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以杜尚之名的午餐

2017-11-23 14:43张星云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5期
关键词:蓬皮杜福奇当代艺术

张星云

作为欧洲的重要当代艺术奖项,今年的马塞尔·杜尚奖最终由黎巴嫩艺术家夫妇哈利尔·乔雷吉(Khalil Joreige)和乔安娜·海吉托马斯(Joana Hadjithomas)获得。其间有关当代艺术的未来发展方向和现状的讨论并未就此结束。

餐桌前

马塞尔·杜尚奖的最终评选日程很紧密,全都被安排在了10月16日一天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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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午长达四个小时针对候选艺术家们的介绍讲座之后,评委们起身离开蓬皮杜艺术中心,沿着巴黎狭窄的圣马丁街向南走,穿过两个路口就到了伯努瓦餐厅(Benoit)。这是一家很传统的法餐小馆子,挤挤窄窄的,曾被法国大厨阿兰·杜卡斯(Alain Ducasse)称为巴黎小馆子的代表。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坐定,这在只用长桌的传统法餐馆子很罕见。

这顿饭一共有七个人,他们便是杜尚奖的最终评委。除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国家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伯纳德·布莱斯涅(Bernard Blistène)、奖项发起机构法国国际当代艺术传播委员联合会(ADIAF)主席吉勒·福奇(Gilles Fuchs),以及杜尚家族代表白羽明美(Akemi Shiraha)以外,还会每年分别邀请两位国际公共艺术机构馆藏研究员以及两位收藏家参与最终评选投票。今年被邀请坐在餐座旁的是曾任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的杰罗姆·桑思(Jér?me Sans)、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策展人卡门·吉门涅斯(Carmen Gimenez),以及两位收藏家——德国收藏家埃里克·霍夫曼(Erika Hoffmann)和广州收藏家及艺术赞助人毛继鸿。

第一道前菜是三文鱼配小土豆,典型的传统法餐。按照规矩,还配了餐前酒。

吃完前菜,服务员撤走空盘,几句寒暄之后,国家现代美术馆馆长伯纳德·布莱斯涅自觉成为主持人。

“在座的每个人都保持一种开放性,即便人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但并没有针锋相对,而是含有一种默默的温情,这种温情是不能被打破的。”毛继鸿向本刊回忆那顿饭的场景,他是杜尚奖有史以来首位应邀担任最终评委的中国藏家。此前只有侯瀚如于2015年以策展人的身份担任过评审,后者出身中国,90年代以来定居西方并活跃于国际艺术圈。

波黑艺术家玛娅·巴耶维奇(Maja Bajevic)首先被淘汰。这位长期通过艺术作品探讨难民、全球化、地缘政治、身份认同、信息传播以及不同权力政体类型的艺术家为本次杜尚奖带来了一件探讨乌托邦的大型装置作品,在一片犹如荒岛的草地上,艺术家架设了诸多闪烁的灯泡,并通过灯光以莫尔斯密码的方式将《人权宣言》和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词句展示出来,另一端一台电视机则播放着各类50年代商业广告和政治宣传短片。评委们觉得这件作品过于强调政治性,并且太悲观了。

第二位被淘汰的是意大利艺术家维托瑞奥·桑托罗(Vittorio Santoro)。作为非科班出身的艺术家,桑托罗向来使用极其激进的手法探讨对日常的思考,其作品不仅有精心制作的极简风格装置,也有基于文本或书籍的集体行为艺术。此次杜尚奖评选中展出的作品《一扇应该开着或没有关上的门》中,在一片宽阔的展览空间里,除了一个小型断头台,还零散地摆放着几件装置作品,空间正面墙上则悬挂了一面旗子。在展览的同时,艺术家于巴黎城内其他九处也悬挂了相同的旗子,并表示悬挂这些旗子是经过当地住户居民的同意,因此这些居民实际也参与到了这件作品之中。经过一番讨论之后,众评委认为桑托罗的作品太过观念化和极端化,主席觉得艺术家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

此时,只剩下了两组候选艺术家。年轻的英国艺术家夏洛特·摩斯(Charlotte Moth)延续其一贯对空间、建筑和艺术史关系的探讨。她使用杜尚现成品的手法,从巴黎市政府公共雕塑的仓库原封不动借来了四件大理石雕塑,甚至保留雕塑本身日積月累的尘土,并通过特意突出的灯光和人造围墙探讨艺术史中对19世纪传统美学的定义。

