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玉 秦永芳
缺失与干预:民族地区文化自觉的实证研究*
——基于广西GZ仫佬族乡的调查
陈小玉 秦永芳
文化自觉是生活在特定文化中的人们对其文化的过去、现在及将来发展的理解、认同及创新的状态,文化自觉本质上是对文化价值的自信与觉醒,是文化自信的前提与基础。文化自觉是全球化下对后发国家与民族提出的一个重大挑战。少数民族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亦面临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问题。基于GZ仫佬族乡的调查发现,文化自觉的缺失源于生存与文化冲突中的主动放弃、现代文明冲击的无奈应对及现代学校教育的潜移默化。由此提出政府—市场—村庄三位一体的导引文化自觉的动力机制,即作为推动文化自觉主导力量的地方政府、以资本下乡形式的市场力量和以村规民约为主要形式的村庄力量共同作用以实现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自觉。
缺失;干预;民族地区;文化自觉;仫佬族
文化自觉本质上是对文化价值的自信与觉醒,这一概念是费孝通先生1997年在北京大学举办的第二次社会学人类学高级研讨班首次提出,用以回答举办此次研讨会的目的,即“人类发展到现在已开始要知道我们各民族的文化是哪里来的?怎样形成的?它的实质是什么?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1]因此他认为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时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1]费先生的“文化自觉”概念是对经济全球化及当今世界多种文化互相接触后人们心态变化的反思背景下提出的。西方文化的相对强势对于经过近代历史的中国人而言,对自身文化的“自知之明”尤显重要,是中华民族重获文化自信的重要基础。“我们过去对待自己的传统文化往往采取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妄自菲薄,丧失了文化自觉。”[2]对此,进入21世纪后,党和国家制定了文化强国的战略,并强调通过培育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来达成目标。习近平主席在多次讲话中都明确提到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问题。2014年在文艺工作座谈会的讲话中他明确提出:各级党委要从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高度,增强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把文艺工作纳入重要议事日程,贯彻好党的文艺方针政策,把握文艺发展正确方向。[3]少数民族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推动民族繁荣与民族和谐的有力武器。近代以来,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少数民族文化的破坏、毁损、甚至消失都十分严重,很多少数民族对自己的文化缺乏了解与认同,在与现代文明接触中潜移默化地形成了现代文明具有先进性而本民族的文化是落后的意识,丧失了民族文化的自信。因此,当前少数民族文化与中华民族文化都面临着重新培育文化自觉,重获文化自信的严峻形势。本文以一个仫佬族乡为例,分析其在现代化进程中文化自觉缺失的根源,试图展现在多重力量的作用下,古老的仫佬族乡村逐渐恢复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社会事实。
GZ仫佬族乡是1999年1月14日由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成立的全国唯一的仫佬族乡,隶属于柳城县。该乡位于柳州市的西北部,九万大山的余脉将其围成一个大山垌,因此又有“北乡垌”之称。西面与罗城仫佬族自治县接壤。全乡总面积246.5平方公里,下辖13个村民委和一个社区,共有138个自然屯、2个居民小区。GZ仫佬族乡是汉、壮、仫佬族等多民族混合居住地。其中汉族人口占54.7%,仫佬族人口占近30%。有4个自然村几乎都是仫佬族人口。GZ仫佬族文化既有本民族文化的共性特征,也有自己的特色。
(一) 族别和语言
