他的。但他把时间和金钱都给了我。我看见他头上居然有些白发了。
我很想和他生个孩子。再不生,我们都要老了。
那天夜里,我爬起来了。跑到他的房间,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地躺下。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躺在一起了。我乖乖地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他吵醒了,把我赶回自己的房间。
天快亮了,他还在睡着。这段时间,他真的太累了。我讨厌自己的脆弱,我后悔自己没有趁我爹在的时候,问问他,我们家族是不是有什么遗传呢?从小我就知道,我有个姑妈是疯子,她是嫁人后才疯的,把家里的米粉面条都藏在床底下,发了霉也不让人拿出。但她似乎也没有全疯,过一段时间就回来看我奶奶。带着那些发霉的米粉。她的头发总是油腻腻的,泛着光,习惯性地都要把头发往后捋一捋。我想,一个疯子的头发有什么好捋的,谁看呢?所以,是不是有一些基因上的东西我无法逃过呢?否则,我为什么这么不堪一击呢?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生病啊。我多么希望在昨日夜色中洗净了所有尘埃,一夜醒来,如初升的太阳一样,积蓄了全新的能量,迎来生命的盛年。
当第一道阳光撕开黑夜时,我终于忍不住推醒了阿峰。阿峰果然吓了一跳。他被惊吓到的眼神,让我觉得异常难过。我们夫妻,何以至此?
我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阿玉,以后吧,现在还在吃药呢,等以后吧……”
我看不见他说话的样子,但我听见了他口气里的犹疑和无奈。大概他也清楚,这个以后,不过是说来哄哄我的。阿峰是对的。我在吃药。一日三餐,各种颜色的,一共有二十四粒。一粒都不能少。医生说。抗抑郁的药,多半是有激素的,还真没法要孩子。
从那以后,我们又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阿峰除了定期带我去复诊、开药,其他时间,基本看不见人影。我觉得他可能也快要疯了,想钱想的。后来,有一天,他真的被抓了。因为卖假药。
家里乱成一团。我的公婆,一大把年纪,慌成了个孩子。他们收拾着包裹,争执着要带给阿峰的东西,放进包裹里又倒腾出去,一边骂着什么。他们如此深陷其中,以至于我走到他们身边,他们都没有立刻看见。
“什么鬼!你干吗在这吓人!”我公公正愁憋得慌。
“我也想去看看阿峰!”我说,虽然很小声,但说得很清楚。
“你?哈哈哈……”我公公大笑了起来,将近悲怆,“你自己看好你自己吧,也不知道我们阿峰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娶了个什么呢?我永远都听不见了。我公公的嘴被我婆婆捂住了,“还嫌不够乱啊,这才好了一点,你又刺激她做什么……”“阿峰会去卖假药,还不是为了她……”
我怔怔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可能我离去的样子,和我来到的样子一样,都没有被他们发觉。自从生病吃药后,我的体重越来越轻了,我也习惯轻手轻脚地走路,生怕惊醒了什么,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人们也很奇怪,一边盯着我不放,一边当我不存在。
我想要帮阿峰赚点钱。哪怕一块钱。我已经,很久没有赚钱了。
我决定到村里的服装店试试看。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以前,我来这里买衣服的时候,店家可是当我神一样敬着的,毕竟像我这样一次买五六七八件的人,在村里可是再也没有人了。而且我还从来都不会讲价。
这是我生病后第一次来。我走近,走进,老板娘都没有吭一声。我习惯性地伸出手,刚要摸下挂在最前面的新到的衣服。却被老板的一声咳嗽给吓住了。她的咳嗽太突然了。跟在咳嗽后面的还有一句话:“阿玉啊,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我收回了手。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她又不是医生,问我身体怎么样干吗。