而黎巴嫩艺术家夫妇哈利尔·乔雷吉(Khalil Joreige)和乔安娜·海吉托马斯(Joana Hadjithomas)则以地质学钻探取样的方法将来自贝鲁特、雅典和巴黎的十几组砾石沙土装入玻璃管悬挂于展厅内,进而探讨城市的变化和记忆的寻找。

两组艺术家,3比3平局,却看似处于当代艺术的两个极端:一个代表着近几年的潮流,在政治化的同时,通过跨学科的手法,直指国际地缘政治对中东城市和其中百姓造成的改变;另一个明显地去政治化,回归19世纪探讨传统美学对于现今社会的意义。

激烈而礼貌的辩论就此开始。支持英国艺术家的评委发问:你们觉得黎巴嫩艺术家的作品美吗?会不会太过于政治化并接近考古学研究而偏离艺术本身?而支持黎巴嫩艺术家的评委则表示:英国艺术家的作品过于身处西方艺术语境,格局小。

七名评委似乎也明白,每个人据理力争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当代艺术品位,而且或多或少地在决定如何鼓励和引导当代艺术的未来走向。

半小时的讨论过后,福奇表示,作为一项国际当代艺术奖项,面对当前动荡纷乱的世界局势,杜尚奖应当表现出更明显的姿态。这一表态起了作用,最终黎巴嫩艺术家以4票比3票胜出。

随着新科杜尚奖得主被选出,热腾腾的主菜被服务生端上了餐桌,牛肉配蘑菇。福奇拨通了手中的电话,在餐馆外等候多时的法国《世界报》女记者加入正在进行的午餐,福奇代表评委会将最终结果告诉了她,后者成为第一个知道结果的记者。

记忆考古

可以说黎巴嫩夫妇乔雷吉和海吉托马斯是这四组候选艺术家中名气最大的一组。他们的作品曾参加过2015年的威尼斯双年展和今年卡塞尔文献展,此外去年在巴黎网球场美术馆还举办过两人的个人影像展。

两人均于1969年出生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分别在童年时期经历了黎巴嫩内战。80年代末两人纷纷来到巴黎求学,并在巴黎政治学院相识,由此决定成为艺术家并共同创作。

作为在地缘政治上极其特殊的国家,黎巴嫩成为他们进行当代艺术的灵感来源。从90年代末开始,两人以连年战争的见证者视角,探讨“如何书写历史”,试图用艺术语言填补战乱时期遗失或空缺的史料档案,推敲图像是否可以用来表现真相,以探讨“让不可见的东西变得可见”这一主题。

此次的作品同样探讨的是这一主题,面对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艺术家们决定用采矿钻探取样的方式,借鉴考古学,挖掘并甄别这座城市的记忆。

两位黎巴嫩藝术家注意到,在贝鲁特新建建筑之前,工程队往往会在工地地基处进行地质采样,以确保施工的安全性和可靠性。在研究并确定安全的情况下,这些采样便会被施工队扔掉。两人于是决定以此为对象进行艺术创作。他们开始在贝鲁特、巴黎以及雅典三地的建筑工地收取地质采样,将它们带回三座城市分别的工作室进行整理,再装入圆柱形的玻璃管保存。通过将不同断层的地质样本加以保存并展示,两位艺术家继续延伸他们“将不可见的东西变得可见”的独特艺术语言。

最终艺术家将十几组存有地质采样的圆柱形玻璃管悬挂于蓬皮杜展厅内,其中既有贝鲁特老城中心的地质采样,也有巴黎法兰西学院、卢浮宫的地质采样和雅典地铁站的地质采样。

观众们仔细观察,会发现每一组地质采样都由几种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砾石沙土组成,但它们又是相互连接的。这一现象在地质学中被称为“不整合”,也是这组作品名称的来源。在地质学中,“不整合”是指地层序列中两套地层之间的一种不谐调的地层接触关系,表明地层形成过程中受到地壳运动的影响,地层记录由此产生了重要间断或缺失。

艺术家想要探讨的便是在城市地下为何会出现“不整合”现象,两套看似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地层为何会在一起。这种毫无关联性代表着两个历史时期的冲突,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地点,或因战火,或因政府基础建设项目等一系列人为因素,在前朝建筑地基的基础上,后朝彻底改变了建筑材质。艺术家希望就此表明,人类历史的发展并非线性的正序叙事,也存在不断产生冲突的断代史。通过地质采样,研究一座城市建筑的破坏、拆除与再建造史,并思考广义历史的构建与解构。