仫佬族自称为“木冷”,壮族称之为“布谨”,意为“本地人”。汉族称其为“姆姥”,是“老母”之意,即以仫佬族皆从母而不从父的古老习俗相称。新中国成立后,借鉴苏联的民族政策,我国推行了民族区域自治政策,并对少数民族进行了民族认定,根据仫佬族人民的意愿,于1956年2月11日,族称正式确定为仫佬族。[4]
仫佬族族源,最早可追溯到五万年前的“柳江人”,考古研究表明,1958年在广西柳江新兴农场通天岩发现的“柳江人”化石具有南方蒙古人的特征,与现代的仫佬人等壮侗语各民族人种相同。[5]先秦时期,“柳江人”发展成百越族群中的“西瓯”“骆越”人。而仫佬族先民属“骆越”中的一支。明代时期仫佬从其他族群中分离出来发展为单一民族。“从体质、语言等诸文化方面的人类学角度考察,仫佬族具有极深厚的骆越民族文化特征,是古老的岭南土著民族”[6]
仫佬语属于汉藏语系,壮侗语族,侗水语支。有许多基本词汇与壮、侗、水、毛南等语言相同。它们是从我国南方古越人语的共同体中发展而来的。在GZ仫佬族乡,上富村、罗垌村等以仫佬族人口为主的四个村老年人之间、老年人与年轻人之间使用仫佬话较普遍,青年人则经常性地使用汉语桂柳方言交流,其他村的仫佬族除上了年纪的老人外,已基本上用桂柳方言交流。
(二)传统经济生活
仫佬族人日常的饮食以大米为主,玉米其次,辅以红薯、芋头、荞麦、高粱、木薯及豆类,与当地汉人、壮人一样。但是GZ仫佬族人的饮食也有自己的特色。爱吃酸辣是其饮食突出特点,GZ仫佬族人中流传着一个口头禅:“吃不得辣椒上不得高坡”。糯米食物也是GZ仫佬族人的最爱,包括糯米饭、大粽粑、甜酒、汤圆、年糕等,不但在过节时做,不过节时也做。“重阳酒”是人们用糯米酿造的一种传统饮料,在当地有“土茅台”之称。“GZ式”喝酒方式①但凡酒事或逢年过节,有客人来,在就餐时,斟满一碗酒,每人一副筷子,一只酒杯,主人先斟满一杯酒,讲些欢迎之类的客套话,便将自己的酒杯奉送到客人的嘴边,客人理所当然地喝下去,然后也奉送一杯给主人,同样将酒也“串”到主人嘴边。开头的酒一定是双杯,叫“好事成双”,之后主客双方就一边“串”酒一边喝,这既是一种礼貌,同时也体现双方的亲热、够朋友。直到现在仍然代代相传。“猜码”则是当地仫佬族人祝酒娱乐的一种重要习俗。
也许由于历史上统治阶级对少数民族推行的歧视与压迫政策,少数族群为避风险,大都居住在远离统治中心的偏远山区。仫佬族也不例外,都是靠山而居,远离集镇中心。传统的仫佬族民居建筑具有突出的防范式特点,砌起的围墙足有2-3米,把整个村庄包围起来,一两个闸门通道出入村庄,闸门口有门楼,门楼有三层高,上面设有瞭望口,外面的风吹草动,可清晰查见。村庄内的单户民居也是门楼加围墙、泥砖墙加瓦顶的平房建筑模式。目前GZ仫佬族乡保存得最完好的是滩头、古廨和潘村的传统民居,它们是当地仫佬族人民集体记忆的凝结与见证。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发展水平不断提高,国家综合实力显著增强,人民得到的实惠也越来越多。由于地处山区,交通极其落后,GZ仫佬族乡的发展相对滞后,直到1999年民族乡成立后,得益于国家与自治区的民族政策与资金扶持,通往集镇中心的道路修好后,古老的村寨与外面的世界交往逐渐增多,仫佬族乡民生活有了很大改善,民居建筑随之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在老房子外围的自家地上建起砖混结构的平顶楼房,保留了原来的泥墙加瓦顶的祖房。如滩头村的村民在原来村庄的东面几乎又建起了一个新村,年轻已成家的儿子居住在新居,而老年父母与未婚子女则仍居住在祖屋。建成新村的楼房没有统一规划,毫无章法,凌乱分布在老村东头。而保留下来的老村在统一的围墙内,单户建筑错落有致,整齐分布,与新村形成了极大反差。
服饰是一个民族文化的重要内容。传统仫佬族的服饰有自己的特色。《广西通志》载:“宜山姥姆即僚人,服色尚青……”,也就是说,仫佬族人爱穿青色服饰。他们的服饰全来自自种棉花和蓝靛,自织自染。仫佬族妇女上衣很短,仅及腰,袖背上全部绣上鳞状花纹。下穿无褶筒裙,脚上穿的是钩尖鞋。未婚女子梳长辫,已婚女子挽髻戴耳环手镯戒指等首饰。男子多穿对襟衣,男女均以长帕包头。不过随着与外界交往增多以及生活水平不断提高,GZ仫佬人的服饰已与现代其他民族的服饰逐渐趋同,尤其是很多在外打工的青年男女穿着上与城市中的市民已无二致。
(三) 传统节日习俗