她还没说够,向外略张望了下。正是正午时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老板娘敞开说道:“唉,你说,你原来多漂亮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成这样了,啧啧啧……要记得吃药啊。”她始终站在柜台后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最后这句是配合着我跨出店门的时候说的。她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说话的口气,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没有听见她的笑,但我觉得她一定是笑了。我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想要在她店里帮忙卖衣服,哪怕工资低点也没有关系,我怎么会有这么天真可笑的想法呢,我还真是有点疯了啊。
想要在村里找活干,基本是不可能的了。
十六岁前,我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我外婆家。要爬很多很多山路,还要穿过一个长长的海滩。有一次,没有算好时间,走到一半,突然涨潮了,我拉着我的妹妹小美,拼命地往海滩边的石堆上爬,海浪一次又一次地袭击过来,张着大口要把我们吃掉,妹妹她那时候还不到七岁吧,只顾哭,腿又短根本爬不动,我也边哭边拽着她。我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活着回来的。其实说去外婆家,我们根本见不到外婆。我外婆早就去世了,给我留下的唯一温馨记忆,就是有一年她种了好多豌豆,整整有三大篮筐。她往我手里塞了一把豌豆,然后我听到了一句我从来都很少听到的话——“随便吃”,她还拿出针线,用豌豆串了一条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我一边心里疑惑这么玩食物会不会遭天谴,一边还是美滋滋地低头打量起我的项链。那可是外婆送我的唯一一个礼物。此外再也没有了。
现在我就要离开村庄,去我外婆家了。准确说是去外婆家所在的村庄。那个村庄比我们更靠近海边,很多人靠海住着,打鱼为生。这几年又出现了一些新的生意,专门种海带,数量巨大的海带,一车皮一车皮地运到全国各地甚至国外去卖。所以每到海带成熟的季节,他们就需要大量的工人来把海带从海里拉出来。这是一个很辛苦但来钱也很快的活,远近村庄的所有男人女人都会来赚这样一笔不菲的外快。
我出现在拉海带的人群前时,倒是没有引起多大的骚动。烈日已经将所有人的力气损耗殆尽,他们套着头罩,露出两个黝黑的眼睛,工头上下打量着我。我也无畏地看着他,因为事先我也为自己套上了一模一样的头罩。工头问我,去年来过吗?我点了点头。刚好有几个人从我旁边经过,我看身影很是熟悉,生怕下一秒就被他们认出来。工头又问了我,哪个村的,有没有介绍人?我说了我外婆家的名字。工头知道我外婆家,尽管他也纳闷我外婆家并没有这样一个年纪的女人,他还是收下了我。海带收获的季节,每年都有大量这样的女工涌来,他们正缺着人呢。“瘦了点哈!”他最终还是同意我留下了。
我加入了拉海带的队伍。每天跟着一大群人,早上五点多出工,晚上七点多收工,吃住都在一起。尽管我那么努力隐藏自己,到底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我真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后来就有人躲着我或当我面窃窃私语。我觉得让一些人认出来也好。我走的时候并没有和公婆打招呼,他们怎么可能同意我出门,现在我既然已经来了,如果通过别人的嘴巴,把消息带给他们,也好。我觉得这大抵算是一个幸福的时光。很自由,这样的一个临时工队伍,来源实在庞杂,各有各的来路。我像一只小绵羊一样,乖巧而懂事,隐藏在人群中。只是有一点,我不得不在吃饭的时候躲得远一些。因为在每次饭后,我都要吃下花花绿绿的一把药。
不知道是劳作让我无暇思虑,还是那个深圳的大医生开的药真的很灵,我觉得我的病就快好了,就快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到难过了。每天早上五点多醒来,看到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的时候,我觉得有一种宁静的美,这是我在其他时候都未能体验到的。我想起阿峰,他大概很久没有见到日出了。等到我赚了钱,我就要去看他,我要保释他出来。到时候,我们一定要来这里一起看日出。
两个月的时间,就那样过去了。
我走回村庄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应该是变了很多的。路过村口的那个衣服店铺时,老板娘居然远远地就跟我打招呼。
“阿玉,有个把月不见你了,去哪里了?”她脸上的笑意都快从那些横肉里溢出来了。
我不想理会她。但我又突然想气气她。我走进她的店铺,这次她争先把新衣服摘下来给我:“看看,这件我可是一直留着的,只有你才能穿得好看!”