“他们两人的作品之所以非常吸引人,是因为他们使用了跨学科的手法,但又不是现在最主流的跨学科手法。”蓬皮杜艺术中心主席赛尔日·拉维尼(Serge Lasvignes)在10月16日当晚的颁奖仪式上这样评价道。法国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布莱斯涅则表示:“两位艺术家展现出一种复杂的历史,在这段历史中,被埋藏的过去和动荡的现在正不断地萦绕着他们。他们的艺术是一种身处混沌现世下对记忆的考古。”

其实就在最终评选午餐几个小时之前,很多评委的选择还不确定,而当日上午在蓬皮杜艺术中心举行的介绍讲座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布莱斯涅就表示,在听完上午的介绍之后,确实有几位评委改变了自己的选择。“尽管现在世界范围内艺术奖项众多,但将艺术评论与当代艺术品结合绝对是杜尚奖的传统和特色,正是这场讲座把焦点拉回到艺术的核心。”布莱斯涅说道。

诚然,当代艺术有时使普通观众产生明显距离感,原因之一是观众没有掌握理解当代艺术的解读方式。也正因此,当代艺术展览往往会配备大量解释文字。对于藏家,乃至公共艺术机构的从业者来说,同样需要获取这种解读方式,所以杜尚奖更进一步,要求每位候选艺术家制定一名策展人、艺术史学者或艺术评论家对其创作生涯以及参赛作品进行研究,并在杜尚奖评选当天上午举办一场对内部开放、长达四小时的讲座。每位发言人有45分钟的发言时间,结合电脑幻灯片,系统性地介绍候选艺术家的创作理念,整个过程如博士论文答辩,内容丰富扎实。

从第一届杜尚奖开始,这样的评选方式便被确定下来并沿用至今。“在这个环节,我不想让艺术家自己给我们介绍他的作品,这样太难了。另外这也不是艺术家的职责,很多艺术家没法全面解释自己的作品,但这并不会妨碍他们成为优秀的艺术家。”评委会主席福奇这样说道,“所以我们更愿意让一个外人解释艺术家的作品。这很重要,因为艺术家们在创作的时候,我们没有在场。而通过一场细致严谨的讲座介绍,听众们可以直接进入这些当代艺术,更容易地理解它们。”

以杜尚之名

“对法国艺术来说,马塞尔·杜尚是标志性的。虽然在历史上法国拥有诸如莫奈、马蒂斯、雷诺阿等一众优秀艺术家,但杜尚始终以系统性的当代艺术家身份于世界知名。他代表着一种法国艺术的精神内核,当初他对观念和想法的着迷,如今依然影响着一代代的当代艺术家。尽管马塞尔·杜尚已经去世50年了,但我仍然认为他是最有资格代表法国当代艺术的。”评委会主席福奇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表示,他认为杜尚奖如今想要寻找的,是拥有革命精神的艺术家,不随波逐流,并能够代表法国当代艺术和当下精神的艺术家。

“法国当代艺术家缺少国际舞台。”他直言不讳地表示杜尚奖的成立受到了英国特纳奖(Turner Prize)的启发,“当时我们意识到法国艺术在国外的能见度愈来愈低,不仅国际艺术博览会罕见法国艺术家作品,也少有美术馆举行介绍法国艺术的展览。相较于曾经有过一段辉煌时期的法国艺术,英国艺术长期以来为人所陌生,然而特纳奖让我们看到一项国家当代艺术奖的卓著成效。”特纳奖于1984年由泰特美术馆“新艺术保护人”(Patrons of New Art)协会创办,不仅拓宽了英国当代艺术的界限,更带动了所谓“英国年轻艺术家”(YBA)风潮,奠定了英国当代艺术的世界地位。

不过福奇认为杜尚奖走的是有别于特纳奖的另外一条路。“特纳奖终究是由官方机构设置和组织的奖项,杜尚奖则完全由私人收藏家运作。”自2000年创办以来,马塞尔·杜尚奖由法国国际当代艺术传播委员联合会(ADIAF)和蓬皮杜艺术中心联合举办,由法国收藏家组成的ADIAF内部委员会初选出四位“生活在法国”的候选艺术家,再由国际艺术界重要人士组成的评委会最终选择获胜者,并在每年法国国际艺术博览会(FIAC)期间宣布评选结果,当选艺术家获得3.5万欧元的奖金,以及3万欧元的创作资助,这些都已经成为杜尚奖的传统。