仫佬族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形成了许多极具特色的节日习俗,成为仫佬族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仫佬族的节日非常多,一年十二个月几乎每月都有节日,其中依饭节与走坡节是仫佬族最具特色的两大节日。在GZ仫佬族乡,“走坡节”俗称“行岭”或“走岭”。每年的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青年男女会穿上节日盛装,在村头的岭坡上或者固定活动地点云集一起唱歌传情。通过这种社交活动,男女双方找到自己的意中人。然而对于年轻一代的仫佬族男女而言,通过“走坡”的方式觅得意中人已然成为一种“传说”。“依饭节”是仫佬族的一个传统大节。据说节日源于纪念一位白马姑娘①在仫佬族的传说中,一位骑着白马的姑娘在他们的祖先罹难时从天而降拯救了先祖,先祖发迹后始终不忘白马姑娘的救命之恩,便将遇难脱险日定为“依饭节”举行的时间,以教育后代不忘救命之恩。,一般是以宗族为单位在“立冬”后的黄道吉日举行(或立冬日)。举办该节是为了祭神、还愿、祈福、消灾、除难。这一天要请道师办道场,请三十六尊天神下凡,保佑仫佬族人人安泰、六畜兴旺、人丁兴盛。节日的食品十分丰盛,家家包粽子、蒸糯米饭、杀鸡鸭。用红薯芋头做成黄牛和水牛的模样,带上一束谷穗和祭品参加依饭节公祭。各户在自己家门口设立祭坛,宾客盈门,很是热闹。但是听当地老人说GZ仫佬族的依饭节新中国成立后举办过两次,后来就中断了。进入21世纪后,地方政府为了解决民族乡的贫穷落后面貌,试图通过发展当地旅游业来带动经济的发展,于是在政府的主导下,又重新恢复了依饭节。
如前文所述,GZ仫佬族文化无论是语言、饮食、建筑、服饰还是风俗习惯都明显呈现出传统与现代的裂变,尤其体现在青年群体身上的文化断裂。细析其原因,有三点十分突出。
(一)生存与文化冲突中的主动放弃
费孝通先生在提出“文化自觉”概念时曾提到研讨班一位学员讲到的例子,即鄂伦春少数族群因为森林遭到破坏而引发的生存与文化的矛盾冲突,在这个关乎生存问题的冲突中,鄂伦春人要么是抛弃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狩猎文化进行文化的转型,要么坚持原有的文化而走向族群的灭亡。“文化是人为的,也是为人的”,[1]因此面对严酷的现实,鄂伦春人不得已放弃了原有的文化模式,当然这是鄂伦春人理性选择的结果。
GZ仫佬族乡民大多居住在大石山区,这种石山不同于鄂伦春族的大山,自然环境十分的恶劣,无法为当地乡民提供有利的森林资源,所以世代的仫佬族人都是以农业为生,并在农业生产劳作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GZ仫佬族乡山多地少,产出是很有限的。美国人类学家约翰.博德利曾研究过世界各地的土著居民及其文化,他发现小规模文化的民族自有一套适应其环境的生存模式,在不受外来文化野蛮入侵的前提下,人们会与其周围的自然环境保持一种相对平衡的关系,包括物质的生产及人口的生产等。表现在“所有家庭都能获得食物和住所,也能得到自身文化提供的有价值的体验,没有文化诱因使他们积累财富。同样,也没有诱因使他们扩大人口和资源。”[7]3然而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发达国家利用现代商业文化(消费文化)摧毁了留存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土著民族文化。博德利对这种文化的消逝充满伤感与同情。新中国成立后,为了推动各民族平等、民族团结与共同繁荣,国家实行了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各少数民族在经济、政治与文化上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其中人口的增长极其明显。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对物质生产的要求提高了,在原有的自然环境与人口生产及物质生产的平衡关系被打破后,传统生产方式的低效率就明显体现出来,本来就少的土地无法养活更多的人,出现了农业效益的“内卷化”①“内卷化”最早是由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提出,黄宗智在《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中,把内卷化这一概念用于中国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的研究,他把通过在有限的土地上投入大量的劳动力来获得总产量增长的方式,即边际效益递减的方式,称为没有发展的增长即“内卷化”。,仫佬族乡民的生活十分贫困。