我不由摸着那细腻柔滑的料子,好久没有看见如此新颖的款式了。我动了心,但我紧紧地攥紧口袋里的钱,那一共是3000元,整整三十张“红公鸡”。
我转身走出去,老板娘已经将衣服麻利地包好,往我怀里塞: “阿玉,你先拿去穿,钱以后再说!”我想,好吧,就当是对自己的一个小小犒赏吧。这两个月我晒黑了,这件衣服是多么衬肤色啊,如果能穿这件衣服去看阿峰,一定能让我看起来又漂亮了。
就这样,从老板娘的店铺里出来的时候,我手中的“红公鸡”已经少了五张了。我觉得把钱往外拿的时候,我已经在后悔了。一路上走回家的时候,我的后悔在一点一点地加深。我应该给阿峰买点好吃的,他不会在乎我穿什么的。
回到家里,公婆自然不会给我好脸色,但也没有过分训斥。招呼我吃了晚饭,我吃了两大碗的地瓜稀饭。我觉得自己的饭量变大了,真好啊。我想好了,从明天开始我要好好过日子。那件新衣服我拆都没有拆开。
第二天,我拿着装衣服的袋子,来到衣服店,跟老板说想要退货。
老板娘一听完就变了脸色。我苦苦说着,不肯走。
她笑得倒开心:“你们给看看,乡里乡亲的,不是我不让你退,可是她不能把衣服穿坏了再拿来退啊,我这小本生意,都像你这样,我不是早晚饿死!”
我慌了,翻出衣服一看,果真有个洞,不大也不小。
老板娘情绪好极了,她满脸堆笑地低声说:“阿玉啊,我看,你的药还是不要停的好!”
店里已经围来了好几个看热闹的人。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的眼神里我已经看出了一切。我觉得自己好委屈。
“没钱买衣服,也不能这样骗新衣服穿啊!”老板娘看我把衣服装回袋子里,她大概猜到我要走了,一边轻松地整理她店里的东西,一边说了这么一句。
门口的人群中爆发出了附和声和笑声,我爱买衣服是全村或附近几个村庄都出了名的。大家也都准备散去了。那天,走得快的人就错过了一场好戏。而留在后面的人,则看到,阿峰的那个疯老婆阿玉,忽然朝老板娘扑过去,一边抓住她的头发,一边狠狠地朝脖子上咬下去。老板娘吓得哇哇大叫,她站的地方有了一摊湿漉漉的东西。看见的人都说,别看阿玉是个疯子,可还是很聪明的疯子,你看她还知道要先抓住人家的头发,要不然那个老板娘块头比她大那么多,她根本就占不到便宜的。听的人也无不呼应,还真的是啊。哎呀,说什么也不能得罪疯子啊……
我的公婆来接的我。他们一路呵斥我,我公公的声音抑扬顿挫,我婆婆的哭声嘤嘤呜呜的,形成了很好的搭配。但我还是感激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及时赶来,我可能已经被老板娘那个铁柱一样的老公给揍死了。我幻想着,如果他揍我了,我流出来的血会是什么颜色的呢?毕竟我吃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药啊,我的血会不会也早已经是别的颜色了呢?
第二天,全村的人和狗都知道了,阿玉又犯病了,逮住人就咬,这次她公婆不得不将她放到精神病院了。这让所有人都放心了。
他们送我去的是镇上的一个精神病院。简陋的房子,和我们村大队关那些超生父母的房子差不多。一个月还要交3000元钱。我心疼钱,我在海边风吹日晒做牛做马了两个月,到头来就是到这样的地方来浪费掉了。我还想着要去看阿峰,自己倒先进来了。
自此,我是疯子的说法得到了有力的证实,没有人再会观察我的情况是不是时好时坏了,我成了一个进过精神病院的人,不是疯子还是什么呢?