而与往届不同的是,今年的四组候选艺术家中并没有法国人,全是生活在法国的外国人。“这是一个巧合,但也是一个有意的巧合。”福奇表示。蓬皮杜中心主席拉维尼则指出:“如今的欧洲在移民问题上趋向保守,杜尚奖更应强调法国长久以来欢迎艺术家的身份,传递法国艺术宽容、开放、平衡、多样的精神,杜尚奖再一次证明了法国所具有的艺术吸引力传统。”

巴黎曾经是艺术家们的圣地。这一传统从20世纪初开始,保加利亚画家帕斯金,西班牙画家毕加索、雕塑家里普希茨和扎德金,俄国画家夏加尔等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先后来到巴黎定居,以更好地进行艺术创作。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波兰、捷克斯洛伐克、俄国、亚美尼亚、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大量移民进入法国,包括犹太裔意大利艺术家莫迪利亚尼在内的诸多移民艺术家创建“巴黎画派”。安德烈·瓦诺德(André Warnod)在《巴黎画派》作者序中将这些外国艺术家的角色定义为:“他们创造——除此别无他物——有益的思潮。绝不在已取得的成就上止步不前;此外这些奉献远大于索取的人中出现了具有伟大创造力的艺术家。他们为他人付出,如追随者、模仿者、垃圾画商,而其他人则安于保持他们的位置,来到巴黎只是为了学习,而后回到家乡利用这些所得,并将巴黎艺术的先进成果广泛传播。”

福奇希望杜尚奖能够给予更多在法国的年轻优秀艺术家在蓬皮杜艺术中心展出自己作品的机会,也正因此,才会每年邀请国际知名藏家作为评委。作为服装品牌“例外”和“方所”书店创始人,毛继鸿自2012年便加入“蓬皮杜中心之友”协会。而在毛继鸿艺术基金会成立之后,去年与蓬皮杜中心签订以研究为主的三年战略合作协议,这种背景使他成为本次杜尚奖评委。福奇认为,毛继鸿有别于西方人的观点会进一步扩大和丰富评审委员会对艺术的领受和认知。

然而在杜尚奖17年的历史之后,如今法國当代艺术的形势依旧严峻,根据Artprice的数据,去年全球在世艺术家拍卖价格排行榜上,排名最前的法国艺术家罗贝尔·孔巴(Robert Combas)只排在第106位。在全球前500的排名中,法国艺术家只占2%,而英国艺术家占7%,德国艺术家占6%。

即便获奖,摆在这些艺术家面前的道路依然漫长,因为并非所有杜尚奖的获奖艺术家都能马上为人知晓,未来的路还要靠自己走。2010年杜尚奖得主塞普利安·盖亚(Cyprien Gaillard)在获奖四年后入选里昂当代艺术双年展,才将自己的一件作品卖到了19.3万美元。摩洛哥艺术家拉蒂法·艾沙克(Latifa Echakhch)在2013年获得杜尚奖前几个月,迪拜佳士得便以4.7万美元的价格将他的一幅作品售出,而在获奖之后,伦敦、纽约和巴黎的艺术市场紧随其后,2015年底他的作品被卖到了20万美元以上。2008年杜尚奖得主洛朗·格拉索(Laurent Grasso)和2009年得主萨丹纳·阿费夫(Saadane Afif)并没有获得足够的国际影响力,至今只分别在巴黎出售过5件和7件作品。与此同时,2010年入围提名候选人之一的卡密尔·亨罗特(Camille Henrot)则在近几年大放异彩,这位生活在纽约的巴黎姑娘在2013年获得威尼斯双年展“最佳艺术家银狮奖”,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她的作品在欧美诸多当代艺术机构展览中出现。就在本届杜尚奖宣布期间,她的个人作品大展正在巴黎东京宫6000平方米的空间中展出。

1/2.波黑艺术家玛娅·巴耶维奇在一片犹如荒岛的草地上架设了很多闪烁的灯泡来表现乌托邦议题

3/4.英国艺术家夏洛特·摩斯从巴黎市政府借来了四件大理石雕塑探讨艺术史中对19世纪传统美学的定义

1/2.黎巴嫩艺术家夫妇哈利尔·乔雷吉和乔安娜·海吉托马斯以地质学钻探取样的方法探讨城市的变化和记忆的寻找

3/4.意大利艺术家维托瑞奥·桑托罗用极端观念化的手法探讨对日常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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