据调查,GZ仫佬族乡成立一年后,在全国都奔向小康生活的世纪之交,整个乡尚有贫困人口6240人,占全乡人口比例18.43%,他们的年人均收入在1800元以下,部分人在1000元以下。②数据来源于《GZ仫佬族乡志》 (1999-2009),内部资料。时至今日,GZ仫佬族乡仍是该县唯一需要财政补贴的贫困乡。如此看来,仫佬族人亦面临着一个“文化模式”的选择问题,生存高于文化,离开家乡外出求生成为众多仫佬族青年男女的自主选择。选择一种新的生存模式意味着放弃另一种生存模式,它预示着原有文化在选择主体身上的逐渐消逝。不过从文化接触到文化消逝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如何干预则成为当下社会各方认真思考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二)现代文明冲击的无奈应对
当我们讲到现代文明时,很大程度上是西方文明的代名词。以工业化与城市化为其两大特征的西方文明自工业革命形成以来,一路发展、扩张,以其强势力量横扫世界许多国家或地区,自诩为拥有世界上最先进文化的西方人用一系列野蛮的行径摧毁了一个又一个的土著民族及其文化。美洲的印第安人、大洋洲的毛利人、太平洋岛上的新几内亚部落民等等,无不被西方人以不开化为由而进行残酷的“武力征服、资源掠夺和文明同化合法化”[8]。曾经的中国在西方的入侵下,对自己祖宗留下的文化也一度丧失自信,新文化运动的众多先驱者们无视中华民族的文化精华而主张走“全盘西化”的道路。好在今天的中国已经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国情的道路,逐渐重拾自信,提出文化自信、理论自信、道路自信和制度自信的“四个自信”。对中华民族而言这是令人自豪的一件幸事。不过对于非主流文化的各少数民族,形势仍不容乐观。根据国家的整体发展目标,与主体经济制度分离的少数民族经济相对落后,面临着一个要发展要追赶的现状。因此国家在主观上并无同化少数民族文化的故意,但在客观上却极可能以“先进的”现代市场经济取代“落后的”的经济方式是发展经济的必然结果,以“先进的”现代文明取代“落后的”少数民族文化。正像美国学者约翰·B.科布说的:“我也担心中国有可能简单地用现代文明去同化这些本土文化,担忧会像我自己的国家那样从未认认真真地追寻一下这些传统的原居民的文化优势”。[8]
进入21世纪以来,GZ仫佬族乡的人民与西部地区其他少数民族人民一样在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的推动下,走上了经济发展的快车道。十几年来,GZ仫佬族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仫佬族人民的生活有了根本的改善,过上了与千千万万的汉族人民一样的幸福生活,这在GZ仫佬族人民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体验。但是我们在调查中也发现,GZ仫佬族在经济实现了大发展的同时,也出现了不少的问题。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民族文化受到了较大破坏,很多曾经在历史上发挥了积极作用的民风民俗都在逐渐消失或已消失殆尽,仫佬族人民在追求经济利益的道路上其精神世界却逐渐走向空虚。
(三)现代学校教育的潜移默化
教育是文化获得的重要途径,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则是文化习得最主要的两大场域。但是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两种教育模式所发挥的作用截然不同。在现代教育尚未普及之前,对于传统的仫佬族人而言,家庭中长辈通过“一对一”的“言传身教”,把生产、生活中的一整套经验传给下一代,包括生产的某种特殊技能、某些生产生活的仪式、禁忌等等。传统文化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地流传下来。不过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后,这种情况改变了,“中国一直在用现代的启蒙教育重塑自己。在这一过程中,传统文化的独特的价值观已经逐渐变得模糊和削弱,取而代之的是西方的价值观。”[8]GZ仫佬族乡并未设立专门的民族学校,小学教育阶段现有1所中心校,9所村完小,8个教学点;初中教育阶段则有2所乡级中学,都是按照自治区的“普九”要求进行教学与管理,所教内容与其他汉族地区毫无二致。许多家长“不再将传统文化作为家庭教育的主要内容,取而代之的是监督孩子们学好学校的主流文化知识。”[9]现代学校教育的步步推进与传统家庭教育的逐渐退场,结果将演化成“传统的民族生活方式已离年轻一代越来越远。甚至这些本民族传统文化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成为‘他者’,或者只是父辈们叙说中的遥远回忆。”[10]100
