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如何认识造就了56个民族的中国民族史
中国民族史,论者多从历史的延续性入手,把民族的古代与当代,编织成一个统一的范畴,而且尤其喜欢“自古”如何如何的讨论逻辑,仿佛历史从古至今风平浪静,皆大欢喜。
看到历史与今天的延续性,这自然是难能可贵的历史精神。但强调过多则又会有偏差,既忽略历史的其他面相,又忽略历史是人创造的这一事实,当然还忽视了百年以来追求进步的中国人集体所作出的努力。如何比较全面地看待中国民族几千年来的演化历史?历史学者王明珂刊载于《复旦学报》(2016年第5期)的《中国民族与民族史》一文,提出了一些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问题。为便于阅读,我们把该文的核心观点,介绍如下。
为阐述自己的观点,王明珂重申了他在很多著作里提到的历史观。王明珂认为,有三种“历史”,会出现在民族史的讨论里。
一种就是所谓“真实的过去”;一种是为了当前的民族荣盛与团结,而必须创造与强调的“历史”;还有一种就是“与未来有关的‘历史’”。
前面两种“历史”比较常见,经常出现在我们阅读的文本里。具体点说,我们的民族史通常是把前两种“历史”等量齐观。
有意思的是第三种“历史”。这似乎是致力于民族史研究将近30年的王明珂的新观点,是直面当下中国民族的现状,面向未来的思考。他提醒知识界,“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历史’来塑造有改革行动能力的个人,来让明日更好? ”它被赋予了更多的改变现实的内涵。
对于近代国族的建构,王明珂没有回避。但对于建构的行为,王明珂提出了一个新颖的观点。他认为,近代建构的中华民族的历史和观念,比以往的种种民族观,更显得进步,更符合中国民族的历史发展。他说:“我们可以这样想:如果近代建构的中国国家与民族体系是进步的,建构后的中华民族比起过去将夷、戎、蛮、狄排除在外的华夏认同要好,所建立的资源共享国家远较过去垄断核心区域资源的中原帝国要进步,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承认近代中国有这么一个国族国家建构过程? 我们不但要承认,还要进一步批判过去,也就是将近代中国变迁置于人类生态历史中来衡量其意义。”
王明珂反思我们过去的历史观,指出不能一味地“赞颂过去”,也就是说,不能把现状和现实,一味归结为历史的顺理成章的发展。这个观点,值得思考。 我们能否坦率地讨论一下,正是我们提出了中华民族的概念,才让继承了晚清衣钵的中国,尽可能地避免了分裂之痛,才让中国得以从王朝国家,转型为现代国家。1949年后,我们更是把中华民族这个概念,从外延到内涵进一步落实,并通过细致的民族工作,造成了中华民族这个国族认同,以及今天民族关系的良好局面。
王明珂坦言,在对待民族的问题上,我们要“批判昨日之非”。对于一个来自台湾地区的学者,王明珂的观点值得我们继续思考。
近代的国族建构,造成的民族史上的变迁,王明珂列了几个精彩的例子。
以长城这个话题来说,在近代以前主流的历史观是:“你们的祖先犯边攻打长城,我们的祖先保卫长城”“我们的祖先打败你们的祖先”。
这种历史观显然是华夏王朝的正统表达。在今天,这种表达显然不合时宜。“如何让蒙古族人成为以此历史记忆为荣的中国人或中华民族之人? ”
王明珂注意到,今天的长城,已经从过去的防御工事,变成国际著名的观光景点。但这个转变的历史,如何写?
“这个历史,应是在很多人的努力下长城逐渐崩解、逐渐改变其性质之过程。在这样的历史里,匈奴、突厥、蒙古等部族国家攻打长城的军事行动,长城内的边郡贫民越过长城投入匈奴、鲜卑中的行动,汉商或农民走西口、闯关东,蒙古 王公招汉人开垦土默特平原的举动,都有贡献于这个历史过程。”
王明珂文章中没有明言,但他以长城为例,中华民族史观,更加容易勾勒出长城的历史全貌,这个历史,既能看到过去也能看到现在,乃至未来,当然还能看到被主流历史所忽略的各种面相。
民族史上,很多非汉人群,往往自称是华夏或者汉人的后裔。
王明珂把这个现象解释为“拟态”,这个生物学的词汇大家不陌生。比如,一只毛虫会伪装成一条蛇,一只蝴蝶装成枯叶。
动物是为了免于伤害,人也如此。在过去,少数民族遭受歧视的情景下,把自己“伪装”成汉人,是很多边疆民族常有的做法。他们或宣称自己祖先来自汉地,或强调本家族过中秋、端午很地道。王明珂强调,所谓“汉化”就是这个社会过程。
但民族史忽略“汉化”问题,不关注甚至不承认这一普遍发生的历史和文化现象。比如,今天很多民族学者,为了把某一民族或者某一文化写得“纯正”,就会有意无意地把这个民族来自汉文化的东西剔出去。
王明珂注意到民族识别以来,少数民族“汉化”的现象发生了逆转。在王明珂长期调查的四川羌族地区,他发现有“一截骂一截”的现象。
“所有白草河、青片河上游的山居人群都宣称本家族为‘湖广填四川’时移来的汉人,只有最上游的村寨人群因没有更上游的人群可骂,只好承认自身是‘蛮子’。而后来当他们成为羌族后,在1980 年代,下游各村落人群开始“一截攀一截” 地成为羌族。”由“一截骂一截”地汉化,到“一截攀一截”地成为少数民族,这个变化,王明珂认为,显示“今日中国之人类生态远比过去为好”。而且,对于过去华夏边缘人群的“汉化”应当有同情的理解,对于今天约为同一区域人群的“少数民族化”也应有同情的理解。
王明珂对不同民族观的评判标准是“人类生态”这个概念。他认为,促使人类生态趋向于良性发展就是进步,就值得主张。评价近代的国族建构,以及近几十年的民族工作成绩,王明珂用的也是这个标准。尽管“人类生态”概念在《中国民族与民族史》一文中,王明珂并没有详细解释,但大体上,熟悉“生态”一词的读者,应该对这个新发明的民族学用语不陌生。实际上,从生态学借来的“人类生态”一词表达的那种理想,不外乎人类各个民族(族群)能够多元共存,和谐繁荣。
这是一个非常具有野心的概念,它把人类比作自然界的物种,不以民族或者国家疆界为限,换句话讲,这个概念是从星球的高度看到人类各个族群和文化的彼此的关系,以及他们的未来。
而王明珂对中国近代民族观以及民族史近代转变的评价已是超出了一国的范围,具备了全球的眼光,同时也超出了当代的视野,具备了历史长时段的洞察。
(本刊综合)
(责任编辑 赵芳)