在正常人眼中,作为一个疯子,显然连性别都没有了。我被关进来,男男女女,各种流着口水的、吊着眼睛的、头发乱成枯草的……看守的人来发饭的时候,多看了我一眼:“这么漂亮,可惜了。”另一个和她一起抬饭锅的人小声说:“这是文疯子,小心点,发作起来更厉害。”我觉得我应该把耳朵捂上,事实上,我已经把耳朵捂上了,我觉得头疼,脑袋里有无数的苍蝇和蚊子在咬我的脑细胞,它们飞来飞去,吃个不停。我想,我大概真的是疯了,那些医生给我开的药都错了,抗抑郁的药根本就没有用的。
夜晚来临了,这才是最可怕的时候。上半夜的寂静,仿佛只是为了酝酿下半夜的恐怖。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指天骂地,有人在踩自己的大小便……这些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声音,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形状了,唯一还能发出的是声音而已。看守的人,早已把这种声音等同夜里的某种狗吠。
我是那个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人。我躲在角落里,一点一点蹭,几乎快要缩进墙壁里了。我用地上的黑土把自己的脸涂黑了,偶尔也张牙舞爪摆出可怖的样子,生怕别人来接近我。
在里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挫骨削皮的折磨。我突然感到了无比的惊恐。日夜看着这样奇怪的痛苦的行尸走肉,早晚有一天,我会连惊恐都忘记的。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没病,放我出去。我没病,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抬饭的人吓得从栏杆边远远地退开了。一个人很得意地对另一个人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种不声不响的一发作起来更可怕……”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出去……”我的细瘦的手从栏杆上,慢慢地滑下来。
那夜,我居然有一瞬间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爹来看我了,他那么高大地站着,脸上笑眯眯的:“阿玉,别怕……”我看见我自己,穿着白色蕾丝花边的小洋裙,一副少女的模样,美极了。我从来就那么美。五官、身段都随了我爹,修长、优美。可奇怪的是,我爹忽然就不理我了。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爹。周围黑乎乎的,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爹呢?你们谁看见我爹了?……
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栏杆照射进来了。
有人来带我。为安全起见,还有两个人在旁边跟着。
我乖乖走出来。走到户外的时候,我还是被阳光刺了一下。这种太阳和我前几个月在海边看到的完全不同。
我快认不出阿峰。阿峰估计也快认不出我了。
他胖了,圆圆的脸比记忆中更圆了,脸上居然还有一些红晕。但我知道,那可能是高血压的征兆。他的血压一直不好。而我,再也不是他当年在我爹家初见我时那般出水芙蓉模样了。也不过一两年时间,我们似乎已经过完了三生。心力交瘁。
他抓起我的手:“阿玉,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我乖乖地跟着他。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我没有看见阿峰的脸,但我听见了他的哭声。这不是我的猜测。我们才走到一个拐弯处,阿峰突然放开我的手,抱着自己的头,慢慢蹲下去,号啕大哭。
那是我见过,一个男人,或一个男孩最心碎的声音。周围的世界变的安静极了。
哭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赶紧站起来,握住我的手:“阿玉,别怕,我就是心疼……我们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我才知道,他的眼泪原来有这么这么多啊。我真想叫他,你多哭一会儿吧,等下到了家又没的哭了。