有不少学者在研究少数民族文化的保护主体时,一个共同的观点是:少数民族自身应该作为少数民族文化保护的内生主体,这种保护才是有效的可持续的,包括政府及其他市场主体不过是外生的不可持续的主体①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学者是高兆明,见其《多民族国家中少数民族文化保护的主体问题》,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1年10期。。这种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在实践中,“当地居民并不是‘本土知识’天然的和强有力的护卫者,他们既可能被动地、也可能主动地放弃所谓‘本土知识 ’”。[11]因为,“基于一种全球视野的对于生物-文化多样性的追求并不一定是‘本土知识’的题中之意,当地居民也不一定能够理解、认同那样一种追求并为之努力”。[11]而且,“在当前少数民族文化保护工作中,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上热下冷”的现象,即政府部门和有关专家学者相当重视,但生活在这种文化环境下的当事者却往往感觉无关紧要。”[12]由此,“文化自觉的前提条件就是有一个文化的存在”[13]。但是“随着一种生活空间与时间的碎片化以及文化断裂化情形的加剧,这种文化的实体性存在的可能性在变得越来越困难。”[13]所以少数民族自身的文化自觉非有外来的力量干预不足以形成。
从GZ仫佬族的实践看,改革开放以来当地居民文化自觉的弱化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进入21世纪后,GZ仫佬族人民对自身族群的认同、对族群文化的自觉理解与遵循有了很大提高,与三种地方力量的共同作用密不可分。
(一)地方政府是推动文化自觉的主导力量
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一个突出的特征是以国家(政府)为主导来开展各种经济发展活动及与此相对应的各种政策的制定与实施。换言之,在各种力量中政府起着关键作用。虽然,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要让市场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政府也在不断地简政放权,但是长期的惯性作用会使得政府在很多领域仍然发挥主导作用。当然我们也必须明确政府应该发挥主要作用的领域,不能尽然让位于市场。一个民族在文化自觉培育的初始阶段,政府应该发挥主导性作用。在GZ仫佬族乡,地方政府是以民族地区经济发展为抓手,以经济促文化,以文化促发展。
1.通过成立民族乡,在制度上唤起了仫佬族长期被压抑的民族意识。我国是在1954年取消民族乡制度,1981年重新恢复。当时的GZ乡也向上级政府提交了成立民族乡的申请报告,没获批准。这个结果在实践中影响了不少仫佬族人及其他族群对仫佬族的认同。“潘姓人氏属于仫佬族的,这在云峰村潘村屯的‘潘氏族谱’中有记载。……只不过有些因感到民族上的低微,而改为汉族了。”“上富与罗城相邻,在些村里同时住着GZ人与罗城人,……本来仫佬族人口的也很多,因此仫佬族估计有2000多人,占总人口90%左右,有些也因仫佬族被看不起而改为壮族。”①摘自《GZ仫佬族乡志》中的《GZ乡申请民族乡村干部及部分人大代表座谈会纪要》。这是1997年GZ申请民族乡座谈会上部分村干部代表谈到的一个共同话题,它表明在20世纪较长的一段时间里GZ仫佬族有受歧视的主观感受,并由此产生了民族认同问题。而民族乡的成立是地方政府基于经济落后及民族地区和谐的多重考虑,其所产生的一个意外结果是让仫佬族人在制度上找到了自信。与前述相反的做法是之前已改为其他民族的人要求改回仫佬族的意愿十分强烈,而作为仫佬族的人则对原有的民族身份深感自豪,这种情绪在笔者所调查的村子里都表现得很强烈。身份认同是民族认同的基础,民族认同又是民族文化自觉的前提条件。作为一个仫佬族人,了解自己民族的来源,民族的风俗习惯和伦理道德,乃至本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会成为人们一种潜在的思想意识与现实的理性行动。