他却把情绪稳住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一路再也没有哭过了。
我高兴得像个孩子。我是真的高兴。这是我的第二次生命。阿峰给的。
幸福没有持续太长。从村口走到家,似乎是在穿越一个火阵。村里人的眼光就像烈火一样炙烤着我。我听见自己皮肤烧焦的声音。
“这才几天就放回来了。”
“阿峰啊,你可得看好了……”
一个人躲在人群中,总是很容易说出他自己都会惊讶的过分的话。大概因为觉得隐藏起来了,因为觉得无所追究了,自己犯的罪过不会被神明发现了,大家说的话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来越赤裸裸,连最后的一点颜面都不给了。我感觉阿峰领着我回来,似乎是错的。我们应该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但我们已经回来了。阿峰是个好人,但他太单纯了。
公婆连他的晚饭都不给准备了。他们怪他去接我回来。
阿峰自己去刷锅、洗掉公婆吃剩的碗筷,点火烧了一锅稀饭。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翻箱倒柜。果然,那二十四张红公鸡不见了。
阿峰煮好饭,上楼来叫我:“先吃点东西,再去洗个澡……”他推开房门的一刹那,看见我满屋的乱衣服成堆,“玉,你……”
“我不是在找衣服穿,我是在找我的钱。他们拿走了我的钱……”我急急地解释着。
“玉,你哪里还有什么钱,别胡思乱想了,快下楼吃饭吧。”阿峰耐心地哄着。
“我没有胡思乱想。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去拉海带赚的钱。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旺婆。我那天还给了旺婆一百块钱。”我说的话清楚极了。原先我还担心,被关在里面几天了,我会说不出话来。
“旺婆都死了……玉,你别这样……”阿峰的声音里带出了哭腔。
“旺婆死了?怎么可能?我明明给了她一百块钱,叫她去买吃的……”
“别说了,你他妈的别说了……”阿峰吼了起来。
我听话地闭上了嘴。
夜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细细地比对着我的记忆,那天我结算完拉海带的钱,去了两个地方,一个就是村口的衣服店,这是确定无疑的了,老板娘脖子上的那个咬印估计都还没好吧。另一个就是旺婆的家了。我没有走进去,我在她门口叫了一声,她就出来了,旺婆不肯收我的钱,还夸了我几句,说我是个善人会有福报的。我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这一点点小行动,就受到这么高的赞誉,往她手里塞了钱就跑走了。走的时候有点后悔,应该给她买吃的更好,她拿着钱说不定还舍不得花呢。后来第二天就有我的退衣服不成,在衣服店出了事,再后来我就被公婆送进精神病院了……我的记忆是如此清晰而滴水不漏,但阿峰,为什么一点都不相信呢?他说,旺婆死了,怎么可能呢?
我也没有下楼去吃饭。我心疼旺婆,也心疼我的钱。趁着夜色还未全黑,我悄悄出门了,去了旺婆家。还未完全走近,我就知道阿峰没有骗我。一种阴森的气氛已经朝我扑过来。旺婆住的屋子周围的青草都快长得跟屋子一样高了,墙上还爬满了牵牛花。我只敢在心里叫了声“旺婆”,就赶紧往家里跑了。月光洒下时,我似乎看见木屋里真的发出光。
我害怕阿峰知道我出门了。赶紧往房间跑,却一不小心摔倒了。
“你去哪里了?”阿峰还是问我了。
我害怕解释不清楚。“没有去哪里啊,我一直待在房间里。”
“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一路跟着你的,你为什么在我面前都要装得这么无辜啊,我爹娘说的没错,我一直都被你骗了,你们全家都他妈在骗我,当初你娘把你嫁给我时,就知道你有病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那么急着要嫁掉呢,要不然你那么漂亮怎么会嫁给我呢,所以你犯病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他妈被你们家坑了,对不对?”