2.制定少数民族发展的政策,以经济发展助推仫佬族人民了解与保护本民族文化。费孝通先生(1997)认为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一个民族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才可能有条件在这个已经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种文化能和平共处、各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在现代社会,发展与增长几乎是所有国家与民族共同追求的目标,对于少数民族与土著居民而言,生计方式的变化而引发的传统文化的变迁是无法避免的。一些传统的文化消失了,一些则与现代市场经济文化相结合以新的形式出现,这就要求人们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对本民族文化有一个新的认识。
经济与文化是相互联系、相互渗透、相互促进和相互协调发展的关系。经济发展的目的是让广大社会成员能够过上丰富多彩、内容充实的文化生活。GZ仫佬族乡是全县最贫困的乡,成立民族乡后地方政府的头等大事是大力发展当地经济,尽快摆脱贫穷落后的面貌。因此除了争取国家与自治区的扶贫项目与资金外,地方政府也不遗余力地根据地方特点发展地方经济。经过多年的探索与实践,地方政府形成了一个“三乡一体”即“优质米之乡、食用菌之乡、民俗旅游之乡”的发展策略,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如今的GZ仫佬山乡已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首先是道路等基础设施的完善推动了仫佬族人与外界的接触与沟通;其次是仫佬族人民的收入有了大幅提高,生活水平明显改善;三是仫佬族人民的文化生活较从前丰富多彩了许多,人们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参加各种文化活动。一些中断已久的风俗仪式在政府的倡导下结合了现代的一些文化元素得以重新恢复,如前文所述的依饭节,在GZ仫佬族乡成立十周年时,地方政府在乡镇中心举办了隆重的依饭节,让GZ仫佬乡民们在新的历史时期重新感受了民族传统节日,同时也重新唤起了对民族文化的一种集体记忆。
3.挖掘和保护具有历史价值的文化遗产,提升人们守望与保护文化遗产的自觉。党的十七大明确提出:“加强对各民族文化的挖掘和保护,重视文物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通过对文化遗产的挖掘与保护,让居于其中的人们,“识得文化真面目”,增强文化的自豪感,从而产生守望和保护的自觉。GZ仫佬族乡历史悠久,作为全国唯一的仫佬族乡和柳州的一个革命老区,GZ拥有着多姿多彩的文化:纯朴的民风民俗、唐朝时修建的“感应寺”的古文物、清代设置的巡检司旧址、古老的龙美圩、独特的滩头及潘村百年古民居、珍贵的生态林、古廨石城、海山遗址、风景优美的夹人山、凉伞山等自然景观。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地方政府既有开发民族文化资源的冲动,所幸还有保护民族文化的理性自觉。因此在全力推进“民俗旅游之乡”建设中,地方政府充分整合利用这些资源,推出了一个名为“千百万”工程的项目,即开发保护滩头、古廨、潘村百年古民居,新屯千年古树以及以蓬坡为主要景点的万亩枫树林,试图以此带动全乡旅游规模全面发展。与此同时,当地政府还邀请了一些民俗专家,结合仫佬族文化,精心挖掘GZ民俗风情,把乡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一些元素相结合,如传统的GZ依饭节、开塘节、社节等融入“百千万”工程。
简言之,地方政府应该成为导引文化自觉的主要力量。通过一系列的行动,让生活于民族文化中却并不一定具有文化自觉的人们了解其文化、保护其文化,并为其文化而自豪。
(二)资本下乡形式的市场力量
少数民族文化自觉有赖于民俗文化的挖掘与保护,而民俗文化的挖掘与保护涉及众多古民居、古建筑的修复与维护、民族重大节庆的举办,甚至是民俗博物馆的建立等工程,需要大量资金的投入,而地方政府尤其是西部地区由于财政收入有限而捉襟见肘,在保护民族文化方面往往有心无力,因此在实践中通常借助市场力量以资本下乡方式进行。旅游开发与民俗文化保护结合则成为主要形式。柳城县地方政府在制定好与民俗文化密切相关的旅游规划后,引入了市场力量,试图借私人资本打造所谓“一心一带四大片区”的民俗文化旅游区,即景区大门、旅游接待中心、仫佬族文化博物馆、仫佬依饭道场、工艺长廊、“枫姿国色”主题酒店以及古廨、潘村、滩头、新屯、蓬坡各村屯古民居修复等,拟建成集民族风情体验、寻访古迹、农业休闲观光等于一体的民族风情旅游村,打造“柳州百年古镇”“中国仫佬第一村”。不过也有学者担心资本下乡开发民俗文化旅游产业会导致民俗文化过度商品化,最终不但没有起到保护民俗文化的作用,反而会破坏民俗文化的原生性,进一步影响少数民族地区人们对本民族文化的正确认识。当然,这些担忧均具有一定的现实合理性,但实践中的资本下乡已成为新型城镇化进程中的重要推力,虽然它仍会面临诸多社会风险,但问题的关键是如何规避资本的负外部性,最大限度发挥其在民族文化保护与文化自觉进程中的促进力。在地方政府资金有限的情况下,通过引入外部资本推动民族文化保护与引导民众文化自觉,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三)以村规民约为主要形式的村庄力量