我觉得大概老天爷觉得我和阿峰之间一定得有个人发疯吧。不是我,就是他,不是我疯多一点,就是他疯多一点。我们两个人总之加起来,就是一定要占了那个疯子的名额才对。
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我无话可说了。
我又回到了那种整天躺在床上的日子。
我躺在床上,连翻身都不曾。阿峰过了几日,又内疚。我觉得我们上辈子一定是互相欠着的。自从我们结婚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他越来越糟糕,我也越来越糟糕,我们两个都成了没有未来的人。但他还希望我能活下去。我公婆已经完全不给我饭吃了。只有阿峰,真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端饭端药,照顾着我。
我们村最贵重的食品就是芡实。一斤120元,我不知道阿峰哪里来的钱去买的。有可能是借高利贷的吧。他以前做制衣厂的时候,就去借高利贷的。但是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人肯借高利贷吗?怕是连高利贷都借不到了吧。我看着来历不明的芡实汤,心怀愧疚,这么贵重的东西只有坐月子的人才有资格吃。任凭芡实汤从我的嘴边流到了耳朵里,我不想张口。最后阿峰终于放弃,掩上门出去了。窗外,零星的爆竹声响起。然后是一阵孩子的哄笑声,紧跟着是大人的骂声:“看我把你打回娘胎!”我知道,是调皮的孩子将爆竹点在路中间,然后躲起来看路过的人被吓到的一脸狗屎样。虽然是零星的爆竹声,但只要有爆竹声响起,就意味着快过年了。
年前没有什么可说的。做红团、做地瓜馒头、杀鸡杀羊,那些早已给不了我一点乐趣。但是,年后,正月里,我们村每年都要唱大戏。
这是大事。
村里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全都被戏吞进去了,看戏也好,不看戏也好,唱戏的声音和鞭炮声,将整个村庄都笼住了,大家由此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没有唱戏,简直不叫过年啊。大年初一到初三,连着三天,每天早晨都是唱戏开锣的声音将一天敲开。老头老太是最高兴的,戏似乎就是专为她们唱的,走得动的,走不动的,全都围到戏台边,一个个端坐在正中的位置,像一个个码放整齐的老地瓜。小孩子就别提了,跟炒豆一样,跳得到处都是,手里还要拿着一串冰糖葫芦一串鞭炮。
我避开那些地瓜和炒豆,远远地靠着墙根站着。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在大家快要将我遗忘的时候,我又出现了。好多人看向我。我不介意,随便他们看吧。他们一定在猜测,我到底是病好了呀。因为我看起来那么齐整,白色羽绒服和蓝色的牛仔裤搭配短靴,黑色长发高高扎起。
台上的戏很热闹,只是扮演小姐的那个女的也太老了,那么厚的粉都盖不住她的皱纹。年年都是这些戏,这些演员,村里的老人早都认得她,只可惜,村里每年都会走一两个老人,给她鼓掌的少一个就是一个了。
唱到第三场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村口一直开进来了。在我不远处,停了一下。他就那么走过来了,说话了:“是阿玉啊。”
我抬起头,对他笑了一笑。这个笑,我对着镜子练习过多遍。
“到我家坐坐啊!”他气场太足,显然见过太多世面。我踩着一阵羡慕,跟在他的后脚,走进田家的院子。
他温吞吞地泡茶,庄重地递给我,是金骏眉,你尝尝。我不在乎什么茶,但我喜欢他庄重地递茶给我。门口还有好几个人在等着。他却不着急,静静地看着我。旁边的一个人,大概是他很要好的兄弟,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我知道,是田川哥哥特意多叫一个人,来避嫌的。他能在外面的世道混的那么好,这点周全还是有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感激他。我端正地坐着,抿着茶,假装不经意地瞥向他,企图在他身上看出这几年的光阴是如何流逝的。他长胖了,变白了,穿着质地考究、线条简洁的便西外套,再也看不出昔日少年的半点辛酸。
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话说。他甚至不问我过得怎么样,幸好他没有问。否则我拿什么答他。后来,我说我该回家了。他说要不要叫司机送?我还是没有说话。
我回到家。家里冷清清的,连只蟑螂都看不见。阿峰现在每年春节都要赌博,没日没夜地赌,杀红了眼地赌。也许有朝一日,天塌下来时,他还是会抓紧他手中的那些牌。至于我在做什么,他根本不关心。我也没什么可以做的,我只是将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摊到地上。第二天,我穿着驼色的羊毛开衫里面搭配衬衫和黑色短裤,出门了。
田川哥哥家里还是满满的都是人。以前很多看不起他家的人,似乎都得了健忘症。现在都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了。田川哥哥不记仇,每年春节请村里人看大戏,这大戏就是他们家出钱请来的。我熟练地拐到后院,找他妈妈。他妈妈一年四季都在老家种菜,双手满是粗糙的老茧,和村里其他女人简直没有分别。她妈妈总是拉着我的手跟人家说,别说阿玉疯,这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孩子,就是可惜了,唉……见我来,总是招呼:“阿玉啊,你来了!”我就很喜欢去找她,说来也奇怪,每次去找她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很平静,从来没有犯过病。在她面前,我感到了足够的安全和幸福。我很感激她。只可惜这辈子我们没有缘分成为一家人。或许,这就是我的福气不够吧。而她,是这么一个善良和大气的女人,难怪可以培养出那么优秀的儿子。不过,这些我只能在心里想而已,这世间有多少话,是不可以说出口的,宁可烂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去的呀。说了简直会比做了还要可怕的。所以,我现在基本都不说话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默默地一起摘菜,有时候,她会讲以前的事。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感觉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她说,别看川儿现在过好日子了,以前也是吃了多少苦,还没走出村庄的时候常常被人家欺负。说到这,她又念了一番我爹的好,感慨我爹死得早,不然我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再怎么样也会有个人给我做主。见我默默不语,她又觉得惹到我伤心处了,就换了话题,我还是说川儿吧,川儿也是个苦孩子,有一天啊,他很晚了才回家,问他出什么事了,他也不说,在院子里走了一夜。听说那天他在路上遇到香姨了。
整个春节,我喝掉了八泡的金骏眉。
过了元宵,田川哥哥就回北京了。他要走的那天,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终于,我还是和其他来找他的人一样了。最后都是拿着一个信封走了,对他来说,区别只不过是信封的厚薄而已。
他给我信封的时候说,好好过日子,别想太多。
我忘不了他看向我的眼神,那是一种怜悯的眼神。我终于明白,我连他的青春记忆都不算。
我多么想知道,他遇见香姨的那天,香姨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但我知道,不能问,休再提当日往事,曾经看过一场戏,就是他花钱请我们村民看的,大概是演一个人去找一个皇帝,说自己是当年和他一起要过饭的交情,最后皇帝就把这个人给杀了。我不笨,我看懂了戏。
田川更是个聪明人。不聪明的人怎么能成功呢。我觉得我应该多听聪明人的话,说不定我就不会过得这么糟糕了。
我将信封捏得紧紧的。经过村口的那家衣服店的时候,我心里闪过了一阵恐慌。我害怕有人再来抢我的钱。那是田川哥哥给我的。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来抢。可是,街上走着的人,村里的所有人,只要是人似乎都有可能来抢我的钱,他们似乎都在盯着我的信封,已经看见了里面厚厚的一沓“红公鸡”。
我会跟你拼命的。我恶狠狠地回瞪那些看我的眼光。果然他们心虚了,都别开了眼神,嘴里叽叽咕咕的,于是我攥紧了信封,将它贴在胸口。虽然一路都有人想要抢我的钱,我知道他们都和衣服店老板娘一个样的,为了钱什么事做不出来,但也许他们是被我的眼神吓住了吧。假想中的敌人没有出现,我安全地到达了山脚。这个年节,只有山上没有人。没有人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这一次没有妹妹小美的陪伴,但我很快就爬到了那块巨石那。我忐忑地寻找着。害怕脚印的消失。
我拼命翻开草丛,看见那个脚印依然如初。那么大,那么形象。除了是神仙的脚印外,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我将自己的脚伸进了那个大脚印,真好玩,好像踏进了一艘小船,神仙,果然是了不起啊。一步就能跨出一个山头,远远地离开自己脚下的土地。
记得我妹妹说,下次要带我去看神仙的另外一只脚。就在另外一个山头。她近来都在忙着准备高考,大概是没有时间的了。
现在,我要自己去找了。我记得我妹妹当时站在这里说的话:“姐,你看,这边是我们村,我们家的房子大概就在那个位置吧,不过看不太清啊。”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最后望了一眼我的村庄。
【选自《文学港》2017年第六期】
原刊责任编辑 雷 默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