文化自觉是一个实践性很强的概念,不仅是一种认识,还表现为一种行动。文化表面上看是个体行动的结果,本质上是集体行动的结晶。个体行动处在恒常变动中,集体行动具有相对稳定性。因此文化自觉需要依靠集体行动的力量才能持久。政府和市场力量介入之后的GZ仫佬族若想在自身民众对本民族文化有了一定自觉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提升并持久,村庄内部的驱动力是十分必要的。由于血缘宗族的力量不断削弱,今天的GZ对村民行动能普遍发挥作用的就是村规民约。村规民约本是村落社会中因血缘宗族或地缘的关系而形成的共同的生活习惯,它规范着人们的行为,对村落中的合规行为或越轨行为做出相应的规定,可以是成文的或不成文的。村规民约随着时代的发展其内容也会发生变化。“传统社会中的乡规民约涉及乡村社会秩序稳定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建设的各个方面,它既发挥着以道德教化为手段提高乡村治理水平的作用,又具有化解矛盾促进和谐维护社会秩序的功能。乡约的宗旨与国家的目标不谋而合,因此往往得到历朝统治者的重视”[14]在现代社会,村规民约仍是国家实现乡村治理的重要工具,只不过会根据国家在不同阶段发展的具体要求增加相应的内容。GZ乡每个村屯都制定有成文的村规民约,除了一些共同内容,如国家规定的法律道德等方面内容,自治区推行城乡清洁工程时,保持村容卫生干净整洁,各村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所规定的内容也各有特色。如覃村开塘节①覃村开塘节已有400多年的历史,是当地村民的一个重要节日,大家用开塘抓鱼的方式来迎盛世、感恩情、庆丰收。按照习俗,村里的老人宣布开塘后,村民们将村里20余亩鱼塘里的水排干后,下塘捞鱼、称鱼、分鱼。分完鱼后,热情好客的仫佬族群众用美味佳肴宴请亲朋好友,并在饭桌上唱起了祝酒歌,把满满的祝福融在了美味的酒中。的规定、奖学金制度的规定;滩头屯对保护旧村落建筑的规定、新屯对保护村旁参天古树林的规定等。这些村规民约在村民自治制度下通过村屯自治委员会联合村中长老权威人士得以实现。
文化自觉有利于本民族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创新与发展。GZ仫佬族在现代化的进程中由于生存发展的需要、现代教育的普及以及现代文明的冲击而渐渐丧失文化自觉,进而影响到本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在仫佬族经济社会发展的实践中形成了三位一体的导引仫佬族文化自觉的动力机制。
首先,地方政府成为导引仫佬族文化自觉的首要维度。虽然市场经济主张政府放权,市场为基础,但是在培育少数民族乃至中华民族文化自觉上,(地方)政府应起主导作用,把权力完全让渡于市场是不符合实践需要的。具体到GZ仫佬族乡的地方政府虽然已采取不少有效措施培育民众的文化自觉,但仍有重要事项尚未实施,如现代教育如何与民族文化教育有机结合。
其次,市场力量已成为导引仫佬族文化自觉不可或缺的输入性维度。文化自觉需要实在的文化实体来体现民族文化,而文化实体需要一定的方式来获取其实在,其中大量的资金是重要途径。市场力量弥补了政府的不足,但是地方政府需要及时监管市场的不足,防止市场(资本)的逐利性和负外部性的过度伸张。
再次,作为内部驱动力的村庄是实现仫佬族文化自觉的内在维度。村规民约是村庄力量的有力武器。自然形成的村规民约对于千百年来稳定的村庄具有极强约束力,而新时期新任务下新制定的村规民约,对于流动性加大的村庄,其约束力受到严峻考验。
综上所述,GZ仫佬族在经济发展中发生文化变迁是必然的规律,其文化一定会经历一个发生、发展、衰退、再生的过程,在保留和传承本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同时选择和吸纳外族文化同化为自身文化的一部分,实现文化的发展和创新。但是要实现上述目标,文化自觉是前提,以防止本民族文化被淹没,最终实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1]之境界。
[1]费孝通.反思 对话 文化自觉[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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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FICIENCY AND INTERVENTION:AN EMPIRICAL STUDY ON CULTURAL CONCIOUSNESS IN GZ MULAM TOWNSHIP OF GUANGXI
Chen Xiaoyu,Qin Yongfang
Cultural consciousness is the state of understanding,identification and innovation of the people living in a particular culture to the past,present and future development of its culture.It is essentially a self-confidence and awakening of the cultural value and a premise and basis of cultural self-confidence.Cultural consciousness is a great challenge to the developing countries and ethnic groups under globalization.Minority culture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Chinese culture,and it also faces the problem of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nd cultural confidence.It is found from the survey in the GZ Mulam Township that the lack of cultural consciousness originates from the positive abandon in surviving and cultural conflicts,passive coping with the impacts of modern civilization and the unconscious influence of education in modern schools.This paper puts forward a dynamic mechanism to provide guidance for cultural consciousness,which is composed of local government as a leading force to promote the cultural consciousness,the market in the form of capital investment in countryside and the village force in the main form of village regulations and the villagers’ agreement.The three forces play functions mutually to achiev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in minority areas.
deficiency;intervention;ethnic minority areas;cultural consciousness;the Mulam
G122【文献识别码】A
1004-454X(2017)03-0151-009
〔责任编辑:李 妍〕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族地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软传播研究”(14XKS030)。
【作 者】陈小玉,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桂林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南京,210098;秦永芳,桂林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桂林,54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